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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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什么!姑娘家家少打听!这是你该知道的吗?”黄氏骂了一句,不痛快的掀帘子进屋了。

见陈林已经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在床上,脸上脏污也擦干净了,这才欢喜了一点,道:“家里总算还有个喘气的,知道照顾人。”

尔后,黄氏对着陈林骂道:“死汉子、贼男人!什么时候知道我娘家败了,也不与我说!我可怜的爹娘兄弟啊,都让那天杀的官府害了,侄儿侄女们沦落为奴,嫂子们也自卖自身,各找出路。烟西村大名鼎鼎的老黄家啊,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你个杀千刀的,是不是知道我娘家败了,居然敢和我动手!”

柳娘在外间听得发虚,小跑进去问道:“娘,外公一家全部罹难了?”

“离什么离,往哪儿离,跟着隔壁秀才学了两句算话,就知道来洗刷老娘了!”黄氏一巴掌拍在柳娘后背,打得她一个踉跄。

得,忘了,黄氏听不懂什么叫罹难。

“娘,你就别挑字眼了,外公、外麽他们到底怎么了?”柳娘着急问道。

“还能怎么样,你大舅当场被打死了,你外公、外麽和二舅去找官府的人要个说法,一齐被下了狱,倾家荡产的赎罪出来,大嫂、二嫂已经带着孩子跟跑船的富商跑了。一家子又去两个女人娘家讨说法,烟西村和紫云村的人干了起来。你外公外麽死了,我这当女儿的却没回去看一眼,剩下三哥、四哥、五弟怕官府报复,带着孩子老婆出门挣饭吃。走了时候也没说来见我这个姊妹一眼,可见不把我当黄家人了。”黄氏响亮抽了抽鼻子,往墙角吐了口浓痰,又哭了起来。

柳娘胃里一阵翻腾,过了这么多世界,她很少看见这样不讲究的,市井气十足,粗俗、粗糙、粗鄙!

“娘,那你打算怎么办?”柳娘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你好像不是很伤…担心的样子!”

“呸,你懂个狗屁,伤心管什么用,还有三个大男人逃了出去,老黄家的香火不会断就成。要是伤心有用,你娘早就伤心死了。”黄氏听见陈林呻/吟,体贴的放低了声音,骂道:“哪儿都有你,还不快滚出去做事!”

柳娘见陈林已经半醒,有些话不好说,麻溜出去了。

柳娘刚拌好鸭食,屋里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柳娘跑过去一看,好家伙,又打起来了。

“陈林你个没良心了,我娘家一败你就翻脸了,别忘了当初还是我爹借了你三十斤白面你才做起了生意。”黄氏破口大骂,村言俚语不停冒出来。

“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么些年,蛋也不下一个,就生个赔钱货还敢给老子大小声!打死你官府也不判老子的罪!”陈林毫不掩饰自己的翻脸不认人,骂道:“死婆娘,再敢乱说话,老子这就去找人来卖了你!”

陈林打骂黄氏的时候,正对着门帘,柳娘一掀帘子就看见陈林红着一双眼盯着她。

“死丫头,就是你!是你打的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陈林把黄氏扔在床上,一个健步跨过来就要打她。

柳娘原本端着热水想要装个贤惠懂事儿,没想到陈林晕倒前还有记忆。这不废话吗?家里除了黄氏就柳娘能动,若不是她打的,还能是谁?

柳娘一盆水泼过去,把木盆也砸在陈林身上,转身就跑。

柳娘人小机灵,身体协调,转身出了院子直往宽阔处跑,外面过了几条小路就是水面,柳娘跑到桥上,纵身跳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了水里,再也不露头。

陈林在桥上跳脚大骂:“有本事一辈子待在水里,老子看你还敢不敢回来!”

这么大的动静,乡里乡亲的肯定也知道了。村里老人见着了,赶过来劝道:“老陈啊,算了,算了,气大伤肝,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那可是个女孩儿,都已经十岁了吧,再养两年,卖到不夜城又是一笔白花花的银子。你要是打死打残了,可不就砸手里了,人可不能和银子过不去。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这点儿账都不会算?”

“老弟啊,听哥哥一句劝,为人和气些,莫动不动就打人,今早你婆娘出来,顶着一脸的伤。你要是实在看不上,还卖给我,我给你找个好买家。既让你赚了银子,又不碍你的眼,多好啊!”李德功听说出事儿了,赶紧小跑过来劝道。

陈林听了这么多人相劝,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丢了手中木棍,对着水面骂了几句,施施然走了。

听得岸上人走远的脚步声,在水里憋气的柳娘猛得冒出头来,双手攀住岸边凸起的石头,半身泡在水里,半身靠在滑溜溜的河岸边上喘气。呼呼——呼呼——

几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这么没气质的女人,就是最艰难作为贫家女儿的时候,柳娘所接触的也是“肯讲理”的人群。像陈林、黄氏这种,画风诡异的人物,柳娘接受不来啊。

几辈子受过最严重的伤就是上战场正面搏杀,什么时候见过家暴?这般男人,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恶心!

柳娘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道,感受着淹到脖子的水面反射出的光晕,气不打一出来,这叫什么事儿!

等喘匀了气息,柳娘才从河里爬起来,一身湿漉漉的,多亏现在是夏天,闽南的夏天能让人晒脱一层皮。

周围也没什么人,柳娘躺在河边巨石上,翻面饼似的正面晒了晒背面,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衣服、头发就全干了。

打理好自己,柳娘这才回去。鬼鬼祟祟在家门口探头,邻居家大伯看见了,笑道:“柳丫头,现在知道怕了,你爹打你就让他打,反正他也舍不得把你打出个好歹来,跑什么?这要跌坏了脸面,你爹才要打死你呢!”

“大伯~”柳娘靠墙站着,勉强维持礼貌。原身随生意失败的父亲搬到这乡村不过半个月,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村子是陈林出生的地方。陈林父亲出海死亡,母亲乃是当初租来的,生了儿子就被陈林父亲退了回去。只论父系算,这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姓陈。

“别怕,你爹和李经济出去吃酒了!哈哈…”那个被柳娘称呼为大伯的人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绝不是长辈对晚辈的亲昵,那恶心猥琐的眼神,柳娘甩开她跑进院子,砰得一声关上院门。

柳娘这才想起来,自从搬到这里之后,黄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一个人跑出去。此时闽南本就男多女少,乡下地方更是基本上看不到女人,传宗接代全靠租妻、买妻,见着柳娘这种水灵小姑娘,很容易心生歹意。

这是什么破地方,哪儿都是陷阱,活像一个苍蝇堆,恶心死人了!

柳娘骂道,几辈子的好涵养都败给了这环境。

柳娘进了正屋,发现黄氏还躺在地上,原本她是躺在里屋的。看她身上又多了几个脚印,肯定又被陈林打过。柳娘后悔没早些回来,说不定能阻止陈林再次施暴。可看看自己着细胳膊瘦腿,哀叹一声,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柳娘费劲儿扶起黄氏,把她往里屋床上搬,刚一抬头,就看见布帘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是草儿。

草儿和柳娘视线一相交,刷得放下帘子。

柳娘轻叹,以前大家对草儿都不好,草儿养成了怕人怕事的性情。上次陈林黄氏打架的时候,她就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现在能站起来偷看,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

柳娘不以为意,把黄氏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艰难的扶她进屋。

草儿却小跑着冲出来,扶黄氏另外半边身子。柳娘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来,你太小,帮不上忙。”见草儿无措站在一旁,又补充道:“去厨下端热水拿帕子来。”

柳娘给黄氏洗干净身上的血迹灰尘,和上午相比,左边眼窝也乌青了,右手胳膊上全是青紫淤伤。家里没有上药,柳娘只能用清水给她洗干净伤口,连包扎都不必,是殴打伤痕,又不是刀剑外伤。

劳动人民身体素质强悍,即便被打成这样,黄氏不一会儿就幽幽转醒。

“娘,别动,给你冷敷呢。这脸上的伤实在太厉害了,虽不管用,可也比不敷的强。”柳娘取下湿毛巾,在新打的冰凉井水里打湿,又给她敷在脸上。

“死人仔去哪儿了?”黄氏抽着嘴角问道,她嘴角破裂,说话一抽一抽的疼。

“不知道,好像让李德功拉去喝酒了。”柳娘看了一眼黄氏青紫发黑的脸,叹道:“听说他想卖了你。”

“卖了老娘?做他的春秋大梦,老娘可是给公公守过孝的!个死人头!丧命仔!”黄氏又是一番污言秽语出口。

“你快想想怎么办吧,他说卖了你,就不会不忍心。阿郑在的时候,他看上去多喜欢啊。再喜欢没有钱的时候,也马上卖了阿郑。就算他这回心软不卖你,回来也会接着打你,不想个办法,你会被活活打死的。”柳娘叹道。

“个死人头!老娘早就知道他靠不住,不就是看我娘家败了吗?阿郑算个屁!当初她为了卖阿郑,连你都受了连累。亏老娘当时还想他是个能分轻重的,知道老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就是阿郑再得他欢心也不能和正妻比。现在一想,当初分明是忌惮我娘家!多亏烟西村离这里远,消息传得慢,不然先被卖的就是老娘了。”黄氏人虽粗鲁,看事情却难得清明。

“那快想个办法吧?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柳娘再次劝说。

黄氏坐起来,把柳娘上下打量了一圈,道:“死丫头,别藏着掖着了,老娘还不知道你,别话里有话,直说就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你想过走吗?”柳娘试探性问道:“陈家只有他一个人,阿爷早亡,也没有什么兄弟之类的,若是咱们走了,他不一定找得到人手帮忙寻找。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不是被卖,就是被打,你看见外面的鸭棚了吗?鸭子都让他抓走卖了,这才养了多久,鸭子还没长大呢,他就等不及了。他肯定也等不及你伤养好,或者我长大了。这里的人都不觉得典妻卖女有什么不对,没人会帮我们的。”

“咱能去哪儿?烟西村?不行,老黄家已经没了,就是在,去投奔娘家也没用!”黄氏摇头。

柳娘见她接话,知道有门儿,连忙道:“我都打听过来,城里正在清查人口,重新造鱼鳞册,咱们去城里,城里人多,往人群里一躲,到时候谁也发现不了,说不定还能混上个正经身份。城里人多,赚钱的机会也多,只要肯干,还怕吃不饱饭吗?咱们这里气候好,依山傍水的,就是饿极了,水里捞出来的东西都能吃!”

黄氏又诧异的盯着柳娘看,柳娘都要以为自己暴露的时候,黄氏叹道:“不愧是跟着老秀才年过几天书的人,脑瓜子就是转得快。”

柳娘“回想”起来,陈林发家之后,搬到富人区居住,旁边就是一位老秀才。那老秀才为人和善,柳娘旁听也从不驱赶。柳娘跟着学了几个字,说话也能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了。

“成!走吧!”黄氏想了一会儿,突然拍板道。

“啊?”这回换到柳娘发愣了,她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陈林和黄氏夫妻十年,感情也算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断开了。且这时候女人地位之低,习惯了依附男人过活,就算被打了,被家暴濒死了,绝大多少人也死守婚姻不放。

谁知道柳娘一说,黄氏就同意了,快得柳娘都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做饭啊,就是要走,也不能便宜了那个死人仔,五斗柜最底下一层里面有个黄铜瓶子,里面有金贵伤药,赶紧给老娘拿来。都要走了,不要便宜了那死人头!”黄氏就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看柳娘呆呆愣愣的,以为她只是嘴把式,说话大胆,却没真做的胆子,安慰道:“有老娘在呢,以往你跟着老秀才学了一肚子酸文假醋,张口闭口什么贞洁善行,老娘就没和你说。放心吧,就是进城老娘也能养活你,你那不成器的爹也典过老娘几回,做皮肉生意都够养活了你!”

“什么?”柳娘惊叫。

“嚷嚷什么?见鬼啦!”黄氏把黄铜瓶子里的药膏抹到脸上,用劲儿揉开淤青,疼得龇牙咧嘴,骂道:“你以为你爹是个什么好东西!别在那儿干看着,去换身男装衣裳,穿你爹的,不合身也没人说什么。拿桌角桐油混着黑灰抹在脸上,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比老娘可危险多了。再去做饭,临走也要吃顿饱的。你那死鬼爹吃酒肯定又是一个晚上,咱们先吃饭,慢慢来,谅他没这么早回来。”

活了几辈子,第一回被人指挥得团团转,柳娘心想,在底层生活这方面,她需要向黄氏学习。

柳娘把厨房里仅剩的白米全煮了,唯一的熏肉也钝了,丰盛摆上了桌。黄氏趁着柳娘做饭的功夫,把陈林一套衣服改小了,用最粗糙的针线,几针逢在一起,保证不露皮肤就是。这破房子里根本没什么值钱东西,黄氏熟门熟路掀开床铺底下,在墙里拉出一块油布包来。一起生活十年,黄氏十分清楚陈林爱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

一共搜出五两银子的模样,黄氏一股脑塞进怀里。

吃饭的时候,柳娘招呼草儿多吃,吃剩下的干饭和熏肉,柳娘做成饭团,用油纸包了,准备带走。

“成了,做这些细功夫做什么。天这么热,没过一天就馊了,你从小没吃过苦,哪儿吃的了这个。留着,不带!”黄氏看见却反对,道:“快,去换上衣裳,咱们天麻麻黑的时候走,不带包袱,就这么干干净净的走,若是碰上有人问,就说去找你那死鬼爹!谁还会跟着去不成。”

柳娘赶紧放下饭团,换了衣服,抹黑了脸,相信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不会有人认出来。

柳娘收拾的功夫,草儿却噗通一声跪在黄氏跟前,拉着黄氏的裤腿道:“娘,带我走,带我走…”草儿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童养媳,才来不到一年,也叫黄氏娘。

“起开,我可带不起你。”

柳娘醒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草儿说话,平时不论柳娘问什么,草儿都只笑笑,若不是听她能哼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柳娘都以为她是哑巴呢。

才三四岁的小姑娘,忙前忙后照顾孩子、做杂活儿,以往还要被家里人打骂出气。柳娘于心不忍,以往都是她杀伐决断,现在却要轮到她“圣母”了。“娘,不如带着吧,草儿留在这人,和我们一样。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卖了。”

“老娘连儿子都不带了,还要带童养媳啊?到时候你养?”黄氏气不打一处来,连娘家覆灭都没敢沉浸在伤心中的人,生活已经磨掉了她的善良。

“娘,我会写字,会说官话,能上码头帮忙。您别怕,实在不行,我装扮成小子去扛货,也能养活你。我能养活您,也能养活草儿。我保证!娘,就带着吧。”

黄氏想了想,道:“带着吧!”自己还是心软了,本想不便宜陈林那死人头的,怎么还想着把草儿留给他呢!带着去城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卖了草儿也能撑两天。

柳娘不知道自己和黄氏的想法南辕北辙,见黄氏答应,笑着拉起草儿,赶紧从厨房里拿了个饭团塞给她。

“娘,咱们进城没有户籍文书怎么办?”

“嗤——看你主意大破天的样子,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成了,跟着老娘就是,就会吹牛嘴把式!”

第166章 渔家傲

黄氏拿刚刚煮饭剩的温热米汤喂了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 又给他换了尿布, 自言自语道:“陈林啊, 老娘仁至义尽了!”

傍晚, 温柔的河风吹得人醉醺醺的, 黄氏带着柳娘和草儿, 快步走出了村子。路上碰见人问:“陈家弟妹,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黄氏不改泼辣本色,道:“去找那死鬼呢!一个人在外头风流快活, 不知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们男人啊, 每一个好东西!”

“嘿嘿!”那男人啐了一口, 笑骂道:“死鸭子嘴硬, 拉着小娘皮去给老陈赔罪吧!也就老陈厚道, 不下蛋的母鸡还耀武扬威的呢!”

“滚你老娘的蛋, 你连个不下蛋的母鸡都养不起,滚滚滚!别耽误老娘!”黄氏对挡在自己面前调笑的男人习以为常,连打带骂得挥开他,快步走出了村子。

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村子, 走到大路上, 刚刚紧张不已的三人这才放松下来。草儿腿软,一个踉跄倒在路上。

黄氏拿袖子胡乱抹了抹额头,装作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的样子, 骂道:“还不起来,老娘欠了你的!”黄氏也知道草儿人小腿短,让她这么走着, 天亮了都走不到城里。

黄氏拉着两人走到路边草丛里,开始脱衣服。

???

柳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黄氏,这么热的天气,黄氏穿了三层衣裳在身上,里面是丝绸的好衣裳,外面才是粗布麻衣,想必好衣裳都是以往陈林生意好时候买来装门面的。柳娘看着她毫不避讳的脱干净了,连小衣都不剩,白晃晃一片在眼前。黄氏从衣服里掏出棉布做的新小衣穿上,再穿那粗布衣裳。

黄氏嗤笑道:“偏头做什么,老娘有的你也有,没见过不成,还脸红!”

不说还好,一说,柳娘连耳朵根都红了。

这可是在大路旁边!周围就半人高的稀疏野草!挡不住什么的!天还没全黑呢!再多的感叹号都不能表达柳娘此时的崩溃。

只见黄氏解下腰带,柳娘尴尬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黄氏轻哼一声,把腰带展开,原来她的腰带是长方形的大块布料,只因料子轻薄,才能束成腰带。黄氏把腰带放在地上,把刚刚换下来的丝绸衣裳整齐包起来,做成一个包袱,兜头扔在柳娘脸上。

柳娘手忙脚乱的捡起包袱,黄氏已经一把拎起草儿,反手就甩到背上,看着还在愣神的柳娘,喝到,“还不快起来,你要在这儿过年啊!”

说完也不等柳娘,一个人大步迈出草丛,顺着大路往城里去了。

柳娘把包袱斜跨在背上,跟着她赶路。赶路柳娘是不怕的,一行三人很快就走到了县城城门口。此时城门已经关了,黄氏熟门熟路的走到城墙脚下,找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拉着柳娘和草儿团成一团,猥琐得缩在墙根底下。

在这城墙脚下,还有零星几个人也团成一团,缩在一起躲避夜里凉风。柳娘本梳着男子发式,穿着男装,此时也不扭捏,大胆往旁边看去。墙角边上有正经的茶摊子,四面绷着油布,在里面歇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至于黄氏这种熟门熟路,一来就往墙根底下缩的人,被人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不用看都知道是穷鬼。

柳娘依靠着高大的城墙,心想,哪辈子不是直接入城,就是晚上也有把城门叫开的特权。

母女三人傍晚从村里出来,走到县城已经是丑时了,在墙根底下缩了两个时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夏天的闽南天亮得早,太阳一出来,黄氏就拉着柳娘和草儿去排队了,排的当然是平民的那一支队伍。

黄氏拍着柳娘的肩膀再次告诫:“给老娘打起精神来,再一副打不出粮食来的模样,老娘卖了你!”打不出粮食说的是没胆子,怕事儿、怕生。

柳娘只是一时不适应环境,又不是傻子,马上答道:“行了,娘,我知道了,你别天天啰嗦。我都是大男人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队伍前后的人听了,跟着打趣道:“哟,毛都没长齐的大男人,要不要哥哥教教你啊!”嘴上调笑,手上还比在胯部,做下流动作。

柳娘忘了,在闽南,南风甚重。男人,尤其是小男孩儿,也不见得安全。

柳娘呸了一声,道:“我可是去读书的!”

黄氏拉了拉她,柳娘也好似意识到不该和一个陌生人炫耀,强撑着不低头,却转开的眼神。队伍里的人也大约明白,他们不知是走了社能狗屎运的贫家子,居然能去读书了。虽然身上可能有几个钱,不过能读书的都有背景,不是平民可以招惹的。刚才逗弄柳娘的男人也识趣闭嘴,还和身前男人换了位置。

一直等到太阳老高,黄氏母女三人才进了城,为了草儿进城的三文钱,黄氏从城门说到城中,“才三岁的小姑娘,还没有男人腰高,居然就要守三文钱,和个大男人一样,说到哪儿去都没这个道理。果然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城门口的小鬼都知道克扣卡要,一群吸血的蚂蟥!呸!不是东西!”

“娘,我们先去哪儿啊?”柳娘知道直接让她别说了没有效果,果断转移话题问道。

“老娘看你男人当得有模有样的,还顺口就编出了要读书的瞎话,果然是老娘的种,有出息!”黄氏笑道:“这主意好,老娘都没想到!咱就读书去!”

黄氏拉着柳娘和草儿,七拐八拐到了一家后街当铺。黄氏把她带出来的几件丝绸衣裳死当,换了三两银子。

“当初买的时候足足十五两,到绣房去卖,光那小衣上的绣花就不止三两!”黄氏十分心疼银子,叹道:“若不是防着你那死鬼爹找来,老娘就去绣房耗着了。死鬼,又欠老娘十二两雪花银!”

换了银子,黄氏带柳娘去成衣铺子给柳娘置办了一身粗布长衫,把她往读书人里打扮。“老娘可是花了足足三百文,你端起架子来,目中无人的样子,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崩。”

黄氏打定主意,让柳娘装作去读书的小儿子,儿她就是跟着伺候的老母亲。小吏们对读书人有天然崇拜,柳娘若是一路上能蒙混过去,她们就能安全的出城了。黄氏跟着陈林做生意,当了几年内掌柜,眼界可不是一般女人能比。她没去娘家烟西村,也没躲在县城里,她的目标更远!

“娘,目中无人是骂人的话。”柳娘提醒道。

“管他呢,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心里明白就成!”黄氏不在意的挥手,让她端起架子来,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要做读书人,怎么也该有笔墨纸砚书本傍身吧。”

“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一套上好的衣衫还不知足,老娘上哪儿给你找笔墨纸砚去?知道笔墨多贵不?一本薄册子一两银子,把你卖了都置办不起一套来!”黄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顿时惊叫起来。

“娘,不要你出钱,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正街上的翰墨轩在出题考校学子,榜上写了,能答出题的人免费赠送笔墨纸砚和新版四书一套。”柳娘从村里出来之后,来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觉得终于走上了正轨。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读了几天书,就敢去答题,真是猪鼻子插葱——装相(象)呢!老娘以为你能说出读书的话来,还以为你终于清明了一回,没想到还是不上台面!成了,成了,别去丢人现眼了,让人看见,又是一桩是非。”黄氏不认为她旁听几天的姑娘能答擂台上的题目,能在大街上摆擂台的,不是真材实料,就是后台强硬,哪里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能碰的。

“娘不信我能答上?”

“信,信,信!赶路呢,没那闲工夫,等到了府城,你爱怎么答怎么答去!”黄氏随口敷衍道。

“娘,我一天的饭钱是五文吧,刚好报名要五文钱,你给我。若是输了,我一天不吃饭就是。”柳娘打定主意要去试试。

黄氏想了想,从内衫口袋里掏出铜钱,数了五枚在她手上,扬眉道:“说好了,钱给你,若是败了,日后就都听老娘的。老娘让你上山你不准下河,老娘让你捉鸭你不准撵你。”

柳娘好笑接过,到了“文明人”“肯讲理”的社会,她相信自己的经验比黄氏丰富,笑道:“您请好吧~”

柳娘暗下决心,要得头名,给黄氏瞧瞧她的风采。报名之后,柳娘先细细看了打擂台细则。分对对子、下棋、书法、画画和写文章五类,柳娘看了挂出来的模板,心里的底气瞬间消失了一半。

她好像只能比写文章和下棋两项了。对对子听着最容易,别忘了,人家是用闽南语对了,平仄音韵全然不同,柳娘几辈子用的都是官话、北方语系,在闽南对对子那是白瞎!书法、绘画更别说,都是需要功夫练的,此时她还试过身体是否协调,不敢上去丢丑。

最后先选了把握最大的下棋,刚好她的五文钱,也只能选一样。

柳娘穿着最粗糙的长衫,勉强够着了读书人的门槛。见她来挑战,对弈这个擂台也只有年轻棋手出来应战,真正的高手都端着茶在凉棚里歇息呢。

第一局,柳娘两刻钟就让对手鞠躬下台了。对弈擂台的规矩是挑战指定人选,像她刚刚打败的人,有五百文的收获。

柳娘也不冒进,规规矩矩按着张榜出来的顺序一个一个挑战过去。五局下来,上榜的人都交过手,没一个在她手上讨了便宜。

每位棋手身上的押金也是呈几何倍数增长,打败了五个人,柳娘现在已经有390500文钱,换算下来就是三百九十两零五百文,把翰墨轩的东家都惊动了。

“小兄弟棋艺高超,难得、难得啊!”

“学生狂妄。”柳娘作揖,脸上一片红晕,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不好意思羞红的。圣人子弟,却拿学问还换银子,君子不为。“学生惭愧,此行往府城入学,囊中羞涩,见先生摆擂便动了心,丢了师尊的脸面。惭愧,惭愧!”

翰墨轩掌柜一听更高兴了,原来是个正经读书人啊!掌柜的本以为是专门赌棋的,还想着拉拢过来,见他小小年纪,就能到府城读书,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能让一个未来有出息的读书人对他翰墨轩有好感,掌柜的也十分高兴,秉持着与人为善的想法,热情拉柳娘进了店兑银子,还要留他吃饭。

柳娘做足了一个不谙世事、有本事却不会用的清贫书生形象,连连推却,道:“学生已买了午时一刻去府城的船票,不敢耽搁,不敢耽搁。”

翰墨轩掌柜十分遗憾的送她出去,又问了她姓名籍贯,知道她只是路过此地的学子,并不是县城里的人,更是遗憾了好久。

翰墨轩掌柜十分体贴,银子换成了三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和四张十两的银票,剩下五百文钱就兑成铜板让她抱着了。柳娘抱着一堆铜板挤出人群,看得围观人群艳羡不已。人们还以为她只得了五百文呢,等柳娘走了一会儿,掌柜的才出来说明,刚刚的人赢走了三百九十两巨款。围观的人再去找人的时候,人早就没影儿了。

柳娘没想到只下棋就能赢近四百两银子,再也不敢打写文章的主意,拿着银子赶紧去和黄氏汇合。

站在树荫底下的黄氏赶紧站起来,见她手上铜板,马上装进包袱,一行三人匆匆走了。

等甩开几个盯梢的上了船,黄氏才道:“真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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