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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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望面上无波,暗道,什么风?邪风过会子你知道了,只怕不待见我,还谈什么贵客当下也不多说什么,跟了他们夫妇进了花厅,茗玉让坐让茶,万分的客套有礼,慎言笑嘻嘻道,“妹妹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毋望斜他一眼,哼道,“你做的好事,却来问我?我今儿是来找嫂子给我申冤的。”

那夫妻俩面面相觑,慎言面上古怪,大概是猜着了一些,又不敢肯定,就试探道,“我何时得罪了妹妹么?”

“你还装傻”毋望抽出帕子哭起来,边哭边道,“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不顾念我也便罢了,这会子叫我难做人了,你怎么给我交待”

茗玉一看慌了神,怎么好好的说哭就哭了急忙吩咐丫头绞了帕子来给她擦,一面道,“什么样的大事,妹妹只管同我说,理他做什么”

毋望指着慎言鼻子对茗玉道,“你问他去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妹妹屋里的人他也惦记,这会子好了,我屋里的玉华有了喜了,叫旁人怎么说我一个姑娘家房里出了这这种没脸面的事,我要看看你们怎么给我交待,否则我就找老太太去,叫她评评理”

茗玉闻言怔怔看着慎言,没料到他竟给她来这手,这下子生米做成了熟饭,不认也不成了,越想越气,邪火直蹿上来,咬牙切齿嘶吼道,“好你个谢慎言你这小狗攮的杀才当着面仁义,背后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你要心痒痒你同我说呀,我就是跪也给你把人跪回来,犯不着偷着摸着私通,毁我也就算了,你还把姐儿也拉下水,这是哪家爷们儿的作派?”

说着不过瘾,又上前推搡,慎言正愣神,几乎被她推得站立不住,喃喃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茗玉道,“你只说你可曾做过这丑事”

那慎言搔了搔头,缓缓道,“有是有过,记不得日子了,也有些时候了。”

茗玉满眼通红,对他又踢又踹,叫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竟馋得这样你要纳妾便纳妾,何苦拿这个来恶心我”

慎言吃了几记亏,腿上身上直作痛,便发力把她甩了开来,嚷道,“你这泼妇,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叫妹妹笑话”

毋望站起来冷冷道,“你两个不必作态,这里说不清,我回大舅母和老太太去,你们且在屋里打罢,等打完了再说不迟”

慎言一听唬得不轻,忙拦住她的去路,陪笑道,“妹妹且等一等,我真不知道她竟怀上了,我只问一句,她如今可好么?妹妹恼我也回了我这句再走。”

毋望敛了衣袖道,“你只问她好不好做什么既是个爷们儿,哪里有你这样的你全然不顾大家脸面,现下怎么样呢?把她们娘两个放在我屋里算怎么回事?我不听旁的,只听你往后的打算,我那里是万万不再要她的,你做主罢,要她便接进你园子里来,不要就撵她出去,你道怎么样?今儿给我个话,要不然我这就往老太太那儿去。”

慎言才点了头要说话,那厢茗玉回过神来,讥讽道,“姑娘做什么这样急,大家坐下商量也使得,不必左一个老太太右一个老太太的来压我。”

毋望本来已往外走了,听了这话气不过,直哭道,“好没道理的大嫂子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叫你们弄些脏的臭的在我房里,还不许我声张不成我敬你才来回你,你只管不领情那也没法子。”说着拉了慎言道,“我不管了,人在我屋里,你去把人领走,不必多费口舌。”

那茗玉也有算计,皱着眉头想,要是言大爷被他妹妹逼着把人带走,玉华肚子里有了肉,总不会扔在外头不顾,少不得置房置地的养着,自己还落个善妒的名声,倒便宜她了,不如做做好人,接进了园子里再说,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就是再厉害也是个小的,能翻了天不成大爷疼她也有不在的时候,那时要打要骂还不由她么于是自己擦了泪拖住了毋望陪罪道,“妹妹别急,是我气糊了,对妹妹说起混话来,实在是该死你哥哥脂油蒙了窍,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来,妹妹好歹瞧我的面子别嚷,咱们仔细打了商量再去和老太太说,玉华是妹妹的人,届时还要妹妹发话的,老太太那里也求妹妹说好话,这件事方能成。”

毋望暗自松了口气,茗玉既松了口,那就成了一大半了,她的能耐只有这些,送玉华进了门子也算尽了主仆之谊,后头怎么样靠她自己了。又被大奶奶按在椅子里,便道,“我没旁的好说,只问大哥哥,给她什么名分?是丫头是通房还是姨娘?”

慎言笑道,“妹妹房里的人自然比别处的尊贵,我僻了院子出来迎她做姨娘。”

毋望白他一眼道,“你说的不作数,大嫂子怎么说?”

茗玉憋得脸发青又不得发作,只得恨声道,“使得。”

毋望点了头道,“那就照礼现办,老太太那儿是这就去回,还是你们俩商量了再说?”

茗玉气得一下跌坐在榻上,缓了缓道,“眼看晌午了,妹妹在这里吃了饭再过沁芳园去罢,省得把老太太恶心得吃不下饭。”

毋望冷笑道,“我也吃不下,回去躺会子,你多早晚去再打发人来叫我罢。”说完拂袖而去。

大奶奶呕得不轻,心里明白她拿乔,偏又挑不出她的错处来,只得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言大爷身上,毋望才走到园门口就听见他们夫妻打开了,不由暗叹自己也做了回恶人,在这深宅大院里住着的每个人都不容易,谁知道谁的苦处呢。

翠屏扶了她快步走,边走边道,“没想到玉华这蹄子有造化,碰着姑娘这等主子,这回可把心放肚子里了。”

毋望道,“快些省省罢,我只求你们安生些,下回别再叫我摊上这种事才是我的造化”

说着又想起裴臻那个素奶奶来,自己虽未出过阁,拿心比心的话,若是自己的夫君也像慎言一样,那又是怎么的一副光景……再想想自己,若裴臻和素卿是好好的一对夫妻,不说多恩爱,只要是有名有实的,她横插一脚进去岂不和玉华是一样的么?瞧他们弄得这般田地,就像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似的,好在素卿有了人家,好在他们只是做戏,否则她是断然不能对他动心的,便是自己苦死也不能够的

翠屏看她姑娘情绪陡然失落,只当她是给玉华气的,也不敢多问,两人缓缓往银钩别苑去,远远看见竹林的甬道上站了个人,宝蓝的常服,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再走近些,原来是慎行,他迎上来,眼里闪着奇异的光,素日平和恬淡的脸上掩不住的欣喜,毋望心里纳罕,竟是有什么好事么,怎么高兴得这样?慎行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对翠屏道,“我同你们姑娘有话说,你先去罢。”

有话要背着人说么?毋望隐约猜着些,顿觉头大如斗,烦闷之余蹙起了眉,不好意思驳斥他,只好对翠屏道,“你前头等我,我就来。”

慎行听了她的话不免心生凄苦,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愿同他多说,转念又想她总是这样淡淡的,今天因自己有事,许是多心了。待翠屏走远了低头对她道,“我才刚听说你未和路家定亲,可是真的?”

毋望暗想不妙,他是哪里打听来的?看来又要费一番口舌。便笑了笑道,“我从未和路家定过亲呀。”

慎行大喜,急道,“那我……”

毋望打断道,“二哥哥,我心里是有人的,所以不会和旁的人定亲,多谢你关心,若没要紧的事我就回去了,今儿乏得很。”

慎行的脸一片惨白,毋望暗念阿弥陀佛,也不看他,匆匆和他错身而过,他这样好的人又极聪明,想必是一点就透的,伤他太多自己也不忍心,到底慎行是兄弟中对她最好的,还记得她七岁时摔伤过头,如今后脑勺仍有一寸长的疤,那时的慎行十二岁了,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在她床前熬了两夜,最后被他父亲硬拉回去的,那时只当是兄妹情深,不想人大了心思也深了,弄得如今这样实非她所愿。

慎行对她的决绝始料未及,只叹她竟一点旧情也不念,何等冷漠的心肠自己的一片苦心皆费尽了,一面抱憾一面又极愤慨,不觉用力一扯,堪堪将她的袖子整片扯破了,不顾她惊愕的眼神,直将她困在怀里,任她怎样挣扎也不放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方好

第六十一章情极生怨

毋望又惊又惧,平日温文尔雅的慎行力气竟这样大,任她如何抗争,双臂铁打似的不动分毫,耳边只听得他的喘息,一声声,就像野兽捕猎时的低吼,直震得她魂飞魄散。皮肤裸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密密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极冷,冷得她牙关打颤,喊又不能喊,挣也挣不脱,怎么办呢,这慎行不顾一切到底要毁了谁?原以为到了家,身边都是至亲的人,谁料到要伤害她的也是亲人渐渐失了气力,面如死灰的木木站着,任他禁锢。

慎行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见她眸中坚忍之色,黝黑深沉看不到边,不觉心神俱被吸了进去,像被架在炭火之上,眼也灼热了,心更翻腾起来,才感到抓着她的这只手里如玉脂一样光滑细腻,一时气血上涌,不管不顾俯头便吻下来,手也像生了根似的从她的小臂直爬上肩膀,沿着宽大的袖笼滑进里衣,直抚上她的背,一边摩挲一边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

毋望慌忙推他,却被他一手抓住,没了抵挡,顿时感觉落入了万丈深渊里,眼前几乎黑下来,绝望间喉咙里发出哽咽之声,眼泪顺着眼角流入衣领里,躲闪之际甩乱了发髻,甩落了钗环,叮叮落在大理石的甬道上……慎行辗转反侧愈加深入,毋望喘不过气来,脑中只迷糊念着兰杜,再无其他。

慎行渐渐感觉异样,忽然停下,看她面上已无人色,满眼的悲苦绝伦,他蓦地放了手,慌张退后几步,心口憋得又疼又苦,自己竟成了禽兽,那样的爱她却将她逼成这样,如今怎么办,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了看她摇摇欲坠直觉上前扶她,被她厌恶的隔开,慎行哑声乞求,几乎低到尘埃里,“春……我去求老太太,把你许给我,好不好?”

毋望恨他入骨,什么芝兰玉树样的儒士,碰上欢喜的照旧巧取豪夺,天下男子的共性罢了,原以为他是例外,谁知不过高估了他求老太太将她许他?可曾问过她的想法?若非她愿意,任谁也不能指使她她昂了昂头,拢起了撕开的袖子,三分讥讽七分蔑视的一哼,“只愿老死不相往来。”

慎行听来竟是判了他斩立决,心凉了个干干净净,却又放不开手,只得软语求道,“你好歹瞧在咱们素日的情分罢。”

毋望怒极攻心,再不想同他说半句话,甩袖便要走,慎行拉住她,眼眶渐渐泛红,嗫嚅道,“你是要我死在你跟前么?”

毋望猛然想起了为她而死的二舅舅,二房只有慎行一根独苗,虽恨他,到底也心软了,掩面哭道,“二哥哥,我只当没今日的事,你快去罢,否则立时死在这里的就该是我”

慎行的泪成串的落下来,事到如今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种恶念,只是说什么都晚了,心里愧疚得无法言语,又想若是调头走了她怎么办?看看她衣裳破了,头发也乱了,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心神俱乱之际,那边翠屏看她姑娘久久不来,又惦念着院子里饭菜都做得了,便折回来催促,绕过那片竹林,忽见主子狼狈不堪的模样,直把她唬得魂飞天外,几乎尖叫道,“姑娘怎么了?”

翠屏原比毋望大一岁,懂得自然也多些,再看行二爷,手足无措满脸的愧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也顾不得主仆之别了,一面快速替毋望整理头发,一面忍泪斥道,“二爷还在这里做什么,叫人见了好看不成我劝二爷快走,姑娘这里自有我们做奴才的伺候,晚了可是毁我们姑娘名声的。”

慎行被翠屏一喝猛清醒过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翠屏又捡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给毋望整了整衣领,又脱了自己的小衫挡住毋望的胳膊,搀了她疾走,无奈她主子腿像灌了铅似的挪都挪不动,翠屏颤声道,“姑娘快些罢,这会子都吃饭呢,园子里人少,要是再慢些,万一给人看见了了不得”

毋望昏沉沉勉强加快了步子,总算进了院子里,人几乎立刻便瘫倒下来,屋里人见了忙七手八脚将她扶进去,翠屏对那些小丫头和婆子们道,“姑娘才刚染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的,你们只管出去吃饭罢,顺手把门也带上。”

几人应了纷纷退出去,翠屏这才把盖住她肩膀的衣裳拿下来,只见整只袖子豁得彻彻底底,嫩白如玉的一条手臂软软搭在榻沿上,毋望脸色颓唐,并无声息,眼泪却从眼角簌簌滑入鬓角里。

玉华一看以为她姑娘为了她的事,到聚丰园里去吃了大奶奶的亏,扑通跪下嚎啕大哭,直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只差抡自己大耳刮子。六儿是个大炮仗,一点就着的性子,见状跳起来,撸了袖子就要往外冲,翠屏慌忙拦住她,因屋里没外人,就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一遍,几个女孩儿听了委屈,又想没法子申冤,只有哑巴吃黄连,遂围在榻边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子张罗了热水给毋望洗澡,扶她进木桶时她半个身子都僵了,几个人又哭了一通。

玉华把撕碎的衣裳拿布包了小心收起来,嘱咐道“千万不好叫院子里别的人知道,传出去姑娘没法子做人了。”又问毋望道,“二爷可还做了别的什么?”

单是这样还不够么毋望几乎噎住了气,咬着唇摇了摇头,道,“六儿,咱们收拾好,明日便回朵邑罢。”

翠屏看她姑娘的惨状心里也酸楚,只是细琢磨了又不太妥,便道,“姑娘先煞煞气儿罢,明儿就走怕老太太那里起疑,若细查必会查出由头来,到时候不免沸沸扬扬大家不安生,还是过阵子再说罢。”

毋望听了也思量,这会子就发作是不好,可如今憋了这一肚子的气怎么住得下去慎行虽不在银钩苑里住,可每日太爷老太太那里的晨昏定省总少不得碰头,那时又怎么样呢,想来想去没主意,拿巾子盖在脸上,闷着再不说话了。

六儿哭道,“我原当二爷是好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做出这等事来,大家公子不过如此,不如回了老太太讨个说法。”

毋望扯了巾子道,“你别声张了,回了老太太大家没脸,左不过把我指给慎行,还能怎么样”

玉华试探道,“其实二爷也是个好的,平日绝没有半点逾越,和我们下人也极客气,一味的只知道读书,旁的歪心思是没有的,这回出了格,想是对姑娘爱极了,他又是个性情内敛的,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又看姑娘对他无意,两下里夹攻,便做了糊涂事了……姑娘当真对她一点心思也没有么?倘或能够,何不就答应了,老太太,太太们又疼你,将来总要许人的,外头找去焉知能比得过二爷去,姑娘以为呢?”

毋望也知道这个理,无奈既有了裴臻,哪里还容得下慎行,便径直摇头道,“我心里……只当他是哥哥。眼下虽成了这样,我再怨他也不能把事张扬出去,这是为他好,也为我自己着想,往后各自错开,不相往来也就是了。”

众人皆不语,伺候她擦干身子换了衣裳,又扶到榻上歪着,问传不传饭,只说吃不下,倒头就睡下了。几个人不放心她一人待着,轮流吃了午饭,榻边上也不敢离人,毋望睁开眼看了看玉华,慢慢道,“你的事儿大奶奶那里也没话说,你自己准备准备罢,从我这里出门还是回了老子娘家里,想好了同我说一声,我也好置办。”

玉华感激得哭出来,心道她自顾尚且不暇,却还念着她的事,若不是为她往聚丰园走了一遭,又怎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怪来怪去都怪自己,害得姑娘差点毁了名节,愈想愈自责,齉着鼻子道,“姑娘别为操心了,我的事值什么,你好好歇着罢,旁的都不必管了。”

毋望勉强笑了笑道,“我也没什么,心里不受用罢了,过会子就好。”

又躺了一会儿,累极了才要睡,翠屏打了才换的菊纹帘子进来,轻声道,“姑娘,二爷在外头呢,让他进来么?”

六儿喊道,“他还敢来?来做什么”

翠屏不搭理她,只看着毋望,毋望叹道,“我一刻也不想见他,你去同他说,叫他以后莫要再来了。”

翠屏应了出去,毋望才静下来的心又烦闷起来,叫六儿倒了水来喝,稍过了会儿翠屏又来回,“二爷走了,说求姑娘原谅,知道姑娘不肯见他的,也怕姑娘嫌日后再碰面,这会子已经着人收拾了,和二太太说搬到现办事的衙门里住去了,叫姑娘安心留下来,他得着了姑老爷案子的消息就打发人来回姑娘。”

毋望一时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全掺和到了一起,索性又蒙上了被子不吭气儿,房里的人相互看看,也说不出的味道,虽觉慎行可恨,如今又隐隐觉得他可怜,到底年轻不老辣,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只可惜和他妹妹有缘无份,姑娘的姻缘也不知在何处,白错过了。

各人正兴叹时,院子里有人喊道,“哪位姐姐管事儿的?”

翠屏出去看,是聚丰园里的丫头佩凤,知道必是为上午的事而来,便故意问道,“有什么事?”

那丫头道,“我们大奶奶请姑娘到沁芳园里说话呢”

翠屏心想她姑娘眼下这种情况,哪还有这气力管这些,才想打发她,只听屋里毋望道,“告诉你们奶奶,我过会子就去。”翠屏退回里间,见她主子紥挣了起来,玉华边哭边与她梳妆打扮上,一面又道,“姑娘别去了罢,叫我真真过意不去。”

毋望拍拍她的手道,“今儿不去怕大奶奶变卦,错失了好机会,我没什么,你等我的消息罢。”

第六十二章议定

谢老太太端坐在上,慎言和茗玉一旁站着,老太太面色不豫,那夫妻两个噤若寒蝉,盼毋望盼得脖子都直了,屏着气儿听着丫头的通报,那小姑奶奶半日不见动静,隔了许久方姗姗而来,进门先给老太太行了礼,见他们都站着,自己也只得垂手而立,老太太心疼她,招手道,“你来坐下,这事不与你什么相干,只叫他们站着便是。”

慎言夫妇讪讪的,茗玉发狠掐了慎言一把,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干了这种臭事连累她也被老太太训斥,大中午的站了一盏茶的时候,真是又累又憋屈,连着也觉老太太偏心,外甥女疼得这样,倒不把孙子媳妇放在眼里,便发嗔道,“老太太明鉴罢,最可恨是咱们大爷,背着我偷鸡摸狗的,如今这样,孙媳妇气得没法,老太太不可怜我,怎么连我一起怪罪呢”

谢老太太飞眼横她,没好气儿道,“你还有脸说?人都道‘妻贤夫祸少’,你但凡是好的,言哥儿能成这样么?这会子又来说嘴,我这老脸都臊得慌头里不给你们成事儿,暗地里倒做起偷儿来,还是在你妹妹屋子里的人,也不怕吓着她亏她还念着你们,我知道她心眼实诚,没先来回我,倒紧着你们,若先叫我知道,玉华那小蹄子早就撵出去了,还等到现在”

茗玉眉眼儿耷拉下来,心里更恨上毋望,暗道她为什么不先来回老太太,可不是她的高明之处么也不单回我,还趁着大爷在时,知道我要讨贤名,不是欺负我有口难言是什么?她房里的人,她自然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使了劲的打压我把玉华撵了出去才好呢,谁稀罕她是怎么的

毋望看茗玉咬牙切齿的,也明白她在思量什么,只可笑她连老太太这样的话也信,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玉华既怀了她的重孙子,她便是再恨也要看在孩子份上,谢家的后代岂会白白让他流落出去,说撵出去只是气话罢了。

谢慎言此时也没别的想法,一心要把玉华讨进门来。其实他自认还是个比较重情义的人,长到二十多岁,虽没什么成就,好歹为人正直罢,无非是想找个知冷热的人,茗玉和前面死了的贞姐儿,哪个是省油的灯?可怜他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落到海中间了,熬油似的熬了这几年,世上还有比他更苦的爷们儿吗,老太太心也忒狠,偏叫他和玉华隔山望海的,这回也算因祸得福,干脆挑了出来,大家干净

谢老太太对慎言道,“我一直是不愿意你们招惹家里丫头的,也是为了谢家的名声,家生子倒罢了,剩下那些大了都是要放还她老子娘的,你倒好,霸占人家一辈子,怎么和她家里交待?万一原是许过人家的,到了岁数男家要来接人的,又怎么样呢?叫人告到官府里去么”

毋望忙安抚老太太,道,“我问了玉华,头里怕她害臊不肯说,也把利害告诉了她,她指天示日保证了没有的,老太太要是担心,回头打发人去她家里问了就是了。”

谢老太太见她小脸苍白,精神头也不济,当她是被唬着了,愈发的肉疼,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柔声道,“好孩子,难为你还帮着那蹄子说话也怪我糊涂,把那样的丫头派给了你,这会儿惹出祸来了,还要你来收拾残局。”

说话间大太太也来了,打了门帘进来,满面的怒容,照着慎言就是两下,指着鼻子骂道,“下流种子,连你妹妹的人也敢动,你作死么要什么样的外头不好找,偏惦记家里的,你还要脸不要”又对毋望愧道,“姐儿,你哥哥不尊重,你也别恼他,我知道玉华是你看重的,横竖大舅母有数,回头给你派好的来,你就把玉华赏他罢。”

毋望心下一叹,把人赏他?多轻巧的一句话在他们眼里下人便不是人了,猫儿狗儿似的随意送人的,听着不顺耳,多少也要为玉华争上一争罢于是暗扯了扯谢老太太的袖子。

谢家老太太腿虽不中用,心思却是透亮的,当下便会意,想玉华先后伺候了自己和春姐儿,一直是尽心尽力的,如今是言哥儿对不住人家,也不能把错处全归咎到她身上,毕竟是个姑娘家,爷们儿软磨硬泡的也抗拒不了,现有了身子再进门是寒碜,到底不好太亏待了她,便对大太太道,“派不派人的事也不急这一时,还是快打发个妥当人到她老子娘跟前提亲去罢,别说他闺女有了喜,单说老太太看她稳重醒事,有意把她配给大爷做二房,再封了五十两银子,到库里领两匹缎子送去,他娘家看我的面子定是欢喜的。”

大太太诺诺称是,招呼了大奶奶道,“快把你园子里腾一个院落出来,好迎新姨娘。”说完拉着茗玉给老太太道了福,回去筹备去了。

慎言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滋滋跪下磕了头,咧嘴笑道,“谢祖母给孙儿做主,还要多谢妹妹这个大媒,哥哥回头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谢老太太看他那猴样也笑着啐道,“又混说你妹妹一个姑娘家哪里就成了你的大媒,说出去叫人笑话新姨奶奶进了门好好过日子罢,只要别闹我就高兴了。”

慎言道是,起身又对毋望一揖,这才眉飞色舞地去了。

毋望见人都走,也没了气力,便软软靠在外祖母怀里,又想起先前受的委屈来,可怜自己没了亲妈,有心事也不能说,不觉伤心落泪起来。

谢老太太只当她舍不得玉华,忙温言安慰,抱着哄了好一会子才作罢,祖孙两个又说起过场的事来,毋望道,“叫她回她娘家再出阁么?”

谢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我看还是从你二舅母那里抬出去罢,绕过夹道从西角门进聚丰园就是了,不过一个形式,她有了身子,若从家出来,一路劳累伤了孩子怎么好也不能从你院子里出去,主子还没出阁,怎么好先嫁丫鬟,于礼不合的。”

毋望顺从的点点头,又道,“我回头给她准备妆奁去,她好歹跟了我一场,也是我们姊妹的情谊。”

谢老太太道,“应该的,我也给她一套头面,算是我的意思。”复理了理毋望鬓角的碎发,看她有些憔悴,便问道,“你这几日吃睡得可好?我正要打发郎中到你那儿去,既然来了就在这里诊脉罢。”

毋望缩了缩,歪到老太太里面的半边榻上,糯声道,“我身子壮得很,不必诊脉了,若叫郎中瞧了,少不得开上几副药来吃,蜜大娘近来总熬银耳和燕窝给我吃,那些不是比药好么,老太太就别操心了。”说着打个哈欠,咕哝道,“我困了,今儿在老太太这儿歇午觉。”

谢老太太看她那娇憨样,心都成了一汪水了,乐得给她除了短衫和领坠儿,祖孙俩一头躺下,毋望靠在外祖母肩上甚感心安,谢老太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嘀嘀咕咕说些从前的事,不多时两个都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冗长,直睡到了未时三刻,起来后吃了些点心,老太太叫人拿出一套金镶宝的头面让她带回去,又唤来了叫丹霞的大丫头,对毋望道,“这丫头是极老实稳重的,往后叫她伺候你罢,换了旁人我是不放心的。”

毋望道了谢,又打量了丹霞,这女孩儿和他差不多个头,脸圆圆的,一双眼睛甚机灵,一看就是个聪明人,便笑着问道,“你可愿意随我去?”

丹霞一福道,“我早听说姑娘是最体谅下人的,心里不知道多羡慕翠屏她们,如今老太太把我给了姑娘,是丹霞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说得的确是真心话,大爷大奶奶来时她就在跟前伺候的,玉华的那些事她也都知道,姑娘的一举一动她看在眼里,不知有多佩服能跟着这样有情义的主子,心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欢喜。

毋望点点头,和老太太道了别,就带着翠屏和丹霞出了沁芳园,路过聚丰园门口时还留心听了下,园子里倒还安静,没听见什么大响动,看来大奶奶虽然委屈,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只可惜自己到底得罪了她,往后的事也难预计,多少总会找些不自在的。

又往前走了些,又走到竹林边的甬道上,隐约听见好几个女孩在吵嚷,不由放慢了步子,再细听里头竟有青桃的哭喊声,只道,“你们再混说我就不客气了……你们才和爷们儿亲嘴你们全家人都和爷们儿亲嘴……”

毋望一顿,慌忙看翠屏,这件事被人看见了?怎么看见了?一路来并未碰见什么人啊。翠屏眉毛倒竖起来,叉起了腰,一副要吃人的狠戾模样,甩下了慌神的毋望和不明所以的丹霞,直往人堆里冲去,拨开几个碍事的,一把将青桃拉到身后,喝道“怎么回事?打量我们姑娘好性儿,欺负起我们院里的人来了”

第六十三章风波

毋望拉着丹霞远远站着,只听青桃诉道,“她们躲着说咱们姑娘和二爷亲嘴,叫我听见了,我不依就和她们闹,她们人多,我吵不过她们…”

丹霞的嘴半张着呆呆看着毋望,毋望面上尴尬,只听翠屏哼道,“这种话是能混说的么?二爷是什么人?我们姑娘又是什么人?他两个不过好些,竟给你们这群小蹄子说得这样不堪了?这话是谁传出来了?”

另几个女孩并不买帐,其中一个道,“做得说不得么?我亲眼看见的我晌午吃不下饭便到太华亭上坐了会子,看得真真的呢”

毋望一惊,猛回头看太华亭,果然从那里看过来毫无阻挡,当即脚下一阵发虚,面色愈发惨白。丹霞是个极活络的,见她姑娘这样,虽不清楚来龙去脉,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扶着毋望道,“姑娘别急,过去瞧瞧罢。”

两人往人群里去,翠屏正和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外围的人本来还在看热闹,不经意瞥见毋望来了,瞬间哄然而散,单留下翠屏青桃还有三五个才刚吵得凶的,见了毋望,脸上一阵青白交错,不情不愿的福了福,叫了声刘大姑娘。

丹霞道,“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找你们主子来,咱们老太太跟前说话去。老太太这几日总说园子里人多口杂,丫头们也大了,赶明儿或撵出一批去,或配小子,我瞧你们就在这里头我回头就去告诉老太太去,我们姑娘好好的叫你们这帮狗东西这么糟践,若叫老太太知道了,别说你们,就是你们主子,也得不着好去。”

那几个丫头气盛,并不太服气的样子,低声驳道,“咱们又没编造,凭什么撵人……”

丹霞冷笑道,“好丫头,胆儿够肥才刚是谁说亲眼见着的?走罢,到你主子跟前理论去。”又对毋望柔声道,“姑娘犯不上和这些东西置气,只管回房歇着,我自然给姑娘讨个说法。”

毋望颔首,慢慢往银钩院去,边走边忍住泪,心想怕什么来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宅子,丫头婆子好几十,园里来来往往的,怎么还有侥幸心理盼着没人看见呢,眼下怎么办?这会子怕是各房各院都传遍了。

翠屏停下,把手里的盒子交给青桃,道,“我在才说得清,青桃陪姑娘先回去。”说着折回去,正巧听见一个丫头嘟哝什么“不过是个孤女,还充主子”,顿时恶向胆边生,上去就是一嘴巴,斥道,“你说什么?你不要命了?多早晚轮到你一个三等丫头来说嘴了?”

丹霞气红了脸,指着那丫头的鼻子道,“如今真反了天了去二门上叫了小厮来,架到老太爷跟前去,活活打死才好。”

躲在边上看戏的小丫头一看要出事了,纷纷倒戈过来,两个颠颠的往二门去寻人了,那几个吃了瘪的丫头见势不妙跪下磕头道,“两位姐姐饶了我们罢,其实我们离得远,看得也不真,只是混猜的,求姐姐别往上头说去,好歹留我们一条小命罢。”

翠屏本着抵赖到底就是胜利的精神,在丹霞的协助威喝下取得了完胜的战绩,得意一甩头,却不打算收手,尖声训道,“你们是哪个院里的?这事没个完,非找你们主子去。”

落井下石的人向来比坚持立场的人多,不知哪个方向有人回道,“她们是兰姨娘院里的。”

那兰姨娘原是二老爷谢堇在世时纳的妾,为人极为尖酸刻薄,是个鬼见愁的主儿,头里仗着自己生了长子,飞扬跋扈得没了边,后来那位小爷没养大,五岁上出痘死了,她也就消停下来,安稳了大半年又出妖蛾子,差点害死了二爷,被二老爷禁了足,直到二老爷过世出过园子一趟,后来就整日躲在银钩苑的西北角,要不是今儿提起她,还真当她死了呢

翠屏冷哼道,“我当是谁的奴才,原来是她院里的当年没把二爷淹死,如今又动了心思来坏他名声,还拉上我们姑娘?你们是打错了算盘,我们姑娘和二爷男未婚女未嫁,便是真在一处也没什么,你若真要害他,应当说他和三爷亲嘴那才妙。”

所有人哄然大笑,丹霞暗暗拉了拉翠屏裙子,示意她话说过了头,平白扯上了三爷不好,又想还是见好就收,便对那几个丫头道,“咱们姑娘宽厚,这回的事就算了,若闹开,我们姑娘是太爷老太太的宝贝,吃亏的是你主子我劝你们仔细自己的皮,还是安生些罢,大家受用。”

几个丫头含泪应了,站起来躬着身子去了,翠屏解恨道,“既遇着强的,那便要强过头去,我们姑娘白给人欺负不成”

丹霞道,“少说两句罢,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没闹明白。”

翠屏叹了口气,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一遍,丹霞抚胸道,“作孽作孽情果然是伤人”

两人唏嘘了一阵,加紧了步子往院里去,担心姑娘定是给气得不轻,谁知打了门帘进去,毋望正给玉华梳妆,从镜盒里取了环佩与她戴上,又叫六儿取来了三姨母给的华胜,仔细给她收拾好,转了两圈笑道,“到底佛靠金装,有了奶奶的样儿了,我x后要改口叫你嫂子了,要是叫玉嫂子又犯了大嫂子的讳,你母亲家姓什么?”

玉华羞涩道,“姑娘快别笑话我了,我哪里配得上你叫我嫂子,还是叫玉华的好。”

毋望又给她拢了比甲的前襟,抿嘴笑出两个梨窝来,一面道,“那可不合规矩,嫂子就是嫂子,来年再得个小子,都齐了。”

翠屏和丹霞见她还有心思说笑总算放了心,也围过来和玉华打趣,行了礼道,“给新姨奶奶道喜了新姨奶奶攀了高枝儿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往后要多多拂照,不枉咱们好了一场。”

玉华不依,几个人又扭到一起,这时周婆子捧了喜服进来,看她们闹便喊道,“姑奶奶们,好歹顾念她的肚子,等孩子落了地有你们闹的”

女孩儿们笑嘻嘻停了手,六儿忍不住摸摸她的肚子,问道,“有什么感觉么?会动吗?”

周婆子笑道,“傻孩子这会子还小,再过三四个月才会动呢。”又招手道,“大太太已经着人看日子了,今儿先把喜服送了来,赶时候,外头现买的,试试罢,不合身好改。”

众人看那件喜服是桃红色的,脸上不免有些黯淡,妾过门是不好穿正红色的,或是桃色,或是粉色,从侧门抬进来,不拜堂也不大宴宾客,往洞房里一送就算完了。哪个出嫁的女孩儿不想风光体面呢,谁不愿八抬大轿夫君骑马来迎,这个世道不是人人有这等造化的,就算过了门夫妻恩爱,遗憾总是有的,一辈子都不能重来了。

玉华心里也失落,看大家都不言语,知道是替她难过,便强笑道,“我是穷苦人家的闺女,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一人一个命,姑娘是有福的,日后看姑娘穿大红嫁衣罢。还有你们,将来放出去自有好人家讨了去,别像我就成了。”

大家伤感了一会,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衣裳,大小正合适,只有袖子稍长些,周婆子道,“长了好,长长久久的,讨都讨不来的好彩头赶明儿我来给新娘子开脸,也好得个红包打酒吃。”

玉华笑道,“到时候自然麻烦妈妈,妈妈儿女双全,是最有福气的。”

正说着,院里咋咋乎乎一通吆喝,转瞬一股风似的卷进了房里,毋望呆呆看着多出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披头散发,只穿一件中衣,铁青着脸和她怒目而对,毋望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这是谁,眼看来者不善,打算先弄清楚她的来历,就问道,“这位是?”

那妇人冷笑道,“姐儿好大忘性,连我也不认得?”

毋望想,你这副打扮,鬼认得你是谁嘴里不好意思直说,越过她看门口的三个丫鬟,俨然就是甬道上大肆宣扬亲嘴传闻的几位,想来这个人就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了,丫头吃了亏来讨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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