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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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见他欲走,开口又唤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转身走进屋内,开了妆匣,取出两枚小小金锞道:“就要过年了,算是我一点心意吧。”那小内侍欢喜得双眼放光,连忙袖下,又说了两句吉祥话。阿宝含笑看着他,待他直起身来,方问道:“还有一桩事想请公公去替我问问。”那小内侍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请说。”阿宝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是否已经就刑了?”那小内侍听其此事,更是得意,答道:“娘子问我却问对人了,晌午方有人将这事禀告给了殿下,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就是今天中午,连着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在西市杀了头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一个翰林官儿,我在宫内见过一次,人长得文文秀秀,听说诗文做得也好。他小儿子可惜了的,刚满十五岁,哭叫了一路,那张陆正到临刑,连一句话都没说。听说西市今日真是观者如堵…”见阿宝似乎并未在细听,才住了嘴笑道:“节下和娘子说这些晦气事情,却是臣的不是了。”

阿宝待他离去,慢慢走到灯前,亲自取火媒将阁内大小灯烛一一引燃,随手将那张药方就火点燃,看着青砖地上的余烬,轻轻叹道:“冤孽。”

宫中京中都在预备迎候靖宁三年的新春,赵王府中亦不例外,长和走进书房,见赵王定楷正又站在几幅摊开的山水画前,观之半晌,才提笔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两三笔,问他道:“一应应节的物事,都预备妥当了?”长和称是,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许久,忽指着画中一处出言道:“此处破笔不佳,王爷似有补救之意,奈何头上安头,过犹不及,便失了神气。”定楷点了点头,置笔于架上,便将一副几近完成的山水图撕作了两半。长和帮他将破画收起,问道:“这次的事情,出乎寻常,王爷是怎么想?”定楷笑道:“原是我一早料错了,他这次居然也知道斩草除根了。只是,我还是疑心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无并无益,先且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定楷从新铺纸,长和在一旁相助,笑道:“现下来求王爷墨宝的人愈发多了,王爷的文债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着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宝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耳边是喧天的爆竹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至,带来硝药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墨到浓时,阿宝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侧啼擢笑,策怒磔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阖宫人皆知晓,太子的宠姬顾氏以恶疾失爱于主君。此后四年间,长门紧锁,池馆寂寥。羊车过处,再无一幸。

三边曙色

靖宁六年秋,国朝增兵三十万于长州,不日将师出雁山,逐胡虏而与之决战。军需钱粮,由京师沿官道浩浩荡荡运入承州,再入长州。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开国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陇头树叶凋落,塞草新黄。长州都督镇远大将军顾思林的祃祭和阅兵之礼,便选在此日。秋日渐短,待礼毕下令犒劳三军之时,一弯弓月已渐上雁山云头。

河阳侯顾逢恩在帐中燕饮至中夜,瞥眼忽见主将离开,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诸位副将,称欲更衣,按剑起身,行至帐外,却已不见顾思林身影,便只身直向长州城头而去。果见朗月疏星之下,顾思林一人独立夜风之中,不由放缓了脚步。顾思林亦不回头,只问道:“宴饮正欢,你为何独身出账?”顾逢恩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将见将军今夜一饮过量,担忧将军,故而来寻。”顾思林点头道:“你过来看。”顾逢恩随他手指方向望去,见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于河汉间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遂笑道:“将军看得仔细,这星子比往年同时果然亮了许多。”观察顾思林脸上颜色,又问道:“天象不足论道,将军为何面有忧色?”

顾思林回首望他,见他与几年之前相比,形貌也已经大异。除了唇上髭须,颊边伤痕,两眼尾上也多添纹路,不复少年形态。叹息道:“你方过而立,素少军功,年前陛下却加恩,封你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军士议论,以为爵凭恩荫而出,实难服众。”顾逢恩点头略笑道:“将军明察。”顾思林道:“此番你亦几次请战,我仍命你留守长州,夺你报恩建功之门,并非出自爱惜私情,你心内可明白?”顾逢恩答道:“末将明白,将军不放心李帅独留长州,故遣末将同守。”顾逢恩望他片刻,忽然叹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宁三年我从京师折返长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该返承。我几番上疏,陛下都只答可着其佐我钱粮之事,待大战过后便可召回,却又不明下诏令,以至有如今这尴尬局面。他当年带部两万入长州,别驻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带他出师,免生枝节,又万不敢命他独守,断我后路。”顾逢恩点头道:“将军如何打算?”顾思林道:“他的承州旧部,我此番要带去一半,可做先锋之用,一可名正言顺去其一臂,一可留你与他守城之时,两下做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又免陛下见疑。”顾逢恩拱手道:“末将记下了,还有其二却是为何?”

顾思林沉吟半晌才叹气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说与你知晓,只是此番远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担心留为异日祸根之源。”一面携了顾逢恩的手,行至城头雉堞之前,四顾有时,方低语道:“有人报我,曾在李明安下处偶见一轴金绿山水画卷,志气高标,却难辨何人家法。其上题字,颇似储副。”顾逢恩惊道:“将军此言当真?”顾思林摇头道:“文字虽绝类储副,我想却并非出自储副之手。”顾逢恩避那城头疾风,微微侧目,半日方伸出一掌问道:“可是此人?”顾思林将他手拦下,点头道:“我疑心即在于此。”顾逢恩思想片刻,问道:“将军何以得知?”顾思林思想起太子从前手书中相告张陆正狱中之言一事,复又想起当年夜见太子时太子的怪异眼神,百感交陈,却只对顾逢恩道:“储副若有此事,必不瞒我,亦不可能得瞒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又不为其册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绝口不提,只留其于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观此人为人,表面良孝,颇安本分,若当真与边将有交,则并非俯首甘为陛下所用,其害不在当年赵王之下。”顾逢恩按剑之手微微抖动,方问道:“将军何不修书,将此事明白告知储副?”顾思林面上微露迟疑,又不可将心中所虑尽数告知顾逢恩,只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小心提防,守好这长州城即可。我适才见你右手指动,虽知你素来谨慎,亦不可不多言嘱咐,万不可在我班师前自作主张。”站立了半晌,复又叹气道:“殿下年来书信,常谈及陛下近年御体大不如前,而圣心于诸事上却愈发仔细。此番粮秣供给,全权授予殿下主持。一来知我甥舅之亲,储副必不敢不尽心竭力;一来却也是将储副和我架上了炉火。储副本已位极人臣,我等若胜,并无半分裨益于他。若败时,却是他沽祸之源。思及诸事,我何敢惜此项上头颅,何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

顾逢恩沉默良久,方单膝跪地道:“父亲安去便是,父亲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顾思林点点头,扶他起来,无语半晌,忽唤他乳名问道:“儒儿,你有几年没有回京了?”顾逢恩见父亲面上神情奇怪,笑道:“父亲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儿是寿昌五年殿下婚礼后,随父亲同来长州的。”顾思林屈指一算,叹道:“已经九年了。”半日方又道:“从前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盼着顾家真能再出个读书种子,不想到头来还是冲断了你的锦绣前程。”顾逢恩笑答:“前人尚云,若个书生万户侯。儿便在家读书到头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顾思林摇头笑道:“痴儿,何处谋不到功名,偏要从这死人枯骨上去捞取?如今细想,为父当真对你不起,也对法儿不起。”顾逢恩听他突然说起已故长兄,不知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感伤,忙扶他手答道:“父亲想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才有此等感叹,不如早些回帐休息,再过几日便要远征,请千万保重身体。”顾思林笑道:“不要紧,你看城下将士燕饮正欢,你随我去巡巡营。”

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顾逢恩跟随顾思林,沿各营寨边缓缓走动,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气来袭,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似不敌风寒。远远传来琵琶之声,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琵琶声停,开始击缶,那击缶之声一阵缓一阵紧,终于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赐宴,小人举觞。严霜九月,击缶中堂。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蟋蟀入帐,雁阵成行。

声何嘹厉,断我衷肠。鸟兽有智,人岂不伤?

不归何为,卫我家邦。不归何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门前黄杨。室中何有,白头爷娘。

饲我妇子,稻麦菽粱。家无健儿,田园可荒?

昔握犁锄,今把刀枪。负羽三边,弯弓天狼。

将军恩重,蹈火赴汤。誓破匈奴,凯歌煌煌。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深宫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窑净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美人略吃一惊,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着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岁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着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着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美人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驻,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轻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美人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着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着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小将军断案,还要看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耀州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美人吃惊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美人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两个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态,不由隔了半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正说话间,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抱怨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着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襄公之仁

天已向晚,暧暧余晖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那红衣童子牵着皇孙的小手,跑得满头大汗。在殿阁门外停住,将手中竹马交给一旁内侍,牵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上汗珠,又蹲下身来替皇孙擦拭了一番,这才携他入内。

阁内一男子背对门户,长身玉立,正伸展双臂待宫人为其束带。那童子扯了扯皇孙的衣角,两人便一同跪下行礼,童子朗声报道:“殿下,我们回来了。”那男子闻言转过身来,正是当朝皇太子萧定权,形容与数年前相较并无大异,只是眼窝下多了两抹郁青之色,嘴角边也添了两路淡淡的腾蛇纹,既不苟言笑,配着轩眉凤目,便不免显出了些许肃杀冷意。皇孙见他回头,忙也嗫嚅着叫了一句:“爹爹。”

定权斜睨他二人一眼,微一皱眉,吩咐一旁宫人道:“把大哥儿带到太子妃阁中,给他换身衣服再过来。”一面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萧定梁,我看你镇日只知道在宫中乱跑,再过两年读起书来可还收得住心,交待给你的字都写完了?”那萧定梁却并不甚惧怕他,见他身上已经穿戴整齐,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开河道:“早已经写好了,我这便去取给殿下过目。”定权摆手道:“罢了,你先起来吧,此刻我没有功夫。”想了想又道:“你许久没有去给陛下请安了,今日可要随我同去?”定梁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衫,想了片刻,歪着头反问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被他气得想笑,无奈道:“你不去也罢,那快回你母亲阁中去。”定梁道:“母亲这两日有些害了残暑,说是身上发软,又头疼不肯见人。我回去也无事可做,便在殿下这里多待一刻罢。”定权拿他无法,只得吩咐宫人为他准备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时太子妃谢氏携着皇孙出来,已是装扮一新,定权皱眉问道:“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太子妃笑道:“说是他六叔给他做的马鞭,一直捏着不肯撒手。”定权转目皱眉,皇孙忙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头不语,只是眼看着地面。太子妃从旁笑劝道:“他既然心爱,便随他拿着便了,些许小事,殿下何必计较?还请殿下赶紧起身,免得误了给陛下请安的时辰。”见他点头先走,这才悄悄对皇孙道:“阿元听话,先把马鞭给了娘,娘让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气。”皇孙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娘,阿元听话。”

夫妇父子一同登辇,到了康宁殿前,遣人通报入内,却见赵王萧定楷也在帝后身边,正在展一幅画卷,皇帝细看笑道:“五郎这几年清闲散无事,闭门造车,不想拿出手来也还算合辄。”一面见太子携妃入内,遂又向几人笑言道:“太子不长于丹青,五郎不长于书法,几时叫太子在五郎的画上题写几句,这轴子就可以藏入册府,传于后世了。”看太子一行人行礼起身,复又笑着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边来,让翁翁看看你长大了一些没有?”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才几日不见到阿元,就问这话来,不是为难我们阿元吗?”又吩咐人拿出新做的狮仙糖,赐给皇孙。

皇孙却并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了一眼定权的脸色,这才摇摇摆摆走上前去,重新给皇帝皇后叩头,低声谢道:“臣谢陛下赏赐。”又向定楷行礼,问了五叔安好,这才伸手接过两个狮仙糖来。皇帝把满身局促的皇孙抱在膝上,望了定权一眼,才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着说话吧。”皇后将皇帝脸色看在眼里,一边伸手逗弄皇孙头上的小小发髻,一边笑道:“阿元的模样,和太子小时候着实相像,也生得一头的好头发。”皇帝轻笑一声,又把皇孙向膝上揽了揽,道:“朕倒觉得阿元比太子生得要好些。”低头看他吃糖的模样,又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爱无尽。

定楷在一旁收拾那画轴完毕,交付给王谨,走到定权的下位,向定权行礼后方才入座,笑对定权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来日定要烦请殿下为拙作点睛。”定权只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笔陋,臣自当遵旨,五弟亦休太谦。”便即此缄口。定楷知他这几年人前谨慎,凡事不肯多语,便也不再相问,只笑问皇帝膝上的皇孙道:“阿元怎么吃了一只还要留下一只,是想学陆郎怀橘么?”那皇孙被他说起,张惶望了定权一眼,捧着吃剩的一只狮仙糖手足无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只摸摸他颈发,笑赞道:“阿元是个孝顺孩子。”将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带着阿元到后殿去玩耍,让他们给阿元洗洗手。媳妇也一同去吧。”皇后和太子妃连忙起身,向几人告了声退,携着皇孙一起去了。

这壁留下的定楷,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说,便也告退。皇帝看他离去,方对定权道:“你近前来说话。”遂又问了问供给边关的钱粮数目,定权也只是有一答一,如实相报。皇帝半晌无语,许久方按额叹息道:“十数载积累一朝罄尽。可知兵者果然是凶器,圣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权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师,皆仁义之师。先贤亦曾说过,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陛下圣心仁德,怀柔天下,以故有此叹。在外将军将士不敢惜命,皆为报陛下天恩,陛下亦无须忧虑,还当以保养圣体为要务。”皇帝点头道:“此事你办得尽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边报,慕之后日便师出雁门,留河阳侯驻守长州,安排得也甚是恰当,内事外事,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仍需费心操劳数月,以成此役。”边事情态,定权也已经知晓,只是皇帝正式照会,却在此时,忙答道:“臣当尽心竭力,以佐将军。”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此等官话甚是寡味可憎,又问道:“阿元呢,叫他回来。”

太子携妃乘辇离去,已近亥时。皇孙手上仍捧着那颗糖,抹得太子妃裙子上皆是。太子妃笑问他道:“阿元这是带回去给良娣的么?”皇孙只是缩在她身旁不做声,太子妃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疼,低声对定权道:“适才娘娘还问起吴良娣的病来,妾只说娘娘赐下的药良娣一直在吃,这几日看着还好了些,人也能够坐起来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带她同去给娘娘请安。”见定权许久无语,似乎并未挂心,冷场半日,也自觉尴尬。遂又道:“娘娘还说起五弟的婚事来,说是再拖不得了,还问妾知不知道有合适人物,说与她知道。”定权淡淡问道:“你怎么说?”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道:“妾只说妾居深宫,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又观他脸色,才放下心来,将皇孙揽入怀中,悄悄叹了口气。

直至定权返回阁内之时,定梁还不曾离去,正缘在他书案上胡乱翻书,见他入内,忙跳下地来叫道:“殿下。”又望他身后,问道:“阿元呢?”定权一面自己卸下冠带,一面教训他道:“他已随太子妃回去了。你要坐便好好有个端正坐态,适才那般成什么体统?”定梁没等到侄儿,本已略感失望,此刻又听见兄长说教,生怕他引申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么意思?”定权往桌上望去,见正摊着一册《世说新语》,一册《左氏春秋》,知他问的是什么,遂答道:“就是老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是两种颜色。杜疏中皆有,你偏不肯仔细。”定梁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那个样子。”定权一愣,方想起皇帝头发果然已经斑白,自己时时见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过宫人递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问道:“你看得懂?”定梁摇头笑道:“还有好些字不认识。”遂指了其间几个字,定权便一一与他解说了读音意义,又将此节大抵的含义敷衍与他知道,定梁不过似懂非懂,问道:“这宋襄公说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拿头发斑白的老人,不是个讲仁义的好人么?殿下前几日给臣讲《孟子》,还说仁者无敌,为什么宋襄公仁义,反而失败?”定权摸摸他的头发,道:“梁惠王的仁义,是给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义,是给敌人的。”定梁又问:“那圣人说仁者爱人,自然是爱自己人,可还爱不爱敌人?”定权不想他如此发问,思量了一刻,方拣明白的话答他道:“圣人还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是说对待仇敌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有些事情与这黄口小儿说不清楚,仍道:“其实圣人便是襄公后裔,襄公战说他的宋国是亡国之余,这是说宋本是殷商之后。殷人最重礼仪,守古法。中古之时,还不像现在一般有马镫,可以让骑士冲锋陷阵,两军交战多为车战,所以军阵尤其重要。你读《国殇》,里面说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讲的就是楚国的军阵被敌人冲散后,将士血战的悲壮场面。上古中古有许多要求交战两方遵守的军礼,譬如说襄公说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对方未结好阵营时,便冲击对方军阵,在从前的人看来,是既不讲仁义也不讲信誉的。只是襄公之时,这条古礼已经无人愿意遵守了。天下混争,权变和伪诈之术屡出,襄公却一定要等待楚人结好阵势,方肯击鼓出兵,以至失了大好战机,一败涂地,自己也落得个千古笑名。”定梁道:“那是因为他是个食古不化之人。”定权愣了片刻,道:“因为他不屑屈就时人之俗,坚信心中道义,自以为仁义之师,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国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撞石。”

定梁摇头道:“殿下说的话臣不明白,殿下是说襄公说的对还是子鱼说的对,是襄公错了,还是时人错了?”定权揽他到身边,轻轻一叹道:“他二者皆无错,只是你切不可学襄公。”一面将他翻乱的书籍整理好,一面嘱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情尚多,你也快回去吧。”定梁点头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事,向定权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当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定权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一只越窑秘色八棱净水瓶,随口答道:“许久以前摔碎了一只。”定梁算计着它比耀州窑的青瓷更加好看些,笑道:“殿下单留一只也无益,不如便赐给了臣吧。”定权道:“这么贵重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又想拿去淘气?”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用它来供养佛前花卉。”定权不知他从哪里升起的古怪念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是指着那瓶子对一内侍道:“你替郡王捧着,好生送他回去。”

终朝采绿

宫内人尽知,长沙郡王萧定梁与皇孙虽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与嬉戏,情谊甚笃。每每在阁内寻不见了郡王之时,他必在延祚宫与皇孙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东宫向太子妃请了安,便带携着皇孙和一干宫人等,至御苑中游戏至午,宫人才引了皇孙回东宫用膳午睡。不过片刻分离,皇孙却依旧恋恋不舍,与定梁约定午睡后便再相见,定梁好言安慰他两句,打发他去了。回到自己阁中,草草吃了几个点心,便又马不停蹄往延祚宫赶,一行人直到来至当日丢失竹马之处方且驻足。几个跟随他的宫人及内侍并非延祚宫内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处的禁忌,只是见他欲入一处宫苑内,自觉也当相随,定梁却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来。”一面伸手接过了内侍手中一路替他捧着的瓷瓶,挟在胁下,到底不肯听人苦苦劝告,自己推门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将门闩搭上,图留一干人隔墙叹息,只怕他再惹出祸来,却要累自家受池鱼之殃。

午□院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定梁绕过荼靡架,穿过□,直步至檐下时,衣袍忽被牵扯,不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连住自己的衣角。便将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虽是最终解除了桎梏,一时不慎食指指腹却被花刺误伤。他也不以为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携了那瓶径自进入阁内。

阁内依然清静,并不见宫人往来之状。定梁自记事起便从未曾一人独处,也不知这宫内竟有这等安静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着苑内无人,到阁内再遣人通报即可,此时却觉得情势尴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对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时,却又苦无舟楫。好在他年纪尚小,不过顾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却烦恼,一步步向阁内走去。

因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宫室并不甚宽广,定梁从中堂穿过,一路未遇阻碍,便径向东阁而去。那东阁用截间格子复又分出内外两重天地,入室便见外间中墙上高悬着一幅水月观音画像,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画中观音白衣加身,璎珞绕颈,站立于莲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观足底水中之月。宝相于庄严慈悲之中,却又带三分温柔,稍类人间女子。其前不设香烟,只有小几上一只定窑白瓷瓶,斜插着两支苑内花草。定梁母亲阁中亦奉观自在宝相,却不同于此处,定梁只觉这位观音更加可亲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两眼,才越过那格子进入内室。内里陈设亦甚是简单,一张湘妃竹榻依墙而设,三面环着枕屏,屏上素白,并无书画,上垂帷幄,此外不过临窗有一几一案而已。当日那美人依旧一身绿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宫扇,背向阁门独自闲坐,正在案前摆设棋子,此刻听见有人声入内,亦不回头,只是问道:“夕香,你怎么便起来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与她见礼,只得一躬身应声道:“顾娘子,臣与你送新瓶过来。一路上不曾遇见有人,未经通秉便自入,请娘子不要怪罪。”那顾孺人虽认错了人,却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闻声起身,向他轻轻一拂以示还礼,微笑道:“小将军信近于义,当真使人感佩。”一面接过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随手搁置一旁。又见他额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几边,亲手斟酌了一盏白水递与他,致歉道:“阁内仆婢皆在昼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军勿怪。”虽是叙说此等尴尬□,神情却甚是自如,并无丝毫赧颜之态。

定梁虽见她说话行事与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却绝不是像那宫人口中所说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连忙点了点头,向她道谢后接过水一口饮尽,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盘,却已排列着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谱已经摆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处。他近日初习此道,看见不免技痒,遂指着那棋盘笑道:“娘子若不嫌弃,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顾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门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个人溜出来的,别人不知道。”顾孺人亦不去揭破他这谎话,含笑为他端过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请赐教。”

其时天方入秋,阁内的窗格仍按夏日习惯未铺窗纸,窗外竹帘也依旧高高卷起,午后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棋盘上亦是花影与日影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秋气。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将棋子重归入箧。定梁便先手捡了黑子,顾孺人也并不与他推让,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这才执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学,棋力不是余人对手,只是平日与旁人对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虽然最终是输时多赢时少,总也是互相都走过百步,不算十分难看。这顾孺人却没有半分回寰情态,连刺带拶,不过数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细细看那局势,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绞尽脑汁想要再拖得一时片刻,却又苦无计可施。举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首去看她,却见她正缓缓摇着团扇,目向窗外观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间如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胜负之心。鬓边碎发随扇风轻轻摆动,而那手腕洁白,竟与扇柄无二。虽然年纪幼小,却也知此景静好,不知何故,脸上微微一热,将手中棋子投还箧中,告饶道:“臣输了。”

顾孺人起身施礼笑道:“小将军承让。”定梁见她已有谢客之意,再留未免显得面皮太厚,遂也起身还礼道:“叨扰了顾娘子,臣这便告辞。”顾孺人点头笑道:“小将军请遄行,只是妾还有一语相告。请将军以后勿再来此处,亦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后□,自以为得解,道:“臣绝不敢妨碍娘子清誉,就此告退。”顾孺人只是摇头笑道:“非是此话,此事无害于妾,只恐无益于将军。”正说话间,窗外之风大作,便闻哗哗作响,似有书页翻动之声,却是顾孺人案上几张纸未用镇纸镇好,被穿堂之风吹送了地上。定梁连忙俯身帮她去拾,不经意间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讶异。顾孺人却并不欲他细看,伸手接过那纸张放回书案,方笑道:“正如将军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风。”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闻言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能顾见她脸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边迎风而摆的那支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顾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对定梁道:“多谢将军。”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得意,转身便向阁门外跑,到了门边,又忆起一事,便又折了回来。顾孺人本以为他已经离去,见他回转,问道:“小将军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礼,还未报与娘子知道。”顾孺人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萧定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一时看着定梁终于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将那佛前贡瓶替了下来。见置瓶之处略有尘埃,便取巾帕轻轻拂拭而去。又向院内剪了新的花枝插瓶,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顾孺人阁中,便也不回别处,顺路便又去寻找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忽然起桩要紧事情来,越想越不安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孙极是失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你到哪里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赶紧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吧,六叔明天再来陪你玩。”说罢匆匆转身便跑了。皇孙听说事与父亲有关,也不敢再多做言语,只是扁着嘴跨在马上,悻悻地随着宫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一时无事,便要查问他近日功课。定梁只能将刚刚恶补完毕的几页仿书交了上去,其间不免夹杂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定权面上的神情。见他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皱,便心知大事不妙。他虽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找什么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无奈,停住脚步,低声求告道:“殿下,臣知错了。”定权哼了一声,也不责骂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这次便饶了我吧,我这就回去重写。”他这套把戏定权却见得多,此刻不过嗤之以鼻,指点着纸上几个字,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便说字都已经写完了,这急就章又是怎么回事?”定梁仔细权衡两项罪名的深浅,忙避重就轻道:“臣绝不敢欺君,只是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大旗道:“哥哥曾经还说过,书三写,便鱼成鲁,帝成虎,这等过失也在所难免,我下次一定小心便是了。”定权却不听他插科打诨,只是抬抬下颌,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再多作违拗,慢慢挨到他身边,伸出了左手。定权遂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击了几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便在此处新写,若再写得不好,一并罚过。”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书,只觉满心不平,提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两三个字,自己也觉得不甚美观,又急又愧,不由鼻中一酸,将笔搁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写了。”定权正随手翻着手中册页,也不去理睬他,待他自觉无趣,又提起笔来写完一页纸,才开口问道:“说什么?”定梁道:“唐楷拘束无趣,不当是丈夫所书,臣想学写金错刀。”定权见他又提出此事,遂将册页放下,与他解释道:“你年纪尚小,手腕无力,当从基本学起,将来书道方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待你写好了这笔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材料,到时再说。”定梁又遭拒绝,心中不满,撇着嘴委屈道:“殿下宁可教给外人,也不教给我。”

定权突闻此语,却慢慢变了面色,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梁不慎说漏了嘴,忙掩饰道:“没有什么,臣这便重新写。”定权望他良久,又问道:“你还曾见何人写过此字?”定梁不解他为何定要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饶,但见他面色威严,略生畏意,摇头否认道:“臣只是信口雌黄,臣并没有见过。”定权也不再理会他,阴沉着脸向左右吩咐道:“这几日跟随长沙郡王身边的人,即刻都去给本宫找过来。”他待定梁素来亲善,从未在他面前如此作色过,此刻定梁见他鼻翼两侧已牵扯出两路深深折痕,知道他定是恼怒到极处,又见他身边内侍奉旨便要去拿人,知道此事不可隐瞒,一时也吓坏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们,臣说…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时,忽听定权一声断喝:“说!”吓得口齿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见殿下的侧妃顾氏写的字,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处,这才胡说的。”定权闻言,前后细细思想,心中才梢梢放宽,却仍觉气不打一处来,斥他道:“你跪下。你平白无事为何会去那个地方?”定梁跪倒,擦了把眼泪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将失却竹马之事以及还瓶之事一一据实说了,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语倒也把前后委曲说得清楚明了。定权但觉他小小年纪,行事却当真匪夷所思,沉了半晌面孔,方又问:“你与萧泽镇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胆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权冷笑道:“你的胆子却是不小。”定梁偷窥他脸色,虽仍然板着,却已不似适才那般怕人,便乍着胆子问道:“臣只是无心,为何殿下要这般生气,又从不许旁人去见她?”定权不愿与他多谈此事,亦不愿他再次去见那人,扰入这趟浑水,只道:“她有恶疾,是以将她幽隔。”定梁摇头不信道:“臣也与她说过几句话,她根本便没有病。”

定权无语半晌,皱眉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定梁细细思想,便用春秋笔法,把与顾孺人对弈一事隐去不提,只将余下两人言语大略告诉了定权,直说到“林下有风”一句,定权终是恼怒与好笑交集,忍无可忍,开口训斥道:“你这些混账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那几册《世说新语》,道:“从殿下这里——臣是前几日才从殿下的书中看得的。”定权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刁钻到了极处,竟想不出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脸色继续问道:“那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定梁无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审贼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结,忽然答道:“没有什么了,她一句也没问起殿下来。”

定权不知他这一语又是从何而来,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舌半日,低声喝道:“你跪端正了说话。日后除了你嫂嫂那里,其余娘子阁中,不许你再涉足。若再有这等事让孤得知,孤绝不轻饶你。”

定梁虽不知今夜的无妄之灾到底为何情由,观看太子神色,却绝不似与自己玩笑,只得低头老实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树犹如此

雁山南面脚下有河渠,面向长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长州守城将士及战马的夏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燕山上凿冰融水饮用。时至秋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为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黄,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

河阳侯顾逢恩常于此处亲自饮马,那是蜀马中难得的高骏,体色黑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河阳侯通常缓缓地松开马辔,仔细地检察坐骑的齿牙,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或有知情者知晓,河阳侯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俊勇,河阳侯已数次凭它脚力在沙场上脱险,一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太子馈赠。太子一向绝少于其长兄有所交往,唯有顾逢恩离京当年,他亲自作书给身在蜀地的长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长州。当年同入长州的几匹川马已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不曾梢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淡紫色泽。来自于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河阳侯兜鍪上的红缨,并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顾逢恩随手拔下一支荻花衔在嘴中,眼望着远方天际,似有所思。战马自己饮足了水,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

与顾逢恩同来的同统领走上前去,替他重紧马腹下的鞍带,抬起头来问道:“将军在看些什么?”顾逢恩将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头道:“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那同统领点头道:“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顾逢恩点头道:“雁山之南芦苇低伏,雁山之北怕已无立草。风向我军来袭,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那同统领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声大作,却是顾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统领策马向河边赶来,忙招手唤道:“将军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顾逢恩匆匆施礼,报道:“将军请速回城内,刘副统领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承部起了龃龉,现在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峙不下,互相搡打。”长州城内守城军士按说皆同为国朝效力,只是顾氏旧部对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径一直颇为不满,在私下里仍称其属下为承部,顾逢恩矫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李明安的承州旧部自靖宁三年春进入长州,至今已将近四年,面子上也是一同受主将顾思林的指挥节制。只是个中曲折□,人人都心知腹明,是以承州旧部一直随李明安驻守于长州东北城下,而顾部则随顾逢恩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地势勾心斗角,平日少相往来,虽然士卒间偶有口角之争,如今日聚众搡打之事却未曾有过。顾逢恩得闻,忙翻身上马,向长州东城飞驰而去。余下两人互看一眼,也连忙打马跟上。

果如那同统领所言,东城门内正是一片乱态,因所着军服皆为一致,士卒嚷打厮混在一处,也难辨究竟是何将之兵。只见金色粟米散落了一地,复有一干闲人围在四周,规劝者有之,高声叫好者有之,远观指点笑乐者有之。顾逢恩勒马远驻,看了片刻,皱眉问道:“李帅安在?”那报信的同统领答道:“李帅今日进了内城公干,尚未回归。”顾逢恩点点头,驱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闹,成何体统!”

他一动怒,无人不惧怕,厮打作一团的数百人立刻散开,分列于城门两旁。顾逢恩松动辔头,策马从中缓缓穿过,见一旁是以那刘姓副统带为首的顾氏旧部,一旁却是以粮秣官为首的李氏旧部,心中大体已知晓今日事态,回马问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那刘副统领已经打得鼻青面赤,在他马前单膝跪倒回道:“启禀将军,是粮秣官分粮之时,与我部下的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贪墨军饷的勾当,属下心中自然不服,便与他理论,谁想他依据人多势众,便厮打属下。”顾逢恩转向那粮秣官问道:“你又有何话说?”粮秣官答道:“下官实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运间难免有失漏,副统领怎可说下官存心刻意。”他话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将起来:“一派胡言,又不是用竹篓盛米,还会漏出去不成?那为何分发给你部下的米,便没有失落了?”叫顾逢恩一眼扫去,便不敢再多口。

顾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倒听不懂什么叫做你部下我部下的话,还要烦请赐教。”众人皆讷讷不敢言,顾逢恩又斥道:“尔等皆是吃朝廷米粮,皆是为天子效力,不过于此间所司各有不同而已,安敢行勾连营私之事,哓哓然妄谈你我?”那刘副统领不敢与他辩驳,虽然心中不服,只得答道:“是属下一时说错了话,属下知罪。”顾逢恩用马鞭指着他营下士卒冷笑道:“只怕你不光说错了话,更办错了事。你驻守西城,来此领俸,与人口角,这些助阵之人却又是怎么过来的?是谁叫回去报了消息来此聚众闹事?还安敢说惹事者为他人?如此妄为是非,挑拨军士,我岂能容你?”遂喝令左右道:“按谤军之罪,推出斩首!”

周遭人等见他回来,不管青红皂白,不问元凶,却只纠结些少言语间过错,便要先斩己方将官。虽然副统领只是偏裨军校的末级之人,众将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连忙围上前去求告道:“副统领乃无心之过,且念起跟随将军多年,还望将军留情。”顾逢恩以手按剑道:“正是他随我多年,明知我帐下法度,却仍敢违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尔等再多口舌,便与他同罪!”他虽然素来治军极严,似今日这般作态却是少有,几人见他目中神色甚是阴鸷绝情,知他言出必行,便无一人再敢多说,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副统领大呼冤屈被带了下去,不时返回来的便是一颗首级,淋漓鲜血如那粟米一般,于城门黄土尘埃间洒落了一地。

顾逢恩据于马上,望了那首级一眼,方以鞭复点他营下士卒道:“无论首从,一律杖责二十,以禁他人效尤。”又对李氏部卒道:“尔等在家之时,也皆为耕作之人,应知稼穑辛苦。且朝廷将军粮运于此间,所耗人力财力又岂非出自尔等父母兄弟?尔等何敢忘本,将民脂民膏胡乱抛洒?今命尔等将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孰罪愆。”这才对那粮秣官一拱手道:“本将治下不严,妨碍大人公务,待李帅回来后,本将自当亲自负荆前往。”说罢一松辔头,策马踏着那鲜血,径自去了。

那前去与他报信的同统领与那刘姓副统领素来亲厚,今日累他丧命,心中颇是过意不去。跟随顾逢恩回到中军帐内,只是低头不语。另一同统领却约略知道顾逢恩的心思,向营中各处转了一遭,回来向他报道:“外间行刑已毕,东门边的米粒也都已拣干净。”顾逢恩点头道:“他们口内可有怨怼之词?”那同统领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遂答道:“刘副统领一向待下宽厚,士卒中确有怨言,只不是对将军,却是对李帅。”顾逢恩问道:“他们如何说?”那同统领本与顾逢恩亲近,说话遂也并无些遮拦,与他当面一五一十都报道:“他们说顾将军驻守长州多年,军中从未有过此等事情。偏偏那李帅依仗上恩,在此地治威治福,连小顾将军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事情发了,他倒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累得小顾江军自斩了爱将不说,还要登门给他陪什么罪,去受他那番闲气。”顾逢恩闻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于帐下的那名同统领,忽然叹气道:“将军这才离去数日,长州便乱起萧墙,此等□若叫陛下得知,我身为督军,便难脱其罪。李帅监察,是陛下钦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让,只是带累了帐下部将,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将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赡养之用,皆从我俸禄中领取。”见他谢过出帐,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内府中去取便服,那同统领不解道:“将军果真还要亲去赔罪?”顾逢恩行至他身边,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从京中带过来的,也读过书,有些道理与他说不清楚,你却能够明白。我只疑此事还有下情。”顿了片刻,又笑道:“还有,你岂不记得寤生与叔段故事?”

李明安虽是临时居于长州,其居处却整葺得颇为齐整,所用器物陈设,皆数倍豪华于顾逢恩的居处。此夜顾逢恩听说他已回归,遂更衣前往,它的坐骑不惯他衣衫气息,一路皆在别扭骄嘶。顾逢恩入得房内,李明安尚未出来迎客,只见其壁上悬着数张时人字画,遂背手一一赏玩,见其中几幅落的是一个华亭陆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画,自然也并不曾见顾思林所说的那副青绿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内,举手阻止了军卒的通报,默默上下打量顾逢恩,见他此刻却不做军旅打扮,头戴飘巾,身着一袭寻常白襴袍,腰系绦带,亦不携带随身佩剑,倒是忽然想起在十余年前在京中与他数次相见时的情景,这才笑道:“河阳侯好雅兴。”

李明安于此间的身份尴尬,按理说顾逢恩督军,他奉皇帝之命协理粮草一事,当属顾逢恩手下。只是仍兼着承州都督职,这便又与顾逢恩职务相当,而且无论论年纪还是资历,他皆是顾逢恩长辈,是以二人见面,常是顾逢恩主动施礼。此时顾逢恩惊觉转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大人。”

李明安笑着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以得知,也已经处置了那个生事之人,还望河阳侯勿要见怪。”顾逢恩忙道:“这是末将御下不严之过,此刻前来便是特意向大人请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来,摆手笑道:“什么请罪不请罪,河阳侯言重了。大军驻扎于此,人事纷杂,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难免。”一边帮他布茶,一边又笑道:“本将的意思是,既然河阳侯已都按军法处置妥当了,想来日后也无人再敢滋生事非。如今大战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报去搅扰陛下,河阳侯意下如何?”顾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爱君之心,末将自当随从,敢稍落后?”当下两人相视一笑,顾逢恩又夸赞道:“果然好茶,大人不愧儒将一称,据此苦寒之地,诸事仍不失高雅风度。便是墙上的几幅画卷,也皆为高标之作,末将记得大人一向与书画上颇有造诣,此等佳作可有大人手创?”李明安拈须一笑答道:“自入此尘网樊笼,早已忘了少年乐好。这几幅画皆是从前同年所赠,我因羁旅无聊,便也将它们从京中携来,不过是个睹物思人的意思罢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只是说起风雅,本将不及河阳侯多矣。若是本将没有识错,河阳侯这衣上熏香,当是龙涎吧?”顾逢恩微微一愣,复而拱手笑道:“末将惭愧。我自入行伍,过往诸般旧俗皆已改变,唯有这点富贵做派,便是家父数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转。”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闻,据说当日顾将军正在训谕三军,忽然不知从何处随风传来一阵香气,将军怒道:‘驻军于外,何人胆敢私藏妇女于军中?’众将官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答:‘这是副统领麾上气味。’众人不禁为之绝倒。”顾逢恩思及往事,亦觉好笑,道:“家父当时勃然大怒,斥我说身为军人而为此态,便是亡国之兆,当着众人面打了我四十军棍。从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铠上熏香,只是这私服上面,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呵呵大笑,道:“河阳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时,人皆谓之马上潘安。待及河阳侯,又有人以高长恭喻之。父子两代,将门有将,倒也寻常。只是皆有此等美名,流传后世,想必定是佳话。河阳侯这点富贵做派,异日未必不与金丸掷果同成美谈。”复又摇头叹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伤了河阳侯面颊,当时便有人慨叹,兰陵王征战,不戴假面却果真不成。”

顾逢恩见他言语间于顾思林似有讥刺之意,淡淡一笑,道:“高长恭乃是短命之人,终被其弟所伤。不敢相瞒大人,这个诨号末将倒也听过几次,每每都觉并不十分恭敬。用高长恭来比本将倒也无妨,只是如此推论开来,岂不是要用那后主高纬来应对当今东朝?这确实非臣下本分该论之道。”

李明安不想他突然转口说到太子身上,细细思想,也觉得自己言语稍显孟浪,忙起身谢罪道:“本将只是听到人言,信口转述给河阳侯,断无不臣之心,还请河阳侯万勿见怪。”

顾逢恩亦起身还礼笑道:“本是末将不会说话,大人勿怪。”

当下一盏茶尽,顾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说要巡城,便辞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门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将见他返回,坐下与他说笑道:“末将从未见过河阳侯这身打扮,倒像是个秀才官儿。”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觉人事大异,道:“从前我还在兵部任员外郎,一年春暮与同年同游南山,一为射猎,一为会文,也有人约了他同去。他诗文做得如何我倒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到了众人围炉而炊之时,厨下要宰杀补到的小鹿,众人皆兴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面,道:‘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后的炙鹿肉他一块都没有吃,我等回去之后,还一直在笑顾思林怎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如今看来,彀於菟未入深林尔。”

那副将虽不解“彀於菟”为何意,依旧摇头道:“看他如今的样子,末将实在是想不出来。”

李明安笑道:“你哪里知道他当年的模样?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们私下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与东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将道:“听将军这么一说,末将倒想了起来,听闻先帝曾谓顾家一庭为芝兰玉树,可当真有此事?”

李明安冷笑道:“却是一庭芝兰不错,只可惜生在了大门口。”

谢堂燕子

果如顾逢恩白日饮马时的忧心,是夜风过雁山,南面河水衰竭,塞草在一夜间枯黄,长州正式迎来了靖宁六年的秋像。李顾二人在为夜风吹乱的油灯下,各自奋笔为书,又各自遣人携之入京,却果如约定一般,各抱一分拳拳爱君之心,皆未向天子吐露此等大军驻扎时难免发生的琐屑小事。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来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盘踞了数日。如果说禁中别处的雨意是来自久熏不干的衣裳,檐下嘶哑的铁马,芙蓉塘外的轻雷,那么东宫的雨意却是来自殿下的白玉石阶。秋雨阴冷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青苔,薄薄覆盖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青苔的湿润绿意四散开来,渗入了底层石阶上细如发丝的裂痕,而雨意便透过这些如有生命般的绿色发丝穿过宫人们的丝履,至于足底,至于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样湿漉漉的向下垂坠。

这几日长沙郡王被文债所累,不能时时与皇孙相伴,皇孙最大的乐趣便是在阶下等他之时,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地缝中生出的绿苔。绿苔是柔软的,却似乎又蕴含着无限的刚强,只要撤回压迫,它们最终都会回复原状。这样单调的游戏,皇孙常常独自玩得不亦乐乎。梳妆完毕的太子妃谢氏一步步走下玉阶来,看了他小小的身影片刻,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温声问道:“阿元又在等你六叔了么?”皇孙连忙起身,低着头叫道:“娘。”太子妃取出自己的巾帕,替他擦了擦被苔藓染绿的手指,笑道:“你看又来弄这些脏东西,娘说了多少次了。”又吩咐道:“快带皇孙回阁去更衣。”看到几个宫人携他去了,这才回过头来,拉下脸斥责服侍皇孙的几人道:“我曾嘱咐多次,皇孙年纪尚小,正是喜欢四处玩闹的时候。你们就是不肯用心,这腌臜东西抹在皇孙手上倒也罢了,只是岂不闻病从口入,饮食时若有个不慎,竟被带进腹内,再引起腹疾,看你们如何担待?”几人皆跪地低首不敢言语,好在这边皇孙已经换好了衣裳,被人抱出阁来,太子妃这才打发几人起身,携了皇孙和一干人等向东苑而去。

吴良娣是皇孙生母,分位在太子妃妾中仅次于妃,所居宫室规制与所食俸禄也仅次于妃。进得门来,只见偌大的庭院中满园杂花蔓草,因为主人慵懒,素日缺少整顿,生长出一派繁华气象,那池馆间的萧索之意便也随着这无心打理的繁华四下蔓延,反比外间更显秋意。两个宫人长日无聊,正站在檐下闲话,一人道:“今年这燕子筑巢筑得草率,燕泥只管一块块的向下落,前日我路过这里,好巧不巧正拍了我一头,只得又回去炖水洗浣了半日才罢。不如几时找根竹竿索性把它挑了算了。”一人道:“我劝你休做此不积德的事情,那老燕是带着两个雏子走了,只是明年春天还要回来的,到时找不到歇落的地方,岂不伤了它一家的心?”那人冷笑道:“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只是那燕雏今年早长大了,嘴角的黄儿褪了,腰腹上也白了,羽翼也丰了,你道它当真明年还会回归旧家来?”正说着一眼看见太子妃和皇孙一行人进来,忙嘱咐同伴道:“你快进去告诉一声,太子娘娘来了,我自去迎候,免得又如前次一番好口舌,说我等只会偷懒。”一面已经绕过那满园花草飞奔向门前去了。

吴良娣听说太子妃前来探视,在榻上挣扎着也想坐起来,忙被太子妃一手按住,道:“我只是带阿元过来看看你,你这般的身子,还与我多什么礼?”又转身对皇孙道:“阿元还不和良娣请安?”皇孙便上前半步,伏在她榻前磕了个头,口道:“臣萧泽给吴娘子请安。”吴良娣忙道:“皇孙快请起来吧,这地上湿冷,千万莫受了地气。”又想吩咐宫人去取些蜜饯果子来与他,却又不知阁内所存果物是否新鲜,他是否爱吃,吃了可好,便索性闭口不言。太子妃在榻前椅上坐下,又将皇孙抱在怀中,问道:“这几日有些湿气,天也冷浸浸的,本想着请殿下的示意,在你这里先笼个炭盆,又怕水汽太重,打在炭上,生起炭气来,反于你不宜,倒不如还是夜间多添两件被子罢。”吴良娣忙辞道:“不必了,我很好。”只说了几个字,便觉得气堵,忙将头扭转过去,掩着被子咳了半日,太子妃知道她并非失礼,却是怕病气沾惹到皇孙,暗暗叹息,又问她的近身宫人道:“良娣吃的参还有么?若吃完了只管差人去问我要。”那宫人回道:“还有三四支,娘子一直在吃,今日气色比往常也好了些,白日里好的时候也能靠着坐一时半刻的。”太子妃只见她因适才一番咳唾,两颧上已泛起一片潮红,更衬得脸色蜡黄,想起数年前几人讥笑她“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一语,心下也微觉恻然,只管用好话安慰了她几句。吴良娣只是摇头道:“娘娘对我一片情义,我早已心领。只是我这病自己心里也清楚,大概是撑不到明年燕子回来的时候了。”太子妃劝道:“你久病不走动,才会整日的乱想。只不过是我说你,你若总是这般想,便吃到了仙药,又岂有用处?”吴良娣叹息道:“我原是如草芥般卑微之人,一步登天本已该折寿。又蒙娘娘不弃,施大恩于我母子,我眼看着皇孙长成,便是今日去了,也算不得有憾了。”太子妃见此次见她,她嘴中尽是不详之语,也暗觉心惊,遂岔开这话笑道:“说起阿元来,陛下前些日子还夸他小小年纪便聪明孝顺,疼爱到不成。你梢有些心气,也该看着他再长大些,到时母凭子贵,也不枉了你为生他落下的这一身病。”吴良娣却只听见了前半句,眸子里也微微聚起些光来,只管呆呆的看着皇孙,眉眼间尽是温柔,半晌才道:“这些都是依仗娘娘的恩德,妾心中衔感不尽,只能等到来世做牛马走来报取了。只是还请娘娘恕罪,妾只觉身上有些乏了。”太子妃点了点,起身道:“只管说话,劳累到你了。你安心好好休养,我过几日再带他来看你。”吴良娣在枕上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我这久病之人住在地方,不好总教皇孙下顾,只怕会折了他的福气。”

太子妃也不知再当说些什么,只又细细嘱咐了她身边宫人好生服侍一类的话,又道:“到了明年春上,也该好好把这园子整顿整顿,草木生得太盛,挡了日光,病人照不到阳气,心中岂能顺畅?”这才携着皇孙去了。

吴良娣依枕看着皇孙离去,半日方突然问道:“你们看皇孙是不是长高了一些?”只是气息微弱,周遭并无人听见。她不得答复,便将目光转向枕畔的一只小小红木匣子,嘴边不由挂上了一个浅浅笑容,带出颊边一只若隐若现的漩涡,倒如做少女时一般清新动人。

一时太子妃去远,时间也已近午后,只是天色阴沉,也无可分辨。适才檐下那两个宫人到后堂去为吴良娣煎药,见四下无人,遂又低低闲话道:“我看太子娘娘对咱们娘子也算是一片真情了,娘子病了这几年,开始倒还好,到了后来看娘子好不了了,别处阁子便连鬼影也不曾再过来一个。”那个要挑燕巢的宫人冷笑一声,道:“你又懂得些什么?我看她隔三差五来,大约是想看看娘子还能活多久吧。你不知道,她自打前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太医就说…”遂靠近她同伴耳边私语了几句,那同伴讶异道:“果真如此?”那宫人笑道:“既如此,殿下便不会再有嫡子了,陛下又如此宠爱皇孙,待陛下万岁之后,殿下接位,皇孙既是长子,必然便是储君,到时嫡母外若再有个生母,那可多煞风景。”她的同伴想了半日,摇头道:“你说的也算有理,只是我是听说太子娘娘对皇孙却是真好,我也偏不肯像你那样把人人都往坏了想,连只燕子的心思都被你都想歪了。”那宫人只觉她与自己相较,实在智识短浅,不由嗤之以鼻,笑道:“你愿发梦不醒也随便你,只是休怪我不曾提点你,过两年若是咱们娘子果然没有了,你又该作何打算?到时候分派到别处宫苑,看那里的人容不容得下你,到时倒不怕你把人人都想成好心了。”她的同伴摇头道:“有一日便算得一日,谁还能计算那么长远,你却说说你的打算。”那宫人怅然了半日,道:“只可惜咱们娘子多病,殿下便连这阁内都未进过半步,像她这般的际遇便是再也没有了…”她的同伴看她面上神情,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倒还说我镇日做梦?”又道:“非是我愿意僭越犯上,只是殿下如此未免也太薄情了些。”那宫人道:“你明白什么?远的不说,你可知道这后头有个姓顾的孺人,本是万般宠爱在一身,一朝有了恶疾,这不丢在一旁好几年了么?他们男子家个个如此,要怪也只能怪娘子的身子太不争气。你还真当世上有荀…荀粲那样的男子么?”她的同伴奇问道:“谁是荀粲?”那宫人道:“这是几年前昭训她们来看娘子时说的故事了,荀粲就是…”正要说,有人从前来催问汤药,便各自闭口不提。

夜雨对床

自禁城始建,东宫便命名为“延祚”,取续延国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有百余年了,其间也住过了四朝六位储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宫室布局大体不曾更革。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依旧是一派咄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而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宫室的现任主人,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总是格外敏锐。连日阴而不雨,整个宫室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至于今秋,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终日琐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许昌平在申时拜谒,遣人通秉时尚无异状,只在阶下立了片刻,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雨便已倾盆直落。那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自然又不曾携带雨具,只霎时功夫,便已被浇得全身俱湿。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依旧躬立等候,将所携几部书紧紧护在怀内。少时,一个小内侍从宫檐下撑伞冒出头来,往阶下行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那个官,那个官!”因离得远,且被雨声阻隔,许昌平却未曾听清,那小内侍出得殿来,鞋面便湿,爽性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他道:“那个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急忙拾阶而上,见阶上那小内侍饶是撑着伞,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他虽在殿外整理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跪拜行礼,再复起身之时,脚下又已经积了一滩水。定权见他内外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与他结识数年,倒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他比往常梢可亲近。见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许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羡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仪。”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是几个亲近之人侍奉在侧,遂点头道:“你随我来。”

许昌平依言相随,与他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他首次至与太子如此私隐的居处,难免稍感好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其中并无宫人中涓侍奉,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如晦风雨,夹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分辨。他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锦袍,搭在许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暂且把湿衣替下吧。”许昌平不由大惊,连忙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一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无需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当不能即止。主簿穿着湿衣和本宫说话,一来主簿身上不适,二来本宫眼中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说罢竟也不再去理会他,只径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意翻看起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却见果然只是寻常锦袍,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那干衣披在肩上,却无论如何不敢再结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身,将书册随手放在一旁案上。许昌平看时,却是一卷《楚辞集注》,遂笑道:“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殿下雅兴。”定权微笑道:“雅字谈不上,不过读读诗,梢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古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正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却是搅扰了殿下的闲情了。”定权摇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非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见周午入内奉茶,定权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来。”

周午亲自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却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门便去。定权伸手示意道:“主簿请。”因那茶床低矮,设在地上,点茶时需跽坐,许昌平自然不敢让定权先于自己屈膝,便先捡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后方敢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看了他一眼,便将银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纯熟,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一般振聋发聩,使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观察瓶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说,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寒,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那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风雨声,才将些许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盏,一边点汤制茶膏,一边方继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当晚稼收割之时,臣却听说江南秋雨已连绵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以至于连累明春。”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无过于此,见他明白说话,亦不再隐瞒,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积累,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军与本宫…”余话不知该怎么出口,轻轻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胜不可败,将军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孤的处境,难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瓶中汤水滚开,定权移开汤瓶击入许昌平调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忽觉一心冰凉,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留给我啊。”

许昌平抬头看时,却见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两眼之下俱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亦知他这几年来劳心劳力,着实过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击拂,一边

问道:“长州可有军报返回?”定权道:“将军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没有这般快到京。”许昌平知眼下战事初起,局势未明,也不好贸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权且安慰他道:“陛下此举,也是担心再出靖宁二年时的战态。殿下竭力办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况如今还有皇孙承欢膝下,便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权侧耳去听那窗外滚滚惊雷,笑道:“主簿几年前见孤,还曾说过功至雄奇,即为罪由。陛下宠爱皇孙不假,这几年待孤优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终不使赵王之国,也正在明白告诉我等此意。”

许昌平这才想起所来事务,起身行至案边,将携带书册中所夹一页纸张取出,奉与定权。定权草草看去,却是几个新晋御史的名字。许昌平望他道:“只恐赵藩并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权冷笑道:“他的这般做作,便连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岂能不察,不过放任他去游戏罢了。”许昌平摇头道:“赵藩这几年寓居京城,闭门不见一客,唯以书画为事,交通外臣,全赖他府中一谨慎家人。在千人万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谨,陛下虽心知,临事却也难挑不出他的不是,这是一。待将军功成之时,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内自然明白此节,却如此大费周折交往乌台官员,想必暗室之谋已非一时,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乌台虽非要职,却须知人言可畏,舆情如水,载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难道忘了靖宁二年之事和…”迟疑片刻,终仍直言道:“冠礼之事了么?”定权闻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对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叹道:“孤的这一干兄弟。”有意无意又看了许昌平一眼,才啜了两口茶,心中怀念旧人,娓娓道:“卢先生是当年文章领袖,彼时翰林和乌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门生故旧,而今其人不是序迁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职。经你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节来。此间旧人离去,倒叫宵小之徒钻了这个空子。”闭目听了半日风雨声,不知所忆何事,忽又开口道:“如今不比当年在外便宜,孤举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与外臣会晤,欲瞒过陛下难如登天。省部内我自有主张,只是其余诸事,还要劳主簿费力。”许昌平明白他所言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定权见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总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乳花破尽,似已冷却,遂另取盏重新点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许昌平连忙谢过,捧起饮了两口,方要称赞他茶道的技艺又有长进,忽闻定权开口问道:“听闻主簿上月又回了岳州?”心下不由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祀。”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何处?”许昌平见他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遂照实答道:“臣养母殇后,养父又续娶了继母,于其家中祀奉养母尚说得过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违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钱几百贯,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养,以待…”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主簿不必多言,孤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事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屈了你,却并不是有意要窥探臣下隐私。”他年来性情逐渐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惭愧。”定权一笑,淡淡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孰不知儒释所说的根本,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轮回报应。主簿有心,我又岂能不体察?”见许昌平将茶饮尽,又道:“雨势渐小,主簿便请回衙,所赠书籍亦请带回,只说入宫时便逢雨,一向在墙下躲避,衣湿不可见君,待雨稍止而还即可。”许昌平见他谋略得仔细,遂将肩上衣物交还定权,重新穿上湿袍,行礼辞道:“臣告退。”定权点头道:“孤叫周总管亲送你从殿后回去。”

一时见周午引他离去,定权只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息同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他梢觉安然和疲惫,便依旧倚在了榻上。风雨入室,枕上生凉,他既不愿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却又想起那领衣袍已被许昌平洇湿,懒待唤人重取,便索性作罢。随手拉过枕边一本《周易》,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察见渊中鱼不祥?”

他闭目,听那雨声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又睁开了那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隐匿者有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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