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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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林作势和她干杯。他给她留面子,但是杜兰薇无地自容。那一晚,她跑出聚会厅,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思考人生。她常有一种感觉:母亲的脸皮格外的厚,她很想学习厚脸皮,可她就是学不来,她的脸皮特别单薄。

杜兰薇颓唐如一尾将死的鱼。

她对傅承林的感情并不深,蜻蜓点水般的仰慕,要开解自己很容易。但她难以平复激烈的心跳,或许是她的动作夸张,她的背后,忽然有一个男人问道:“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杜兰薇回头一看,望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那人眉目俊朗,仪表堂堂,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的名字是温临。”

杜兰薇问他:“哪个温,哪个临?”

他说:“温暖的温,濒临的临。”

杜兰薇和他握手:“我叫杜兰薇。杜鹃的杜,兰花的兰,蔷薇的薇。”

温临握着她的手指,好一会儿没松开。偏偏他摆出一副思考模样,似乎并不是在揩她的油水,她听见温临称赞她一句:“你是花朵做成的吗?杜小姐。”

温临抬步凑近,深红色的窗帘遮挡二人。

他们躲在宾客们的视线盲区。温临的攻势步步紧逼,他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叹道:“最像蔷薇。”

杜兰薇起初以为,温临是和傅承林一样的禁欲系,哪知温临一上来就这副态度。她一时无处可逃,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他便调戏道:“你还带刺呢。”

说完,他一退两米远。

他解释道:“你面红耳赤蹲在地上,我奇怪你是怎么了?冒昧地试了试你的反应,我想你应当没什么要紧的,太好了。”

他背靠着墙根,左手端住了酒杯。

杜兰薇双手抱臂:“你刚刚是那么想的?”

温临道:“是啊。”

杜兰薇瞧着他。直觉上,她怀疑他是个花花公子。但她又没有切实的证据,单从温临的表现来看,他并未做任何过分的事。聚会快结束时,温临问她要手机号码,她也给了。她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报出号码,像是在刻意证明自己的魅力。

不久后,温临与杜兰薇成为朋友。

温临非常会聊天,善于察言观色。他还特别愿意充当杜兰薇的情绪垃圾桶,杜兰薇在学校里遇见了什么大事小事奇葩事,都爱说给温临听。

杜兰薇的母亲经常教育她:“切忌交浅言深。”

反复念叨过无数遍。

母亲在这事上栽过跟头,吃过大亏。但是杜兰薇没有。而言语的薄弱力量,总是比不上亲身经历来得猛烈。杜兰薇与温临的交往紧密,她并未隐瞒他:“咱们见面那一晚,我跟傅承林告白被拒了。”

温临饶有兴趣:“你喜欢他啊。”

杜兰薇早就死了那条心:“得了吧,我和他没戏。”

那天夜晚,温临开车路过杜兰薇的大学。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邀请杜兰薇去听一场歌剧。此前,杜兰薇曾在温临面前自称:她热爱音乐,常听意大利歌剧。其实都是假话,她完全是在装逼。

歌剧院里,杜兰薇无聊透顶。

她静坐于豪华的包厢雅座,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她一句意大利语都没学过,舞台上的女高音唱得正欢。温临开启一瓶香槟,执着酒杯,身体斜坐,他露出沉思的神色:“唱什么呢?听不懂,你做我的翻译吧,杜兰薇。”

杜兰薇如蒙大敌。

温临惋惜道:“你也听不懂?”

杜兰薇开始胡编乱造。她伸手指着舞台中央:“那个红裙子的女人是绿衣服男子的老婆。女人出轨,给男子戴了绿帽啊,她崇拜一个强悍帅气的男人。那个男人说——只有打败我,你才能找回老婆。于是绿衣服男子踏上了一条追求力量的漫漫长路。某一天,他路过一片森林,在森林中偶遇仙女。他爱上仙女,忘记了老婆。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是本性,前一秒还惦念家里妻子,能上刀山下火海,下一秒,为了得到仙女,他能将匕首插在妻子的心脏上。”

温临却问:“难道不是他老婆先出的轨?”

杜兰薇语气超快,她本以为,温临记不清她的话。

她抿唇道:“故事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

温临耸了耸肩:“意大利的艺术难懂啊。”

很多年以后,杜兰薇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温临精通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而当晚的那场歌剧,表达的意思也全然不是她所瞎编的那样。她觉得温临还挺好玩的,装作不会意大利语,旁观她像跳梁小丑一般的卖力表演。

她与温临的那一段缘分,恰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

二十一岁时,杜兰薇大学毕业。她厌倦了校园生活,但是母亲强迫她考一个硕士,还说,她年纪轻轻,学位在手,能多一份保障。人一旦参加了工作,每天的束缚就多了,趁着自己还能做学生,杜兰薇一定要把握机会。

杜兰薇在学校旁租了房子,备战考研。

同学问她:“你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美国念书?”

杜兰薇也恳求母亲:“妈,你送我去美国念书吧。”

母亲对她说了实话:“我朋友的孩子们,送往美国的,没有回来的。”原来母亲还是想把杜兰薇留在身边。女孩子走得太远,做母亲的难免不放心。杜兰薇不曾养育过孩子,也体会不到这种牵挂,她和温临发牢骚:“妈妈不许我出国。”

温临不以为然:“多大个事,电话拿给我,我跟阿姨谈谈。”

那天,杜兰薇和温临在酒店的旋转餐厅吃饭。杜兰薇将手机递到温临那一块,却不让他打电话。她记起温临的油嘴滑舌,十句话里八句假,还有两句半真半假。她是觉得很好玩,很解闷,他还能听懂她的单口相声,可是她的母亲呢?八成受不了温临这种轻浮悠闲的态度。

她母亲欣赏的是继父的谦逊沉稳,傅承林的冷静从容,她常说:这两种男人最适合女人倚靠。

杜兰薇当时没留神:她思考了温临与自己的未来。还担心她妈妈会讨厌他。

她喝了不少酒。

温临和她干杯,也沾了酒。当晚开不了车,司机遭逢急事——又或者,只是被温临设计成“遭逢急事”。他搀扶着杜兰薇,在酒店开了一间房。

杜兰薇全程都没叫出声。她知道那是温临,很配合他。虽然是第一次,但她也算阅片无数,毫不紧张,更不怯场。就是太疼了。她像法官审视犯人一样,盯紧了温临,温临被她看得一颤,笑着低下头来吻她。

枕头柔软如羽毛,她拢紧温临的脖颈,好奇道:“我问你,你有几十个前女友吗?”她并不计较他的情史,她想知道一个确切的数字。

可他叹气:“你别扫兴。”

她强作欢笑:“我算是你的现女友吗?”

他开始调笑:“你不想成为前女友吧?”

她抱着一丝希望:“人家每周跟你约会三次啊。我们好上的这几个月,你身边有别的女人吗?”

他数了数,张开修长手指:“不到五个。”

灯光如水,照得他眉目清明。

她的心脏裂开一条缝。情绪从伤口涌出,剧烈地流淌,冲刷了她的中枢神经,激发淬毒一样的麻痹感。但她表面上还在笑。她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感慨道:“你和我讲了实话,蛮不错的。前两个月问你,你竟然说,你只爱我,亏得我没信你。”

温临这时忽然改口:“你把我刚才的笑话当真了?”

杜兰薇说:“那是不会的。”

温临搂紧她:“吓老子一跳,不敢和你开玩笑了。”

杜兰薇抿唇。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收拾东西自行离开,倒也没删除温临的联系方式,只是对他日益冷淡。像是当初杜兰薇发现泡不到傅承林,她也立刻转变了态度。只是,她对温临用情之深,远胜对傅承林的一百倍。要怪,只能怪傅承林不回应她,而温临是个纵横情场的老手。

温临工作繁忙,杜兰薇总是自称考研,没空。温临便不再联系她。

杜兰薇心烦得厉害,考试成绩出来以后,她常与同学们出去玩,有位条件不错的男生向她示好。她答应了。交往一周,男生便急着和她上床,她就将这人踹了,另找一个,心下讽刺道:温临那种高档次的,尚且钓了她一年多。而这位男同学怎么如此急不可耐呢?未免太容易冲动了啊。

那会儿,微信已经开始流行。杜兰薇刷新朋友圈,刚好见到温临秘书的活动照片——某次产品展览,他们请来几位平面模特,清一色的天使面孔,魔鬼身材。温临站在一众美女的中间,拍了张宣传照片。他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杜兰薇差点拿着照片举报。

后来还是忍住了。

分手了,各自安好吧。

杜兰薇再次见到温临,是在傅家的一场年会上。这种年会,和温临真没多大关系。但他大老远跑过来,傅承林的爷爷奶奶都不好意思将人赶出去。他们与温临的父母有些交情。

那一场盛大的年会,在山云酒店最豪华的礼堂举行,汇聚了各种类型的文艺表演。温临抱着一个礼盒现身——长方形的礼盒,包装华丽而精致,外面系着红色缎带,显得十分富贵庄重。

杜兰薇坐在继父与傅承林的身侧,听到继父提了一句:“温临那孩子带了什么?”

傅承林散漫又坚定道:“人参,何首乌,冬虫夏草之类的药材。”

昨天晚上,傅承林才从美国飞过来。据说他准备开创一家量化投资公司,正从美国各大投资行业取经。但他也是山云集团的下一任接班人,他能否忙得过来?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父亲又问他:“承林,谈过女朋友了吗?你今年二十三岁,年龄合适。”

傅承林放下酒杯。他自称炒股赔过本,最后只剩七百元人民币,他会尽快成立公司,稳定客户来源,再考虑别的方面。他和父亲谈到经营理念时,眼前的红丝带一晃而过。傅承林仍是坐在椅子上,瞧见温临提着礼盒,斯文优雅地站在他的面前。

傅承林笑问:“送我的礼物?”

温临说:“是啊。”

傅承林又问:“装了什么?”

温临拍响纸面:“人参,何首乌,冬虫夏草。”

傅承林知道温临又在鬼扯。但是周围的听众们都没察觉这一点,他们仅仅看着那个盒子,温临还说:“傅总一言不发,肯定是不喜欢了。我会把礼物转送给别人,随机转送给今晚在场的一位朋友。”

温临向远方望去,瞄准一个幽幽倩影:“那位是贵公司的形象大使吧?一等一的美人。”

说着,他走了。

傅承林头都没抬一下。旁边有人询问:“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空的,”傅容接话道,“那孩子喜欢耍人。”

杜兰薇担心温临突然抽风,破坏了山云酒店的年会。这场年会上,网络记者和摄影师都来了,一旦闹出笑料,就是众人耻笑的对象。杜兰薇趁着没人注意,提起裙摆往外跑,温临的身影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她只能离开礼堂,在地板上发现一条红色缎带…顺着这条路,她往前走,某一处监控死角内,温临抱着礼盒,缓缓打开给她看。

原来所有人都猜错了。

盒子里,装的是兰草、蔷薇、杜鹃花。

冬日天冷,花草繁盛。

温临说:“我这一盒东西,只能送给花朵做成的杜兰薇小姐。”

杜兰薇收下了。她又被打动,与温临重归于好。然而,研究生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杜兰薇的月经停止。她的例假一向不规律,就没在意。过了三个多月,例假还是不来,昏沉的感冒还是没好,杜兰薇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她发现自己未婚先孕。

轰然一道炸雷,在脑海中劈开巨响。

她才二十二岁,研究生没毕业,人生刚刚开始。最重要的是,倘若被母亲发现,杜兰薇的下场将不能只用一个“惨”字来形容。那时胎儿将近四个月,已经成型,她的小腹微微隆起,B超单也被温临奇迹般地翻了出来。温临和她商量:“打胎,很伤母体,对你也不好。不打胎,你的学业完不成,你妈妈那边也没法交待。我犯愁了。”

温临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他们认识两年多,杜兰薇还没见过他这幅反应。

他的性格很缥缈,没有定型。他的存在,就像是验证了傅承林“天下熙熙皆为利”的论调。不过温临一向是铁腕强权,杜兰薇看不惯他婆婆妈妈的娘们样子,当即裁断道:“堕了吧,你肯定也不想养。你带着个拖油瓶,将来可怎么娶人家门第高贵的白富美啊?”

温临却道:“我想养的。”

这不是标准答案。

标准答案应该是:我想娶你的。

于是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杜兰薇不知自己怀着何种心态接受了温临的安排,假借一个进修项目,瞒着母亲,远赴加拿大生下了女儿。后来她又想通了,为什么生下女儿?不是因为她爱温临,是因为她的母亲信佛,耳濡目染之下,她害怕虚幻的业障。

那年她才二十二岁,研究生没毕业,懂得不多。等她开始工作,她才发现,母亲那一套应该拿来诓人,而不是欺骗自己。

她还记得,加拿大的天气真冷,屋子里又是真暖和。她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一个路人,那人肯定要和她说:“Sorry. ”好像错在他们身上,并非她走路没看路。

女儿出生之后,杜兰薇常在附近转悠。温临他们家的科技公司刚上市,忙得昏天暗地,他抽空来一趟特别困难。他在电话里说,将来他们一家三口,每逢夏天就要来加拿大度假,匆匆挂断电话之前,他吐露自己派出了母亲去照顾杜兰薇。

温临的母亲抵达医院的第一天,就找医生做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杜兰薇终于明白,为什么温临为她构造蓝图,却从来不提“结婚”二字。他这种满嘴跑火车的男人,都不敢提一次结婚,哪怕骗她一次也好啊。可他竟然连骗都不敢骗。

因为他害怕一件事:杜兰薇的孩子不属于他。他骄傲自负,才智卓绝,当然不能做绿帽子的接盘侠。

杜兰薇残存最后一丝幻想:亲子鉴定是温临母亲提出来的,而非温临他自己。

但是,当她与温临的母亲当面对质,那位夫人说得清清楚楚:“温临跟我讲过,如果孩子是他的,他就娶你进门。你和傅家的关系不密切,几次内部聚会,我们都没见到你和你妈妈。”接着叹一口气:“听说你和温临断过一次,没有空窗期,前后找了三位男朋友。你还蛮有经验,蛮会谈恋爱的。就算温临有错吧,你不能完全怪他。他是男人,男人在社交活动中逢场作戏,缓解下压力,我们做女人的要多体谅…”

“哇哦!”杜兰薇说,“阿姨心态真棒。”

她翻看亲子鉴定的结果:“是您的孙女,多好呀。”纸页一合,她又叹道:“这年头,美国代孕都要二十万美金。你们家就给我一句话——做女人要多体谅,你们怎么这样呢?”

温母脸色一变,唤她名字:“兰薇?”

杜兰薇撕碎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你儿子来跟我谈,才有诚意。”到了当晚,国内与加拿大都方便聊天时,杜兰薇当着温母的面,打开了电脑的视频通话。

出乎她意料的是,温临穿得西装革履,显得十分潇洒帅气——很像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模样。于是杜兰薇先请求他,今天每一句话都务必真实,看在女儿的面子上。

温临表示同意。

杜兰薇就问:“你第一天搭讪我,为什么?”

她背对着窗户,外面正在下雪。积雪泛着银光,茫茫暮色掩映中,杜兰薇的神情有些模糊。温临双手搭放在膝头,牢牢握拳,隔了半晌才说:“我听见你跟傅承林讲话,他没给你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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