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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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春归 作者:尤四姐

幸毋相忘尤四姐背负罪名的官宦之女与名动天下的燕王谋士在乱世硝烟中的生死虐恋。靖难之役,关乎天下大运,更关乎兰杜毋望的人生命运。在这一场宏大的等待之中,明月先生能否御马归来?超越生死的爱情能否开出花来?

他道/对旁人狠辣又如何/我只这一颗心/只为你一人/不过倾尽我所有/唯死方休罢了

她低头浅笑/既如此/得意也罢失意也罢/便陪你宦海沉浮/今生不弃不离

尤四姐:现居上海,80后狮子女,晋江原创网签约作者,沉浸在《红楼梦》中的当红古言作家。已出版:《红尘四合》、《锁金瓯》、《宫略》、《浮图塔》、《禁庭》 等。 相关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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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骨》,果果,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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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祸事

 天刚有些转暖,明日便是寒食节,毋望早早起身,打开门,外头尚且雾靄沉沉,日头升了一尺来高,看着却像个和了玉米面的饼子。

灶房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会儿婶子提了水桶出来,看见毋望道,“今日起得早,可是想着明日踏青的事?”

毋望面上一袖,低声道,“我赶早起来替婶子做之推燕,还要到渠边掐些柳条,我已经十四了,岂能整日只想着顽的。”

张氏了悟,面上笑得和煦了些,“想是婶子说岔了,春君原是一片孝心。”再看向女孩,见她目光盈盈,眉眼间尚有贵气,张氏也甚欣慰,这些年的磨难没苦着孩子,也算对得起她的爹妈。

毋望洗了手,陶盆里已有婶子发好的面团,摘了指甲盖大小一块,便拿着细细的捏,不多时就成了燕子,各个活灵活现,竟还有细长的眼睛共羽毛,叫人看了极是爱怜,待拳头大的面团捏完,数来也有十七八个,此时堂弟德沛也进来了,嘻嘻笑道,“燕子都做好了,摘柳条就交给我罢,我爬上树去,挑最好的摘。”说完欢呼而去,毋望与婶子把剩下的面团和了枣泥做成饼子,现下只等着叔叔从柜上回来。叔叔在布行替人做帐房,离家几十里,平日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方才向东家告假,毋望瞧张氏颊上薄染芙蕖之色,心下也十分喜欢。

不多时听见德沛在院外大喊,“妈,出大事了!”语调甚是凄厉。

两人吓了一跳,齐奔出门槛,只见德沛光着一只脚,脸上涕泪纵横,一手指着村口急道,“我爹摔断了腿,被人抬回来了!”张氏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栽到,被毋望扶住,面上已然没了人色。

刘宏被人用门板抬了送回来,血肉满身不停的哆嗦,两条腿拧着,姿势怪异,想是骨头已经断了。毋望见张氏只顾哭嚎没了主意,只得引了人将叔叔抬到炕上,一面吩咐德沛请郎中,一面绞了帕子给他擦汗。

原来刘宏回家过节到柜上支了工钱,不想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随至明渠,抢了钱,又被推下坝子,在泥水里昏死了半日,可巧被同村的李开复看见,方招呼人将他救了上来,算白捡了半条命。张氏千恩万谢打发了李开复等人,迎了郎中进来,刘宏哀嚎不止,渐渐有些不支,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郎中忙拿参片让他含住,一面用剪子绞开裤腿,毋望顾不得回避,趴在叔叔床头,只见刘宏双腿断了两三节,一片血肉模糊,白惨惨的骨头从皮肉里戳出来,甚是滲人。毋望这时方觉得天塌地陷,将躲在墙角的德沛抱在怀里,并张氏三人失声痛哭。

郎中摇摇头道,“只怕凶险!你们切要留神,定是要发高烧的,等熬过了七日方转出了鬼门关,腿是保不住了,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我先将碎骨挑出来,再上药包扎,若要活得长久恐怕要将腿锯掉,我是无能为力的,还是上郡里找名医罢。”转身将毋望和德沛赶出去,自去医治刘宏了。

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门外,想想刘家这些年的境遇,靠山山倒,靠海海干,才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叔叔竟出了这样的事,一日三柱香供奉神佛有什么用。

接下来的数天刘宏果然高烧不退,迷迷登登连人都不认得了,张氏哭死过去几次,以为他挺不过了,所幸五日后烧退了,只是人憔悴得脱了相,腿肿得倒比身子还粗。刘家愁云惨雾,刘宏的工钱被人抢了,家里剩下的半两银子又都抓了药,度日艰难,一日胜似一日。刘宏上工的布庄只遣了小厮来送了一吊钱,转天就听说雇了新帐房,把刘家后路觉了个干干净净。

没钱再赎药,更别提上郡里,现下快连饭都吃不上了,一时半会熬得,三月五月是万万不能的,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近来张氏待她不如从前了,三句话没说便拉脸子,这原是人之常情,亲生的父母过不下去了还卖女儿呢,何况她一个外人。

“春君啊,”一日张氏唤她,脸上带着三分犹豫,“你瞧婶子当真是没法子了,你叔叔如今瘫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害他的仇人跑得没了踪迹,他心里烦闷,每日里只顾骂我,我的苦处没处说去……”

毋望惶惶退后几步,靠着凉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婶子要说什么她早已知道,前日齐家婶子找张氏,她无意间听了她们闲谈,原来是要替她保媒,说来没脸,当初也是大户家的小姐,如今竟沦落得要去作妾,真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见毋望没有言语,那张氏知她为难,只悻悻道:“其实那裴相公也不辱没了你,虽不是正房,却也吃穿不愁,还有丫鬟婆子伺候。他家大太太是编修家的小姐,为人最是和气,裴相公家里只太太一个,再没小的,也无外宅,清清白白的人,你进了府断不会受委屈。这亲事,退一万步,已是最好的归宿,如今不同往日了,心气高作不得饭吃,婶子再坏也不能坑你,总是你叔叔的亲侄女,日后我下去了还要见你惨死的爹妈,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也不枉我背个卖侄女儿的骂名。”说到动情处竟哭了出来“我与你妈是闺中的手帕交,只因有你妈,我才嫁与你叔叔的,岂知过门不满三年,便满门获罪,发配到这苦寒之地,靠着你叔叔的旧友方脱了奴籍,往日的富贵荣华皆如烟云,连梦中也不得见了……好孩子,你婶子原不是这样的,无奈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对不住你了!”

张氏满脸颓败,毋望眼中也渐渐发酸,看看这满手的茧子,看看这满头的华发,她才二十八岁,竟被磨难摧残成了这样,早已不是描着细眉坐在绣墩上哄她入睡的婶子了。毋望毋望,毋要奢望,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叔叔可知道?”她无奈的问道。

张氏抹抹泪,点头道,“他知道,你齐婶子半年前就来要过你的庚帖,那会子他还到裴家附近打听过,终是做小,没好同你说,不是遭了难,这件事断不会再提的。”

毋望叹口气,朝她福了福道:“现下没法子应你,容我再想想。”

说罢转身回了房里,插上门栓,蒙头大睡,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净了脸,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铜钱占卜,只因平素不懂这些,到最后也未卜出吉凶来,索性磕了头祷告,“爹妈,叔叔婶婶叫我去作妾,女儿原是不肯的,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坝子摔断了腿,又无钱医治,日夜疼得打滚,女儿实是不忍,六年来靠着叔叔养活,无以为报,这回且当尽孝吧,若爹妈答应女儿就叫这纸钱上的青烟卷起来,我明日便好回了婶子,如若不然,那便收拾衣裳连夜逃出去,不管天涯海角,女儿定能活下去,望二老给我指条明路。”

复又磕了头,烧了纸钱,巴巴地望着铜盆里,待纸钱烧尽了,忽地见一缕青烟打着圈的往上,梁上贴的红纸下翻飞起来,想是爹妈地下有知,也要叫她报恩了。罢罢罢,山穷水尽了还挑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想那裴相公与夫人倒是鹣蝶情深,成亲五年尚未纳妾甚是稀罕,如今不是夫人无所出,怕也不会让别的女子再入园子了,可惜她竟要去抢别人的夫君,也不知那两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若没有,想来晚景也甚凄凉。

正胡乱想着,外头有笃笃的敲门声,毋望起身开门,不防一个小小的人撞进了怀里。

“春君姐姐,”德沛哭得抽抽嗒嗒,“你要嫁人了么?还是与人做小老婆?那怎么成!村头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门,脸上鸽蛋大的一个瘀青,听说是叫正房打得,你也要这样了!

毋望挑了挑眉,作势道:“谁说的?做妾也有许多门道,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为她笨,讨不得主子的欢心,你春君姐姐岂是这样的人,没见我给你扎的蝈蝈笼子多好看么,日后定然叫主母喜欢。”

听了这话,那孩子擦擦眼泪,闷闷坐到桌边半晌无话,毋望心下戚然,唬得孩子唬不得自己,若不是没计奈何,谁愿走这步呢。

德沛突然抬头道,“你是做姨娘,又不是作丫鬟,手巧有什么用!”

这下毋望愣在那里,只得戳了戳他的头,“小孩子懂什么,我嫁了人,好有钱给你读书,给你爹瞧病,你想看着他落下病根么?”

德沛猛站起来,呐呐道,“我不读书了,去找李先生,央他来替爹看病,明儿上野地里拣了番薯,卖了钱还他。”

这样小的人竟有这样大的气概,毋望心疼的将他抱在膝头,,“你这么想着我,我心里极受用,几个番薯值什么,你在野地里跑,万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还是乖乖在家里,好叫我放心罢。”

一大一小又说了一会子话,隔着墙听见哀哀的哭声,想是叔叔婶子也在为这事发愁,毋望虽有些恼那张氏,可想起她素日对她的疼爱,当下也不好发作,只问德沛道,“你爹爹好些没?”

德沛道,“用帕子绞了接骨草熬的汤敷腿,想是好了一些。”

毋望想明日还是要去镇上一趟的,请个好些的大夫瞧瞧,当年朝廷来抄家前,母亲将一颗东珠藏到她的髪髻里,拿了带子绑紧,嘱咐她小心看管,日后好换些银钱吃饭,所幸官差押解他们入牢时只扒去了身上的衣服,这颗东珠一直好好放着,叔叔婶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急着用钱,毋望是不想拿去當的,留着是个念想,进了當铺还不知被说成什么,能當八分银子已是万幸了。

打开衣箱的盖子,从角里拉出个布袋子,毋望小心将东珠倒在手心里,托到德沛眼前,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德沛接过来把玩,只见那珠子晶莹透彻,华彩四溢,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当下愕然道:“是夜明珠吗?灭了灯会亮么?”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灯。

毋望忙拦住,笑道,“不是夜明珠,这个是东珠,极稀罕的,皇宫里头才有,寻常人家不得见的。明日你陪我去镇里罢,找个识货的当铺当了,拿了银子好请大夫给你爹治腿。”

德沛歪着头嘀咕,“这样的小镇哪里会有识货的人,都是卖菜的农户,想必当铺里平素只收些破褂子烂棉袄,何尝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不如去城里,定能卖个好价,这样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德沛欣喜不已,拉起她的手道,“快去告诉我爹妈,好叫他们欢喜欢喜。”

两人走到刘宏夫妇房前,掀了门脸子进得屋来,尚未开口,中药并着皮肉腐坏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冲上脑门,呛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刘宏见了毋望挣扎着要支起身子,张氏擦了眼泪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去,想是用力太大,牵扯到了伤处,一时冷汗淋漓,抚着胸口喘了半天,方喝道,“不用你扶!你只当我死了,家里一应事宜俱瞒我。”

原来叔叔并不知情,只是张氏一人的主意,毋望心中大感宽慰,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后,倒了水与他喝。

刘宏又气又急,颤着手指指着张氏道,“你、你、你…亏你当年还是翰林家的小姐,诗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刘家是连累了你,可你断不能将我哥哥唯一的骨血卖与人作妾,我情愿疼死烂死,也不用这造孽的钱!”

张氏站在墙角掩面而哭,泪水顺着指缝落到地上,模样极其可怜,半晌嗫嚅道,“我何尝想这样!春君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把她当亲生的,有好的先紧着她,从不叫她委屈,如今不是没法了么…你若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刘宏瘦得只剩骨头,眼下乌青一片,听了张氏的话更是脸色灰败,怒道,“此事不许再提!否则我…便休了你!”

张氏刹时如闻晴天霹雳,跌坐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毋望扶她到春凳上,好言劝了一会方才好些。转身到叔叔跟前,刘宏面有愧色,叹道,“你婶子眼皮子浅,我真真臊也臊死了。”

毋望柔声道,“我不怪婶子,婶子也是疼我。”

刘宏却不依,叱道,“混说!刘家女儿做姑子也不做姨娘,这条要记在心上!”

刘氏一门原是官宦世家,家规极严,其中一条便是不得自毁身份与人为妾,所以刘家的女子不论嫡出庶出,出嫁便做正室,从无例外。

毋望敛衽行礼道,“是,春君记下了。”

又将南珠递给刘宏,刘宏接过只一眼,问道,“哪里来的东珠?”

这时张氏也起身来看,一旁的徳沛蹲下去,将他母亲裙上的泥灰拍尽了。

毋望道,“是我妈趁乱藏在我髻里的,叔叔莫要怪我些年没拿出来,实在是…心中难舍。”

刘宏怔在那里,想起了哥哥嫂子,顿时流下泪来,哽咽道,“一恍已经六年了,昨日总总尚在眼前。”

毋望道,“叔叔莫要悲伤了,我明日就同德沛进城,将它换了银子再说。”

刘宏连连摇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怎好因我卖了!你收着罢,也是个念想。”

毋望把泪憋回了肚子里,浅笑道“本就是我妈给我换饭吃的,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还是活着要紧,家里无钱无粮,德沛如今长身子,饿不得的”

张氏看看刘宏,又看看毋望,凄惨惨道,“卖了容易,再赎回来难,还是留着防身罢。”

毋望绞着裙带,咬牙道,“还是卖了罢,先过了眼下的难关,日后有钱再赎不迟。若叔叔还是不允,那春君只好嫁给裴相公,换些聘金以报养育之恩了。”

刘宏无话可说,左右权衡只得答应,复又道,“你去城中的广聚德当铺,找个叫郑连生的人,我与他尚有些交情,不至于坑你。”

毋望应了,收好珠子,福了福退了出来。

第二章 东珠

更新时间2011-6-3 20:22:36 字数:3581

 第二日,毋望寅时便早早起来,换了叔叔以前的袍子,绾了头发拿木簪别住,梳洗完毕,将东珠贴身藏好,看看天还未亮,进厨房烙了几个饼子,待饼烙好,德沛已穿戴妥贴来找她,小腿上的裤子用麻绳绑住,一副要出远门的老道样子。毋望不禁失笑,嗤道,“又不是上山,你弄成这样做什么?”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边将饼包进包袱,边道,“我昨日看见月亮外头有一圈晕,恐怕会下雨呢。”活脱脱就是叔叔未雨绸缪的性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平常只在家附近,少有机会赶集,毋望只比他大了六岁,平辈之间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谨,跟她出门管不得是去做什么,竟跟顽似的。毋望心里也高兴,不痛快的事暂且搁下,与德沛手牵手蹦跳着出门而去。

现下清明才过没几天,路边草木都已发芽,他们沿着田边小路走,一眼望去绿油油与天连成一片。这时天才蒙蒙亮,早晨田径里尚有露水,没走多久两人的鞋都已湿了,却并不十分在意,反觉得欢畅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里和着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郁郁寡欢如大梦方醒,渐渐回到四五六岁时的光景,那时家还没被抄,刘家正是春风得意,父亲官拜大仆寺卿,掌管军马事宜,端坐在衙门里,头戴展角襆头,腰间束着玉带,一时风光无限。每逢春暖花开便举家出游,去的最多的是洛阳花会,各色牡丹争奇斗艳,开得很是热闹,父亲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罢,现在想来,那是毋望十几年来顶顶快活的时候,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夜之间祸及满门,爹爹问了斩,母亲一根白绫随他而去,只剩下孤女随叔婶发配到了极北之地,如今苟延残喘艰难度日。所幸毋望不是个死脑筋的,有时烦闷倒懂得排遣绝不自苦,现在虽无花,却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样,繁花似锦未必就好,山穷水尽未尝就坏,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头看德沛,突道,“沛哥儿,我且来考考你…'日日惜春残,春去更无明日。拟把醉同春住,又醒来沉寂。'下一句是什么?”

德沛摇头恍脑对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娇春怕无力。待向灯前休睡,与留连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进学堂就能记得这些,总算叔叔没白教你,若今日能卖个好价钱,便求你妈送你进学堂罢,进了学堂才好考生员,将来考了秋闱复再考春闱,进得国子监便光耀门楣了,只是不知我们这样的戴罪之家可还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个孩子家自然不问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里,直跑到几丈开外追雀儿去了。毋望快步赶上去,两人嘻闹在一处,在这春光里,与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头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边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条,编了两个环戴在各自头上。毋望探身在河水里照了照,只见一个少年头戴柳环,言笑晏晏,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复拂了耳边细小碎发,心下甚是得意。

约又走了一个时辰,行人渐渐多起来,走路的,骑马的,坐轿的,千人千态,好不热闹。毋望拦下一位挎着菜篮的农妇,做了揖道,“大娘,我要进城,走了半日了不见城门,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妇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温声道,“你们兄弟进城是走亲还是访友?约再走一柱香就能看见城墙头了。”

毋望道了谢,摸摸怀里的布袋子,领着德沛急急赶路而去。因这几年只跟叔叔来过一次郡里,先前的记忆都已模糊,站在城中两眼一抹黑,只得再靠嘴皮子,又问了人,才打听到广聚德当铺,德沛刚想迈腿,被毋望拦下了,不解道,“怎么了?到了却不进去?”

毋望指指斜对面的珠宝铺,眼中似有了计较,低声道,“咱们先去那家问问,打听了大概值多少再进当铺不迟,人心隔肚皮,提防些总是好的。”

进了珠宝铺子也不说要卖,只说是家里人从北边带回来的,想问个市价再作定夺。那掌柜倒是实在人,反复看了半日才叹道,“是颗上好的珠子,成色好,个头也大,若送进宫里怕也能镶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饰呢还是想卖?若肯卖,我出二十两银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这东珠本是御用的贡品,做了首饰也无人敢戴,我买来只为了传家不为赚钱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过身去暗暗吐舌——二十两啊,这颗珠子竟值二十两!爹做帐房,天天拨算盘珠子,一刻不闲一年拢共才五两银子,这颗东珠顶得过一家人四年的进项!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卖的,掌柜既出得高价,那我回家禀明父兄,过会子再来回话。”

那掌柜将东珠交还给她,眼中却有十二万分的不舍,又道,“不伦卖与不卖,公子好歹差人传话于我,我在这里侯着的。”

毋望将东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领着德沛扬长而去。两人在街角猫了一盏茶功夫,见那掌柜退回店内方才走进当铺大门。

进得店来,瞧那柜台竟有一人多高,里头的人只露出一个头顶,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这时来了个伙计上前招呼,引着他们坐下,才道,“公子是来续当还是来赎当?”毋望道,“请问有没有一位叫郑连生先生?我找他,请小哥通报一声罢。”

小二应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进了里间,这时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听清楚再说罢。”

不多会从里间出来个人,约摸三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看上去甚是和气,他冲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还礼,道,“郑先生,我们是刘宏的儿子与侄儿,今日有事要劳烦先生。”

郑连生见那少年肤白赛雪,一双眸子澄净透亮生得极好,亭亭玉立的站着,气若芝兰,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这哪里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儿!暗暗感叹,这女孩儿好大的主意,竟带着个半大小子跑了这许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请他们坐下,只道,“我与你叔叔私交甚好,哪里谈得上劳烦!我知道他被待歹人所害摔断了腿,本来备了些药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们既来了正好带回去。”

毋望道,“侄儿代叔叔谢过先生!我这里有样东西要卖,请先生过目。”又掏出东珠双手奉上,只道,“这是我家从前留下的,如今叔叔无钱医治,需卖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们做主。”

不想郑连生面上有些迟疑,压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柜上问问罢,我是这里的帐房,本不管典当的事,或许典当师傅看在我的薄面上出价高些,只是进了当铺,再好的东西都成了破烂,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无妨,既有珠宝铺子里的老板许的二十两,即使这里不成还有那里,于是点头称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郑连生进了柜内,只听得一阵悉唆之声并啧啧之声,郑连生问道,“能当多少?”

另一个声音答道,“至多八两,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惊恐,比了个十二,苦笑道,“还是春君姐姐有远见,以后我便叫你作女诸葛罢。”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说,我年岁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经过了涛天大祸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远比普通百姓尝得更透彻。至于这东珠的事,想来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当铺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才去的去处,越是走投无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经骨抽出来,哪里管你的死活!出来的客人莫不是一脸绝望痛不欲生,捶着胸口凄惨呼一声“皇天菩萨坑死人”,可又能怎么样呢,当了就是当了,“当”自然不如“卖”,只是未料到珠宝店的掌柜肯出二十两,与她当时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郑连生出来,面有菜色,摇头道,“我当年在鸭绿江见过进供的东珠,个头远不及这个大,已是宝中至宝稀世奇珍,若按着市价,百两千两也不在话下,如今却只值区区八两,你若想卖我便再与他周旋,多要一两半两也不难。”

毋望道,“那便不卖了,还是另想法子罢。”收了东珠便要告退,郑连生拦道,“且等一等,给你叔叔的东西在后头,我去去便来。”说完匆匆奔进后院,留下他们姐弟在外侯着。

这时高柜后头咳了一声,两个俱抬头看,却见那不曾露过脸的典当师傅探出大半个头来,眉窄眼细,像个耗子。他阴阳怪气道,“八两还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们也可怜,既是郑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两如何?卖就卖,不卖可别后悔,别处更不如我这里呢。”

毋望听这话甚是厌恶,转身不与他答话,那师傅呲的一声缩了回去。此时郑连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个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钱塞在德沛怀里,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儿,回家给你爹传个话,就说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将养着,差使的事莫去想他,养好了身子要紧。”

德沛躬身满满行了个礼,道,“侄儿记下了,多谢世伯。”

辞了郑连生再转到那首饰店,掌柜早已望眼欲穿了,见了毋望和德沛比见着自己的亲爹还高兴,火速拿出银票交与毋望,唯恐再生变化,又捧着东珠细细的看,着实的爱不释手。

德沛恹恹的跟着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么?”

“可惜什么?”毋望明知故问。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侩手里!”德沛忿忿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安慰他道,“卖市侩也比卖禽兽好!至少我知道那市侩买了我的宝贝是传家用的,不似当铺,今日卖的,明日说不定就给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觉得有理,复又高兴起来,神采飞扬道,“等我长大定要把更好的给你,你且等着看罢!”

第三章 城里的裴公子

更新时间2011-6-3 20:24:42 字数:3949

 毋望与德沛是驾着牛车回馒头村的,车上摆着米面,两只母鸡和两个大包袱,德沛左手捏个糖人,右手甩着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车上坐着,不时翻出绣线瞧,满心的欢喜。适才路过绣花铺子买了各色花线和两个绷子,说起来她的刺绣手艺还是婶子带出来的,张氏原是女红的好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高山流水,皆无一不通,只因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丢了手,如今重拾起来,绣了东西能卖钱的,毋望都打听好了,那家绣坊还收客人的刺绣,若绣得好,签了契约,下回的绣料不要银子只管拿去,只要绣活送来,折了价再扣工本,便是无本的买卖了,岂不比毫无进项强百倍!

至于这牛,毋望想来便觉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两,郡里的大夫都很拿乔,只坐堂不出诊,听说要跑几十里路,头更是摇得似泼浪鼓一般,没计奈何,毋望开始为买牛还是买骡子纠结不已,骡子便宜牛贵,骡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骡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骡子肉贱牛肉更值钱些,又想起屋子后头那块荒地,毋望咬牙切齿一跺脚把牛买下了,还是一头刚满两岁的新牛,倒也不算太亏。

德沛有了牛可高兴坏了,摸摸牛头,拍拍牛臀,抚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气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揽下了,这才套了车将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辉中急急往家赶。

远远已能看见村子,炊烟袅袅,犬吠声声,一派舒心惬意的田园诗意。

张氏在屋外等了许久,见姐弟二人驾着牛车回来,大大舒了口气,一面又奇道,“哪里来的牛?”

德沛大声道,“自然是买的!”兴冲冲将车上东西卸下,将牛拉到凉棚下牵好,又张罗拿芦苇扎的薕子把两只鸡圈起来,喂了食,还抽了干草做了只窝,只等着明早好捡蛋。

毋望将剩下的十四两七钱银子给了张氏,提了郑连生给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话,把当珠子的经过种种说了一遍,听得张氏只顾抽气儿,“还是春姐儿有见识,亏得到别处问了价,若一气儿找了郑连生,岂不白扔了十二两!”

毋望福身道,“婶子说得极是,只是也怪不得郑先生,他又不是掌柜,做不得主,可恶的是那典当师傅。”

张氏应道,“竟要坑那许多,真真黑了心肝!”

刘宏道,“可曾替我过郑先生?他家里也不宽裕,竟还想着接济我。”又长叹一声,“当年富贵时宾朋满天下,孰不知贫贱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点头称是,瞧着刘宏精神头仍是不济,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道,“叔叔明日便去城里罢,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经,总这样拖着多早晚才是头!”

刘宏闷声道,“看不看还有甚么,不如拿了斧子来自己坎,还省些诊金。”

毋望看他烦闷,忙宽慰道,“我今日打听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医院供职,医计甚高,或者他有别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论如何总要试试的。”

刘宏还是摇头,张氏对毋望无奈道,“这一日劳心劳力也该乏了,你且回去休息罢,我再同他说说。”

毋望道是便退出来,却见德沛拿草席摊在凉棚前,坐在上头眼巴巴的看着那头牛。毋望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这里,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个好好的牛棚,要有门有锁的,这样才能放心。”

这孩子心思甚是缜密,她竟没想到要防贼,于是赞道,“我家沛哥儿真是长大了!只一条,外头可凉,仔细冻着。”

德沛道,“我省得。对了,前日文家哥哥问你可是许了人家,后一日便听见文妈妈和齐妈妈大吵起来,只因齐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鸡仔,文妈妈便夹枪带棍的骂,后来我隐隐听得齐妈妈说什么俊哥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毋望吃了一惊,猛想起了文俊那张憨实又不太憨实,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脸,顿时脑中嗡嗡作响。她抚了抚胸斥道,“你一个男孩儿家的说甚么家长里短!看好你的牛罢,过两日买对鹅回来,若有生人便会叫的!”

德沛面上一红,闷声应是。

毋望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看着石青色的帐顶愣愣出神,她八岁那年与叔叔一家发配到此地时,头一个认识的就是文俊,文俊的爹是当地的里正,要落户必然得找他,那时文俊十一岁,下了学坐在院子里吟诗,什么“闲来无妄想,静里多情况”,又是什么“乱纷纷世事不欲听,倒大来耳根清净”,一双眼睛却总往门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时扔了圣贤书跑来只顾与她搭讪,那时毋望刚没了爹妈没了家,哪里有心思听他胡扯,只觉得耳边聒噪,便不客气道,“你可知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你自去读书,我们不是来找你的,莫要盘根问底!”谁知就这一句,那文俊便整纠缠了她四年,每日学堂里归来只顾追在她后头跑,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认识的女孩儿大抵不识字,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更要紧的是她说的那句他竟不知出处,着实比他还高明些,他爹爹和老师平日教导他要多多结交良师益友,于是乎,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门讨嫌,直到他考童试未过,他爹一怒将他禁了足,毋望的世界才清净了一二年,方才猛不丁听德沛提起他,真是唬了她一大跳,这阎王怎又打听起她来,莫不是不安什么好心?……苦闷了一会子,眼皮子开始打架,翻个身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毋望忙起身梳洗,收拾停当出门,德沛已将牛牵出去放了,婶子笑容满面的捧了碗蛋羹,看见她便道,“那两只鸡很是争气,今早果然捡了两个蛋,我给你叔叔蒸了一个,还有一个在灶上,你去吃了罢。”

毋望忙道,“我不吃,留给沛哥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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