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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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爷已经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说什么?”

来的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随着他再度开口,院里一片死寂,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众人耳边:“请贺主事见谅,我们夫人说了,乘着这门亲事尚未完全成就,不必白白耽误贵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罢,是我们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贺主事能够理会。”

吴氏没有听到他进来时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看他一身服孝,再看贺老爷跌坐在地的情状,就足够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了——永宁侯府那位小爷,已经没了。

贺老爷在美梦做到最美的时候被强行唤醒,这一番所受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几度开开合合,却是脑袋嗡嗡乱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姨娘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个目瞪口呆的样子。雪娘离得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眼放光地还在摸索箱笼里塞得厚厚实实的绸缎。

中年人眼角瞥见,皱了皱眉,又等片刻,见这一家都没个人回话,便直接道:“婚事不谐,我奉夫人令,前来叫回聘礼,叨扰了贺主事一场,这里是一点小小赔偿,聊表心意,万勿见怪。”

他话说得客气,然而行动却十分迅速,俯身将一个藏青色荷包塞进贺老爷怀里,又径自走向胡姨娘,从袖袋里摸出张银票来,展开向上放进胡姨娘怀里抱着的箩筐里,向胡姨娘点头示意道:“人多手杂,发的喜钱不方便叫他们一一还来了,这里是一百两,算作抵账,可行?”

胡姨娘愣愣点头,她那些个喜钱包里不过是几枚铜板,哪发得到一百两这么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转头环视小院一周,沉声道:“好了,都不要发愣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动作都给我小心些,莫碰坏了人家的家什!”

众人哄应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一台台聘礼重新整起,雪娘遭个容长脸的丫头一下自后撞到旁边去,摔了个屁股墩,她犹自懵懂,见人把东西都抬走,还嚷嚷呢:“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

撵着追上去,却根本无人理她,众人只管抬着她心目中“她家的东西”鱼贯而出,胡姨娘终于回过神来,忙把她扯回来,有气无力地道:“别想了,侯府的少爷没了,这门亲事也没了。”

“……”雪娘张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不过两刻钟功夫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子里呆呆的三个人,好似一排被霜打过了的茄子,全蔫巴了。

门前墙头上都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贺老爷自觉颜面大失,爬起来,恨恨地瞪了胡姨娘一眼,低声道:“你找的好亲事!”扭头进屋去了,砰一声把门摔上。

胡姨娘被瞪得一缩,没敢追过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参看,只得把雪娘一拉,往女儿房里去。

进了房里,向炕边一坐,便发起愁来。胡姨娘伺候了贺老爷这么多年,对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知道这门亲事时如何欣喜若狂了,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以为都是她的缘故,她虽然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当年王氏是如何与他夫妻离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才不得老爷欢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机。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想个法子,快些把这半截落空的场面圆过去,才能让老爷回转来。

雪娘的心情倒慢慢从难过里好起来了——失去那些宝贝虽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霜娘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一直纠结不已,虽经胡姨娘多方开导,她一时想开,一时却又忍不住要钻进牛角尖里,总不喜欢霜娘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里还是觉得嫉妒。

见胡姨娘沉着脸,她还奇怪呢:“娘,那少爷死了就死了嘛,你忧烦什么?”

胡姨娘没好气道:“你没看见你爹的脸色?他心里恼恨我呢,这几天你也小心些,没事别往你爹面前凑,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发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雪娘撇了嘴,很不服气:“这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凭什么来骂我?再说,大姐又不只一门亲事,这个黄了,不还有爹衙门里的上司等着讨填房呢?叫她嫁到那家去好了嘛。”

“……”胡姨娘一下被点醒了,对啊,她心心念念只想着永宁侯府,竟把那桩头绪给忘了!

既有了应对的法子,胡姨娘打叠起精神,细细想着腹稿,好去贺老爷跟前把旧篇章翻过去,她想了足有顿饭功夫,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邻家女伴玩耍去了。

第4章

当日晚间。

与几日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再度上演。

从侯府叫停亲事撤走聘礼后,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着贺老爷掩在胡须下的嘴唇开开合合,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掐出血痕,才靠着那股刺痛让自己嗡嗡作响的头脑冷静下来,没有随手抄起什么,冲上前砸到那张写满贪婪市侩的中年男人面孔上,与他同归于尽算了。

是,她是早就知道她这所谓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亦从未对他怀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个那样荒唐仓促的亲事,她接受了,没做任何抗争——她难道真的想去做个莫名其妙的冲喜媳妇啊?可是抗争没用啊,女子在家从父,贺老爷就是她的天,她没有所谓独立的人权这回事,也别想找到什么能求救的地方,别说贺老爷叫她嫁人,就是把她卖了,也不会有人来管,顶多叹两声可怜。

但再没有期望,这一刻霜娘仍是觉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么就让她穿到这样的畜生家里了呢?但凡有一点人的心肠,也不至于在令女儿与人冲喜不成之后,转眼又要把她嫁给白头老翁吧?

贺老爷自顾自把自己想说的说完,见霜娘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不由皱起眉头道:“长辈说话,你不晓得该应个声?真是没规矩,这幅样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难讨欢心。”

胡姨娘倒不觉得什么,霜娘要是乐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爷别生气,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时还没有想开,我来开导她几句。”

就向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纪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可等你嫁过去就知道了,那年纪大的呀,才会疼人,又温柔体贴,手头上对人又大方,纵是犯了错了,你嫩苞儿似的小姑娘家,撒个娇儿,他也不舍得对你摆起脸色,什么都依着你。反是那些青头小子,横冲直撞,脾气躁,性子粗,一点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淘不完的气,更别提头上压的婆婆,兄弟间的妯娌,刁钻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腼腆又老实,哪应付得来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头,受不完的气,叫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霜娘低下头,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不敢露,恐怕自己破口就要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还没到翻脸的时候,逞这口舌之快,只会白遭皮肉之苦,对眼前这对狗男女没有任何实质伤害。

胡姨娘还在尽力游说:“高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上头没有高堂,膝下只得一双儿女,也都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过去就当家作主,阖府上下没得一个能辖制你的人,你要是争气,一年半载的再添个大胖小子,那府里还不由你横着走?到时候我和你妹妹,说不得连老爷都还要沾你的光呢。”

她说到最后,略有些夸张地笑起来,可惜没人捧场,霜娘站在那里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压抑之极的气息,把胡姨娘接下来想圆场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贺老爷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虽经胡姨娘百般安抚,也抚平不了失去一个侯爷亲家的伤痛,这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哪有这么多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说,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来相看了。”

胡姨娘一怔:“这么快?”照她的意思,这事总要缓个两天,好给她时间压服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届时捅出漏子了怎么办?

贺老爷却也有他的道理,说道:“今天这事张扬的左右皆知,耽搁几日,难保不传到高大人耳中,他听了岂有不恼怒的?若是就此反悔了,你我等于两头落空,现在只有赶早把霜娘嫁过去,人都过去了……”

后面的话,霜娘没有在听了,她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回去自己房里。

怎么办?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这一夜了,想不出对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迹天涯去了。

霜娘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摸索着点亮油灯,然后起身,像个土拨鼠一样从床底下,砖缝里,帐顶上,衣柜后等各种角落里挖出她的多年积攒。

若干铜板——加起来大约只有一吊钱,这不是她的积蓄,只是给胡姨娘看的障眼法。她真正的积蓄在教她刺绣的李娘子那里,现在大约有十六两左右了,省着点用,够她独个支撑过两年。这笔钱是不可能放在家里的,因为不可能瞒过胡姨娘,她屋里没有能把银钱藏得天衣无缝的地方,而只要胡姨娘发现,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无私财。就这些铜板,都被胡姨娘动过,只不过因为金额小,她看过后又放回了原处,以为她不知道。事实上她每一摞的摆放都是有记号的,只是装个不知道。

霜娘现在把这些铜板翻出来,不是打算一起带走当跑路经费,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买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路引。

霜娘的身份和目的,决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门开具路引,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是一项自古以来就有的行当,其种类包罗万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场。

霜娘常去寄卖绣品的纤云绣坊向左数第四间是个书画铺子,这家铺子主业卖假的各色名人字画,副业卖假路引。当然事实上主副业是颠倒的——因为字画拙劣得很,并不掩饰自己的假货本质,路引却几可乱真。

霜娘把铜板数了数,估摸着应该够了,就先放去一边,转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蓝色袄裙来,这套袄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没有一个花儿朵儿,她当时却做了很久,其中的奥秘在于,只要稍加拆缝,它就可以变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装直缀。

作为一个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可以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也就只有这样了。

这一夜,贺家只有雪娘好眠到天亮。

贺老爷心疼他无缘的侯府亲家,胡姨娘发愁怎么让即将到来的相看环节顺利进行,两个都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鸡叫了,胡姨娘忙忙爬起来服侍贺老爷穿衣洗漱,等他用过早饭抬脚出门去了衙门,自己胡乱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咸,就忙忙往西厢房去。

她得抓紧时间给霜娘洗脑。

胡姨娘先贴门上听了听,里头安静得很,什么声响也没有,这死丫头还不起来做活——胡姨娘习惯性地要冒火,反应过来后忙把那冒了个头的火星压回去,试探地抬手敲了下门:“大姑娘?”

没人应答,里头却咚的一声响,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

胡姨娘纳闷,又敲两下:“大姑娘,你起了没——哎?”

门没有锁,直接被敲开了。

屋子的横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个圈,里头吊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进屋里的朦胧天光里晃啊晃的。

“啊——”

视觉冲击太强了,胡姨娘尖叫了好几秒才想到要叫人:“来人啊,来娣,死丫头快过来!”

自己跌撞着进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绊了一跤,她也顾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来抱住悬梁人影的腿脚想拖下来,急切间不得章法,还是来娣听到叫唤跑进来了,两个人合力,手忙脚乱地总算把人放了下来。

胡姨娘瞪着眼,往后倒退着跌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雪娘揉着眼睛,趿拉着绣鞋在门口出现,嗓音里还带着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么呀,吓死我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这才完全睁开了眼,这一眼就看见霜娘从头到脚一身素白,脖颈间还缠着条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从她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里露出来的脸庞,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啊啊!大大大姐死了?!”雪娘尖叫,吓得直跳脚,连第二眼都没敢看,向后逃到了院子里。

她是少女嗓音,比胡姨娘的嗓门要尖利吵人得多,这一番叫唤直接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吴氏忙忙走过来,踮起脚隔着墙问道:“二姑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睁开就见着个“死人”,魂都被吓飞了,脑子直接停摆,见人问张嘴就答道:“大姐寻死了。”

“什么?”吴氏大吃一惊,抛下衣服就走过来拍门:“快把门开开,到底怎么回事?”

雪娘正害怕着,想多些人陪,奔过去就要开门,胡姨娘一个激灵,忙探出头去喝道:“雪娘,站着!”

吴氏在外面啪啪拍门,厉声道:“快开门,人命关天的事,也能遮掩?”

胡姨娘一脑门官司,汗都要急下来了,凌虐长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时还好扯个多病夭折,然而霜娘如今长到这么大了,忽然上吊寻了死,传扬开来谁心中不觉得蹊跷?她的名声在这远近街区本来就不大中听,这一来恐怕要臭大街了!

第5章

“再不开门,我们去衙门报官了,叫衙门里的爷们来同你说!”门外又换了个女声,这新来的女声嗓门更亮更明快,跟着是不间断的拍门声。

雪娘被一吓,愈加六神无主,靠在门边,手软脚软地就拔了门闩。

吴氏当先进得门来,抓了她问:“霜娘呢?”

雪娘怯怯地指了指西厢的方向。

两人飞奔过去,吴氏走在最前,最先瞧见屋里现场,她是个年青妇人,今年刚交三十出头,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计,不曾直面过生死交关的场面,这时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来,走在她后面的是大理寺评事家娘子沈氏,比她长了三四岁,又因为自家夫婿职业原因,常听些断案决狱的事,胆子更大些,后来居上地先进了屋,先将手指去霜娘鼻间试了试鼻息。

“还有气!”她惊喜地叫道。

闻听这话,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居然是胡姨娘。霜娘要是就这么死了,这顶残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这辈子也别想摘下来了,子不言父母过,舆论不会把贺老爷这个亲爹怎么样,全部都会冲着她来,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只想从霜娘身上求财,没想过要命啊!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来,抬到床上去。”沈氏叫过吴氏,两人齐心协力,把霜娘脖间的汗巾扯下来,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霜娘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转头道:“大夫呢?这么大事,怎么连个大夫都不去请?!”

胡姨娘忙道:“这才刚发现,还没来得及——我这就去。”

吴氏将她一推,白眼道:“谁敢指望你?还不知请个什么赤脚大夫来,我叫人去。”

她就走回隔壁家里,吩咐自家丫头去请大夫。

胡姨娘满心冤枉,不由追着她背影分辩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还是我救下来的呢,我若迟了一步,恐怕都来不及了。”

沈氏在屋里冷笑一声:“你没害,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想着上吊?难道她小小年纪的活够了,还是觉得往梁上悬着好玩,要玩一回?”

胡姨娘自觉自己无辜的很,被横加指责十分气恼,回嘴道:“这与我什么相干?谁晓得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想起寻死来。这些年我待大姑娘够周到了,重话也不曾说过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孩儿恼起来还拍她两下呢,还嫌不足,到头来倒养出个仇人来了,有一点不是处,通是我这个做后娘的不好,弄得邻居们都逼到我门上来骂我,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如也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说完,又是一声冷笑:“你别急着放泼,我先问你,你是哪门子的后娘?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两吊钱买来的货色,自家关起门来发发梦就罢了,外人面前还真拿自己当正头娘子待了?劝你歇歇罢。你若不服气,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着你还有两分骨气,只怕还高看你些!”

吴氏走回来,听见个话尾,接口道:“算了罢,姐姐,别同这样的人认真动气,她既无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还有法给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这样东西的,却是神仙都没辙。”

胡姨娘以一敌二之下,被堵得脸都紫了,晓得这状况已经扯破脸了,再说下去她也讨不了好,便生硬地道:“你们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凭你们对我有多少误解,说我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这总是我们家的事,同你们没关系,你们这么冒昧,冲到别人家里来,难道又有什么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们自然不好管,但是现在都快出了人命了,难道我们做邻居的还不能来问一问了?”沈氏反口就道,“你家的事凭你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个什么判法,要不要我试举二三例与你听听?”

胡姨娘有些发慌,心里不由埋怨起贺老爷来。昨日贺老爷说要马上相看新亲事的时候她心里就觉得不安定,只是拧不过他,结果好了,把霜娘逼急了,果然就闹出了事,还闹得四邻皆知,想遮掩都遮不过去。

如今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给贺老爷,也万万不想自己背着,心思乱转,急切间转来转去就只想到一个借口:“怎地非说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说的心事,或见了什么少年,吃人哄骗了,回来想不开也难说得很——”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给她个耳光,“你有半分证据没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泼脏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这么一污蔑,就算救回来也要再死一回!”

“咳,咳咳……”床铺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霜娘醒了。

霜娘刚醒来就吓出一身冷汗。

她昨晚翻检袄裙时,同时见到那箱子里压着的几块布料,因她常年做针指,那些布料各色各样的都有,她目光盯在其中一块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灵,立时放弃了改造袄裙,转而去缝制一身素服,一边做一边想着自己新冒出来的灵机,一步步推演,在脑中反复编排,直折腾了大半夜,自觉把将要演出的戏码安排停当了,方合眼胡乱迷糊了一刻。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出师,她就差点身死——她是卡准了胡氏来敲门的时候才把脚下踩的凳子踢翻了的,同时未防万一,她的两手还卡在脖子与汗巾之间,并没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当时的场景足够吓住胡氏,她不会有闲暇注意到细节,谁知把胡氏吓过了头,来拖她下去时使力极大又毫无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当时整个人悬空,根本无处借力自救,直接被勒晕死了过去。

醒转过来的这刻,霜娘满心余悸后怕不已地想,不大会使用心机谋算的人,看来还是尽量别用,本身智谋有限,实践经验又不足,实行过程中遇到问题时很容易就蒙圈了,而像刚才那种情况,就算她有心补救,但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打补丁的机会了。

“霜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吴氏忙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询问。

霜娘经这一问回过神来,忙在枕上摇了摇头,欲要说话,却发现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出来的音也嘶哑得很:“婶子,我没事。”

“哎呀,这嗓子可是伤到了。”沈氏也过来了,俯身见着她脖间那一道青红粗痕,叹了口气,道:“别怪你一醒来婶子就埋怨你,你说你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样气性大的姑娘,怎地这回就不肯想开些了?你这一时冲动,可想过再没后悔药吃?”

霜娘惨白着脸,垂眼默默无语。

沈氏见她样子不像,皱起眉还要说话,吴氏性子更细致温柔些,拦了她道:“姐姐,先别说了,霜娘刚从鬼门关回来,心里恐怕慌得紧,嗓子又伤了,还是守着大夫来了,看过了有没有大碍,养两天再说。”

沈氏听了,一时忍了不语,却又坐不住,没一会道:“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正有些好的忍冬花,庄子上刚晒好了送来的,看她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里取了来。”

霜娘的嗓子现在说话确实困难,咽口水里面都像有把小刀在来回搅着一样,所以她先前被询问时没有开口,想要暂缓把想好的梗抛出去,横竖她寻死的戏人证物证俱有,不愁传不出去,造不起舆论——没有电视报纸电脑的年代,四邻八乡的家庭主妇们可不就指着口耳相传的八卦们消遣了?但平时沈氏因贺家没有主母与贺家并不怎么往来,现在真心真意地为她来回奔忙,霜娘心里不安起来,十分过意不去,硬忍着疼痛开口道:“婶子,算了,别为我白费心了。”

她现在这状态,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屋里的人都很轻易读懂了她的潜台词,怕再被群嘲一直没说话的胡姨娘吓一跳,她嘴上不肯认,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霜娘寻死的原因,怕她说出来,忙趋步过来:“大姑娘,可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有些委屈,一家子里住着,哪有牙齿不碰着舌头的时候呢?都是些没要紧的事,我私下里同你说,再不叫你为难的,便是老爷那里有什么话,我都替你拦着。”

沈氏横她一眼:“就晓得有你的事,先还死不肯认,叫的撞天屈——”

吴氏拉了她一把,截断道:“我却听不懂了,怎么这里头说的竟像是贵家老爷的事?难道是霜娘同她父亲顶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了,从小看她到大的,我看她断不像那样无礼的人。”

胡姨娘未料吴氏敏锐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辞也叫她扣住了字眼,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顺着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们老爷昨日说了她两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娴静的,并没顶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她面上瞧着没事,心里却想不开了,竟就寻了短见。”

这话正是给霜娘砌了个现成的台阶,霜娘立刻哑声道:“我不敢顶撞老爷,但更不敢从老爷所命,我又愚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脱。这原不与婶子相干,叫婶子替我操心,又辜负了婶子的好意,我心里实在惭愧得很。”

沈氏闻言急道:“你这孩子,怎地还是死脑筋?先把你那些傻想头放一边去,你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氏跟道:“正是,你既说你愚笨,那就把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你小小年纪,毕竟经的世事少,你心里以为惊天动地再过不去了的事,说不定在我们大人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搭上一条命去?”

她娓娓道来,十分安然有说服力,霜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现在说出来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贺老爷的状,正要和盘托出,却听见外头吴氏家丫头的声音响起来:“太太,我把大夫请来了。”

说着便见一青衣丫头引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来,众人只得先止住话头,让他给霜娘看诊。

第6章

一时望闻切问了一番,完毕后,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只有这外伤和嗓子,我开几副药,抓了吃几天,慢慢就好了。”

吴氏沈氏都道谢不已,霜娘也勉力撑起身来说了个“谢”字,这老大夫常在这几条街出诊,既认得霜娘,也常常听闻贺家的八卦,摇头叹息,向着霜娘道:“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做了。人生在世,谁不受些委屈呢?坎过去了就好了,莫因一时之气,断送一生路途啊。”

霜娘对着大夫,自然只能点头应是。胡姨娘在旁听的憋气不已,是个人都认为霜娘是委屈的那个,这老头说话算最婉转了,可那话音仍是向着霜娘的,那死丫头是好的,坏的是哪个?还不就是她了?!却又还不得口,人家一个字也没提到她,她非要争辩,等于主动对号入座了。

过了一刻,老大夫开好了药方,胡姨娘憋着气付了诊金,又令招娣同吴氏家的丫头一起送他出去,顺便一同去药房把药抓回来,然后道:“大夫来看过了,我们出去吧,让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还没说清呢,走去哪里?”

胡姨娘怕的就是说事,想借机把两人撵出去,与霜娘隔绝开,再不放她们进门,盘算被打破,就有些变颜变色:“你们还想怎地?大姑娘刚受了伤,大夫都叫她好好休养,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不行?”

“过几天恐怕不一定说得着了,”吴氏顺口接下去,“听霜娘方才的话,死志甚坚,不把她劝得回心转意,一不留神又再寻短见,总不能日夜不息地守着她,不如把事情说开了,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着逼进一句:“还是说,你就是想着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洗脱了?”

胡姨娘气得跳脚,正要回嘴,却听门边传来叫声:“不许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娘!爹给大姐找了人家,她自己嫌弃人家老了,不愿意才寻死的,凭什么说我娘不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雪娘站在门边喊话,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后来听到霜娘没死,大夫又来看过,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她的胆气又渐渐壮起来,只是还不敢进屋,隔了点距离给亲娘说话,自以为是为胡姨娘辩解,却一下把料全爆了出来。

胡姨娘:“……”

霜娘差点笑出来,简直想爬起来去拥抱她,同这便宜妹子一处长了这么些年,只有这一刻,看她那同胡姨娘一般往上飞着长的细眉细眼看出了可亲来。

吴氏与贺家是紧邻,最了解情况,先讶异道:“不是说永宁侯府家的那位小爷已经过世了吗?昨日我们都亲眼见的,雪娘是哪来的话,什么‘嫌弃老了的’,就算那小爷还在,也无论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说着向雪娘招手,“你过来,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没个痛快话,你与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姨娘急道:“雪娘,回你房去,这没你的事,别多嘴。”

雪娘骄纵惯了的,她不听吴氏的话进去,也不听胡姨娘的话回房,还是扒在门框边,快言快语地道:“就因为那个少爷死了,所以爹给大姐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诉她,早上就上吊吓唬人,肯定是嫌弃人家老了。”

她说这句话的过程中胡姨娘连连喝止,雪娘硬是坚持说完了,还不满地白了一眼胡姨娘:“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娘的错,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姐不肯听话,闹死闹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对,娘弄得倒像多对不起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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