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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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是个气氛压抑的地方。

纪周行有几位医生朋友,见惯了生死。朋友常说:普通人还是治不起病…索拉菲尼片一盒一万二千元,伊马替尼胶囊一盒两万五千元,某些家庭自认为是小康了,大病一来,半年掏空。活不起的人多了去,老天爷能怎么办?医生又能怎么办?

纪周行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他怕被医生安上“何不食肉糜”的罪名。

他说: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他不停地想。

他做了各项检查,结果显示:CT无异常,右侧胫骨撕脱性骨折、腓骨下缘骨折、关节囊与软组织肿胀…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还是需要一场手术。等候手术安排时,他问司机:“你那儿有回音了吗?”

司机嗫喏着回答:“那个女孩子没接电话,她是不是在加班呐?”

纪周行道:“人没接电话,你怎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纪周行的父亲已经匆忙赶来。父亲脸色发白,见到儿子意识清醒还能聊天,父亲的状态缓和了一些,道:“我明天跟你领导打声招呼。这几个月你别碰工作,躺着养伤。”

随后,父亲逮住了医生,再三询问,确定儿子只是骨折了,左手划破,伤口处理完毕。

纪周行闷咳,问他父亲要手机,又背了一串电话号码。

父亲还当他要谈生意,暗叹:这小子能成大器。绷带绑着,病床躺着,竟没忘怀使命。

哪知电话打通,传来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是谁?”

纪周行道:“是我。”

他生怕她挂断电话,匆忙说:“我今晚出了车祸,只剩半条命。”

姜锦年刚洗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挂着一条浴巾,缓慢地擦抹头发。傅承林知道她不爱用吹风机。他提起雪白如新的毛巾,帮她揩拭发丝间的水滴,稍一弯身,听见纪周行正在讲话。

傅承林平常做人都有几幅面孔,时间一久,心理活动跟着四分五裂。他一时觉得纪周行活该受罪,一时又觉得逢难之人其言也善,同时怀疑:纪周行其实安然无恙。他只是寻了个理由,作戏撒谎。

纪周行道:“我笑一次,全身都疼。手术马上开始了,你…你在做什么?”

姜锦年的拇指贴近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她半低着头,一声不吭,那边的纪周行就发笑。他每挪动一寸身体,便有一寸摧心剖肝的剧痛,窗外月亮渗透树影,送来浑浊光线,他悄悄向她告白:“我爱你。”

他只用了唇语。

他猜测傅承林在她身边。那么他的执念更显龌蹉,更像是背负着枷锁与烙印的魔鬼了。可耻又可悲。十八岁那年,他曾为了女生在操场上约架…他现在甚至不能嘲笑那时的幼稚浅薄,为什么她可以迅速解脱,而他不能?

她曾经属于他。

他越痛苦,就越想笑。

就像她从前遭了委屈,会扑进他怀里一个劲地哭。

他亲手惯出她的坏脾气,又将她推远。

再开口那一瞬,他才发现——姜锦年关机了。

父亲坐在他床头,宽慰道:“儿子,强扭的瓜不甜。”

父亲语调沉稳:“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他捋一捋西装领带,叹口气,鬓侧白发十分扎眼:“小姜哄你两句,来见你,是对你好吗?不是。你俩定过婚事又闹开,双方都下不来台面。我虽不清楚原因…我对自己的儿子还是知根知底。”

他垂首看着儿子:“散场就是散场,你没法儿挽回。下午三点市场收盘,你说,等等我啊,我还要下单,行不行呢?”他摇摇头,且说:“错过这村没这店。你省省力气,别打扰那丫头的生活了。”

纪周行嗤笑。

父亲抽一张纸巾,擤一把鼻涕。他的手背已有老年斑,棕褐色,零落几块,也不知何时有的,突然就有了。

他不厌其烦地说:“周行,你从小被你爷爷奶奶宠,我和你妈都没空管…”

纪周行艰难吞咽,提醒道:“爸爸,打住,我耳边都是嗡嗡嗡嗡。”父亲果然住了嘴,再没提起一个字。

纪周行阖上眼帘,闭目又说:“到底意难平。”

父亲言简意赅地开导了他:“你俩当时快不快乐?很快乐吧,不然怎么想到了结婚?你接着死缠烂打,这些回忆在姜小姐那里都很耻辱了。”

纪周行捂住眉骨——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

他差一点就流了泪。还好没有。成年男人的尊严仍在。

他说:“我祝她幸福吧。”

父亲道:“认识自己的错,气魄和胸襟,比钱更要紧。”

纪周行仍是没睁眼:“嗯。”

父亲适才对儿子感到放心。

*

姜锦年在家中狂打喷嚏。

猫咪趴附她的膝头,随着她的动作,茫然呆望着她。傅承林面对着电脑处理邮件,忽而停下来,头也没抬,对她说:“你穿件衣服,别在这儿冻感冒了。”

姜锦年道:“裙子不是正好吗?屋子里很热。”

她稍有恍惚。

傅承林翻扣着手机,道:“纪周行不会英年早逝。他在医院做手术,无大碍,右腿骨折,伤口已经缝合。你还惦念他?”

“我没有,”姜锦年抚摸猫咪的后颈软毛,辩白道,“只是一个熟人出了车祸,我可能也…突然惊讶。”

她停顿中思考措辞的间隙,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她被傅承林的问题牵扯出火气,分不清谁对谁错,心情无端烦躁,嘴上就说:“怎么,你是不是觉得,今晚我要是没来你们家,我就会跑去医院,专门看他了?”

傅承林盯着她:“扯远了,我没考虑过。”

他的右手还搭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心二用。他回复完一封重要邮件,偶然抽出空闲:“你现在去一趟医院,也不是不可以。”

姜锦年道:“你就这么想我。”

傅承林挑拣文件的动作顿住:“想你什么?”

姜锦年抱起猫咪,穿着拖鞋往外走:“你自己心里清楚。”人还没走远,傅承林扯上了她的裙摆。他捉她就跟抓鱼一样容易,扣了她的腕骨,根本没用力气,以防弄疼了她。

但她反手一拧开,还是跑掉了。

猫咪跳下地面,伸了个懒腰。

傅承林暗忖:他此时追过去,她生着闷气,多半得和他吵架。而他不愿吵也不想吵,再等一会儿,兴许能平静地重归于好。

他坐回原位,继续专注于工作。夜里十点多,他煮了一杯牛奶,敲响姜锦年的房门,没声。他直接推门,打不开——她从里面落了锁。

“姜锦年,”他道,“你开下门。”

姜锦年回答:“你竟然直接叫我全名。”

她认定他存心来找茬。

傅承林反问道:“你的名字不能叫么?”他侧倚着墙,嗓音低沉尤其勾人:“年年,宝贝,老婆,快过来开门。杯子很烫,我要是握不住,牛奶就洒你门口。”

姜锦年终于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他的杯子。他看见她低头喝牛奶,慢慢地啜饮,他唇角抿起一丝微淡弧度。可是姜锦年没喝完奶,就关了门,叹道:“我睡了,晚安。”

第二天,她走得格外早。

到了办公室就投入工作,持续两个多小时,直到晨会开始。今天的晨会与往常不同,谭天启等几位基金经理都过来参与。姜锦年摊开文件夹,介绍起了制造业板块的A股热点,也谈到了岂徕公司的高端液压产品。有人问她:“市场行情如何?”

姜锦年道:“短期还是长期?”

那人颔首:“都说一遍吧,还有重点关注的,我们的人工智能医疗股份。”

谭天启插了一句:“在我眼里,人工智能医疗板块,全是概念股。”

姜锦年附和道:“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要想全面应用人工智能医疗…我不说不可能,就是太难了。我们把它当做概念股…”

谭天启反过来打断她的话:“不,不是难。这个行业发展潜力大,吸引投资者的目光聚焦。”

他一边谈论,一边合上了笔记本。

他平素都有做记录的习惯。

今天早晨,他一直没动笔。

夏知秋忽而拔高音调,笑道:“人工智能医疗现阶段在国内就是痴人说梦。人工智能的本质是什么?大数据输入与提炼,你一没有Structured data,二没有完善的信息安全保障,凭什么让全国的医疗数据联网,你只能方便黑客入侵云端存储,弱化医院的市场竞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谭天启摆了摆手,纠正他:“这只是技术问题。我调研过一家公司,他们已经有了Dataset…”

夏知秋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调侃道:“这可如何是好,谭经理,你连Database和Dataset的区别都弄不清。”

谭天启仍是没动怒。

他摊开笔记本,笑眯眯地说:“烦请夏助理给我解释两句,我记着呢。”

夏知秋不言语。

他和谭天启闹矛盾,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当年组里发生过什么,那是他们几人的秘密。

清晨阳光晦涩,寥落照进会议室。

除了夏知秋以外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严肃冷静。姜锦年为了圆场,应道:“谭经理可能不太关注数据与人工智能的算法原理,这些都不重要,只是细枝末节。Database就是通常俗称的数据库,用来存储数据,像谷歌公司就有BigTable,设计理念很优秀…Dataset可能呢,只是一个数据集,被收入了Database。”

谭天启与她聊了两句,她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更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出风头。

夏知秋再次接话:“谷歌微软Facebook在人工智能领域的论文,甩脱我们一大截。我们国内,AI的论文发表数量位居全球第一,质量呢?不少学者都在灌水。后期大量人才缺口、人才建设从哪里找——这都是问题。”

他姿态随性,笑里藏刀。

罗菡咳嗽一声,转移话锋。

散会后,夏知秋和姜锦年一起去了罗菡办公室。

罗菡气得不轻。

面上依然没表露,她只对夏知秋说:“我理解你,你觉得谭天启不配坐到现在的位置。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谭天启对你没反应?你看清楚自己,你不值得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夏知秋语不惊人死不休:“哦,我要和他聊聊老鼠仓了。”

“老鼠仓”是指,基金经理利用资本拉动股票价格之前,偷摸着拿一笔自己的钱,暗地里投资这支股票,赚取外快——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

第62章 崩盘(二)

“我不该让他好过。”夏知秋说。

他眉目清朗,眼神直直对上罗菡。

罗菡稳如泰山:“你毕业四年,先开始在券商做行业研究员,做了一年,跳槽到我们公司。职场不是学校我没义务教你,我就提醒你一次——职位经验没一个立得住,还学人家玩办公室政治,搞打击报复呢?”

夏知秋扯了一下领带,没解开。

他的愤怒在顷刻间压抑到了极点:“谭天启那两年的年度考核结果都是靠作假,晋升和培训的机会全归了他,他还私藏猫腻,手脚不干净…”

“说话要注意,”罗菡道,“我办公室有摄像头。”

她扭开一只陈旧的铁皮罐,窸窸窣窣捡起茶叶,扔进玻璃杯中。热水泡得清茶滚动,逆着光,错落有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翠绿色长剑。

剑锋指向夏知秋。

夏知秋走近一步,双手扣在桌沿:“我每次在公司看到谭天启,止不住地犯恶心。他还成了重点培养、重点保护对象,他除了每月给客户写一封公开信,还能做什么实事?”

“够了!”罗菡骂道。

她把一份文件摔在桌上。

纸页撞到玻璃杯,茶水落地,溅开,一下子污染了地毯。

姜锦年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姜锦年进公司的时间不长,哪里知道当年的秘辛?

她夹在罗菡与夏知秋之间,无话可说,无言可评。罗菡是她敬重的上司,夏知秋是她欣赏的同事,如果非要让她选一个犯错的人,她宁愿把一切谬误都归咎于谭天启。

罗菡却说:“谭经理排名高,能力强,掌握着决策权和话语权。他没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你对他有太多误会。你不听劝一定要去淌浑水…嫌我们组还不够乱?你晨会上跟他抬什么杠?”

夏知秋身子没动,眼皮都不曾掀一下:“我可不是抬杠。他犯了眼高手低的老毛病,概念还没弄清就急着下单入市,补仓补仓,早晚有一天,他会补成爆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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