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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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妃摇头道,“谭夫人不成,虽儿女双全,上头公婆都不在了,叫她开脸不吉利,你莫操心,有我呢,你如今睡好最要紧,明儿礼多,时候又长,不知要闹到多早晚去呢。”

毋望道是,送她出了门方回屋里,草草收拾了就上床躺着了,闷在被褥里发了会子呆,心里半是欢喜半是担忧,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罢?有濮阳的夫人在,应该是不会出岔子的,终于走到了这步,只盼平安拜了堂就是了,只是不免有诸多遗憾,家里的亲人都不在,说来大逆不道,原说守一年孝的,眼下赶得急,只恐生出什么变化来,匆匆脱了孝就办喜事,也不知父母可会怪罪……脑子里混混沌沌想了好些,恍惚间又想起朱高煦的眼睛,不复精明锐利,灰蒙蒙雾霭一片。她微一瑟索,感觉心被牵了下,这帖猛药下去总该了结了,他这样的人,得不到会干净的撂手么?或者明儿他亲送了她上轿就好了,他再糊涂,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做出荒唐事来的。

又胡思乱想了会儿,外面梆子敲了三更,廊下风灯熄了半数,隔着窗屉子上糊的落日纱看去,对面厢房前挂的几盏红灯笼兀自摇晃,看着看着睡意袭来,便阖眼而眠。

一夜里睡得不甚安稳,怪梦一个接着一个,次日起来精神头大不济,吃过十锦汤团就恹恹的歪在榻上,喜娘拿了妆奁陪嫁的清单来报花名,她大略听了听,只顾靠着软垫打盹,众人也知道新娘子前一晚必定睡不踏实,也不闹她,一应事物都到跨间里去筹备,直让她睡到未正二刻才去叫她起来沐浴净身。

补了一觉,又在桶里泡了些时候,气色好了许多,着中衣出来,微云拿大氅裹了她推到梳妆台前,燕王妃挑的十全喜娘绞了五色线来给她开脸,一抽一拉间汗毛薅下一大片,登时半边脸热辣辣的,好容易开发完了,一照镜子两颊通红,淡月忙拧了帕子给她敷上,她暗叹这新娘子真是不好做,竟还要受这样的苦

隔了好一会儿退了红,又开始描眉画目点口脂,换了大红的麒麟通袖圆领袍,束起素光银带,披起了云霞翟文背子,众人再一看她,原来的素净淡雅一扫而空,盛装打扮下端的是光彩照人,显出一种妖娆别致的美来,满室哗然,几个喜婆啧啧道,“看见的美人儿多了去了,却没见过这样齐全的,这是哪里来的天仙呢,真个儿迷死了人。”

燕王妃愈发撞进心坎里来,上上下下细打量了,着人取了金项圈来给她戴上,抚掌道,“这闺女认晚了,没能在身边留上两年,可惜了。”

正说着,门上丫头报,“三位爷来了。”

朱高炽领了两个兄弟进门来,众人福身见礼,燕王妃道,“今儿得闲儿?都来凑热闹?”

朱高炽笑道,“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再忙的事也要放下,自己姊妹,好歹来瞧瞧,看有什么缺的没有,咱们也给妹妹添妆,是做哥哥的意思。”边说边下意识回身看,笑意更浓。

那高阳郡王面色不善,见那女孩儿艳若桃李,笑得眉目生采,心头一股手机之火排山倒海汹涌而来,险些一怒将桌上喜饼和子孙饽饽砸个稀烂,亏得朱高燧暗里拉他衣袖才醒过神来,然后看着那双濯亮如清泉般的眸子,从未过的沮丧刹时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这样的春风满面,想是欢喜得很呐求她给他做王妃便拉个脸子给他看,嫁给裴臻就如此中意,他叹了口气,眼底渐渐沉寂如水。

“妹妹什么时辰出阁?”朱高燧在一旁闲闲的问。

燕王妃道,“左不过是酉时,看姑爷何时来亲迎罢了。”

朱高燧看看天色道,“估摸差不多了罢,太阳都下山了。”回头对外面丫头道,“把东西抬来给姑娘过目。咱们兄弟不知道送什么,各人在琅翠坊里挑了三套头面,妹妹笑纳罢。”

丫头端着锦盒鱼贯而入,一一揭了盖子来看,九套手工精细的纯金首饰映得室内珠光宝气,两个丫头又抬来一面巨大的菱花镜,朱高燧道,“二哥哥最有心,那是唐朝寿昌公主用过的穿衣镜,花了大价钱淘腾来的,给妹妹梳妆使的。”

毋望抬眼看朱高煦,他微撇过头去,一副云山雾罩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顿了顿讪讪道,“值什么,不过消遣的东西。”

朱高炽淡淡一笑,道,“姑爷想是快到了,咱们兄弟到跨院等着罢。”

话音才落,隐约有鞭炮声伴着笙箫唢呐声传来,屋里一时乱哄哄闹腾起来,众人慌忙道,“快叫干妈上头,新姑爷来迎亲了。”

第109章亲迎

“一疏疏到尾……”喜娘高唱,“二疏疏到白发齐眉……三疏疏到子孙满堂……”

毋望从镜中往后看,朱高煦蹙眉在门前站着,他的两个兄弟都退到跨院去了,他却纹丝不动。屋里的丫头婆子们对他忌惮,也没人敢轰他,只绕着他走,燕王妃知道他的心思,暗里可怜他,徇私情也不开口,只管替她挽起头发束在顶上,拿金针别住,戴了朵绢花在她鬓边,探身看了窗外,对丫头道,“可打发人在门上候着了?姑爷到哪儿了?”

外面丫头打了软帘回道,“姑爷进门了,鼓乐花轿皆停在大门外,咱们的嫁妆都抬出去了。”

又一个管事婆子来报,“请新娘子进瀚海园罢,和合饭备齐了,吃了饭好上冠障面。”

燕王妃点头,示意搀扶搀起她,轻声道,“这和合饭是同家里平辈晚辈吃的,过会子只吃一两口就是了,可不能吃饱,新娘子大婚是不好上茅厕的。”

毋望红着脸应了,往门口去,见朱高煦仍傻站着,只好道,“二哥哥一道走罢,先吃了和合饭才上轿呢,叫二哥哥好等。”

众人原本觉得古怪,也暗自揣摩这高阳郡王是什么意思,似乎轧出些暧昧的苗头来,却被她一说,瞬间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高阳郡王不懂规矩,敢情不知道有和合饭这一道,在这里等着是为了送妹子上花轿,倒也没什么不通的了。众人皆相视而笑,独濮阳夫人半步不离左右,护着她往抱厦里去。

朱高煦撩袍便走,懊恼着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心里不受用得了不得,偏要在那里杵着碍眼,脑子里闪过不知多少遍念头,好几次差一点上前劫走她,到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也晓得这回鲁莽不得,那裴臻吃过一次亏,这回定是加紧了布置的,说不定此时燕王府的房顶上伏满了暗卫,他若有异动,顷刻间就会被刺成筛子。

不过这些不是他真正计较的,她每一次注视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眼里带着疏离和防备,这才是叫他心寒的,不带半点感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极尽破坏之能事,换来的是她的反感和不屑,这是何苦来?她眼下虽云英未嫁,自己却又待如何?唯有长叹,究竟是怎生的造化弄人

尚未入瀚海园,远远已看见园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孩子的笑闹声穿插其间,乱哄哄百无禁忌,他愈发的气短胸闷,冷了脸步入厅堂,一眼就撇见了那簪花披红的新郎官——

只见他穿着乌纱团领常服,翼善冠下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梢眼角处春色点点,侧身和旁边的小厮吩咐着什么,半边脸在火光映照下剔透得白玉一般,许是听得新娘子来了,回身来看,负手言笑晏晏的立着,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丰姿奇秀。

“那厮皮相确是生得好,我要是女子也会选他的。”朱高燧在他耳边幽幽地叹。

朱高煦有些手痒,握了拳瞪他,“皮相好作饭吃么?我是郡王”

朱高燧讪讪的摸鼻子,瓮声道,“郡王怎么了?他除了无官职,旁的都不比你差,他日父王登基,他便是第一功臣,如今春君又认了义父,将来一个驸马都尉横竖是逃不过的,你还是煞煞性儿罢,不是你的终究抢不来,你瞧他俩,蜜里调油似的,你何苦找不自在,索性放了手,天涯何处无芳草,短短这几日,哪里就爱得这样了。”

朱高煦一哼,“你懂什么”

朱高燧苦笑道,“我是不懂,她成了咱们妹子,你还想怎么的?入席罢,”他拍了拍他的肩,“别眼热人家做新郎官,你的好日子也近了,开了春且有你乐的。”

朱高煦想叱他,他却已往席面上去了,和裴臻抱拳寒暄起来。他低头看腰带上的虎纹,驸马都尉?也要他有这个命做才好行军万里,道路阻且长,这身细皮嫩肉,也许一场大风就把他刮飞了,那双单会拉弓弹琴的手,可以自保么?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这么一想又足了底气,笃悠悠走过去,拱手道,“先生今日小登科,可喜可贺,多饮几杯才好。”

裴臻推诿道,“郡王回头过府去,裴臻拜了堂定和郡王畅饮,这会子若失了体统,恐王爷和王妃怪罪。”

众人落座,桌上大半是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个月,奶妈子抱在怀里,左手银筷右手银勺,盆碗边上敲得乒乓乱响,一个领了头,其他的纷纷效仿,一时饭桌上炸开了锅,大人们哭笑不得,丫鬟伺候着吃了两个喜饺,这顿和合饭就算吃完了。

两人相携往燕王夫妇跟前磕头拜别,燕王妃说些“夫妻和睦”之类的吉祥话,喜婆引裴臻进后身屋里,在床前放了绣杌,嘱咐他对床而坐,不得向外。

燕王妃摘了毋望头上步摇绢花,替她戴上牡丹金宝钿花大冠,娘两个落了几滴眼泪,稍后盖上文王百子锦袱,喜娘便招呼高阳郡王道,“给新娘子裹锦衾,哥哥送妹子出阁入轿罢。”

毋望僵了僵身子,眼前一片红,从盖头的下沿瞧见两只着烫金广袖的手伸过来,在她背后膝弯下轻轻一抬,她刹时腾身而起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的跳得心怦然作响,紧了紧手臂,走得极缓慢,府外已开始奏乐鸣炮,满世界的喧闹,他却清楚听得到她的呼吸,于是他道,“春君,你高兴么?”

毋望突然有股哭的冲动,略平了平心绪,缓缓道,“我自然是高兴的,郡王大恩,春君感激不尽。”

“感激?”他喃喃,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轿前,送出手臂将她托进围子里,并没有立刻就走,稍一顿道,“切莫谢得太早,不过是开头,往后还有几十年呢。”说完利落转身,扬长而去。

毋望被他那话唬得心里七上八下,一片昏沉沉里,大轿和仪仗开拔,甬长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沿大道往裴府逶迤而行。

约行两柱香已到了裴府正门,门外宾客早就候着了,远远见裴臻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便叫人取了金弓银箭在廊下静待,新郎官一下马众人便涌上去,张玉招来小厮,指着那副贴了喜字的弓箭笑道,“先生虽伉俪情深,今儿这下马威却万万少不得,不需你六箭齐发,只要在轿门上射上三箭便是了。”

众人一听皆叫好起哄。

慎行和路知遥对看,德沛在一旁忿忿道,“这粗野的武夫真是可恶什么下马威,不是踢轿门就成了么,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动刀剑”

那些军营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一味的只是闹,新郎官没法,又不好拂众人的意思,下马威便下马威罢,回头进了洞房再好生赔罪,左不过打了水给娇妻洗脚,补贴她的体面罢了。

于是搭了三支箭在弓上,舒臂正待要拉弦,朱能又蹿出来叫嚣,“明月先生箭术了得,离得这样近便出手岂不忒简单了些?退后二十步再射方好。”

慎行听了大皱其眉,对路知遥道,“这是什么道理?打趣也不是这么个打趣法,轿上是软帘,万一有个偏差,岂是闹着顽的”

路知遥也觉不妥,忙解围道,“意思意思就完了,何必难为新人呢”

那群将领闹得正起劲,断然不肯善罢甘休,裴臻对慎行笑道,“不碍的,我心里有数。”遂依言退到二十步开外,舒腰挽弓如满月,众人只叹那身形姿态如何的俊逸美好,尚未见他寻辩准头,只一眨眼,那三支箭矢穿云破雾直往花轿而去,只听铮的一声,齐齐落在轿檐上,箭羽兀自嗡然作颤,射中三朵鎏金团花,真真分毫不差。

众人折服,噼啪的拍起手来,裴臻将弓箭扔给一旁小厮,快步至轿前打起门帘,接过红绸一头递到她手上,喜娘上前搀扶,缓缓引她出来,他看着那曼妙身姿款曲摇摆的跨过马鞍,又跨过火盆,心里的欢喜已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了,凭你怎么冷静精明,此时早已化作一汪春水,暗中直念神天菩萨,可算叫他娶到了她,这下是功德圆满了,而后只需替她创下一片基业,还她个一品诰命的衔儿,这一生余下的时候就和她厮守在一处,这辈子便圆满了。

行至大厅正中,因无高堂可拜,司仪只让新人对天叩拜,裴臻是个谨慎的人,行大礼前与她并肩而立,私下唤她名字,唯恐新娘子被人调包似的,听她糯软的嗯了一声,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喜滋滋拜了堂,司仪高唱“礼成”,两人被傧相喜娘簇拥着往蓬壶阆苑的洞房里去,那群不识相的大老粗又挡住路,嚷道,“新郎官可要快些回来,咱们等着敬酒的,好歹不能把我们撂着先洞房了。”

裴臻玉面微红,忙不迭的作揖告饶,应道,“一定一定。”众人这才让了路放他们离去。

待将她安置在喜床上坐定,看不到脸,又不好揭盖头,碍于屋里有外人在,只得低声道,“还要叫你受累,再等我会子,那席散了我才好回来。”

盖头下的人道,“少喝些罢,仔细身子。”

裴臻闻言,心头那叫一个受用,虽明知今日逃不过一大醉,还是道好,悄悄在她肩头捏了捏,便返回园子里招呼客人去了。

第110章良辰佳期

德沛看着洋洋洒洒六十桌的流水席兴叹,“我师兄可是将北平城里的驻军都请来了?凭他是酒瓮还是酒缸,这一轮酒敬下来了不得,洞房怕是不成了”

慎行和路知遥相视涩涩一笑,路知遥道,“你没见有四十桌的宾客悄无声息么,那些是明月先生的暗卫和影卫,就是敬酒也不会难为他的。”转而对慎行道,“你还回布政使司么?回去怕不好,还是留下罢,燕王跟前我替你引荐。”

慎行看着那穿梭席间却游刃有余的男子微摇头,端酒抿了口,道,“还不是时候,齐泰作势安抚燕王,我若一走,必定知道大战在即,引朝廷防备就不好了。”

路知遥叹了口气,不无哀伤道,“行哥儿,春君就这么出嫁了。”

慎行转脸看他,目光灼灼,“你将她带出谢府时就该料想到有今日,我原当你心里有她,谁知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儿女私情全然不在话下,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当何如?”路知遥苦笑,“你打量我不懊恼么?可他两个早就情根深种,春君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岂是个愿意退而求其次的?你我都没有胜算,何必怨来怨去”

德沛侧目,很不屑的嗤了声,“你俩不缺胳膊不缺腿,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骗去,在这儿一面喝着喜酒,一面喋喋哀悼,真是好笑得紧。”

两个男人被个小子点到痛处,面上一时五光十色,低头不说话,只顾饮起酒来。

德沛咂了咂嘴,摇头道,“没想到啊,我姐姐最后还是落到了他手里,我还以为她会嫁给章家哥哥,过上平凡的小日子,谁知兜了一个大圈子,仍旧嫁了他。”

三人各自感慨,隔了几桌一个大汉站起来招呼道,“德小子,过来”

德沛一看笑道,“是我的师傅,当初把我从馒头村带出来的纪纲大人。”说着端起酒杯欢快的往那桌跑去。

新郎官的活并不轻松,燕军里的统领们八百年没喝过酒的架势,一个个如狼似虎,抓着他一杯接一杯的猛灌,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暗道好在入席前吃了解酒的药,否则这会子该趴下了。环顾一圈未见高阳郡王,心里稍放了放,这当口他若借着酒劲儿存心找茬还真不好对付,不来的好,也省得自己忍着不痛快和他虚与委蛇,才认的亲,不说真情有几分,闹起来总不好看。

那厢的虞子期和铁英等皆离席替主子挡酒,慎行和路知遥见那芝兰玉树般的人摇晃而来,便起身相迎,新郎官腮晕酡红,脚步也微微蹒跚,两个眸子却熠熠生辉,瞳仁漆黑如曜石,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深邃和妖娆,抬眼看他们时,两人俱一怔,随后只能悻悻然叹他果然好相貌,输在他手里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那裴臻举杯道,“多谢二位赏脸参加裴某的婚宴,今儿人多恐招呼不周,改日另设家宴邀二位来聚,春君定是极欢喜的。”

慎行道,“我那妹妹就托付先生了,既是她自己选的人,想来也不会错,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着先干为尽。

路知遥勉强笑了笑,顺着话头道,“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裴臻笑得愈发灿烂,拱手道,“多谢多谢。”言毕举樽一饮而尽,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施施然朝另一桌去了。

雅阁里的夫人们也酒劲正酣,边喝边说,大抵是些婆媳姑嫂间的段子,渐渐又发展到夫妻翁媳,几人说到动情处便声情并茂,引出哄堂大笑,见新郎官来了纷纷起身,笑道,“和咱们每人喝两杯才算完呢。”

裴臻作揖告饶,“好嫂子们,且饶了我罢,才刚喝了几大海,这会子真不成了。”

朱能夫人道,“和爷们儿喝就成,喝咱们喝就不成了?偏不饶你也莫说多,叫丫头拿个海子来,你喝了一海才放你出门去。”

裴臻一听连连摆手,“嫂子们是要瞧我笑话呢,我便是大肚弥勒佛也喝不了这许多去,嫂子们菩萨心肠,”又腼腆一笑,“春君还在等我呢。”

席面上嘘声大作,张玉夫人道,“可不,闹得人家洞不成房就是罪过了,换个大盅来,喝上一盅便罢了。不过听闻明月先生通晓音律,当年一曲名动天下,今儿也让咱们一饱耳福罢。”

裴臻面上笑意渐深,回头让助儿取琴来,自己接了盅仰头喝尽,道,“多谢诸位嫂子了,兰杜许久未弹琴了,恐手生,要是弹得不好,请嫂子们多担待。”

说话间丫头搬了琴案来,又取金炉燃一支檀香,小厮抱了琴放在案上,但见那琴黑漆面,具细密流水断,玉徽、玉轸、玉足,琴底颈部刻行草书填绿,竟是唐朝的名琴“春雷”。

他撩袍习地而坐,如玉的手指覆上琴弦,轻拨慢捻,铮淙有声,那春雷音色极佳,加之抚琴之人琴技高超,琴声忽而激昂,四弦一声如裂帛,忽而低迷悠扬,辗转飘渺,众人听得入神尚尤不足,便吵着要他高歌一曲,裴臻浅笑着曲风一转,启唇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琴声缠绵,歌声悠扬,隐隐飘进蓬壶阆苑,陪房的丫头喜娘笑道,“又在折腾姑爷了”

淡月微推了窗,回身道,“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毋望已由十全妇人揭了障面,凤冠也暂时卸了摆在一边,倚榻细听了,手指打着拍节道,“是凤求凰。”

婆子恭维道,“新姑爷色艺双馨,明月君果然名不虚传,和我们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

毋望只淡然一笑,问微云道,“大爷喝得可多么?”

微云道,“才刚助儿打发人来回,说喝得还不少呢,到廊坊下吐过一回,重吃了解酒药,这会子还好,琴照弹,歌照唱,想是没什么。”

毋望听说吐了,心里不由揪了揪,眉头也皱了起来,淡月忙道,“奶奶快别心疼,哪个新郎官不是这样过来的新娘子乐呵呵的,可不敢蹙眉。”

微云也宽慰道,“奶奶只管放宽心,咱们大爷什么样的人物,岂会吃亏。”

毋望暗想也是,他滑得都快成精了,天底下哪里有人难为得了他于是安心在软垫上歪着,看见一个喜娘拿描金漆盘托了一方雪缎来,到床前掀了被角塞进被窝里,她不解,问淡月道,“这是做什么?”

淡月是大姑娘,也没见过这阵仗,便茫然摇头,旁边的婆子道,“这是落红布,是爷和奶奶圆房时用的,一是怕脏了褥子,二来,第二日要给婆婆瞧的。”

毋望大窘,淡月道,“咱们太太没在,明儿给谁瞧?”

那婆子暧昧的笑,“那就留着罢,好歹是女孩儿的第一次,过了今晚再不是姑娘了。”

洞房花烛就是那件事,先头燕王妃拿画册来教她,如今又有这落红布,她隐约有些害怕起来,渐渐白了脸,众人见她惶恐,喜娘俯身在她耳边道,“别怕,只要姑爷不急,小心些就没事儿,世人都打这儿过的。”

另两个婆子点头道,“忍一忍,明儿就好了。”

毋望低着头不说话,那人是裴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自己并不排斥和他有亲密的举动,咬牙挺过去就好了罢。

脑子里正混乱着,喜娘看了时辰道,“快四更了,外头宴席该散了,快扮上罢,姑爷该进洞房揭盖头了。”

丫头们七手八脚重给她戴上凤冠,盖了锦袱,刚扶到喜床上坐定,园子里传来鼎沸的人声,毋望咯噔一下,暗道闹洞房的来了,岂不是又要折腾么

新郎官被那些武官推进新房,众人大喊着要看新娘子,让新郎官挑盖头,裴臻哭笑不得的接过称杆,拱手道,“夫人胆子小,诸位瞧过就请回罢,裴某款待不周,下回定当赔罪,这洞房便别闹了成么?”

丘福和顾成嘿嘿的笑,“看来明月先生英雄一世,却是个怕老婆的别啰嗦,揭了盖头要紧。”

裴臻无奈拿称杆子挑了锦袱下来,众人借着烛光一看,新娘子华服宝冠,素肤如凝脂,绰约多逸态,唇上一蔟艳红,端的是雍容不可方物,垂眼起身,朝众宾客盈盈一福,弄得原本还想大闹取乐的武将们讪讪的,人家新娘子都行了礼,再不依不饶便是不识趣儿,只好说了些祝贺的话,意犹未尽的退出新房,各回各家去了。

喜娘伺候新人喝了合卺酒,又在两人头上各剪了一缕头发,拿红绳编了打成结放到锦盒里,婆子端了一盘饺子来,拨了两个到碗里,示意两人一同吃,毋望正觉饿,便一口咬了下去——

婆子笑吟吟问道,“生么?”

两人苦着脸点头,“生。”忙转头吐在痰盒里。

“生就好。”众人大乐,复齐齐福身道,“祝大爷大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婆子扫了床上干果,退到门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主子们早些安置罢,奴才们告退了。”

助儿招呼道,“妈妈们辛苦,咱们大爷备了喜钱犒劳各位,请随我来罢。”

众人道是,躬身放下纻红洒金帷幔,阖门纷纷退出了蓬壶阆苑。

第111章玉堂春

红烛高燃,两人抵膝而坐,相视莞尔。

裴臻探身将她头上凤冠摘下放到一边,绕到她身后替她捏起了肩颈,低声道,“累么?”

毋望应了声,他从那巨大的穿衣镜里看过去,新娘子闭着眼,神情魇足如只优雅的猫,脖颈纤细修长,白嫩的皮肤比最精致的瓷器还要金贵。

他恍惚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她坐在梧桐树下,在绣绷上描花样子,低着头,浅绿色的短衫衬得眉目如画,听见他舅母的介绍,一时眼中神采千变万化,似乎不满,脸上却带着疏离而矜持的笑,他的心怦怦跳得山响,觉得都快喘不上气儿来了似的,她缓缓转身,连看都不曾仔细看他一眼,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容貌是否褪色了,回去还照了好半天的镜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个那样淡漠的人,心无杂念,平静得像一口古井,任他手段用尽她自岿然不动,就算被逼无奈来求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不卑不亢,他那沉沉心机瞬间就化作了绕指柔,第一次竟为个女孩夜不能寐,只为等不到她来找他,便在家里坐卧不宁,对虞子期的办事效率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想想真是一物降一物,凭你恁的能耐,左不过难逃情关,他的劫原来是应在她身上的,这个差点就成了他小妾的女人身上。

他不禁勾起了唇角,指腹在她耳垂上摩挲,今后她就是他的了,谁敢多瞧一眼,他都有充分的理由干涉,多么的好

毋望扬起脸看他,面上笑靥如花,“你在想什么?”

他回了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负手踱了几步,慢吞吞道,“我在算今儿收了多少礼金。”

她坐到梳妆台前拿篦子篦头,只道,“嗯,可算清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促狭,知道她在取笑他,便抚额退坐到床沿上,呻吟道,“了不得才刚喝多了,这会子上头。”

她心里一紧,忙扔了篦子来看他,却见他摘了翼善冠,斜倚在绣枕上,长发披散如墨,红唇微张,媚眼如丝,秋波涤荡间春色泛滥,已然风流入骨的模样。

她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倒水给你喝罢。”

他的手指勾上了她喜服上的霞帔,将她勾了回来,笑得颠倒众生,“早灌了一肚子的水,你还叫我喝,莫非要撑死为夫么?”说着栖身靠上来,头枕着她单薄的肩,一手攀上她领上的盘扣,边解边道,“睡一觉就好了……你穿这么多做什么?脱了干净……为夫帮你脱,还是早些就寝罢,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毋望心头狂跳,捂住脖子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裴臻也不勉强,直起身子自顾自解起了常服上的绑带,又躬身摘了脚上皂靴,三两下脱得只剩雪白的中衣,闲适靠在床头托腮看她。

毋望本就局促,磨磨蹭蹭才卸了翟文背子,正要解腰带,却见他眯眼看着她,刹时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僵僵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憋红了脸。

裴臻叹道,“我说给你脱,你还臊,如今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踩着波斯毯下地,烟视媚行款款而来。

那双弹琴的手十指灵动,她稍愣了愣神便被他一层层剥掉,等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时,赫然发现中衣上的带子也被他解开了,衣襟大敞着,露出里面朱红色的抹胸来,她慌乱去拢,却让他捉住了手,炽热的吻印上她的锁骨,脚下虚晃两步,双双倒在了鸳鸯被中。

毋望心跳如鼓,他的唇在她颈间流连,一点点往下,她完全不能自主,只能由得他肆意妄为。

他带着微喘抬头看她,她蹙着眉,脸侧向一边,他轻轻笑起来,“怎么上刑似的?这是人间至乐,为夫教会你……”

说着除去她薄薄的中衣,只剩抹胸和亵裤,她抬手护着,羞愧得无以复加,想哀求,却又想起了燕王妃的话,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推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就脱去了她最后的遮蔽,稍一打量她,眼里生出华彩来,复又俯身吻她,将她的喘息吞没。

毋望耳中嗡嗡作响,他灵巧的舌头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舔含,濡湿一片,冰凉凉的,室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她呼出的气也越来越燥热。

他撩起她微颤的手臂,拇指划过她颈间的轮廓,一路往下,落在那饱满美好的弧度上,嘴唇膜拜似的擦过一寸寸肌肤,最后贴上嫣红的峰尖,一圈一圈,流连忘返……

她就像他手里的琴,铮然嗡鸣,发出破碎的低吟,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身子酥软下来,神思昏聩,就似泡在了温泉里,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载浮载沉,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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