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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弩箭长枪般粗长,浑聚千钧力崩山河,未至堤上长风已狂。堤上人未退马先惊,沈明启的座下战马扬蹄急退,调头便逃,在马背上高声下令:“放箭!放箭!”
床弩上已无余箭,沈明启带来的弓兵却还未开弓,弓兵们手忙脚乱,弓弦尚未拉开,厉风便已扑面而来,离江堤最近的禁卫们看见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景。
只见昏昏江天不辨星月,火光烧天,残船遍江,步惜欢踏箭而行若拾阶漫步,任狼烟千里流萤相逐,那人来得不疾不徐,似上仙渡海万物作舟,雍容风华,举世无双。
男子上了江堤,堤上乱弩开道,一路泼血,弓兵重重退败,人仰马翻。
侍卫随驾而来,流箭难入神甲,寒蚕冰丝收割人命却利如神兵,一时间只见人头与断肢齐飞,肚肠血流遍地,堤上之景惨如人间炼狱。
悠悠青史如长河,历朝历代的史书里都鲜见隐卫的身影,大齐开国皇后的神甲侍卫军却出现了三次,襄助帝王夺宫之事关在重重宫门之后,鲜为人知,渡江之战的惨烈却在民间广为流传。这日,一千精骑、一千弩手及一千禁卫死于长堤之上,三千兵马折于百人之手,堤上无一人全尸,只留了一个活口。
——沈明启。
沈明启跌在尸堆血水里,目光惊滞,见步惜欢缓步而来,衣袂染血,龙佩轻摇,玉色暖润得诡异。男子在他面前住步垂眸,眸底不见波澜,只含着无尽的凉薄。
“朕不杀你,那太便宜你,也太便宜元修。你这样的近臣与祸害无异,其中苦果,叫他自品吧!”步惜欢转身离去,两袖舒卷,似天边红云。
沈明启瘫坐不起,见侍卫军把华老将军和季延一并押上带往堤下,不由面如死灰。
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回去,侯爷怎可能不疑他?
活着回去,只怕也是个死,若他死了,外祖母和娘岂不是要被侯府欺凌至死?
沈明启抿了抿唇,眼底的灰败忽然被挣扎之色所覆,他瞥向身旁,一把从血水里摸出支箭来,从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禁卫手里夺过长弓,瞄准堤边,满弓而射!
嗖!
箭音传来时,步惜欢已走下江堤,他转身仰头,只听噗的一声,正被押到堤边的华老将军胸口透出一支血箭,熊熊江火照着老者浑浊的双目,眼神疑惑怔忡。
江堤遮了视线,步惜欢往沈明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眸波微动,奇异而嘲讽。
“他既然想留下华老将军,那就把人留下吧。”步惜欢淡声道罢,转身走向江边。
沈明启望着堤边,心有余悸,目光森凉。
此行一事未成,如若孤身回去,侯爷必定问罪于他。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活的带不回去,那就带个死的,反正禁卫全军覆没,谁也不会知道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这不能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边,暮青剪断了缝尸的线,抚上那双森煞的眼,道:“安息吧,这就带你回乡。”
这双眼里并不是真有什么邪气,只是因为头颅长时间低着,眼结膜内坠积了瘀血,脸上生了尸斑,所以显得有些吓人罢了。
人心是肉长的,这些年来,韩其初待军中将士不薄,哪怕各为其主,如此残忍的手段也不该被原谅。
老熊跪在一旁哭得涕泪横流,捧过放在一旁的军袍为自己的亲兵穿上,亲自为其整理遗容。这兵本不该死,都怪他身为军侯不够心细,才让自己的兵葬送了性命。
“多谢都督!”老熊将头磕进泥里,背朝西北面朝南。他想,这一生他大概不会再回西北了。
暮青沉默着起身,一把扯了军旗,亲自为那亲兵盖好,起身时道:“记住,我不想再为你们任何人缝尸。”
当初是石大海,今日是老熊的亲兵,她不愿再想日后还有谁。
“莫要多思。”步惜欢走来时拿了条披风为暮青披上,叹道,“你身子刚好,渡江之事说得越深怕你越觉得凶险,没想到反倒叫你受了惊,是为夫不好。”
暮青摇了摇头,遥望着对岸拢了拢披风,“能回去就好。”
这一路上最累的人就是他,到头来反倒自责,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
步惜欢见暮青眉眼之间思乡情浓,不由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江船在汴河城靠岸,咱们上岸时应是傍晚了,行宫里早就洒扫一新,今夜且在宫中歇息,待择个良辰吉日,为夫陪娘子回乡。”
“嗯。”
“我记得你一直惦记着爹娘合葬之事,待回去也择个吉日,叫爹的棺椁也一同回乡。”
“好。”
两人面江而立,说着夫妻间的话,章同默默地退远,指挥营中将士准备渡江。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岸上擂鼓相应,停在江面远处的江船闻鼓起航,一线鱼肚白自大江尽头泛起,天亮了。
…
元隆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江南水师渡江迎驾,禁卫军中计火烧旧船,龙武卫大将军华老将军身中流箭而亡,骁骑将军季延被俘。帝后携军民登船渡江,于傍晚抵达了南岸汴河城,汴州刺史陈有良率文武州官出城迎驾,帝后同乘,入汴河行宫。
五月三十日,华老将军的冰棺运回盛京城,满城挂白,恒王府满门及宋氏满门被押上城楼,镇军侯元修手持高祖所赐之持国剑登上城楼,亲手斩杀恒王继妃宋氏、恒王世子步惜尘及恒王庶子女八人,血祭华老将军。其余人等皆被龙武卫斩杀,三百七十九人的血泼红了新修的城楼,一时间盛京城楼上的血能止小儿夜啼。
六月初一,和亲仪仗抵达越州城,越州刺史奉命释放大辽王军,由越州军护送和亲仪仗及大辽王军赶往葛州,姚仕江回京复命。
六月初六,和亲仪仗抵达葛州,夤夜时分,驿馆失火,和亲贵女及其丫鬟被烧死在房中,一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仵作前来看验,见到屋中女尸摇头叹气,称尸体已经烧成焦炭,委实无凭验看,天下间能断昨夜失火案者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已渡江南去,此案已成悬案。
六月初八,步惜欢颁布诏书,亲政立后,论功封赏,安置南下军民,定都汴河,未改国号,只废除元隆年号,另立年号嘉康,史称南兴。
六月十日,元修于盛京宫乾华殿中登基,以江北五州建国,国号为燕,年号建元,史称北燕。
自此,大兴国祚六百年而亡,江山一分为二,两帝划江而治,开启了历史上南兴北燕争雄割据时期。
五日后,失踪已久的大辽可汗呼延昊忽然现身国都之外,率亲侍杀入牙帐,斩杀密谋夺国的部族旧贵,重夺皇权之后政务缠身,边关暂宁。
自此,大辽、北燕、南兴、南图各自休养生息,各国之间暂无战事,但敏锐之人已能嗅出时代给予的机遇。
一时间,贤士择主,百家争鸣,新思潮若雨后春笋般涌现,一派欣欣向荣的可喜之象。
——新的时代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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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锐的小伙伴应该能看出这是本卷最后一章了,本卷末尾是很多人物的命运转折点,人物众多,关系复杂,到此总算是理出来了。
最近看见个别姑娘怀疑换作者了,我想说,脑洞大的妞儿逻辑不会差,推理一下,要是找枪手,一个月都更不出一章来,那我一定拒绝给稿费。再说,这故事且不谈案子,只人物关系就比较复杂,代写还真不好找。这是我的第二本书,风格本就没定性,有变化是正常的,心境、笔力都会对一本书的风格有所影响,连载的缺点就在于这种不定的因素,下一本已决定完稿再发,力求全书风格统一。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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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四海倾
第一章 凤驾还乡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县,云秋山。
石上云生,山间树老,树间隐约可见一座旧石桥,桥后晨霞方收,一抬步舆慢悠悠地行过,沿着崎岖的小径下了山来。
帝后的仪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仪仗前跪着几个文官,正是古水县的知县、县丞及主簿一行。
这几日阴雨连绵,官道泥泞,知县一行天不亮就来了山下,已在泥水里跪了个把时辰,官袍湿透,正打着寒噤,忽听一声唱报传来。
“帝后驾临——”
知县慌忙陛见,顾不得面前有一滩水洼,把脑门子往泥水里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县知县范科,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其余人等一同跪拜,无不声高身缩,抖似落叶。
皇舆周围覆幔,帷幕素无华饰,气象肃穆。帝后共乘在万千仪仗之中,只听帷幔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范科,作奸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凉似秋风,凉而未寒,却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黄之物从帷幔后掷出,太监总管范通的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回身接了个正着,将圣旨一展,腔调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水县知县范科勾结乡绅,判案谋私,欺压良善,贪赃枉法,枉为一县之父母官!即刻夺其乌纱,革职关押,待清查卷宗平冤于民之后再列其罪状,依律严办!钦此——”
知县猛地抬头,一脸的泥水点子。
侍卫们上前褪其官袍之时,见湿透的官袍贴在知县的身上,竟显得有些宽大。
帝后来云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钦天监择定的安葬吉日,帝后亲自送暮老国丈的棺椁回乡,皇后发愿不建大墓华陵,只于云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将爹娘同葬之后,在山上斋戒守陵七日。
知县等人在帝后刚到云秋山那天就来迎过驾,却被侍卫一句帝后斋戒不得扰驾给拦了。自打得知了皇后乃何人后,知县就忧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凤驾还乡,被撵回县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带给熬宽了。
“起驾——”
太监一声唱报传来,侍卫绑起知县便拖去了一旁,县丞、主簿等人慌忙跪着退去官道边儿上,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了起来。
“摆驾!古水县衙——”
*
六月多雨,晌午将至,烟雨东来,万千仪仗行至古水县外时,见万丝明灭,城楼虚如远山,城门开着,守城的人今儿不敢打盹儿,见到策马前来开道的御林军后慌忙跪迎。
凤驾还乡是为葬父,仪仗之中未见鼓乐宫随,只见御林卫为导,幡幢旗阵为引,左右卫大将军护驾,侍中随车,属车十二乘,帝后步辇在中,神甲军在后,殿以黄龙大纛。
皇后出身民间不喜铺奢,銮驾简素,行经城门竟还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长街两旁跪满了百姓,万民迎候,无人遮伞,奈何仪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难以窥见帝后真颜,倒是在仪仗后头瞧见了知县等人。知县身上不见了乌纱官袍,一路被侍卫拖押着,百姓议论纷纷,一路跟着銮驾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门口,一声落驾传出老远,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御辇。
青瓦如洗,天光云气浩若匹素,墙南探出几枝夏花,开得正好。
宫人奉来油纸伞,男子竟一手接过,一手亲自撩了帷幔。
这一撩,风拂广袖,夏花惊落,细雨飞琼掠过眉前,男子定凝着御辇中,眉目间的脉脉情意胜过了花影春灯。
世间最美的风景莫过于这一撩,撩动春心,从此春闺夜梦,不知多少女子的梦里情郎似君。
帷幔里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着手,让御辇中人搭着他的腕下了御辇。
女子一袭月裙,身无繁饰,青丝绾就,凤簪独枝,一抬头,三尺青天在上,县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门口,风姿清卓,容颜依旧。
长街寂寂,凑热闹来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间记起当年素衣撑伞出入县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谁也说不清当年发生了何事,只知再听见她的音信时,她已名扬天下。
谁也想不到一个贱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谁也没想到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圣上竟然并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这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声音。
“嘘!”人堆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汉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转身便把孩子往人堆里藏,“快别胡说,那是皇后娘娘!”
百姓呼啦一声散开,汉子和一双孩童顿时显了出来,神甲侍卫无旨未动,只是冷冷地盯着汉子斗笠下的脸,像是防备刺客。
汉子吓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长街上,一双手仍没忘了把儿女往身后护。
“你是…赵大宝?”暮青瞧这汉子眼熟,转身走了过来。
赵大宝没想到暮青还记得他,一时仰着头张着嘴,盯着帝后,忘了答话。
“殿下问你话呢。”范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虽非喝斥,却把赵大宝吓了一跳。
“草、草民…是赵大宝!”赵大宝慌忙磕头,斗笠咚的一声撞翻在地,滚出老远。他不敢去捡,赶忙回身让两个孩子跪下磕头,“快!快给皇后娘娘磕头,谢过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里,村里的赵屠子非说人是他杀的,族里人险些绑他见官,若不是皇后娘娘还他清白,他现在早被问斩了,一双儿女指不定被卖去哪儿受苦呢。
两个孩子都穿着蓑衣,斗笠下的小脸儿巴掌般大,瞧着有些清瘦,眼睛却清亮有神。两人一同跪下,声音稚气,同声道:“谢皇后娘娘的大恩!”
“起来吧,地上湿凉。”暮青将两个孩童扶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长高了不少。”
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几许,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见暮青转身往县衙里走去,清风细雨相随,她的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清冷,听着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赵大宝望着暮青的背影,只见点头,不见起身。三年前,他带着一双儿女跪在雨里跪谢时,她也是撑着伞走远了,如今还乡,仍是旧年时节,她依旧转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谢,身旁却已添了个撑伞的人。
那人与她相携入了县衙公堂,宫人随侍,侍卫分列,一队御林军将门槛搬去一旁,百姓挤到县衙门口,见帝后同坐在公堂案后,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观。
不一会儿,县衙门口便跪满了人,天还下着丝丝小雨,帝音比绵绵细雨还要慵懒,好听得似一曲弦音,散出县衙,漫过长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杰地灵之说,古来有之。皇后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养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灵秀,今日见这古水县,才知果真是宝地。可惜县衙的公堂叫一介赃官坐了几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铁靴之声便传出了县衙,知县被拖到公堂外,侍卫一脚将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监执着圣旨出了公堂,立在台阶上将圣旨一展,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知县者,知县事也,民乃一国之本,民安方得国泰,此乃朕之所愿也。然,古水县知县范科,掌一县之政,不思体察民之疾苦,一心谋夺私利,贪赃枉法,伤国之本,其罪难赦!现将其革职查办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内可告御状,其后可至县衙诉清冤委,责令新任知县重开卷宗重审疑案,务必平冤于民,令一县民生安泰,钦此——”
圣旨念罢,县衙门口哗的一声,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告御状?听老人们说,告御状是要杀头的!”
“你没听见这是圣旨?皇上叫咱告御状,哪会杀咱的头?”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丢鸡,衙门嫌事儿小,懒得查那贼,这事儿能告御状不?”
“…”
“你们咋净想着告御状了?没听见圣旨里说新知县了?新知县是哪个?”
啪!
这时,忽听一道帛音自公堂处传来,百姓抬头望去,见那老太监还在公堂外,手里竟又展开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州奉县学子崔远,出身寒门,久知民间疾苦,且孝贤忠义,堪为一县之长。今封崔远为古水县知县兼兵马督监,知县事,理县政,劝课农桑,择被百姓,莫负天恩。钦此——”范通念罢圣旨,将手往前一递,仪仗里便走出个人来。
“学生领旨,叩谢圣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纪不过及冠上下,声音却清远无波,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
知县官秩七品,竟要圣旨御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为何故。古水县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帝后情深,皇后的故乡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县公堂的人必是圣上的亲信。
这位崔大人年纪轻轻就得此要职,眼下虽是七品芝麻官儿,但将来必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一时间,县衙门口不知多少目光盯住了崔远,肚肠里绕起了九转十八弯儿。
有人后知后觉,悄声道:“新任知县大人的名姓听着有点耳熟。”
“这么一说,是有点耳熟…”
“前些日子圣上刚在寒门学子之中封了贤号,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学子跟咱新任知县大人同名!”
百姓对政事并不敏锐,少有能记起那几位学子姓甚名谁的,但当今圣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门学子。这些学子早在圣上渡江前就名扬江南,他们广发檄文,揭发元党谋朝篡位之心,声讨元相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一事,要求圣上亲政。
天下人皆道圣上是昏君,但在他们眼中似乎不是,没人说得清从何时起市井之中开始流传有关圣上的事的,只记得起初是三两首童谣,后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便不再说那些老掉牙的事儿,而是斗胆说起了圣上。大伙儿一开始怕杀头,没人敢听,后来见官府不来抓人,又实在对皇家密事很好奇,茶馆里的人才慢慢多了起来。
先帝暴毙、恒王妃之死、丧母之痛、虐杀宫妃的真相、广纳男妃背后的隐情…一桩一桩,道尽圣上这些年来的隐忍不易,说得就跟真事儿似的。大伙儿起初将信将疑,但没过多久,大江对岸就传来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告破的消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后来,市井之中就热闹了起来,茶馆酒肆里常有寒门学子出入,他们斗诗激辩、畅论国政、批判士族、深谈变革之要、拥护圣上亲政。圣驾渡江时,盛京事变、立后诏书、皇后从军入朝替父报仇、帝后情深的恩爱诸事早就传遍了江南。不得不说,圣上之谋着实深远,盛京事变在江南寒门思潮之后一年,说明圣上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安排后路了。他一心亲政,却也为事败做足了准备,这才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圣上亲政之后,寒门子弟报国有望,民间反而一派欢喜的景象。
那几位得了御封贤号的寒门子弟从此再没去茶馆,没几人记得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城外张贴皇榜那天,因崔远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开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议论了几日,今日乍一听见新任知县的名姓才会有人觉得耳熟。
百姓议论纷纷,崔远充耳不闻,谢恩平身后捧着圣旨退去一旁,县衙外的百姓却在此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少年的半边脸上落着块丑疤,半块巴掌大的脸皮像是受过烙刑一般,新肉旧疤长在一起,丑陋吓人。天光雨雾笼着县衙,少年恭肃地立在公堂外,远远望去就像是阎王殿里派来衙门里当值的鬼差。
古来只道人前风光好,不知人后凶险事,听闻崔远尚未及冠,可瞧这御前领旨的气度,哪还能瞧得出少年人的稚气?
“帝后移驾——”
这时,太监的唱报声传来,御林卫闻旨而出,跪在县衙门口的百姓们纷纷起身让开路来。
步惜欢和暮青出了公堂,行经崔远身边时,暮青道:“日后好好奉养你娘亲。”
“也得学着做个好官,古水县乃是皇后的故乡,朕把此地都交给你了,莫要辜负朕与皇后的信任。”
崔远不敢抬头,跪答道:“微臣定不负圣恩!”
暮青来此前该说的话都已经跟崔远说了,于是便没再多言,与步惜欢相携出了县衙。
御林卫已将长街清了出来,百姓挤在两旁,帝后近在咫尺,只见两人比肩而立,男子撑着伞笑道:“坐了一路御辇,还真有些乏了,娘子陪为夫散散步可好?”
“好。”女子颔首应好,甚是清冷寡言。
男子不恼也不嫌,只把伞递给了宫人,当街牵住了爱妻的手,在百姓灼灼的目光里体贴地问:“家中离此可远?若是路远,那还是坐辇吧,为夫舍不得叫娘子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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