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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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道,“那贞姨娘活着时不是个本分人,每日里一哭二闹要吃要穿的,把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头里你大哥哥是极疼她的,她想怎么从来没有二话,可惜她不知足,一味的同你大嫂子掐,你大嫂子是聪明人,狠毒不在脸上,时候长了你大哥哥也看开了,反倒亲近自己的正经媳妇,结果贞姨娘这里可了不得了,差点没把聚丰园拆了!有一回也不知受了哪个奴才的调唆,大冷的天站在雨里等你大哥哥,回来就病了,作下了这病根,时好时坏的,直拖了两年多,今儿寅时便咽了气,你说可不是自作孽么,留下个小子,没了亲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又是个有命无运的女人,毋望也不知怎样说才好,若有志气便不做妾,若做了妾,正室又容得下你,那便安安分分守着孩子过日子罢,做什么整天想着斗呢,斗来斗去枉送了性命,不值当得很!

正叹着,派到沁芳园去的丫头回来说,慎行被老太太留下了,过会子要去祠堂祭拜祖宗,午饭不回来吃了。吴氏道,“既这么的,便不必等他了。”

三人起身往园子里去,那花架子上长满了爬藤月季,枝繁叶茂的,星星点点开了几朵粉色的花,绿肥红瘦的夹杂着,别有一番韵味。架下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衬着这良辰美景,端的是赏心悦目。

吴氏招呼他们坐下,丫环给各人面前斟了酒,吴氏笑道,“原本大白天的不该饮酒,不过今日且破例,春君回家来了,这是极高兴的事,便稍稍饮上几口也不碍的,也不必食不言了,边吃边聊罢。”

两人听了都称好,毋望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吴氏道,“可辣么?不打紧的,少喝一些,吃过饭再歇个午觉,这一路上辛苦了,连着坐一个多月的船,把人生生闷死。”

慎笃道,“我倒想乘船出远门呢,可巧下月我爹要到苏杭一带去,我同他说把我也带上,也好出去长些见识。”

毋望觉得这慎笃甚是奇怪,便问道,“三哥哥,他们都读书考功名,你为何要跟舅舅经商呢?”

慎笃哈哈笑道,“我原以为妹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没想到眼皮子也浅!考功名好是好,无奈我不是读书的料,见了四书五经我便头大如斗,何苦遭那罪!再说我们家有二哥哥做官就成了,家里总要有人做官有人赚钱才好,若正经做官,一年奉禄只几十石,荣华富贵哪里来?还是要靠我们这些商贾的。”

吴氏深知慎笃大大咧咧,说话也不过脑子,自家的孩子,并不与他计较,只管给他们两个添菜,毋望嗤道,“自己不肯读书还搬出大道理来,也不嫌臊!”

慎笃道,“外头不肯读书的岂止我一个!再说家里不是还有个大哥哥做垫背么,他是长子嫡孙都不臊,多早晚轮到我臊了!”

毋望和吴氏互看了一眼,吴氏道,“这话只在这儿说罢了,出去可不能瞎说。”

“我省得。”慎笃又道,“二哥哥今早听封还进宫面了圣,听他说这新皇帝是个仁君,又极有抱负,二哥哥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好官呢,二婶子擎等着日后封诰命罢,我瞧二哥哥最有出息,官日后也会越做越大,我自小同他好,看他如今这样得意,真是为他欢喜。”

吴氏道,“可不是苦尽甘来么,亏得你二哥哥争气,我眼下正给他寻摸好人家的姑娘呢,最好是年前能将婚事定下来,我的担子就卸下了,看着他成了家立了业,将来我也有脸下去见他父亲了。”

三人说说笑笑吃罢了饭,慎笃起身告辞,毋望和吴氏各自回房歇午觉,毋望身边换了六儿当值,那丫头安顿她在榻上睡下,将窗微掩上些,搬了绣墩坐在她旁边同她闲聊,毋望道,“你到了这里可习惯?”

六儿道,“只有吃不惯的苦,哪有享不来的福呢!我虽是个丫头,单看眼下的日子也不比那小门小户的闺女过得差,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跟了姑娘,若没有姑娘,我这会子定是早死了,姑娘是六儿的大恩人。”

毋望阖了眼道,“我也不用你报恩,只要你能护得自己周全便好,万事防着些才是宅门里的生存之道,你得了空多跟玉华学学规矩罢,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你与她亲近些错不了的。”

六儿似懂非懂的点头,心里不解,这里的人各个都对姑娘那样好,竟还要防着些么?

毋望看她疑惑,也不说旁的,只道,“你日后自然明白。”也不再理她,翻个身便睡着了。

歇了午觉起来,丫头们早已候着了,给她换了衣裳,头上插了支翠梅花钿儿,鬓边戴着金笼坠儿,上下齐打理好,吴氏也起身了,又和几个大丫头赞叹了一气儿,与毋望各带了一个人,往老太太的沁芳园去了。

这回两人仗着胆大,直接从聚丰园门前过,路过门口往里头看一眼,一间屋子的门眉上挂着白布,想来那是贞姨娘的下处,五六个和尚在廊下念经,另一班四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大袍子,手里举着白幡,走着奇怪的步子,嘴里似哭似笑的说些什么,毋望道,“他们在干什么?”

吴氏压低声道,“人是死在屋子里的,要把她请出去,睡过的铺盖帐子和床都要烧掉的。”

毋望又细看,里头只有几个小丫鬟穿着丧服,年轻轻的死了,孩子又小,又不归自己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门庭冷落,无人啼哭,真是悲凉至极!

这时谢慎言远远看见她们,快步走了出来,给二人作了揖道,“婶子和妹妹这是过老太太那边儿去?”

吴氏道是,毋望还了礼道,“大哥哥节哀罢,人死不得复生。”

慎言毕竟与贞姨娘做了三年的夫妻,虽大吵小吵的不断,情份却还是有的,毋望看他眼睛红肿,想必也伤心落泪了。

慎言道,“恕我不能请婶子妹妹进去了,眼下不方便。”

吴氏点头道,“你自去忙罢,我们只是路过,这就走了。晚上你可还过老太太那边去?”

慎言摇头道,“这里离不得人,我就不去了,下回再聚罢。”正说着,里头人唤了,匆匆又跑了进去。

毋望和吴氏叹了叹,复往前走,过了两个小院落,从林里的甬道穿过去,便到了沁芳园外,透过花窗往里看,那里头与聚丰园截然两副光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进了院子,丫头忙接了伞,引她们进屋子里,老太太正举着西洋眼镜看丫头绣的额子,见她们进来便招呼吴氏坐下,又叫毋望来看,只见那额子上拿金丝线绣了朵菊花,中间订了半颗珠子,针脚也极密实,毋望替老太太戴上试了试道,“针线绣工都好,只宽了些,改一改便好了。”

谢老太太道,“我原说呢,就是宽了些,倒显得我怕冷似的。”说笑了几句想起谢老太爷来,对毋望道,“你外祖父这会子也起来了,和行哥儿说话呢,叫丫头领你给他请安去。”

毋望便随丫头进里间,那祖孙儿人正在下棋,毋望看外祖父头发尽白了,精神头倒好,满面红光的,不像六十岁的人。慎行看见她,忙道,“老太爷,春儿妹妹来了。”

谢老太爷抬起头,见那牵挂已久的外甥女盈盈站着,竟已长得这样大了,一时百感交集,顿时红了眼眶子。毋望走上前去磕了头,趴在祖父膝头,爷孙两个又一通痛哭,谢老太爷上下打量了,连声只道“好,好”,竟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

慎行上前安慰道,“快别哭了,今儿总算团圆了,咱们往后加倍的疼妹妹便是,太爷仔细伤了身子。”

好歹劝住了,棋也不下了,祖孙三人围坐下,谢老太爷问了些北地的生活气候,又聊些民俗风情,一时悲伤也烟消云散,毋望又挑些有趣的来说,里间便笑声阵阵,不绝于耳了。

第三十六章 自古最苦情

更新时间2011-6-14 22:25:55 字数:3138

 毋望与祖父,慎行笑谈时听见外头丫鬟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听得两个女孩给谢老太太请了安,毋望忙站起身,见芳龄芳瑕慢慢从外间进来,芳龄因已及笄,头发斜斜挽了个髻,芳瑕小些,还梳着垂髻,两个女孩中人之姿,举止却温婉有礼,稳稳给老太爷请了安,又转而给慎行道福,再转到毋望跟前时,两人脸上俱是隐隐含笑,姊妹三人互行了礼,悄悄彼此牵了手,谢老太爷看她们那样,便道,“你们姐妹好好说话罢。”对慎行道,“咱们到书房接着下棋。”

丫头搬了棋盘出去,慎行跟在后面,回头向三人露齿一笑,道,“妹妹们好生聊着,我过会子再来。”那发上丝绦一扬,人已闪进隔壁的书房里去了。

芳龄拉了毋望坐下,温声道,“姐姐多早晚来的?怎么不打发人到学里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告了假也好早些回来。”

毋望道,“辰时便到了,只怕扰了你们读书便没叫她们去,这会子见不是一样么。”

姐妹三个又嘻嘻笑着腻在一处,毋望看芳龄芳瑕比幼时活络了许多,想是上了学堂,接触了外人便不再怕生了。

芳瑕道,“姐姐这回可同我们一道读书么?”

毋望摇头道,“我这一年要给父母亲守孝,不好上学里去。你们学些什么?”

芳瑕道,“无非女诫女红,琴棋书画,这回请的先生呆板得很。这学上得甚没趣儿。”

不料芳龄啐道,“你又浑说,哪里就没趣了!我倒觉得挺好,怪道你每回琴都弹得一团糟,可不就是没定性么!”

芳瑕吐吐舌头,转身与毋望低声道,“姐姐你不知道,学里那先生虽没趣,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教大姐姐极尽心,百问不厌。”

芳龄听了俏脸一红,捶了芳瑕一记道,“你再浑说我就撕你的嘴了!他对谁不尽心?你同姐姐说不要紧,要叫别人听了去还了得!”

芳瑕道,“那我就说给春姐姐听罢,那人做姐夫是上佳的人选,会作诗又会弹琴,可不正配大姐姐么!”

芳龄娇羞不已,捂着脸扭着身子,毋望与芳瑕掩嘴而笑,三个女孩又闹了一阵,外头传大老爷大太太到了,芳龄忙敛色推芳瑕叫她住嘴,三人到外间一一行礼。

大老爷谢观是毋望母亲的胞兄,同是谢老太太嫡出的,如今官拜督察院右佥都御使,正四品的官。谢观的长相与毋望母亲极像,五官竟是极精致的,只是上了年纪,留了胡子,面上有些沧桑,至于性子更是肖似,都是稳妥的人,平日也无大喜大悲,见了毋望只颤着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旁的大太太却笑了,调侃道,“老爷竟当姐儿是男孩儿么,哪有舅舅见了外甥女这样打招呼的!”

毋望低头擦了泪,胸口闷得生疼,谢观哑着嗓子道,“回来了就好。”忙又转身寻老太爷和慎行去了。

老太太叹着气道,“大老爷今天可是失态了,那样四平八稳的一个人!”

后面吕氏和慎笃带着十岁的慎儒也到了,又是一番请安道福,谢誩因生意上的事未来,老太太吩咐开席,众人围着圆桌团团坐下,共举杯贺全家团圆,爷们儿们谈论慎行的功名,老太爷又叮嘱些官场上的忌讳,一时兴起推杯换盏又是联诗,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毕,众人移到软榻和南官帽椅上坐,丫头一一上了茶,转而说起朝廷里的事来,谢观道,“周王的儿子告发他老子谋反,我这几日要启程到周王的封地去,皇上拟定将他发配云南,后头的事要应天派人去办。”

吕氏道,“可会打仗么?”

谢观道,“眼下是不会的,那些藩王慑于朝廷的威严尚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那齐泰和黄子澄过于急进,根基尚不稳便急于削藩,皇上二十多个藩王叔父,岂会个个坐以待毙!看着罢,总要出岔子的。”

谢老太爷在上座咳了声,道,“莫谈国事。”

大家静了下了,又闲闲的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毋望和吴氏起身回去,芳龄和芳瑕从后头赶上来,芳龄道,“姐姐今晚同我睡罢,咱们姐妹这些年未见,心里时时记挂,好歹在一处了,定要彻夜长谈才是。”

芳瑕道,“我也有话要同春姐姐说,咱们一头睡罢。”

毋望看看吴氏,吴氏笑道,“既这么的,都到我那园子里去罢,你们姐妹只管说体己话,我差人给你们备了茶果点心就是了。”

芳龄芳瑕喜不自胜,各自打发了身边的小丫头回去告诉奶妈子们,姐妹三人牵着手出了沁芳园。毋望回头看看还在老太太房里的慎儒,问道,“我瞧儒哥儿的头怎么破了?”

芳龄不以为意道,“理他做什么,他是个呆子,日日在学里同人打架,每回挑事儿的是他,打败仗的也是他,近来正闹着要请师傅学拳脚功夫呢,大老爷也拿他没法子,就这么胡打海摔的由他去闹罢了,回头自有大太太收拾他。”

几人往前走着,芳瑕越走越慢,最后竟拖拖拉拉站住了脚,毋望低头看她,迟疑道,“怎么了,可是有事么?”

芳瑕小声道,“贞嫂子才死,我害怕。”

芳龄嗤道,“怕什么!从前看着你挺大的胆,每每说人不中用,如今怎么样呢,白给人打嘴!”

吴氏道,“那便绕着走罢,还走太华亭。”

芳龄不依,蹙起眉道,“眼看到了还去绕一圈作什么!你平常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好怕的!”

芳瑕惊恐道,“她平日可骂你,你敢走么?”

芳龄昂了昂头,朗声道,“我素来不曾得罪她,她不过骂大哥哥时顺带连我一同骂罢了,我不与她计较,她一个骂人的反倒与我计较不成?真是没了王法!”说着举步就走,毋望安抚了芳瑕,几人将她护在中间往聚丰园方向去。

今儿是阴历十六,月亮又大又圆,照着这朗朗乾坤,的确没有什么可怕的,况人又多,经过慎言的园子是,毋望不由自主又往里看一眼,檐下挂起了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有吊丧的人,偶尔有几个小丫头进出,做法事的人也走了,只剩一个念经的和尚。突然里头传来了哭丧的声音,把几人结实唬了一跳,芳龄扯扯毋望,忙加快了步子穿过去,回到银钩别苑才大大喘了口气。

丫头们伺候着洗漱了,吴氏又坐着说了会子话,看夜深了也回房安置去了。毋望房里是黄花梨的六尺架子床,三人睡在一头并不挤,各自空开一些,一人拿扇子扇风三人都凉快,芳瑕怕鬼睡中间,两边姐姐轮流打扇子,横竖轮不着她,笑着惹惹这个,逗逗那个,一会儿乏了就睡着了。

丫头放了帐子退了出去,毋望有些昏昏欲睡,芳龄叫了她一声,忽然道,“你可知我许了人家?”

毋望激灵了一下,缓缓道,“我听三哥哥说了。”

芳龄恹恹道,“想必你也听说那人专死老婆了罢!嫁给那人我是极不愿意的,倒不是怕死,我只不愿与人做填房罢了。”

芳龄的话叫毋望觉得很意外,她何尝那样有主见了?以往丫头给她梳头,手重弄疼了她都不敢说的,长大了倒有气魄了。

“姐姐定同我想的一样罢?”芳龄撑起肘看着毋望,目光灼灼。“我但凡有法子就出去了,何苦在这宅门里给人当还情的工具!唯只怕我走了他们为难姨娘,儒哥儿还小,说不上话,我如今左右为难。”

毋望是何等的玲珑剔透,芳龄才一出口她便知道,这样的一腔豪情壮志全是为了那位学里的先生,于是道,“他可愿与你天涯海角?”

芳龄一愣,半晌嗫嚅道,“你都知道了么?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也不知人家是什么心思……”

果然是单相思,自古最苦情啊!毋望缓缓道,“你何不问了他再作打算?他若有心,你便叫他请了媒人来提亲,张家尚未下定,你还有一线生机,若此刻犹豫不决,等张家的聘礼一到,你不嫁也得嫁了。”

芳龄的眸子在灯下流光溢彩,喜道,“我就知道该与姐姐说的,芳瑕是个傻子,你要同她说,她云山雾罩的没一句准话……你是未见过他,他长得真是好,高高的个儿,挺拔得如松一般,说话声音低低的,极和气,比家里的几位哥哥不知强出多少去。”

毋望想起慎笃暴跳如雷的样子来,不由笑道,“仔细叫三哥哥听见了打你。”

芳龄红了红脸,呐呐道,“好姐姐,我只与你说,你千万替我担待!我明日就去找他,只是也无十分的把握,我看他若即若离的看不透他到底是否对我有意,我怕同他说了,人家半点意思皆无,那我岂不讨个没脸么。”

毋望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他?”

芳龄扭捏道,“我自然是真心的。”

“那便去试试罢,成与不成且看你的造化了,若成了最好,若不成,无非再不去学里,终生不见罢了,旁人又不会知道,你怕什么。”毋望喃喃道,“趁着男未婚女未嫁,莫负了大好时光罢。”

芳龄若有所思,道,“姐姐说得极是,若裴先生也这样想,那真是叫我得尝所愿了。”

第三十七章 空自愁

更新时间2011-6-15 16:33:06 字数:3050

 第二天天才亮,芳龄芳瑕院里的妈妈来接了她们回去,毋望和六儿换了素服,进吴氏房里回禀了一声,也不惊动家里人,到二门上找了与谢誩一道给刘郁夫妇迁坟的小厮,要了辆呢帐的马车,由那小厮带路给父母上坟去了。

在马车上一一将供奉的瓜果点心装了盘,又清点了元宝蜡烛,撩了窗帘看。天阴沉沉的又闷热,想是要下雨了,便叫小厮快些赶车,应天的路甚平坦,马车跑得快也稳,出城又跑了二里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找着了坟头。

谢誩办事是极仔细的,给姐姐姐夫用青石铺了墓道,两边种了两排柏树,做了大理石的围栏和墓碑,碑是以毋望的名义立的,写着“先考讳刘公郁,先妣谢氏孺人,合墓”,毋望忍泪上好供奉,磕了三个头,抚着那碑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道,“不孝女这会子才来祭拜父母大人,只因这几年放逐在外,着实是没有法子,请爹妈恕罪,不要责怪女儿才好,如今女儿住在外祖父家里,衣食尚且无忧,请二老不必挂念。”

六儿一边站着不时抹泪,本想叫姑娘痛快哭一场,又怕她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只好劝慰道,“姑娘快别哭罢,叫老爷夫人看了不知怎么难过呢,只哭一会子便罢,这几日流的眼泪都有一缸子去了,哭伤了眼睛反倒不好,眼下既已回了应天,离得也近了,心里惦记就来瞧瞧也未为不可,何苦难为自己呢!”

毋望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去,直抱着墓碑不肯撒手,想着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如今竟弄得这步田地,恨不得立时死了也甘心,父母去得又不从容,一个问了斩,一个悬了梁,真真是造孽透顶!心里恨,却也无可奈何,要报仇找谁去?弄权的佞臣死了,狠辣的皇帝也死了,再无仇可报,除了对着坟头哭还有什么呢!

六儿看劝不住,只得由着她去,又哭了小半个时辰,足足哭湿了五条帕子方才罢休,又转而给坟上除了草,拿巾子将碑上、围栏上仔细擦了一遍,回身对六儿道,“你叫那小厮先回去罢,来时找不着路,现在既已到了,回去断没有再乘车的道理,我们走着回去便成了。”

六儿应了,打发那小厮驾车离去,只拿了两把伞下来,毋望将带来的冥纸阴钱都烧了,又流连了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往回走。

六儿道,“明儿可是要到庙里请神位呢?”

毋望擦了擦发疼的眼睛,也不怎么想说话,只随便嗯了一声。

六儿看她恹恹的,心想要找些话同她说才能把她的心思岔开,便道,“昨晚姑娘去老太太那儿了,我同小娟还有青桃坐在院子里胡聊,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听说了一件稀罕事儿,姑娘可要听么?”

毋望道,“你只管说,还问我听不听做什么,若我说不听,你便不出声了么?”

六儿献媚道,“我还不是要讨姑娘开心么!姑娘往后少与三爷来往罢,叫人看了不好。”

毋望一时摸不着头脑,转眼看了六儿道,“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就不好呢?”

六儿道,“三爷都十八了,还未娶奶奶,这事不奇么?”

真真是小丫头们闲着无聊,十八岁未娶竟也拿来说事,又不是天家的皇子,纵然要开枝散叶也不急于这朝罢!于是不屑道,“二爷今年二十了,不也没娶么,怎么独三爷就来往不得了?”

六儿绘声绘色道,“二爷是因着考功名才到这时未娶的,三爷平日里游手好闲也不娶亲,却是为何?听说三老爷头里给他张罗过,可他一概不愿,家里只当他眼高,后来他渐渐露出了马脚,原来那三爷有龙阳之好,并不喜欢女子,只爱和俊俏的公子亲近,可不奇么!”

毋望听了惊道,“这话是能混说的么!你们凑在一处便是编排这些?三爷只是爱顽些罢了,也在学生意,哪里就游手好闲了?你下回听见该驳斥她们才是,我身边的人不许乱嚼舌头,若再如此便要打发她们去了,我也好清静些。”

六儿辩道,“外头都传开了,三爷还上青楼找小倌儿呢,据说有个相好的,来往也有两三年了,如今哪家的姑娘肯嫁他?三老爷也没法儿,只好由着他去,只给他派了两个通房,那两个通房暗地里同丫头们说,三爷连碰都不曾碰她们一下,你道奇不奇?”

竟会有这样的事么?那慎笃看着眉清目秀挺好的人,怎会有如此不堪的嗜好呢!看来真是儿大不由爹,这一辈的男孩里只有慎行是成器的了。毋望叹息道,“好好的人,糟蹋了!外面都传开了么?”

六儿一面拿帕子擦了额上的汗,一面道,“可不!我瞧三爷难娶亲了,姑娘还是离他远些罢,没得到最后把事摊到姑娘身上来。”

毋望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又想着自家人尚且不至于,便淡淡道,“果真如此,那便是他们打错了算盘,我岂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回了朵邑也就是了。”

六儿笑着点点头,窃窃道,“可不还有裴公子么,三年后他定然要来寻姑娘的,到时候少不得三媒六聘,姑娘只等着做正房奶奶便是了。”

毋望甚感意外的转头看她,奇道,“我从未告诉你这些,你如何得知的?”

六儿嘻嘻笑道,“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是耳朵灵,五十步开外的人说话我能听得真真的,一字不差。”

毋望了然,叹道,“我竟不知身边有这样的能干人!你是个顺风耳,为我所用岂不屈才?”

六儿顺着杆子往上萨,拍拍衣裳道,“只可惜锦衣卫不要女孩儿,否则我倒要去试一试。”

毋望道,“看来日后要多提防你些,有要紧话说时须得将你打发到院子外头去。”

六儿听了脸上显出惶恐来,直道,“早知这么个下场,我该藏拙才好!姑娘哪里就用提防我呢,我是姑娘的人,一心只为姑娘,纵是有时听见不该听的话,也断不会到外头胡诹去,姑娘待我这么好,我心里谢姑娘都谢不过来,若有异心,那我便不是个人儿了。”

毋望看她认了真便不再逗她,只道,“我同你闹着顽的,你怎么还当真呢,如今我身边就你一个可靠人,不信你还信谁去。”

六儿这才破涕为笑,主仆二人复往前行,一路的林荫,甚是凉爽。毋望抬头看天,头顶上仍阴着,东北角却隐约放晴了,想来这雨一时半会也落不下来,便趁着有风,也不似前头的闷热,两人不急不慢往进城的方向走,又到一处清静地界,路旁有个土地庙,一簇簇的蛇目菊往河边蔓延开去,密密匝匝布满了整片空地,不远处一棵开了花的香椿树下坐了个白衣人,马放得远远的,也不牵,毋望道,“马放南山,怡然垂钓,这人倒是个有情致的。”

六儿也啧啧赞道,“竟像一幅画似的。”

两人笑着看了一阵,正待要走,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毋望躲避不及被迷了眼睛,心道,我这眼睛今儿可怜,才哭过又迷了!慌忙拿帕子捂着,等风过了叫六儿吹了几口才略好了些,六儿疑惑道,“那人落水了?”

毋望回头看,马还在,鱼篓也在,人却不见了,心里一惊,忙和六儿跑过去看,水面平静无波,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便立时吓白了脸,左右看了也不见有人路过,自己又不会游水,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眉眼含笑,悠哉游哉,竟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宽袖皂缘的生员衫,头戴皂条软巾,分明是个儒士。

他见了毋望也有些意外,定了定复又笑着做了揖,道,“姑娘可是在找在下?”

毋望怨六儿未看清,当着那人的面又不好说她,只得还了礼道,“才刚看见公子垂钓来着,一转眼竟不见了,还当公子落了水,真是唐突。”

那公子道,“莫非你想来救人?”

毋望面上尴尬,心想,我只是想来替你喊救命罢了。

六儿道,“我们来瞧瞧你扑腾得远不远,若不远,好拉你上来。”

那公子甚觉好笑,又细看她两,虽穿着素服,倒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和丫头,如今这世道还有这样大胆的女孩儿么?那些朱门绣户里的千金万金,看见个虫子都要哆嗦成一团,更枉论来救人了!立时对眼前这姑娘另眼相看,指了指身后的树丛道,“我才刚是……有些事,多谢姑娘关心了!”

毋望红了脸,她自然知道“有事”是何事,只怨自己不查,竟闹了这样的笑话。当下微福了道,“既没什么事,那我们便告辞了。”

正携了六儿要走,转眼间天昏地暗,又是一阵狂风,暴雨紧接着横扫过来,三伏天的雨势极大,不等撑伞,衣服都已淋湿了,毋望看那公子没有雨具,只得递了伞给他,自己同六儿合撑一把,一路东倒西歪的往土地庙跑去

第三十八章 路知遥

更新时间2011-6-16 22:15:48 字数:3464

 这土地庙实在是小,两张拔步床都放不下,三人躬身躲在里头,屋顶跟筛子似的,外头大雨里头小雨,只好各自打着伞面面相觑。

那公子笑道,“在这荒郊野外遇上,又同躲在这破庙里,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缘分!我姓路,路知遥,敢问姑娘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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