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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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扰一片,堵住了门,沈庆平总不好学习摩西,分开人海,只好退回来,坐下向朋友耸耸肩:“隔行如隔山啊,瞧瞧这阵势。”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原先坐那的,被赶到一边去了,服务员过来叮叮当当收拾,沈庆平转头,见那人身板高大,面目清朗,对他笑笑,说:“沈庆平沈先生。”

周围的人兀自在献殷勤,沈庆平因而知道他就是那个人未到,名先响的顾子维,何以一口可以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得纳闷,答应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记性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顾维并不立刻出声,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眼神明亮,颇多来路不明的探寻,隐隐令沈庆平不悦,看了一刻,顾维慢慢说:“其实没有,不过我和尊夫人颇有交情,难得和你狭路相逢,特意打个招呼。”

沈庆平听到狭路相逢这四个字,心里一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好,幸好旁边有人凑上来与顾子维绸缪,朋友拉一拉他:“该走了,致寒几点飞机?我送你去拿车”

两人出得来,朋友就笑:“妈的这些假洋鬼子,读过几年外国书,连成语都不知道用了,狭路相逢,我还勇者胜咧,当你是情敌吗。”

听到情敌这两个字,沈庆平脸色不由得一沉。

和朋友告辞,开车上了机场高速公路,沈庆平渐渐理明白方才心里那点不舒服来自什么地方。

周致寒和他在一起十年,只要真的是朋友,不说颇有交情,就是点头之交,只要多点过几次的,彼此都知根知底。

就他自己,倘若真有致寒不知道的,实在因为交情太特别,要是给她摸清底细,下场必定凄惨,绝不可自取灭亡。

反之,是不是也一样。

他到机场,看到致寒从到达厅出来,铅笔裙,不配衬衣,单穿一件极合身的小黑西装,低开领,长长珍珠链子坠下去,胸口雪白软荡,窈窕起伏,远远向他招手,风情万种。沈庆平忍不住笑。

到了嘴边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咽下去。很多时候他有些怕她。

很多时候他也有些怕真相。

彩虹是假的,蛆虫是真的。

他不是傻瓜。

东想想,西想想,心乱如麻,乱到最烦恼,沈庆平把车开到珠江边僻静处,摇下窗户,放倒座椅,手机放在耳朵边,闷头望天,万千思虑滚来滚去,不知如何排遣,终于一口浊气攻心,“啊啊啊啊”大叫几声,把从车边经过的人吓了一跳,他哐当坐起来,心想要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大风大浪见得多,当年生意上一口气转不过来,几乎立刻就死的场面都经过,这副熊样算怎么一回事。

一下子豪情万丈,正要发动车子,忽然手机鬼叫一声,倒把他吓个激灵。

接起来一看是许臻,声音疲惫不堪,说家里人都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但离彻底康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可能还要请多几天假。

提到请假,很不好意思,一下子嗓子都低了,嗫嗫嚅嚅的,说:“沈先生,你那里需要人,我老请假也不方便,要不,你另外请个人帮你吧,我欠你的钱以后。。。。”

沈庆平打断他:“别胡思乱想,我这边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好好在那边,该花的钱就花,啊。”

他懒得听许臻结结巴巴感激涕零,直接挂断,恰好又有一个电话进来,竟然是家里的号码,忐忑了两秒,接起来是保姆,告诉他:”沈先生,你有个朋友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朋友?知道家住哪儿,随时会上门的朋友可不多,谁啊?

保姆不认识:“是个挺小的女孩儿,学生模样的,上个月也来过一次,你和周小姐都不在,还进来喝了一杯水。”

沈庆平一下子就紧张:“女孩儿?什么样子的?”

保姆很利落:“瓜子脸,个不高,样子挺甜的,就是身上叮叮当当挂一堆不知道什么,进门就到处看,沈先生,我看不像你的朋友,是你哪个朋友的女儿吧。”

一说个不高,沈庆平松了口气,听到后面那句,哭笑不得,只好说知道了,下回来叫她留个电话,完了就琢磨,谁啊?

想来想去没头绪,他学生模样的女朋友,倒真的只有胡蔚,但谁见了她,也不会说出个不高这三个字来。

至于朋友的女儿,别扯了,人家女儿找你干嘛。

他摇摇头,但好像他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紧接着又是家里电话打进来,难道那女孩子去而复返?

“喂。”

“哎。”

他立刻胸口一紧。

致寒。

“你回来了?累不累。”

自然而然的,要关心体贴起来。积年的习惯,没得改。

而对方态度冷冷的,却叫他好不适应:“你有空吗?有空回来一下,我有话说。”

这不是他熟悉的周致寒,那个周致寒,怒气到最高点,声调都是柔和温软的,淋漓尽致发挥着她饱满的女人味,就是把你丢进了无底深渊,你还会仰望从那声音里降下一根救命索。

沈庆平跟吃错了药一样,觉得周身不畅,沉默一下,低声下气的说:“小寒,你别这样说话,我听了很不开心。”

致寒哼了一声,不理他的茬,说:“我等你。”

嘟嘟嘟声清脆长久地传来,像一个不留余地的警告。沈庆平看着电话发了一阵子楞,长出一口气,不得不掉转车头,奔回家去。

他在路上夺命狂奔,不但不晓得会有多少罚单入帐,而且险象环生,某个急煞之后,他忍不住隐隐起念,要么就来个干脆的,车毁人伤,回头进了医院,致寒总不能在急救病房和他翻脸,以她口硬心软的脾气,就这么原谅他了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堂堂一个大男人,这般软弱惊恐,自己对自己都是哭笑不得。

一到家门,来不及停车到车库,沈庆平熄火便跳下去,稳了稳神,快步走到门口,好似三九天一桶冰水当头泼下,他看到周致寒出远门才用的两个lv大行李箱已经放在门口,她正在玄关处换鞋,穿着牛仔长袖衣,手里还挽了一个机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抬头瞥见他,点点头:“回来了。”

现在房子里的三个人,都在门前聚着,保姆站得远一点,靠着楼梯脚,抹眼泪。这场面让沈庆平的心都沉到了底,许久才问出来:“小寒,你要去哪。”

她不说话,也不笑,看看他,妆容精致新鲜,只有眼底红丝一团一团,显得整个人都疲倦。任是无情也动人。沈庆平的眼睛不能转移到别处,他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和十年前一样爱,或者更加爱,他像站在临刑的断头台,除了奇迹发生,什么都救不了他。

“小寒。。。”

致寒动作顿了顿,转头对保姆说话:“把下午煲的滋补汤热一热,放到楼上书房,等一下沈先生临睡前喝。”

保姆很懂事,哽咽着应了声,进了厨房,门关上,没再出来。周致寒穿着鞋子,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挽了挽衣袖,开始冲一泡普洱,一面淡淡说:“和我坐坐吧。我给你冲一点茶喝。”

沈庆平如平常一样坐在她侧对面,看她手势娴熟,冲水闷茶,放一阵,徐徐逼出来,斟一小杯在他身前台面上,说:“小心烫。”还微笑,说:“这一饼茶今年喝刚好,别浪费了,自己弄来喝。”

茶和书,在这个家里,都是周致寒的禁脔,他从来都不懂,然而这一说的意思,分明是交代去后事,自此都不准备回来。沈庆平一急,抓住致寒手:“小寒,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这样。”

周致寒手指在他掌心里,一根根蜷缩起来,挣不开,可是敌意浓厚,她凝视沈庆平,很冷:”你要说的,你都让任太太跟我说过了。”

她此时还能笑,数十年人前人后修炼的光阴,没有白白浪费:“你想要个孩子,我成全你,亲爱的,你还要我说什么。”

眉峰点漆一样黑,自嘲地微微弯下去:“我成全你,可你不能要我跟你一起养。”

此时她有她残酷的幽默感:“否则那孩子的妈妈怎么办?我们姐姐妹妹相称吗?我每个月发给她零用钱吗?”

沈庆平哑然,眼睁睁看着周致寒垂下头,脖颈雪白,眼角泪光微微一闪。

“小寒。”

只是称呼名字,却说不出其他话来。

周致寒对他笑笑:“说清楚了?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年底股东会再见。”

她还有百分之十一的股权在沈氏集团,许多生意上的事还千丝万缕。

但是,难道这就是两人十年厮守,最后的唯一纪念。

她走到玄关,忘记自己已经换好鞋了,放了下包,弯下腰来,猛然省起,“嗨”了一声,顿顿脚直身,向沈庆平望一望,说:“你的小女朋友穿多少码?上次来试穿我的鞋子,好像都不大合适。”

沈庆平疑惑的说:“什么?”他没有明白。

这口气中的疑惑,如同一道直直击中火药桶的霹雳,致寒霍然回头,狠狠看他,眼光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抓起玄关长几上那一樽插了大把香水百合的花瓶,掼出去,砸在门上。

撕心裂肺一声响,四碎花枝,满地流水,水晶片无辜地滚在各个角落,闪耀幽光,不知一场花间好梦,怎么突然就到南柯。

她气得胸膛起伏,浑身颤抖,指着沈庆平,平常妙语如珠的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纷披,淌了一脸。沈庆平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辈子没见过她发脾气到这个程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上去,一把把她抱着,口口声声喊:“小寒,不要气,不要气,我不要孩子了,我永远都不见那个女人了,我什么女人都不见了,我这辈子都只要你,你不要走。”

但这表白已经来的太迟,致寒狠狠把他推开,喘着气,哭起来,一面喃喃:“我什么都是为了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伤我,为什么,为什么。”

一手扶了墙,边哭边走出门去,沈庆平绝望地追在她身后,伸手去拉她,却换来畏蛇上身一般的尖叫和推拒,她一生从未如此失态过,却要把压抑的全部愤怒和伤痛,都在这瞬间爆发出来。

他一直跟着,跟到车库,看着她上了车,眼看就要关车门,沈庆平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拉住门,激切地喊:“小寒。”这瞬间他像回到十几岁,在水库中游水,忽然脚被水草缠住,挣不开的那种幻灭感,一波波冲上头颅。他慌不择言。

“你怀了别人的孩子,打掉以后再也不能生,我什么都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你也原谅我一次,小寒,你原谅我这一次。”

四周的空气忽然凝滞。你若把自己放到过那样的场合,你就知道原来空气时间灵魂和血液,都真的会那样突然凝滞,只留下心脏跳动的巨大轰鸣,是你听得到的唯一声音。

沈庆平和周致寒面面相觑。

人人衣柜里都有骷髅,倘若把白骨上的字迹细细来看,记录的全然是另一个人生。

沈庆平眼中渐渐也有泪,手抓住车门,青筋爆起,足见多么用力。他此时不复是生意场上呼风唤雨,不动如山的大商人,一心只怕手一松,周致寒就永远会消失在他人生里。

她的名字在他唇角,轻轻念出来,带着酝酿了十年的温柔和爱恋,一分一毫都是真的:“寒寒,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周致寒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她比沈庆平更坚决。

她发动了车子,瞬间开出去,起动的巨大力量将沈庆平一带,狠狠摔到地上,周致寒在车里发出一声惊叫,在十数米外又停了车,跳出来奔向男人,奔到一半,沈庆平自己爬起来了,虽然灰头土脸,却显然没什么大事,她退了两步,双手握成拳,胸腔里压抑的哽咽好像要将她整个撕裂一样,但她转身再度上车,绝尘而去,没有再有停顿的迹象,车子转过大门,最后一束尾灯的光芒随之黯淡,一切归于寂静。

她收拾好的行李箱还静静放在正门口。

闻峰新近,和他那个小女朋友如火如荼,居然把带回家见父母这么重大的事项提上了日程,顾中铭身为兄弟,不得不担起提醒之责:“你可想清楚了啊,你妈那脾气,小心小王上去,就地和她打起来。”

说起闻峰的恋爱史,那真是血泪斑斑,但凡他喜欢的,他妈誓死反对,但凡他妈喜欢的,闻峰避之不及,要是母子关系真坏,他先斩后奏也算华山一条道,偏偏闻峰自小和他妈最亲,回回他胆战心惊把女朋友带回家,进门闻老娘上下一看,脸轻轻一垮,他就知道情场不得意,又到换叫时,打击多了,他干脆绝口不提这回事,老娘问起,就说事业上升期啊,亿万未赚,何以家为,相亲都请一律推了吧,免得影响工作。

顾中铭在这件事上,坚定地站在闻老娘那一边,主要因为闻峰对女孩子的品位实在太不靠谱,三十岁以前还正常一点,三十岁之后,他的口号是人老心不老,青春永不倒,专对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祖国花朵下手,顾中铭不幸作为他的亲友团先锋,个个都见过,就他的审美观点来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贴切形容他的感受。他这么直接,闻峰倒宽宏大量:“知道你不懂,不和你计较,那打扮,叫非主流,非主流,个性化!!!长知识了吧。”

一般情况下,顾中铭都懒得再和他扯那么多,屁股上一脚,打出门去干活,反正殊途同归,小女孩子们都会在闻老娘那里踢到铁板。

但今天有点特别,听他这么一说,闻峰居然急了:“别这样啊,我对静宜是认真的,兄弟一场,你先上我家去,给我两老做做辅导工作嘛。”

顾中铭埋头工作,这都晚上八点了,他还一堆事没料理完,那个按道理该干活的,在一边啰啰嗦嗦他的感情生活,多多少少让顾中铭有点上火。

给他不出声瞪了两眼,闻峰也有点虚,坐到他旁边,先表白一下:“我跟你说完这事就回办公室工作,啊,你可得上我家去,跟我妈先说说。”

顾中铭没好气:“说什么。”

闻峰扳手指:“说静宜是个好姑娘,对我好,脾气好,哎,反正你知道啦,就按你们家赵怡那个标准比就行了。”

不说赵怡顾中铭还没事,一说他简直烦透了。都多少日子了,从美国回来开始,两夫妻硬是没打上照面,电话不接,上门不见,顾中铭也气,托赵翔传话,说那干脆就离了吧,拖着什么意思。赵翔第二天打回电话来,说赵怡把洗手间里的东西打得干干净净,哭成一个泪人。

顾中铭是真没辙。

谁都觉得他没辙。

或者,其实他是故意不要有那个辙,哄赵怡,他太有经验了,电话不接,是要你打到第八十个,上门不见,是要你守上一两个通宵,最好形销骨立,中暑发晕,她才施施出来,扮演恩赐你宽恕的角色。

她实在物理学得太好,对量变带来质变的定理坚信不疑,那么多年过去,始终是小儿女的心态,对于如果他爱她,就应该如何如何的这个造句,有多到记不住的变化。

但他真的有点累了,一开始,觉得先缓缓气,等缓过来了,有那个精气神的时候,再去重做冯妇哄回娇妻,天下太平,你侬我侬。

可能这口气缓太久,他忽然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每天那么多事,怎么也做不完,下班回家吃个饭,倒头睡饱,也不想出去玩,否则第二天精神就不够。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连算好时差打电话的功夫都省掉。

就像他开车时在电台里听到的那首歌:万岁万岁,上帝万岁,我需要的你都允许,上班下班,吃饱再安睡。

黄耀明唱的,多么应景。

闻峰还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虔诚地在一边期望着,顾中铭懒得再和他扯,说:“行了行了,我明天去你家吃饭。”

结果这个offer对方不满意:“明天就晚了,明天我就要带静宜回去了,今天吧,今天去。”

顾中铭终于炸了:“我操,老子一堆事在这儿你没看见,赶紧给我滚回办公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起身把闻峰半推半拖,丢了出去,办公室门干脆锁了,还听得见他在外面拍门喊:“开门,开门嘿,我还没说完呢,你倒是去不去啊。”

顾中铭嘀咕了两句三字经,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到处喀嚓喀嚓的,上次去扶元堂做按摩,按摩师说他的脖子硬得跟老树皮一样,再不多活动,颈椎会出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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