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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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丞相命令,不能给您配药。”武独说,“若要用毒,须得有丞相手书或口头吩咐。”

牧磬递出一张方子,武独却只不接,牧磬眉头皱了起来,不悦道:“你当真不配?”

武独没说话,静静在廊前站着,牧磬随手把纸一扔,那方子飘来飘去,落在地上,牧磬说:“想想清楚,给你三日时间。”

牧磬也不等武独答话,便转身走了。

武独气得发抖,片刻后,躬身把那方子捡了起来,扔在案上。

段岭这边焙着丸,擦干净了手,看了一眼那方子,起初他心想有什么药不能去外头配吗?一看果然,是种烈性的催情散。

“配吗?”段岭问。

武独坐在榻上,提壶倒了杯茶,冷冷道:“滚。”

段岭便把药方收起来,焙完丸子,武独扔过来一个木匣,段岭把药丸分别装好,依旧退了出去。

一道闪雷横亘而过,这夜下起了雨,偏院里头的屋顶还在漏水。

武独吃饭吃到一半,有人来说丞相召见,武独便只好放下筷子,去见牧旷达,回来时淋得与落汤鸡一般,抓起匣子就走。

段岭拿了几个盆,在武独房中四处接水,水盆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雷声隆隆作响,段岭便蜷在柴房里头,不知过了多久,武独把门推开。

“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武独打着赤膊,健壮肩背上全是水,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淋得湿透,贴在大腿上,现出肉色。

“什么?”段岭茫然道。

“让你进来!”武独怒道。

段岭便跟着一路小跑进去,武独说:“把衣服和书烘干。”

段岭便在炉子旁搭上几件衣服,擦干净水迹,给他烘干靴子,好几本书靠着墙,墙壁也在往下滴水,段岭便将书柜挪出来些许,将书页小心展平,晾开。

“睡那里。”武独指了指角落,示意段岭不必回柴房去睡了,段岭便先给他铺好床,再自己铺了床,躺在墙角,听着雨声打在盆里的水响,渐渐入睡。半夜,武独又扔过来一个东西,令他惊醒。

“声音小点。”武独说,“吵得睡不着。”

段岭莫名其妙,突然想到自己说不定讲梦话了,当即惊出一背冷汗,起身将水盆里的水给倒出去。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段岭没法出去,武独整日闷在房里,牧旷达不宣他去见,下雨也不能出门,除却一日两餐送到,便终日将他闲置着。武独本来就没什么钱,赵奎倒台时,一点家当都被朝廷抄走了,也不见牧旷达替他拿回来,仅有投靠牧旷达时得的一点赏赐。

那天段岭见武独在数钱,一两二两,三两四两…不到十两碎银子,心想武独好穷。段岭从来没赚过钱,却因在上梓吃过苦,多少也知道点钱的重要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武独又要买药材,一来二去,便剩不了多少。

武独正在算家当时,有人来了,他便几下将碎银收在钱袋里放好。

“这房顶倒是得补补。”来人是打着伞的昌流君,伞下还有牧磬。

“药配了么?”牧磬问。

“丞相没有发话。”武独说,“不能为你配药。”

牧磬转头看昌流君,昌流君和牧磬站在院子里不进来,武独也不出去,昌流君说:“你就配吧,哪来这么多规矩,配好药,房顶便给你补了。”

武独:“…”

牧磬说:“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走了。”

段岭在角落里看武独,外头昌流君与牧磬走了,段岭便上前去,给牧磬配药。

段岭刚拉开抽屉,武独便蓦然起身,段岭吓了一跳忙避让,稀里哗啦撞翻了案几。紧接着武独又捞起花瓶,照着段岭头上就要给他一下,花瓶还没砸下来,段岭倒是先惨叫起来,武独那一下停住了。迟迟未砸下去。

段岭闭着眼,未感觉到陶瓷碎裂,转头见武独,武独憋屈不堪,把花瓶放到一旁,放好,依旧提着段岭衣领,把他拖到药屉前去,说:“你配药,配,我看你做出什么药来。”

段岭只是站着,片刻后武独怒吼道:“配啊!出错了老子要你的命!”

段岭一个激灵,拉开抽屉,按着记忆,把药全部配齐了,过去给武独看。

“就这些。”段岭说,“你都有。”

“去拿钢磨打粉。”武独说。

段岭按部就班,把药粉配好,武独朝他招手,说:“过来。”

段岭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武独却一步上前,左手强行撬开段岭的嘴,把整包药粉都给段岭灌了进去。

段岭不住发抖,嘴里全是那催情散,知道吞下去铁定要死人,幸而武独没有再难为他,段岭便连滚带爬地去漱口。

漱干净后,武独便躺上床去,自顾自地睡起午觉来,段岭极小心地把东西收拾好,以免惊醒了武独,再将发霉的书合上,收着收着,发现一本《药圣经》上记载了不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便读了起来,一读读到太阳下山,武独起床。

武独拉开抽屉,亲自配起了药,段岭一看,同样是中午自己配的烈性催情散,心想,你这不是折腾么?自己又来一次。

最后武独配完了,把一个小包扔给段岭,说:“送过去,送给谁,你自己懂的。”

段岭不大敢出去,然而不去恐怕要挨揍,挨揍也就罢了,更容易令武独起疑,便揣着药包,冒着雨跑出去,找牧磬。

第47章 机会

要么趁机跑出去,打听下消息?但第一次出来就这么做,恐怕引起武独的警觉,万一被怀疑就糟了。

段岭望着巷子尽头良久,伫立在雨中,最终还是忍住。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门关了,段岭找了半天,找到后门外,被守门的刁难了一番,先盘问,再细细地盘问,最后才被放进去。

牧磬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训,旁边放着蟋蟀罐。周遭站着六七名少年,各自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说。

丫鬟带着段岭,沿走廊过来,见丞相在发火,便一时不敢过来。段岭见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气度,心里一凛,猜测该不会是牧旷达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人又教训道。

牧磬横横心,将那龙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砸得粉碎,牧旷达又说:“自己踩死。”

牧磬:“…”

段岭站在柱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若自己玩蟋蟀,李渐鸿必不会让他踩死,说不定还会抓只来与他一起玩。

牧磬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将蟋蟀一脚踩死了。

“回去读书。”中年人朝房内一指,牧磬便乖乖进去了。

接着他又朝一众少年说:“但凡被我看到少爷再斗蟋蟀,须怪不得我,现在各自散了。”

少年们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走了。

这时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尽头,段岭本想躲开,却已被看见了。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老爷。”丫鬟过来,朝中年人行礼,段岭也跟着躬身,口称“老爷”。果然那中年人便是牧旷达。

其时段岭穿着武独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着,袍襟打了个结,掖进腰里,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人?”牧旷达问。

段岭不敢答话,知道此刻由丫鬟开口说比自己解释,可信度要高一些。丫鬟替他答道:“回禀老爷,这人是武独院里头的小厮,据说过来给少爷送药的。”

牧旷达说:“把药拿来看看。”

段岭从怀中摸出来,由丫鬟呈上,牧旷达边打量他边拆药,皱眉看到药粉。

“老爷问你呢。”丫鬟推推段岭,段岭朝房内看,见牧磬一脸铁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段岭心想是你儿子特地让武独配的烈性春药,看你不打死他。但他突然想到,这时候若卖牧磬一个人情,说不定来日还有用…嘴上便编了个谎,答道:“蟋蟀吃的。”

牧旷达便走出花园,拆开药包,将一包药粉全部撒进了池塘里头。

“再不认认真真读书。”牧旷达叹道,“你当真是丢我牧家的人。”

牧旷达又打量段岭,说:“倒是不知道武独收了个徒弟,一对招子挺亮。”

段岭站着不吭声,牧旷达又说:“真想讨少爷的欢心,便看着他多读几本书,莫要再撺掇少爷。”

段岭答了声是,牧旷达心神不定,便转身走了。

段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角,心想牧旷达没看出来,想必是先入为主了,自己长得与李渐鸿不大像,据父亲说,像他死去的娘,也正因如此,在牧府里仍是安全的。唯独嘴唇与嘴角与李渐鸿有点相似,但不认真看,又已有一名“太子”在,牧旷达应当想不到自己身上来。

“你,进来。”牧磬朝段岭说。

“少爷让你进去,你就进去。”丫鬟吩咐道。

“没说你。”牧磬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么嘴?!”

丫鬟只得躬身退走,段岭进去,牧磬显然还在烦躁,先是挨了一通骂,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又被父亲撒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憋屈。

牧磬拉开抽屉,扔给段岭一个封儿,里头装着钱,朝段岭说:“赏你家主人修房顶用。”

“谢少爷赏赐。”段岭把封儿捡起来,正要退出去,牧磬又说:“慢着,你知道这药怎么配不?”

段岭拘束点头,牧磬便说:“你趁武独不在的时候,替我再配一副来,做好了有赏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自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段岭规规矩矩地答道。

牧磬又斜眼乜他,恰好与段岭的眼神对上。

段岭马上说:“一定不让老爷知道,也不会让武独知道,少爷放心。”

牧磬心道这小子倒是识趣,便挥挥手,说:“去吧。”

段岭一脸镇定,回来后将钱交给武独,里头是二两银子,武独也没说什么,把银子收了,坐在门外看雨。段岭在房中想着牧家的事,少年人的口风都不紧,若有机会能接触牧磬,便能听到许多重要的消息,甚至如果有这运气能取信牧磬,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但一旦跟在牧磬的身边,风险也会随之上升,因为很可能碰到“太子”与郎俊侠。假太子也许认不出自己,郎俊侠则绝不可能…首先得保住性命。

段岭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郎俊侠必不知道他还没有死,也不会想到他居然躲在丞相府里。

又过数日,等了又等,段岭的机会终于来了。

“去买两个烧饼,当晚饭吃。”武独朝段岭说。

武独数出点钱,扔了些给段岭,段岭觉得这日子快要没法过了,反而同情起武独来,按道理说他一个白吃白喝的没理由这么想,但看武独的钱一天花得比一天少,倒也挺心酸的。

段岭揣着十个钱出门去,心想来日待我黄袍加身,每天给你大鱼大肉吃到饱…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段岭忍不住回头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却警惕得很,说:“看什么?你心里头在想什么?”

段岭只好揣着那几个钱,朝武独说:“我心想咱们可以自己开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到外头买。”

武独的气场这才渐平下去,说:“啰嗦,让你买你就买。”

段岭便点点头,识趣地走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敢乱走,郎俊侠若在宫里,应当没这雅兴满大街地闲逛,自己须得注意别太张扬,也别鬼鬼祟祟的,自然不会被盘问。他进了市集,先是把武独交代的事办了,再到茶馆,看看有无人说什么消息。

孰料大家都不会去讨论一个已经死了大半年的皇帝,听了半天,段岭也不敢开口打听,恐怕耽误了时间,便赶紧回去。

果然武独还是不乐意了,问:“买个烧饼,去这么久?你在等小麦种出来么?”

“我不认识路。”段岭说,“走岔了,是个好心人指我回来的。”

段岭也会撒谎了,且圆得天衣无缝,武独还蒙在鼓里,答道:“罢罢罢,吃饭吧。”

在茶馆里打听不是个办法,且人多口杂,乃是是非之地,下次得换个地方。跑丞相书房外头去偷听又是找死,段岭想了又想,想起当年在辟雍馆、名堂内读书时,消息反而来得最快,西川有没有学堂?

段岭忙着考虑自己的事,好几次想着要么把心一横,试探一下武独,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皇宫里的情况?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太危险,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再碰上个郎俊侠,可就没人救自己了。

但经过这些天里的观察,段岭觉得武独虽然精擅毒药,却实在是个正派人。他有一身武艺,却不偷不抢,也不仗着用毒的本事去牟取利益,堂堂正正。早上起来,他偶尔会看见武独在院里打一套掌法,手掌上下翻飞时,就像鹰一样好看。

打完掌法后,武独扔给段岭一个小钱袋。

武独说:“买两个烧饼,沽半斤酒。”

段岭接过钱,心想机会又来了,便火速朝街上走,问到了西川小孩子们的私塾打听不出什么时政来,学生多的地方是太学,便问清路朝太学里头去。

段岭来到太学后花园的篱笆外,搬了两块石头,站在墙外对着雕花的窗栏里头望,正有几个学生放了课,站在花园里聊天。

“…但这么想来,轻徭薄赋,也是好事。”一人说,“南方再禁不起折腾了,须得休养生息,只是可惜如今有相无将,不兴兵事倒也罢了…”

正如同昔时在辟雍馆内一样,学生平日无事,便喜好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议政,大多在谈政事,有人认为宜放任元、辽相斗,积聚国力,毕竟有辽国挡着,元人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待辽被元打得奄奄一息,大陈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牧旷达起草新法,减轻了西川乃至江州地区的税赋,百姓对他仍是十分拥戴的。赵奎当权时重武抑制文,反而容易出事。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转到新皇李衍秋的态度上来,李家向来无为而治,大多放任不管,倒是太子回朝后,勤于批阅奏折了些。大多政务,仍听牧旷达的。

段岭听着听着便忘了时间,直到武独等不到他,出来找寻,看见段岭站在几块砖上,朝太学的花园里看,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充满了向往。

武独站在后巷内看了一会儿,皱眉道:“跑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学生们也走了,段岭解释道:“凑巧经过,就…朝里面看了眼。”

他以为武独要教训他,孰料武独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段岭忙跟在后头,回僻院里去,心里整理来之不易的消息。回家后,便在房中给武独擦拭架子,架上有一布包裹,里头放着一个匣子、一把带鞘的剑。

剑正是武独平时的佩剑,除此以外,便只有满架的书。段岭很想看看匣子里头有什么,但这个时候好奇心容易要一个人的命,便不去碰它。

第48章 取信

入夜时,武独过来,检查自己的匣子与剑,段岭躺在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睡觉,听到动静,便偷偷看了一眼,见武独背对自己,打开匣子,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走到门外,坐下。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似乎在调音,段岭的耳朵便竖了起来,接着那飘忽在空中的音接二连三地串在了一处,连成调子。

相见欢!

那首曲子是相见欢!

段岭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在上京时隔着名堂的院墙、琼花院内寻春的笛声,还有父亲那生涩的笛曲…武独竟然也会吹这曲子,段岭听到笛声的时候,一瞬间就呆住了。

武独吹出的笛声初始带着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开了个头,后面的音便如瀑布般流泄而出,仿佛静夜里一曲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带着潇洒之意。

第一次在名堂中听那曲子时内蕴深沉,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寻春的曲调则幽怨哀伤,带着绝望之意;李渐鸿学会吹了,曲中亦带着铿锵之力。而武独吹起这首曲子来时,与段岭从前的感觉丝毫不一样,醇厚却不霸气,隽永却不悲伤,如同西川的枫水滔滔流逝,豁达,洒脱。

段岭穿着单衣短裤,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见武独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曲声渐歇,武独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段岭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这是什么?”段岭问。

武独侧过头,把段岭从头打量到脚,嘴角略略一抽。

武独:“没见过笛子?”

段岭:“…”

段岭本以为武独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武独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杀人了。”

段岭听到武独说话,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静谧之中,武独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那年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剑,让我下山来找师姐。”

段岭想起了也会吹这首曲子的寻春,却没有打断武独的话。

“师娘是个执着的人。”武独说,“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恰恰好,另一个人说。”武独又悠然道,“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武独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说:“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刺客。”

段岭看武独,片刻后说:“我爹生前让我读书,考功名。”

武独叹了口气,说:“考功名。”

武独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段岭,还是自嘲,又说:“读过多少书?拣几句背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背道。

“换一句。”武独说,“这个谁不知道?”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换一句。”武独闭着眼,随口道,“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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