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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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车马劳顿,晚间错过宿头,只能借宿在农家院落。

这儿离宿州城已很近了,不到两个时辰的车程。自蔡文远被送去官府,青姈这两日走得倒安生,晚间借水沐浴盥洗,原打算舒舒服服睡个觉,谁知朦朦胧胧快要睡着时,门扇忽然轻响了下。

她在外警醒,立时没了睡意,刚迷迷糊糊睁开眼,便有人扑过来捂住她的口鼻。随后有两个人闯进来,迅速将睡在旁边的窦姨妈打晕。

青姈惊恐地瞪大了眼,借着极暗的夜色,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蔡文远?他不是在大牢里吗!

青姈没想到他竟会阴魂不散地跟到这里,吓得不轻,呜呜叫了两声,却被闷得死死的。

蔡文远呲牙笑着,在她耳边低声道:“谢姑娘,这可是你自投罗网。这是咱们家的地盘,皇上都未必会管,挣扎没用的,乖乖跟爷走吧。”说着勾了勾手,身后不知哪来的壮汉,拿着个核桃赛进她嘴里,便拿麻袋往她头上套。

两道院墙之隔,戴庭安屋里灯火还亮着。

他自幼在军中摔打着长大,精力旺盛,时常晚睡,这会儿正对灯翻书。

魏鸣扣门进来,低声禀道:“主子,那恶徒又来了,带着帮手。”

“找陈文毅的女儿?”

魏鸣点头,“人都盯着呢。”

戴庭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翻书的兴致被恶徒打搅,脸色不太好看。

他丢下书卷,起身时眼底冷沉,“去看看。”

青姈借宿的那家院子里,主人一家被制服在角落,嘴巴被绑住,眼睁睁看歹徒行凶,急得眼睛都红了,却喊不出声音,只剩腿脚乱蹬。

蔡文远拿麻袋装好青姈,出了屋直奔院门,口中低呼道:“得手了,快撤快撤。”

没有人回应他,暗夜里却忽然有把短剑刺破寒风,从他耳畔嗖的飞过,铮然钉入门框,剑柄剧颤,携风雷之音。

蔡文远只觉耳畔凉得像是被削走了皮肉,定睛一看,外头几个放哨的兄弟横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只两个男人峭峰般岿然站着。他吓得连忙后退,脚跟被门槛绊住,一屁股摔回院里,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耳朵,“这、这位爷。”

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魏鸣出手如电,不过片刻功夫,几个跟着蔡文远来行凶的壮汉都被打倒在地,除了闷哼,连哀嚎声都没,死了似的躺在地上。而后直奔屋内解决了几个凶徒,去给院主人一家松绑。

蔡文远吓得够呛,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还没爬到门口,另一道身影走进来,身姿岿然如山岳,目光冷厉如刀。

蔡文远大惊,赶紧道:“有、有话好好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戴庭安没理会他,直接抬脚将他踹往屋门,而后到麻袋旁,蹲身将捆着的麻绳解开。

青姈的脑袋探了出来,头发披散凌乱,眼中含泪,脸色苍白。

冬夜寒冷,她只穿着中衣,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借着极暗的夜色看清是戴庭安,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算是稳稳落回胸腔。嘴巴里塞着的核桃被拿走,脸颊已然酸痛,惊恐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透骨寒冷,令她牙齿都轻轻打颤。

青姈衣衫不整,满心狼狈,比在街上当众被梁娇耀武扬威还尴尬,垂着眼睫没敢看他。

戴庭安的目光扫过她侧脸,而后挪向脖颈和微露锁骨的胸口,昏暗夜色里莹白一片。她只穿着中衣,虽将盘扣系得严丝合缝,却不知内里如何,戴庭安双手顿了顿,没再碰她,徒手撕裂麻袋,解开捆在她手腕的绳索。

而后解了身上那件大氅给她,沉声道:“先去穿衣。”

青姈裹着大氅站起来,强忍哭音道:“多谢将军。”

乌云蔽月,夜色浓如泼墨,少女脸色惨白,就连红嫩的唇都失了血色,显然惊魂未定。

戴庭安又问:“没事?”

“没事了。”青姈低声应着,回屋穿衣,那宽厚的大氅罩在她身上,愈显得身姿单薄。

等青姈迅速穿好衣裳过去时,蔡文远已被魏鸣拎进了主屋。

戴庭安则端然坐在桌边,眸色沉如黑漆。

剩下势单力孤的蔡文远趴在地上,借灯烛认出是戴庭安,心中骤然泛起惧怕,却强作镇定地嚷道:“你们少管闲事,可知道我是谁。这是宿州地界,宿州的蔡家,听说过吗?那可是我亲叔叔,肃王殿下的亲妹夫,别不知好歹。”

他吵嚷得烦人,戴庭安皱眉,看桌上有个旧碗,抄起来便摔向他嘴巴。

“砰”的一声闷响,耳畔终于清净。

戴庭安这才看向青姈。

她已换了整齐衣裳,罩了件披风在外面,将他那件叠得整齐的大氅放在桌上后,默然站在旁边。漆黑柔软的头发披散在肩,笼着她精致漂亮的脸颊秀腮,桃花眼里蒙着水雾,嘴唇都被咬得泛白,楚楚可怜。

戴庭安目光微顿。

一瞬安静,他清了清喉咙,“认得他吗?”

“认得。”青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恶徒,咬牙低声道:“他叫蔡文远,是家兄的朋友,生性浮浪龌龊,在京城时常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弱女子。先前尾随生事,被客栈掌柜送去官府的就是他。”

戴庭安沉着脸,“怎么逃出来的?”

“我叔父是宿州司马,肃王殿下的妹夫。”蔡文远又絮叨起身份,却不似方才嚣张,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声道:“县衙斥责几句就放出来了,不是大事。戴将军,我们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今晚若能网开一面,叔父日后必定领情。”

“你叔父叫什么。”

“蔡隐,我叔父叫蔡隐。”蔡文远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戴将军,咱们没必要为这事闹僵的,是不是?”

戴庭安扯了扯嘴角,“肃王的妹夫?”

“对对对,我婶母是肃王妃的亲姐姐,时常到肃王府做客的。”

戴庭安颔首,“那你哪只手碰了这位…额、陈姑娘呢?”

蔡文远只当他是被说动了,陪着笑道:“还没碰呢,刚才是怕她吵嚷惊动邻里,才捂住了嘴。蔡某一向倾慕谢姑娘的风采,她家里落难后也时常过去照顾,这次是跟她开个玩笑,并无恶意。请她到了家里,原打算好生招待着的。”

他叫她谢姑娘,看来她并未在尚书府改姓。

戴庭安探身向前,唇角微微挑起,“哪只手捂的?”

这话问得古怪,蔡文远一时没明白他想做什么,迟疑着看了看手掌,记不清当时的确切情形,只堆着笑容道:“两只手一起吧,就捂住声音而已。”

戴庭安颔首,唇角仍挑着,眼底却笼起寒意,抬眉道:“魏鸣。”

“在。”

“哪根手指碰过,就该剁了惩戒,既是两只手就全剁了。去外面,别脏了屋子。”他说得云淡风轻,指使人泼水般简单,却吓得蔡文远面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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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魏鸣行事利落,听得吩咐,随手从蔡文远身上撕了片衣襟,揉成团塞到他嘴里,轻轻松松便将人拖出去。蔡文远吓得面色煞白,被捏住后颈要穴无力反抗,只蹬着腿脚惊慌求饶,口中“呜呜”不止。

不过片刻,外面传来蔡文远鬼哭狼嚎似的哭叫,因嘴巴被布团堵着,断断续续。

这脸翻得着实太快,就连青姈都觉得意外,不由看向戴庭安。

那位也正觑她,眼底寒意未消。

“对心存不轨之徒,戴某从不手软。”他说得漫不经心,那双深沉的眼睛却如暗夜幽火。

青姈藏在披风里的十指不由缩紧。

这是说惩治恶徒的事,恐怕也有弦外之音。

心跳有一瞬慌乱,她忍不住想起前世,有个丫鬟设法混入他养病的院子,被戴庭安亲手宰了。当时他病体未愈,正强撑着会客,当着客人的面取了奸细的性命,鲜血溅在他如玉苍白的脸,戴庭安擦都没擦,任由血沿着脸颊蜿蜒而下,他淡然喝茶。

青姈却吓得半天没敢动。

她其实仍是害怕他的,在尚未熟悉之前。

青姈竭力不去乱想,手指捏得泛白,她坦然对视,低声道:“若非将军出手相救,青姈今晚必会遭遇横祸,蔡文远秉性歹毒,也曾有过别的恶行,这般惩戒理所应当。将军之恩,青姈铭记在心。”

说着,盈盈行礼拜谢,面色虽仍是受惊后失血的苍白,态度却从容不迫。

戴庭安颔首,没再耽搁,起身出门道:“绑起来看着,明天给蔡隐当见面礼。”

青姈随他出去,看到蔡文远已疼晕过去,死狗般趴在地上。

太岁门前动土,他这是找死。

衙役们赶来将蔡文远和帮手捆走,青姈回屋摇醒窦姨妈,看她没事才松了口气。

没了蔡文远在暗处,后半夜的青姈高枕无忧。

因这场动静,进宿州城前魏鸣又单独找她,说蔡隐是宿州的地头蛇,若她不出此城,最好跟戴庭安同去驿馆,免得在外落单,被蔡家找麻烦。

青姈听了,自是欣然从命。

宿州算不上大地方,司马也是用来安置偏远宗室和闲散官员的送老官。

蔡隐这司马当得清闲,仗着肃王妹夫的身份,俨然是当地一霸,建了座占地极广的奢豪园林,不敢广纳美妾,便养了许多戏班豪奴,夜夜笙歌。富贵人家忌讳的骄奢淫逸四个字,蔡隐差点凑个齐全。

戴庭安造访时,蔡家正在宴宾客。

连日的积雪未融,沿墙有几株梅花早开,倚着砌得整齐的青瓦红墙,枝干蚯曲横斜,颇有清丽高雅的韵致。里头却是喧闹的丝竹声,偶尔夹杂男人们的哄笑,隔墙都能听见老远的动静。

戴庭安未着官服,只让魏鸣递上个捆紧的木匣。

“京城来的,交给蔡隐即可。”

那门房虽觉这厮直呼大名甚是嚣张,听得京城二字,却也没敢拿大棒赶出去,只请戴庭安一行到侧厅喝茶稍候。

青姈随同进厅,还没等到正主,却意外地碰见了个熟人——

靖远候府当家夫人陈氏的内侄女,陈未霜。

陈氏有个堂姐是宫里的贵妃,膝下养着恭王殿下,所得盛宠几与顾皇后比肩,便是这陈未霜的亲姑姑。冬风凛冽,陈未霜罩着镂金丝绣牡丹花纹的披风,头上金钗玉簪,珠光宝气,似刚从宴席出来,被成群的仆妇丫鬟簇拥着,面上露着嫌弃不耐烦。

瞧见侧厅里端坐喝茶的戴庭安,她似不可置信,驻足细看。

认清那英姿俊爽的身影后,陈未霜登时喜上眉梢。

“戴表哥,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她在侍女仆妇的环绕下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目光在戴庭安那张脸上流连片刻,余光瞥见他身后的青姈,笑容微僵,“她怎么在这?”

青姈暗叹倒霉。

她跟陈未霜认识,也是在当尚书府千金的时候。

陈家跟顾家在宫里争宠,宫外暗里掐得更甚,这陈未霜幼时养歪了,性子鲁莽,连面上功夫都不肯做,时常待顾家女儿以冷眼,连亲近顾家的人都不喜。青姈跟顾藏舟早有渊源,跟顾四姑娘又能相处融洽,且有貌美招妒,自然为其不喜。

偶尔碰见时,陈未霜便跟梁娇一副德行,丝毫不掩敌意。

前世青姈嫁进给戴庭安冲喜,陈未霜被横刀夺爱后心里憋着气,可没少添麻烦。她那位姑姑陈氏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是贵妃堂姐、侯府里主张中馈的当家夫人,居于侯府深门,虽常笑脸迎人,却难缠得很,姑侄俩都是刺头。

青姈从前都是避着陈未霜的。

谁知今日如此倒霉,竟在这里碰见。

便只淡声招呼,“陈姑娘。”

陈未霜早知陈家落难,巴不得踩上两脚,当即笑吟吟道:“真是巧,快半年没见,还以为令尊获罪,你都没脸见人躲起来了呢。”她捏着锦帕,掩唇轻笑,“怎么,跑到宿州喊冤呐?”

这话口无遮拦,非但青姈,就连同行两位官员都露诧色。

戴庭安眉目微沉,“陈姑娘。”

陈未霜笑睇着他,“表哥别介意,我说笑呢。不过这谢青姈是个天煞孤星,逮谁克谁,你得——”剩下的话生生她咽回了喉咙,因她看到戴庭安面色冷凝,目露寒光,锋刃似的戳过来,令她险些打个寒噤,赶紧闭嘴。

“她是我朋友。”

她听见戴庭安如是说。

陈未霜愣住,看他神情不是说笑,没敢戳再老虎鼻子。

戴庭安又道:“我有公事,你先回。”

“那、那我先走了。”陈未霜碰了一鼻子灰,知道戴庭安的心肠有多硬,没敢再胡闹,只悻悻地道:“我住在刺史府上,表哥若有空,可来做客。”说罢,盈盈施礼道别,走到门口还不忘回望两眼。

侧厅重归安静,青姈捏着袖子,目光落在戴庭安的背影。

她没料到戴庭安会出言解围,但他说她是朋友。

哪怕明知这话是敷衍陈未霜,出于戴庭安对武将遗孤的怜悯,青姈心里仍觉得暖和。

后院里,蔡府的宴席正热闹,男客女眷隔水而坐,都是宿州城有头脸的人物。

蔡隐欣赏美人戏装,兴致陶然,喝得半醉不醉。

听见有人造访时直呼名讳,他不悦皱眉,“何人如此嚣张,瞧瞧是什么东西。”

小厮应命掀开木匣,只瞧了一眼便吓得怪叫出声,碰见滚烫的火炭般迅速丢开。那木匣摔落在地,滚出十截血淋淋的手指,触目惊心。

满座皆惊,甚至有侍宴丫鬟惊叫出声。

蔡隐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仗着肃王的势力在宿州这么些年,从没被如此挑衅过。酒意催动怒火,蔡隐当众丢了脸,憋着满腔怒气拍案而起,带了成群的奴仆直奔府门,还没到门口便高声道:“是谁来生事?给老子滚出来!”

怒喝之间,穿着整齐褐衣的豪奴便围向侧厅。

戴庭安眉目冷沉,负手站在厅门外。

那位面容方阔、沉稳端凝的男子率先开口,沉声道:“刑部主事,李时。”

随后是短须长脸、面相颇凶的那位,“御史宗懋。”

“刑部郎中,戴庭安。”

最后这个名字报出来,蔡隐嚣张的气势微微凝固。他去京城的次数不少,又跟肃王府往来密切,当然听过戴庭安的名声,此人行事乖张,心狠手辣,触动阴鸷脾气时连王侯公府的面子也不卖,令人忌惮。

且刑部和御史台一起来,未必是小事。

蔡隐勉强压住怒气,“原来是几位大人,里面请。”

戴庭安没理会。

旁边李时看不惯他这豪强恶霸般的做派,沉着脸道:“这趟绕道尊府,是有些话询问赵管家,还请蔡大人行个方便将他交出来。我等问清楚了,自会交还。”

赵管家是心腹,帮着办过不少大事,蔡隐哪肯轻易推出来,当即找借口推辞。

戴庭安也不废话,掏出张文书。

那文书是刑部出的,也盖了梁相的大印。

蔡隐心中暗惊,目光从文书挪向戴庭安的脸。那位神情冷厉,蹀躞悬着的上不是侯府贵公子的玉佩,而是悍厉小将的短剑,他想起那带血的见面礼,总算明白这人今日不会善罢甘休。

那柄沙场上饮血的刀刃,没谁敢去舔。

蔡隐自忖情形未明,不敢拒捕生事,盛怒而来的气焰渐渐委顿,终是暂将赵管家交了出去。等戴庭安等人一走,蔡隐立马回书房修书给肃王探问详情,又派家奴暗里尾随盯梢,免得管家被带出宿州,累及大事。

戴庭安倒不急着回京,吩咐到驿馆安顿。

驿馆在刺史府隔壁,方便文书传递和往来官员留宿。

青姈原没资格入住,有戴庭安安排,倒得了套招待官员女眷的客房。因冬日客少,原本能住十来人的小院里就她和窦姨妈住,颇为宽敞。屋内桌椅整洁,锦褥绣榻,靠墙的长案上还有一瓶新折的梅花,锦帐柔暖,博山炉上熏着淡淡香气。

屏风挡住的小门通向单独的浴房,隐蔽又温暖,于青姈而言暌违太久。

青姈甚喜,让伙计送了两桶热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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