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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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瑜记得张桢提到三皇子时是说他“和气温煦”,现在对照着看也不能算错,但放置在这个场景里,就是有点怪。

因为她的有效回应不多,便说话也是一些“多谢三殿下”之类的套话,朱谨渊终于不大说得下去了——朱谨深又不发一语,他难道真跟朱谨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来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沐世子,一时不察,多说了两句,搅了二哥的清净了。”

朱谨深道:“哦。不是你见着了沐家的马车停在外面,使人上去问了吗?”

……

有生以来,沐元瑜经历过的比这还尴尬的场景不多。

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几乎都能听见忽然安静的空气里那道破空而过的风声。

他们兄弟有不和私下起争端还罢了,但此刻她还在场。

多大仇。

沐元瑜礼貌性地回避了不去看朱谨渊的脸色,她觉得他此刻应该恨不得把那句话的每个字都重新塞回嘴里去。

不多这句嘴,也不会被打这个脸。

朱谨渊再温煦,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没有修养到唾面自干的境界,铁青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去了。

他没强辩吵嚷,这风度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被衬得略像个反派的朱谨深丢下药碗,不罢休地还补了一枪:“东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谨渊为什么走得那么痛快了,朱谨深已经发作,他敢留下来,能被嘲揭了一层皮。

朱谨治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二弟,你又把三弟气走了。唉,他也是,撒这个谎做什么呢。”

很照顾地向沐元瑜解释道,“你刚才没在时,你们家的车夫往里递话,说有侍卫模样的人去问他是谁,为什么停在这里,你家的车夫怕惹到了麻烦,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沐元瑜明白了,这片拢共就住了两个皇子,朱谨深这里知道她来,自然不会使人去问,那就只有朱谨渊那边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来之前已经被车夫报了进来,强行“巧遇”,结果失败,被当场揭穿。

不过她跟着想到朱谨深后加的“东施”一词,她直觉反应这是很狠的两个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便问朱谨深道:“敢问殿下,西施是谁?”

说朱谨渊效颦,那总得有个被效的对象罢。

朱谨深:“……”

他的脸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极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劳殿下解释。”

看来他嘲别人嘲得凶残,没留神把自己也装里面了。

只论病弱这一点,他还挺像的——噗。

这种有点拐了弯的笑点朱谨治就不懂了,茫然地来回转头看着他们。又带点担心地劝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发火,他好心来看你,你把他也气走了,你一个人多无聊啊。”

朱谨深对兄长的态度要好不少,道:“我没发火,三弟也不是我气走的,他是被自己蠢走的。”

朱谨治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三弟再笨,还能笨过我吗?你总对他没有耐心,对你也不好,我在宫里都听见人说你了,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当面说相信我,我还没走远,又说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朱谨深漠然道,“叫这些人到我面前说试试。”

朱谨治没办法地道:“唉,人都知道你苛刻,谁敢到你面前说。”

“那不就好了。”

“可是他们背地里说啊!”朱谨治苦口婆心地劝他,“你生着病,应该好好保养自己,不要总是和三弟生气。”

朱谨深往身后的迎枕上一倚,道:“我说了我没生气,跟蠢货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我整日没第二件事干了。”

沐元瑜在一旁十分纠结,不知该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努力扩大自己的存在感以提示这两位殿下她还在——

她是很想走,可没人叫她回避,她自己走开也很怪啊。

好在以朱谨治的智力,能劝弟弟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往下他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呆了一会,只好不说了,转而向沐元瑜道:“你们是朋友,好说话,你多劝劝他吧。”

继林安之后,第二次被人拜托劝说朱谨深,沐元瑜都要有错觉了,难道她跟朱谨深关系真的不错?

很显然没这回事。

但朱谨深居然没有对此反驳,不知是懒得再和搅不清的哥哥说话,还是真就默认了她这个被哥哥硬塞给他的“朋友”,他总之是没有吭声,身体半斜着,长长的眼睫垂着,有点慵懒疲累的样子。

沐元瑜:“……”

要是到此时还感觉不出他的友善之意,她就太迟钝了。

朱谨深披着一张清冷的皮,可是嘴毒到能对亲兄弟下“东施”评断的人。

这——忽然感觉有点受宠若惊怎么破?

**

另一边,朱谨渊没有回自己的三皇子府,而是一腔怒气地进了宫。

他涨红着脸,冲着母亲抱怨道:“母妃,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非得叫我去二哥那受气!”

贤妃端坐着,神色不动,温柔问他:“今日又怎么了?”

朱谨渊十分恼火地把自己受的羞辱说了,末了道:“我惹不起他,我都走了!他还追着讽刺了我一句!”

贤妃道:“甚好。”

朱谨渊:“……母妃!”

“母妃知道你委屈,”贤妃柔和地望着你,“可是没有你二皇兄的尖刻,怎么衬出你的大方呢?他越没有手足之情,你越要恭敬他,才显出你的好来。”

朱谨渊憋着气:“我又不是就他一个兄弟。”

“可是你大皇兄是个傻子,你跟他有什么不和,人家只会说你的不是,连个傻子都不能宽容。你四弟,皇后娘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我动不了他的主意。”贤妃安然道,“好孩子,你想当人上之人,就要吃过人之苦。这个道理,母妃和你说过许多次了。”

朱谨渊喝了两口内侍送上来的莲子茶,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是,母妃,我知道了。”

贤妃的脸色愈加温柔:“这就对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等会让厨房多做两道你爱吃的菜,你就留在这里吃饭罢。”

朱谨渊应了,又道:“母妃,还是您有慧眼,二哥成日装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我还以为他真对那张椅子没兴趣呢,滇宁王世子一进京,他第一个变着法打上交道了,哄着人家去看他,就这样,还好意思说我效颦!难道只许他和沐家的世子说话不成!”

贤妃安抚他道:“你二皇兄什么个性,你不清楚吗?沐家的世子叫他丟了那样一个大脸,他当着皇爷的面揭过去了,心里怎可能不记恨?这两个人面和心不和,迟早有崩离的一天,你很不必在意。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用你二皇兄衬着,让朝臣们夸赞你的友孝宽和就够了。”

朱谨渊心里便又舒服了不少:“母妃说的是……”

☆、第46章 第46章

朱谨治劝不动弟弟, 只好再嘱咐了朱谨深两句好好养身好好吃药, 就无奈地领着人离开了。

沐元瑜走这一趟, 成功让朱谨深喝下了一碗药——虽然功劳大半不是她的, 自觉也算完成了任务,就要跟着告退。

朱谨深忽然先一步问她:“你会下棋吗?”

沐元瑜望着炕桌上的棋盘点点头:“会。”

“与我下一盘罢。”

朱谨深不算征求她的意见, 直接说了, 就坐直了身, 把他先前自己摆的棋子一颗颗收回两个青玉雕成的棋罐里,他宽大的衣袖略微捋起, 露出骨节分明的玉白手腕,动作间如行云流水,棋子互相敲击的清脆声响衬映着,令他气度一下高雅起来。

沐元瑜:“……”

她不是看呆了, 她是后悔了,朱谨深这个架势一看就是弈棋高手, 而她所谓的“会”, 不过是通晓围棋规则而已。这时代娱乐手段有限,朱谨深身体弱,能选择的娱乐范畴就更狭小,在这个领域内,他吊打她恐怕根本不费功夫。

早知道说个“略懂”还好挽尊点。

沐元瑜没有死要面子的习惯,既发现情势不妙,她就打算在适当的时候主动承认一下自己不精棋道的真相,平常只是偶尔玩玩, 没对此下过很大工夫。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朱谨深作为邀请人,有风度地没和她猜子,直接把装白棋的棋罐递给了她,让她先走。

玩游戏最忌一方不投入不努力,哪怕注定是输,也要挣扎过才有意思,沐元瑜便很认真地落起子来,她打算在发现自己显露败迹的时候再解释。

棋盘渐渐纵横黑白,未过十步,朱谨深抬了头:“你‘会’下棋?”

他那个重音所落的位置一下就把沐元瑜问得心虚起来,她忙对着棋盘望了望,嘴上道:“跟殿下比自然远远不如,臣平常杂事多,不大静得下心来。”

没看出哪里不对呀?她在赶着围朱谨深的棋嘛,虽然目前为止还未成功,总是差了一步。

朱谨深摇摇头,把手里拈着的一子放回了棋罐里,把棋罐推远了些:“你先走的子,才开局已经变成跟在我后面追着堵截。你不擅此道,还是算了罢。”

沐元瑜这就不大服气了,她要已经叫人围了大龙也罢了,如朱谨深所说,才开局,怎么就断定她要输了?——虽然她是会输,但不是还早得很吗?

她就伸手过去,把那棋罐又往朱谨深面前推了推:“我愚钝,殿下国手,叫我见识见识?”

今日以前她不至于这样干,不下她走就是了,但先前让朱谨渊一对比,她赫然发现林安说的不错,另眼相看什么的不一定,但她在朱谨深这里的待遇正经还挺不错,心情也就跟着放松起来了。

朱谨深望她一眼,勾了下嘴角:“你恐怕见识不了多少。”

给了她面子,重新拈子下起来。

棋局在扩大,黑白子继续占领各自江山——准确地说,是白子。

因为从第十五手开始,朱谨深几乎每一落子都要带走她的一颗或几颗黑子,她补棋的速度居然都比不上损失掉的。

沐元瑜都没来得及弄懂自己为什么就会被围住,已经损兵折将得完全没有翻盘希望了。

她唯一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散,反观朱谨深的,处处都是布局,随便哪里落下一子,就能将她封锁住。

她知道自己棋力不佳,但没想到“不佳”到这种连输都不算的地步——这盘棋有什么输赢?根本就是朱谨深闲着没事逗她玩了玩。

扯到输赢都是给她脸了。

“还下吗?”朱谨深问她。

沐元瑜微微脸热,飞快摇头。

朱谨深就又低头收拾起棋子来,沐元瑜也帮忙收着自己的白子,她收得很快,因为棋盘上就没剩下几颗。

等她收好抬头的时候,朱谨深还在一颗一颗拈着,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神色是真的很温和宁静,又带着些寥落。他的气质弱,但相貌其实一点不娘,和沐元瑜沐元茂都不是一个路数,他的眉目乌黑分明,鼻梁高挺,只是唇色浅淡了些,与他过于苍白的肤色一样,显露出他先天带出的体弱不足。

可能是气氛太/安适,沐元瑜禁不住就问道:“殿下,我看今日大殿下来时的模样,似乎很好?”

朱谨深没抬头:“你想说什么?”

沐元瑜慢慢组织着用词:“臣听说——”

“你又不是正经当官,就说‘我’罢了。”

“是。”沐元瑜干咳一声,她是有点紧张才换回了正式的自称,重新道,“我听说,大殿下以前也有恙在身,且和殿下一般,也是胎里带出的毛病,但我才见大殿下,他中气洪亮,肤色红润,似乎已然痊愈了?殿下先前曾说吃药无用,从大殿下身上看,分明是有疗效的。”

她余下一句话含着没说——不像你,吃个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吃才吃不想吃就不吃,十分药效能发挥出三分就不错了。

朱谨深道:“你懂什么。”

沐元瑜:“……”

略生气。林安这小子还是诓她,哪里对她另眼相看了!

“这么大脾气?”

朱谨深此时刚好捡完了棋子,抬起头来,一眼见到她绷起的脸颊,轻嘲了一句,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道听途说的话,听听罢了,听信就不必了。”

沐元瑜那点不快飞了,脑子里开始转动起来。

什么意思?她刚才说的话里哪桩事不对?

朱谨治的身体没好?不对,如同朱谨深显而易见的体弱一样,朱谨治的精气神也是形于外的,一个真有胎里弱的人不是那个模样,这一点一对比就看出来了;那就是——

朱谨治没病?!

这个反向倒推险把沐元瑜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她才亲眼见过朱谨治,确认他的智力问题同样是掩盖不了的,便是他以前因什么宫廷隐秘而有所做作,现在已经成年,对一个成年嫡长皇子动脑筋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他大可自行“痊愈”。

排除掉两项不合理的推论,就只剩下一桩合理的:朱谨治确实有病,但疾只在脑,而不在身。

外界会有他体弱的传言,恐怕是以前皇帝对他实则智弱的掩饰,不过他如今大了,想藏也藏不了,必须得出来露一露面。从朱谨治的举止看,他能被教到这个地步,应当是花费了身边人很大的心血,也因此皇帝才敢让他出宫了。

这就有点麻烦了,她见到朱谨治,原以为他是一个上好的榜样例子,不想内情如此,对建立朱谨深痊愈的信心根本没有一点帮助。

“瞎操什么心。”朱谨深口气和缓地道,“生死有命,我长到如今,若连这一点也看不穿,该早把自己为难死了。”

他要说自己就是“不想活了”那沐元瑜也就罢了,一个人死志已定,那不是她一个萍水相逢会过两面的人有能力拉回来的,但听到这个话,她就有点气笑了:“殿下那是看穿吗?分明是胡来!”

感觉口气太生硬,她呼出口气,忙又把声气放软了些,“殿下说生死有命,但我以为殿下有疾不愿吃药,这生死并非由命定,而是殿下自己选择的,何必推给命呢?所谓命定,乃是譬如我先前与殿下下棋一般,明知我与殿下棋力相距甚远,仍旧坚持到崩盘,那时才好说一个,我注定当输。”

朱谨深暼了她一眼:“棋下得不怎么样,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沐元瑜憋不住要笑,赶着回了句嘴:“殿下,我实话实说。”

朱谨深没在这一点上和她争辩,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既然听闻了大哥体弱的传言,那不会单只一桩罢?多半也有关于我的——比如说,我与大哥不和,暴虐打断他身边人双腿之事?”

沐元瑜点点头,心里吐槽:不但如此,还知道你把你哥吓哭了呢。

朱谨深问:“你信不信?”

沐元瑜脖子僵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的想法,本也与殿下一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我所见的殿下,并不是会对兄长不敬之人——”

她顿了下,因为感觉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只见帘子掀开,林安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沐元瑜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当然知道她来——不然他也赚不到这顿板子,只是没想到朱谨治都走了,她还留在这里。

他再望向自家主子,便见他主子伸手向他一指,懒懒道:“哦,是真的。就是他动的手。”

朱谨深手虽指着他,并没看他,他的目光注视在沐元瑜脸上,还用低哑的声音诚恳地提出了佐证,“不然你以为,我大哥来,为什么这么怕他呢?”

沐元瑜:“……”

中二少年好烦人啊。

她无语地望向屋顶华美的雕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棋局描写在真的围棋高手眼里大概和世子的围棋水平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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