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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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栢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若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时,刑部主办,张陆正相与,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做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谴的来使,述说起此事,道是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是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然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如此深远。”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凡人,当日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分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只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便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一面笑道:“这也是殿下宅心仁厚,既已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交代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琢磨,也难辨他这句意中的真伪。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岂曰无衣

天尚未明,阿宝便被冻醒了。起身一看,才发觉被子都已经被定权裹挟走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外头,扯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揭开帐子看看窗外天色,仍旧暗黑一片,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想唤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见阁外侍奉的两人已经倚着椅子睡着了,便悄悄下了床去,从架上随意拣了定权昨日脱下的一领道袍裹在身上,又将双足抵在定权背上取暖,抱膝静静的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坐在江边的小舟上。

这件道袍上依旧是那晚那种甘淡而温暖的香气,她辨别不出这是源自哪些香品的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然而他右手的袖口却已经略略磨损了,这是她昨夜便留意到的事情。繁华下的落魄,败迹中的贵胄,足底的温暖,心头的空寒,难以盼来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去,一遍遍的从他的眉上画过,就像学书时,反反复复临摹的那一勒。

定权终于被她闹醒了,抓过她的手,瓮声瓮气地问道:“到了朝会的时辰?”她把手抽回,答道:“想是未到,到了时辰殿下的人自然会将朝服送到这里来。”定权“嗯”了一声,侧过身来看着她通身的打扮,问道:“你先醒了半日了?睡不安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道:“我记得我并没有打鼾的毛病。”阿宝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既是睡着了的人,怎么知道有没有的?”定权仍旧将她的手抢了回来,放在唇上挨来蹭去,道:“别人都没说有。”

语未尽,太子的近侍已经将朝服送到,宫人接入阁内,阿宝催促定权道:“快到时候了。”定权翻身背对她,懒洋洋回应道:“没人要你戒旦。你看看,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阿宝好笑道:“夜其如何,夜郷晨。误了时辰,殿下自己吃官司,我不拿这份俸禄,可不与我相干。”定权又极不情愿的延挨了片刻,终究还是挣扎坐起,待宫人为他着舃,又净过手脸,觉得头脑稍微清楚了些,才站起身来穿衣。阿宝阁中的宫人从未近身服侍过太子,朝服穿戴又较寻常衣冠繁琐,阿宝见两人手脚笨拙,他面上已渐露不耐之色,怕他一早起无名火惹众人不快,只得也下床道:“还是我来吧。”接过宫人手中的冠服一一为他穿着妥帖,上下端详了片刻,方拿起玉带,从腰后为他围上,随口说道:“殿下可是清减了。”定权问道:“何以见得?”阿宝道:“从前殿下的革带扣在第三个孔上,如今移到第四个了。”定权低头望了望腰上玉带,笑道:“你不说起我也就不提了,你手下素来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的么?这毛病到了如今都不曾改过来。难怪你当值的时候我就觉得头昏喘不过气来,细细体悟才总算明白过缘故来了。”阿宝睨他道:“我不信,依着殿下从前的脾气,不如意一次我便成齑粉了,还容得殿下去体悟?”定权笑道:“不信?单说那年冬至我进宫去,陛下雷霆震怒,杖子都传到了我面前,我又怕又羞又气,又要硬撑出处变不惊的泰然样子,起先还好,解带子时半日都取不下来,才想起那日早晨就是你给系的。旁人只是瞧见我一副借机延磨避祸的怯态,当真是丢足了脸面。我当时便想,回去定要好好骂你一顿,结果杖子才一上身,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竟教你躲过了这么些时候去。”阁内几个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咯咯直笑,阿宝也扑赤一声笑道:“殿下原来是为了在这种事上争脸面行方便,罢了,我便替殿下系松些也好。”定权捉开她双手道:“如今倒用不着了,陛下要敲打我,有的是更省力气的法子。”阿宝心中微微一动,却见他只是玩笑模样,并非话外有音,亦或借机刺探,便不动声色,依旧低头温柔帮他整理好杂佩。

定权任她摆弄,接着笑道:“当日只道是奇耻大辱,恨不能不教半人得知,没想到终有一日也能够当笑话来说。”阿宝亦微笑回应道:“是这个道理,只要时日足够久长,有许多事情原来不过就是笑话。”定权点点头,语意中颇有怜惜:“我去了,你再回笼睡一觉罢。”阿宝道:“殿下不说,我也要去的。”定权随手将她身上道袍的衣领又替她裹严了些,凑近她耳边低语道:“我今晚便不过来了,你好好歇歇。”又道:“天气太冷,离御炉日还有些时候,不好单给你这里先生火。我教你个法子,说你要熏衣,叫人多端几个熏笼放在屋里头,也是一样的。” 阿宝推他道:“快去吧,失了朝时,有殿下再解带子的机会。”定权伸出手忿忿在她鼻梁上重重一刮,道:“真失了朝时,看是坏了我的名声还是坏了你的名声。”

夜未向晨,夜未央,阿宝再度和衣躺下,宫人趋过为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了帐幔。衣上的余香在寂静无人处再度暗暗袭来。窗外涌起了大潮声,她渐渐地在潮声中睡熟。

常朝例无大事,亦无太子可置喙之政事,定权无非是泥塑一般占据御座下东面一方,静听省部台朝臣向皇帝汇报各衙公务,许是天气愈寒,人多疲弊,朝堂的争吵较往常也少了许多,须臾再无人出列陈辞,皇帝正欲下令散班,忽有一青衣近侍捧回一封公文向陈谨使了一个眼色,陈谨连忙接过,奉给皇帝。定权看得真切,函口朱泥上封着两三枚褐色鸟羽,却正是一纸军中文书。只见皇帝亲自剥去封泥,发开只看了一眼,适才紧缩的双眉便平舒开来,进而拈纸的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知道定是捷报无疑,也暗暗宽了一分心。见皇帝立刻低头看向自己,双目交错过,忙微微颔首,以示知情。

自顾思林引军出关后,皇帝还是首次朗声笑了出来,又对定权招手道:“太子上前来,代朕将此信谕知诸公。”定权连忙趋前去,双手捧过那封羽檄,先自己大略看了一遍,方照本宣读道:“长州镇守副都督河阳侯顾逢恩携承州都督兼长州镇守督军副使李明安谨报兵情: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师出燕山之西,深入朔漠近百里,觅敌为战,斩首千二百余,擒获寇将某人,擒获俘虏若干,收缴兵器辎重若干,将军引师继续北向,遣军使回报,臣等不敢怠慢,即刻具书以达天听云云。”其后又有请旨如何处置所擒敌将俘虏及颂圣官话等语。

语音方落,两班朝臣也不待皇帝示意,纷纷出列致贺之余,难免交头接耳。中书省及枢户部首长更是难掩满面喜悦之色,索性当众互相拱手致意。定权将檄文奉还御座之时,竟听得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方欲辞下,忽见皇帝轻轻向他摇了摇头,虽不解何意,却不敢再行动作,只得向皇帝身后稍退了两步,叉手待命。及群臣噪动稍缓,忽闻皇帝开言道:“此捷乃朕御极以来之大盛事,此皆赖列位臣工尽忠国是,上下同力,方得此大幸,朕心甚慰。”

又转眼看向定权半晌,颔首道:“太子亦辛苦。年来众卿常以国朝家法向朕进言,朕岂不知储副以养德为本,只是此役为国家之最重大事,朕以为天子庶民,当各有职责担当,无一例外,是以也叫太子间或亲至省部,勘察事务。耳闻目见,太子办事稳重,处分得当,国有储君如此,朕心甚慰。”

定权自位居东宫以来,从未受过皇帝如此褒奖,何况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跳,也不敢抬头分辨皇帝脸上的神色,连忙跪倒回道:“臣不过奉召转递陛下旨意,效驱驰奔走之力而已,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群臣见他作态,自然也跪做一片,齐颂陛下万岁殿下千岁一类赞词。皇帝含笑命众臣起身,又吩咐无论官阶高下,在场者皆赐御酒一壶,散朝后各自领取。又对定权道:“太子今日陪朕午膳吧。”

定权直到站起身来,虽犹觉得头昏脑涨,仍不忘去察看群臣中赵王的身影,但见他脸上微微衔笑,虽无人注目时亦是一副平和安祥面貌,仿佛周遭一切皆与他不干丝毫一般。随着皇帝由回廊转入后殿,一缕风拂过,热烫的面颊渐渐冷却下来。膳前更衣时,他低头微微一笑,再次体悟过来:这是她经手的,革带太紧了。

此日又逢月初,赵王在朝会后,依旧去中宫殿向皇后请安,他虽是皇后的少子,素来却并不如兄长一般与母亲亲近,往日按制定省,不过是以全礼仪而已。只是今日见皇后神情颇为憔悴,私下询问宫人后方得知,皇帝已逾二月未曾蹈足中宫。定楷知道自齐王事发后,皇后心情本就抑郁难解,对皇帝的态度较前也更加患得患失,便留下多劝慰了她两句。既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皇后挽留,也就不再执意推辞。

皇后因此事心中颇为欢喜,忙命宫人吩咐御膳房临时多加了几道菜,却都是往昔定棠在时喜爱的珍馐。一时齐备,皇后又忙命人给定楷布了几箸酸笋和干鲥鱼,勉强笑道:“这时节鲥鱼难得,我记得你哥哥最喜欢这东西,你口味随他,素来也爱吃,多吃些罢。”定楷谢恩笑道:“是。”先捡着鲥鱼慢慢吃完,方依着适才的话问道:“哥哥近日有信给嬢嬢么?”皇后闻言,呆坐了半日,方道:“还是八月底的事情,说王府地处卑湿,破败不堪,待要重修,又恐你爹爹见罪,便这么一直拖了下去,如今便要入冬,也不知如何了。”定楷宽解道:“嬢嬢不必过于忧心,儿这几年俸禄倒还积存了些,若是哥哥需用,着人带与他便是了。”皇后摇头道:“你如今还小,尚不知需用钱处,等到将来娶了王妃时…”此语未完,两行眼泪便定定直落了下来,泣道:“娘如今只有你了,若你再离了娘身边,娘这生可怎生过得下去?”

定楷连忙投箸,趋上前去,亲自替皇后拭去眼泪,也不还座,就势偎在皇后足下,劝慰道:“爹爹一时并没有给儿指婚之意,嬢嬢也不必过于担忧。”皇后摇头道:“你怎知你爹爹的性子,当年孝敬皇后还在的时候,你爹爹看她的那副神情,连我都觉得齿冷。几十年夫妻,万没想到,到了如今我也是没能够逃过。娘已是如此,拿什么来庇护你们兄弟?”伸手凄然摸了摸定楷额发,道:“娘与你爹爹说了几十年,也没能替你几个舅舅讨来半个实职要缺。我并非要替娘家人要官爵,只是实在不忍心看你们兄弟日后白白成了人家的…”定楷连忙喊道:“娘娘!”一面回头,斥退宫人道:“此处有我服侍便可,你等先退下吧。”皇后苦笑道:“当日怎么能想到,要跟自己儿子说句体己话,也要到了避人的地步?”定楷拉着皇后双手道:“嬢嬢言重了,陛下这几月不曾过来,实在是因为前线的军情要紧,或者也是害怕带累嬢嬢忧虑。今日朝堂上,已有首战捷报返回,儿看陛下圣心大悦,连带太子殿下都大获褒奖,想来不日便会前来看望母亲。”一番话直说得皇后面如死灰,问道:“陛下是如何说起太子的?”定楷淡淡一笑,转述道:“陛下道国有如此储君,堪慰圣心矣。”皇后冷笑道:“如是,竟果真是要将我母子视作寇仇,拱手献人了。”定楷微露讶异之色,问道:“嬢嬢何出此言?”皇后道:“想来你还不知,前月陛下就欲封阿元郡王爵,听闻是太子力辞方才作罢。陛下宠爱皇孙,是世人皆知之事,只是我先前也只道是陛下年事渐高,人老了疼爱孙子也是常情。只是如今看来,莫非竟是陛下自觉年来圣体欠和,竟要衬此机预先立出皇太孙来,以固太子储位,以安巨戚之心不成?你兄弟对他跪拜也便罢了,日后还要对那贱婢之子俯首称臣。你哥哥也…便罢了,只是你素来老实,并不曾有一言一事得罪他处,娘怎么忍心看见你也受了娘的牵累?”一面说,一面又是珠泪乱滚。

定楷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将皇后轻轻揽在怀中,低声道:“母亲的话,儿私下也曾想过。儿虽然老实,也并不是肯一味受人欺负之人。何况还有母亲、哥哥在。”皇后闻言一惊,从他胸前抬头问道:“你要如何?”定楷的声音已经有些喑哑:“儿只求自保,只求能保母亲哥哥无恙。”一面低声对皇后耳语道:“母亲可否传信给哥哥,过去翰林中有曾受他大恩者,如今已转入御史台。请哥哥作书,晓之以旧日情谊、利害关系,或可请其在途穷时为我母子一鸣。”皇后迟疑道:“他是待罪宗藩,怎能交通外臣,若教陛下得知…”仰首又看了看定楷的模样,见他面色呆滞,半日也不再言语,终于咬牙道:“我或可去书一试,只是你务必万分小心,切莫让人再抓出你哥哥的把柄来。”定楷微微点头道:“儿记下了。若有回复,请母亲交付与儿,儿自会设法打算。”皇后慢慢站起身来,捧住他的脸孔打量他半晌,突然咬牙道:“楷儿,娘对你不起,娘不该将你也牵连进来。”定楷摇首道:“儿虽愚钝,岂不知唇齿手足相依之理?”

及劝得皇后止泪,又唤人来与她重新妆扮,定楷才辞出宫去,回到府中之时,天色也已近黄昏。府中内侍替他更衣时,赫然见他颈后至脊骨一线皆已是暗红色,其上发起了一片细密的疹子,受惊不浅,忙前去禀告长和。长和入内过问,只看了一眼,便问道:“王爷今日入宫,可又是吃了鲥鱼?”定楷点头笑道:“只有你眼尖,不必声张,取一贴清火的药煎来就行了。”一面看他出去,一面慢慢自己穿上衣服,一手无意识地想去抓挠,却又硬生生的定在了半空,缓缓撤回。这是他早已习惯的事情。

赵王定楷在日落前自嘲的一笑,世人皆有擅长之事,他那今日在朝堂上出尽风头的兄长擅于忍痛,而他却擅于忍痒。只是也许人皆不知,痒其实比痛更难忍耐?

言照相思

日没后又起了大风,虽是已经隔出了暖阁,东宫的正寝依旧冷得如同冰窖。定权倚案与人作书,多写了两行字,握笔之手便不觉已经僵直。投笔起身,一边走动一边呵手取暖,一时想起桩前事来,思量了有片刻,方重新落座。还未待拈笔,忽见周午入内禀报道:“王大人来了。”定权连忙披衣,亲自出阁迎候,不待王慎行礼,便一把将他托住,一边笑着硬按他先座下,问道:“阿公一向少见,怎么大风天连件斗篷不穿便出门了?”王慎也不谦辞,半推半就着坐了,笑道:“不瞒殿下说,若不是陛下点名差遣,老臣也并不想讨这趟差事。”定权刚刚落座,忙又站起身问道:“陛下可是有旨意?”王慎笑道:“旨意是有,殿下且不忙施礼。就是听说陛下今日用过晚膳,抱怨殿内过冷,起卧不便,想起来殿下素日格外畏凉,便命臣来说与殿下知道,东宫也可先起炭炉。这几日所用之炭,将来从殿下的份例中扣除便是。”虽是件小事,定权仍旧先依礼谢过皇帝恩典,方起身问道:“陛下的旨意,可是说延祚宫各处?”王慎笑道:“只泽被殿下一人,可谓殊荣。”

定权虽知皇帝近年来愈发细心,仍不曾想到连多使用出的几斤炭都要嘱咐到,虽略感诧异,再次表了些感恩之意,又亲自吩咐周午去取了顶斗篷,命人将王慎送回。见周午再进来,方嘱咐道:“我这边其实用不上,你叫人送到太子妃阁内去吧,她携皇孙同居,天气寒冷,叫她母子多加保重。”周午回复道:“才方转凉时,陛下便命先给皇孙阁内添了炭盆,算来都已近一月了。”定权皱眉问道:“我怎么不知?”周午奇道:“当日臣便亲自禀报了殿下的。”经他这一提,定权也似乎隐隐绰绰记起了似乎有这么件事情,转口道:“罢了,那就给了长沙郡王吧,省得他成日吵闹说天太冷写不出好字来。”周午一面给定权预备暖炉,一面絮絮道:“今年的天气当真古怪,臣活了这辈子都没曾遇到过。御炉日尚未到,早起朝阴的屋檐下就挂了一溜冰棱子。”又道:“不过郡王倒也不是欺诓,臣确是看见他的手都生了冻疮了。”定权笑道:“你当我没听说,那是半夜三更,人人皆睡了,他偏要蹲到外头不知掏寻什么才冻到的。”周午道:“宋娘子一身是病,成日又忙着吃斋诵佛,哪里管得住他?”将铜手炉递与定权,又道:“殿下素来手足易冷,也且莫再如前据案看半日书都不走动。”定权侧头打量了他片刻,笑问道:“你是几时也开始这么絮叨了?”周午笑道:“臣年纪大了,人老了自然琐碎起来了。”定权闻言,沉默了片刻,方微微一笑道:“是么?”

次日虽无朝会,定权依旧早起去听过了授课,往户部走了一遭,回来又赶着写了几页字。初冬原本天黑得早,如是一番折腾,天也近昏。定权写字写出一身汗来,自觉畅快,又见风稍止定,思忖着到殿外透口气兼看落阳,不想前脚刚出殿门,便被斜剌里冲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连带那人手中一物也飞出去老远,吧嗒一声跌在了玉阶之下,旋即缩成一团。

那人情知惹了祸,当机立断,扭头便跑,被定权一声断喝道:“长沙郡!”不得已才止了脚步,虽明知自己已落虎口,犹奋不顾身向身后挥手示意,定权移目望去,果见皇孙的小头往柱后一闪便不见了。其后半日才气喘吁吁跑来一群保母及宫人,见定权立在廊下,一个个如寒蝉一般,止步不敢做声。定权定睛去看那阶下刺团,登时气不自一处来,思想了片刻,方吩咐道:“将大哥儿带回去。”又问道:“跟随郡王的是谁?”只见两个宫人瑟缩上前了一步,互看一眼,连忙跪下,定权却似不欲深究,只道:“你们回去替郡王取身常服,送到这里来。”这才低头对定梁道:“你跟我进来。”说罢转身入殿。定梁与皇孙又照会了一个眼色,皇孙便伸手去指指阶下的刺团,定梁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合时宜,皇孙方万分不舍的被保母抱着去了。

定梁磨蹭入殿,未待定权开口,便抢先申诉道:“殿下,臣的手起了冻疮。”定权冷笑道:“就是为了去掏那东西?”定梁不想他竟然知晓了此事,摸着头嘿嘿一笑,道:“倒也不全是因此。譬如臣当日便是写了大半日字才去的,本来因何事而生疮疡,只能算做一桩无头公案,只是众人皆不说是写字写出来的,都说是掏刺猬掏出来的,这却不是有失公允?”见定权面色阴沉,不为所动,忙又道:“臣知道错了。只是殿下前些日子才教导过臣,为人只可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臣忖度着,锦上添花都不可行,更加不可雪上加霜了…”定权叹气道:“我此刻不打你。你在这里和我一起用膳,然后去向陛下问安。”定梁偏头,仍是照前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怒道:“陛下没有旨意,是本宫令你去的,可否?”定梁见他生气,也暂时不敢再逞口舌之快,只得应道:“是。”

皇帝今日晚膳却较寻常偏晚,兄弟同至康宁宫时,皇帝用膳犹未毕,宣召二人入内,待二人见礼后,随口问道:“六哥儿今日怎么也一同来了?”定权笑道:“六郎说已经许久未近陛下慈颜,未能向陛下面问安好,心中不安,央臣也带他同来。”皇帝点头道:“也好,既然来了,你们便陪朕一起用些罢。”定权方欲谢恩,忽闻定梁答道:“谢陛下,殿下和臣都是吃过了才过来的。”他声音颇为清朗,定权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一时间尴尬非常。好在皇帝并不以为意,又道:“那便取糖来给六哥儿。”定梁答道:“谢陛下。臣不爱吃糖。”定权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定梁方极不情愿地跪下,低声道:“臣谢陛下赏赐。”接过糖来,也不肯好好吃,捧在手里无聊的把玩。

皇帝晚膳素来简单,定权在一旁服侍,俄顷也便用毕。皇帝从定权手中接过巾帕拭手,一面问道:“你此刻来也好,朕正想听听,昨日逢恩请示如何处置战俘一事,你怎生看?”定权却并不情愿谈论此题,委曲回避道:“臣自然遵从陛下圣断。”皇帝道:“朕是问你的意思。”定权垂首道:“此事重大,还请陛下示下。”皇帝不满道:“你不必搪塞,怎么想的,说出来便是了。”定权推辞不得,迟疑了片刻,方答道:“以臣之愚见,俘获或可命将军就地格杀。敌首解送至京,再正典刑。”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想必你也知道,这其间多是降人。”定权答道:“臣亦知杀降不祥,只是且不说另辟人力地场之事,眼前的形势,前方军粮供我军则有余,再供俘获则已不足。彼戎狄志态,非我族类,常时尚不能望以夏化夷,非常时安能留待肘腋之变?且…”又扭头看了看定梁,却见他双目炯炯,正听得聚精会神,又不见皇帝表态,万分无奈,只得接着说道:“且幸当下天气严寒,无须担心疫病,尸骸亦可安心掩埋。”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可还有旁的事情?” 定权称是,遂将陈述今夜携定梁来的初衷上报皇帝道:“臣是想请陛下旨意,长沙郡王年纪已渐长,或可为其择定业师,开蒙学书。”皇帝点头道:“六哥儿今年已经七岁了罢,是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年来国家多事,朕也没精神顾得上他的事情。长兄如父,你代朕斟酌办理便是。”定权连忙低头谢恩,定梁此刻倒也知趣,特意向皇帝行了大礼,直到告退后才低声咕哝了一句:“臣已经九岁了。”

一路返回东宫,定梁与定权同辇,见他面色愀然,遂找出些话题搭讪道:“既然说是天气严寒,何必还要特意说掩埋的事情?少去多少功夫——我晚间出去摸个刺猬,土都冻得掏不动。”定权不欲与他多说此事,只简单答道:“杀之,势也,权也。掩之,经也,道也。”定梁问:“那么殿下以为对?”定权道:“是。”定梁道:“既是对,又为何忧虑?”定权道:“我以为对并不算对,陛下以为对才算。”定梁道:“那为何又要直言?既直言了,又何苦闷闷不乐?”定权被他聒噪得无法,怒斥道:“放肆!你如今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有陛下面前,有你那般回话的样子?”定梁未想引火烧身,吐了吐舌头道:“我原本就不愿去的。”定权怒道:“我懒待管你的事情,日后替你择定个厉害师傅,看你成日还敢不敢满口混账话?”

正说话间,已经入了东宫苑内,定权遂侧身吩咐一旁行走的内侍道:“不必回正寝,径去顾孺人阁中。”又对定梁道:“然后着他们送你返回。”定梁却不知因何事突然闭了口,低着头半晌方应道:“谢殿下,只是…臣想在此处降舆。”定权不知他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皱眉问道:“为何?”定梁支吾道:“臣想去把臣的刺猬拾回来。”停了片刻,又道:“不然,会冻死的。”

直待下了舆乘,慢慢踱到殿前玉墀下,和两个内臣一同寻了半日,才在蹲踞的瑞兽脚下发现了下午跌掉的刺猬,此刻已经挂了一身白色的寒霜。定梁将它拾起,和那颗糖一起兜在自己的衣裾中,直起身来,站立有时,忽然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方走开了。

阿宝正在阁内与夕香一齐翻动熏笼上的衣衫,见定权搓着手走进来,起身笑迎道:“我们只道你今日也不过来了。”一边帮去他卸外面穿的大衣服。定权笑道:“你这里依旧还是这么冷——昨日倒是得了个生火的恩典,我还思忖你大约也不想要,便给了别人。”阿宝将他的衣服拎在手中,睫毛慢慢地抬了起来,脸上似笑非笑:“殿下又不曾问过我,怎知我便不要?别人有的,我一样也都想有。”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受惊的轻呼,却是罗裙一转,便已被适才脱下的那件衣袍包裹住了。她娇喘未定,定权已经从身后隔衣环抱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颈项上,笑道:“你用不着。”静默有时,她方欲再开口反诘,忽又闻他低语:“你有我。”

怀内的人静了片刻,他隔着自己的衣服感知了她胸口的律动。她缓缓转过身来,伸出温软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依旧冰凉的脸颊和双手,忽然一把推开他,笑道:“既然是我的,那便请天气热了再过来,我如今却还用不到竹夫人。”他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向她衣领下袖口中乱探,也笑道:“只同甘不共苦,天下哪讨这等便宜事?”

一避一迫,两人笑闹着扭做一团,渐渐不觉寒冷。阿宝直笑得身子发软,告饶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几时来都可以,不和你混闹了,看头发都弄散了。”定权这才放开纠缠,引她走到铜镜前,自已在榻上坐了,含笑看她拈起竹篦箕掠鬓,道:“其实是给了长沙郡王,你现下可释怀了?”阿宝点头,正色道:“既是给了郡王,便释怀了。日前妾的插花砸破,还是他送来了支新的。”定权看了看阁外观音宝相前的青瓷瓶,笑道:“这小子,惠而不费,倒学会了用我的东西来做人情。”阿宝放下篦箕,又用手抚了抚鬓角,方回颈巧笑道:“所以我也不谢他,单谢殿下便是了。”忽想起一事不解,又随口问道:“国朝皇子皆径封亲王,何故独他要从郡王转迁?”此事缘由宫中人大多知晓,定权遂也不加隐瞒,解释道:“他生母宋氏不过授七品才人位,素又多病,他在冠前若只食宗亲俸,母子二人用度则过于窘迫。宋娘子位虽卑,却于我有庶母之份,我亦不便接济。是以年前向陛下进言,先从权封他郡王爵。”又道:“钱少只是一说,你也知道宫中上下炎凉势利,也是省他少受些欺负。”阿宝浅浅一笑道:“我并不知道。”

定权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一一替她卸去发上簇新的桥梁钗、蟠螭钗、金镶玳瑁梳,与那把已经旧至失齿的篦箕置于一处,将她方挽好的一头青丝放下,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铜镜中的佳人叹道:“又何苦多了这桩事情?”

青冥风霜

太子在巳时末离开顾孺人的阁子,顾孺人并未起身相送。夕香引一干宫人前后侍奉,直至太子舆乘远去。折回阁中,想查看顾孺人有未睡熟,打开帐幔,却见满眼鬓乱钗横,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正在结系抹胸的带子,洁白的脖颈上香汗未消,暧昧的红色印痕延续其上,直至被抹胸遮掩。她微感尴尬,正不知是当持手相援还是就此退避,却闻阿宝平静说道:“夕香,我觉得口渴,烦你取水给我。”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态娇柔,几乎连端起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夕香捧水奉至她嘴边,她俯就在她手中,欹枕喝尽一盏温水,双颧上浮泛的潮红才渐渐退去。拭去杯沿沾染的口脂,她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夕香从微怔中回过神来,答道:“我是看娘子比从前…好看了许多。”又问道:“娘子还要水么?”

阿宝颔首,却轻轻抓着她持盏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问道:“你想去睡了么?”夕香摇头道:“娘子不睡,我怎能睡?”阿宝歉疚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了。”见她似乎是急于解释,又阻止她道:“只是已经这么晚了,不妨再拖累你片刻,你能够留下陪我说说话吗?”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夕香不由疑惑,答应道:“是。”阿宝笑道:“那么请坐吧。”她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是以夕香并未坚辞,她捧水与阿宝喝时本已半坐床边,此刻与她对面坐定后问道:“娘子?”阿宝仔细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我四岁,今年已经廿四了。我有心叫你声姊姊,只是想着你又需做出惶恐样子,又要起身辞谢,我又要费口舌和你辩论,还是罢了。”夕香不知她此话何意,又当答些什么,只得垂头道:“奴婢不敢。”阿宝道:“你家姓陈,这我知道。只是从没有问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突然问及此事,引夕香再度想起家人,难免伤感,回答道:“家中还有爷娘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阿宝问道:“你离开这许久,不挂念他们么?”夕香沉默片刻,忽然双泪垂落,因阿宝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许久才点了点头。阿宝并不劝慰,只是静待她止住眼泪,才接着说道:“自我入宫后,除了先头的蔻珠,只有和你朝夕是在一处,已近六载。人生能得几个六载,你我的因缘可算深重。只是我素无恩德于你,却多承你照料。记得那年冬天,其实并没有现在冷,只是内库迟迟不送炭到此处,你在怀中为我暖足,这份情谊,我当时虽不说,心上却从未忘记过。”她于此刻提及此事,夕香只道是她近日突获盛宠,欲有谢赏自己之意,连忙开口辞道:“娘子说哪里话,奴婢不过是尽本分而已。”阿宝略略摇头,笑道:“你听我说完。其实我舍不得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来,若说我心中一直还有个倚靠的人,也只是你。我已经带累了你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带累你下去——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右颊上的花钿已经失落,乌黑的鬓发仍然蒸腾着湿气,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不详之语来,夕香只觉此情此景无比诡异,张口结舌无语对答。阿宝笑道:“你随我最久,我想其实你也应当瞧出来了,是不是?”夕香与她相守数载,也早察觉前后事态难以常理思量,想起当年周午调自己来她身边的初衷,虽不知内里情态究竟如何,面孔却也渐至煞白,半晌才摇首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奴婢年来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开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宫?”阿宝松开她的手,回绝道:“此事我提不得。当然你也自可以去寻找周总管,将我今夜的话告诉他,只是我想也无甚用处,便是传到了殿下耳中,这也不过是深宫怨妇的几句牢骚罢了。”她慢慢躺下,不顾夕香跪倒床前,泪流满面,翻身向内睡去,低声道:“夕香姊姊,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气阴潮,你的房中又无炭火,夜间留心加衣,这时节受了凉,怕是要弄出大病来的。”

隔着帘幕,她听见夕香的哭声越来越低,直至静默。她听见她衣裙悉索的声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礼,然后轻轻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理直气壮地喊自己“姑娘”,前后忙碌着帮自己料理颊上的伤口,那伤口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大约全是她的功劳。她是奉命来监视自己的,却总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书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渐近收尾。赵王府的总管长和以及属下依旧如前四处走动搜罗,例行将升、降、黜、转的官员名单一一整理完全,以备赵王询问。

说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瞩目之事自然是中书令何道然致仕,长和最先报告赵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赵王定楷正在书斋里用火箸拨着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时有劈劈破破的爆裂声,满室皆是带着炭气的甜香气味。见他携带着一份邸报过来,放下手中的事业,接过随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说要致仕,只怕这次是当真了。”长和取过箸子,蹲下身将几颗已经炸开的栗子一一替他捡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经七十有二了,素来身体又不算健旺,到后来连上朝都成了桩苦差事。况且他在任期间,政绩不曾筑过半分,御史台的弹章,给他家砌两面南墙都够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发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从前抱怨,皆是私下里,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广众下了,说日夜挂念着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后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毙命任上。”说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满朝上下也没个厚道人,当初听他说了这话,皆当面笑赞他有武侯遗风。如今又说,虽未做到死而后已,却也做到一半儿了。”定楷忍烫剥了一颗他拣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没有。满朝论资历数他最老,论性情要数他最和善,难得得是不亲陛下、不亲东朝、不亲边将也不亲封建,偏又面皮够厚。这样一尊活菩萨,闭着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这把交椅,这些年来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长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这位菩萨不识趣得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中了风。依殿下所见,陛下若要再提举,花会落谁之家?”定楷将邸报递还给他,仍旧自己持箸,将几颗栗子在地上成几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这几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将相位坐成了虚设。陛下好容易得以避开省里,种种庶务得以径向六部号令,只怕一时不想再自寻麻烦了。”又问道:“你知道东朝可曾向陛下荐过什么人选?”长和答道:“还不曾听说。”定楷点头道:“这是和东朝相关大事,三省中有张陆正与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却也是祸事,他不能不谨慎。”半眯着眼睛,盯着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顾自扑哧一笑。

长和自要发问,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东朝在朝堂上说的话。”遂将皇帝表彰当日太子的对答复述了一遍。长和细细玩味,问道:“殿下笑的,可是东朝驱驰奔走几个字?”定楷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将地上二排的两只栗子取出,依旧投入火中,道:“东朝当众说的与其是谦辞、是撇清,到不若说是实情、是抱怨。陛下干放着相位不用,倒派储君日日衔宪,在部中辗转。只是这六部之中,规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户工二部。此二处位卑事冗,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一面轻易桎梏了顾思林,一面又轻易桎梏了东朝。”他转向地上还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东朝,可还有余力想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长和随他一乐,撇去此节不提,只是又将此次京察各处的迁转一一报告给定楷,此事颇为繁琐,难得他记性好,手中又拿着提辞,不时看看,将省、部、台、卫的变动与定楷说下来,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听,只觉皆是正当移动,并无甚蹊跷,才微微安放下心来。正在回味中,忽又问长和打岔道:“此次迁入兰台的旧翰林,臣皆按王爷钧旨,各有奉献。只是臣想着,时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缘朱大人处,王爷可要预备下些什么?”定楷摆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长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门生,太子素无收纳之意也在情理间,为何王爷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缘,并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门生故吏亦多,东朝岂有一一讳避之理?何况他当日任张陆正佐官时,与张颇为亲近。”长和思想了半日,问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聪明之人。”

两人说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问道:“还剩何处?”长和也随即起立,答道:“余下两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与殿下说明。”因牵记太子近臣,定楷踱了两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将坊府说了罢。不必拘礼,你坐下,边吃边说。”长和应了一声,自然不敢造次,虑他已现疲惫之色,遂匆匆将两处的人事变动与他一一报告了,又总述道:“坊府设官虽不不多,单论变迁之巨,却异于他处。”定楷嗯了一声,以示知情,解释道:“这两个衙门的名额原本多是加官,以系东朝与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转徙之所,其间皆做得是无情流水官,不足为奇。”长和笑着答应道:“是。”将手中册页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随口又说笑道:“说是无情流水,其间也有磐石未肯转移。”定楷已经低低打了个呵欠,问道:“此言何解?”长和笑道:“无他,詹府的人前后已换了三茬,听闻只有一个主簿安据其位,六年间未升未落未转,年年考功,皆是平常两字。詹府内专门有人替他写下个对联,道是:考语称职,称职詹士一时韧。绩效平常,平常主簿万古长。就连新任的副詹赴衙,还是向他请教的衙内规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这等不长进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颇觉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这些东西,你都捡回去晚间胡乱用用吧。”长和答应了一声,唤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将盆上栗子拾尽,方想告退,忽闻定楷问道:“即便考语年年只是平常,足够两届,也当转移,或升迁,或入别衙,为何仍居彼位?”长和不知他为何提到此节,一时愣住,答不出话来。只见定楷将巾帕敷在面上,闷声道:“我记得当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议,太子千秋,前去相贺的似乎便是一个主簿。”长和试探询问道:“殿下?”定楷移开手巾,掷于金盆中,问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西窗夜话

长和差出的人再为定楷带回消息,已经是一旬后事了。定楷和长和一同听完,屏退来人,摇头道:“几天才打听出这样几句话来,不如孤自己去问的清爽。”长和道:“此人的科第、乡梓、行状、转迁经历都已查清问明,王爷还想知道些什么?”定楷手中捏着一柄泥金纸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头顶的襥头,道:“事情一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知道他是什么人,向东宫走过几趟,这种张张口的差事谁不会办。要紧的是要知道,为什么。”长和恍然大悟道:“王爷是说,为什么,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书室内踱了两步,道:“我们满打满算,即便靖宁二年他入宗正寺时与东朝方结识,迄今已过五载。东朝善疑,此人看来履历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机缘,能得东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龙潜于渊时献了个寿,东朝的脾气怕绝不会是这样的罢?”长和忖度片刻,点头道:“王爷这么说,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来为什么,要先查出来是几时——他和东朝是何时开始交通的。以后万丝万缕,方好提纲挈领理出头绪来。”定楷道:“这话才有点入港,你就慢慢着手去办吧。”长和道:“眼前正摆放着一条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爷一问不就知晓?”定楷摆摆手道:“局势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时,不到去问她时。长和,我问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败在什么事上?”长和笑道:“是王爷的嫡亲兄长,臣不敢妄加点评。”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来君君臣臣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长和向他一笑,并不言语。定楷道:“言者无罪,直言不妨。”长和低头想了想,这才斟酌词句,笑道:“臣忖度着,大约是四个字——自以为是。”

定楷笑笑,不言赞许,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但还是浮于浅表。往透彻里讲,我的二哥败就败在,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夫俗子,到头来没能够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欢太子,但这么多年来,陛下最想做的事,绝不是废太子。或者换句话说,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废太子。其实,陛下和太子的关系 ,远比旁人看得见的要复杂。”他摆弄着高丽纸折扇,蹙眉看着其上的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继续道:“不过这事并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杀了。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长和道:“王爷解说这么详细,臣再听不懂,臣于此处便无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东朝为何会入彀,偏偏就是因为他比我二哥要聪明得多。他是聪明太过了,从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最大的对手,根本不是广川郡,而是——”他缄口不语,伸手指了指头顶青天。

长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却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来。”

定楷叹了口气道:“所以说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宫亲自备战督战,顾思林用命,他绝不敢不努力。然则顾思林胜如四年前,于太子并无益,因为飞鸟尽则必藏弓,这就还是从前的旧话老故事,再重新说一回;而顾思林败如四年前,于太子更加无益,因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说,就是授天以柄。”

长和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东朝的境遇,与前方的战事息息相关,但说到底,不过四字,进退维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为进退维谷便不是什么好话,进退维谷未必不是个安稳局面。我方才同你说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废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费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无事去费这个力。”

他的话绕了个弯子,长和直到此时才被他带了回来,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处是东朝在明,臣会安安静静办事,没必要在局势安稳时打草惊蛇。”定楷皱眉问道:“怎么说话?”长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说,太子殿下国是操劳,臣等不必让他忧心这等小事。”

定楷轻哼了一声欲走,长和忽又补充了一句:“王爷适才说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么东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问了这么许多话,唯独这一句问在了关节上。”

十二月,京中天气已经极其严寒,朝中几桩事,首先是因为中书令何道然去职,朝中举荐,大致两个人选,一为现任吏部尚书朱缘,一为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皇帝下令过一次廷议,尚无最终意见。一是前方又有两次军报传回,皆为捷报,同时随国朝军队越发深入,粮草补给的任务越发重要,也越发艰难。

这两桩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与太子息息相关,他无法不关心,无法不操心,也因为前朝事多,后宫却是比从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权再来到阿宝阁中时,仍旧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炉子了,你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见阿宝行过礼后,和一面生宫人亲自上前为他更衣,伸出手指随手往几案上一画,又皱眉道:“怎么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个体统?”阿宝为他解下玉带,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为了巡殿挑眼来的?我代他们告个饶——宝钗无日不生尘,又何况其它。这个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权退后两步,笑道:“原来今晚有人守在这里等着要兴师问罪呢。罢罢,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独梦,这阵确实事多,你要体谅。只是我看不着,你有事尽可以去找周总管,你们也算是旧识,有什么话说不开的。”阿宝一笑道:“我只知道啊,有人惯做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上当上久了,再不留个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当我面皮太厚呢。”定权将她的双手牵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气,笑道:“哦,这个姓有名人的好大胆,娘子告诉我,我去开销了他,替娘子出气。”阿宝抽回手来,道:“说这样散话我不是你对手,只好甘拜下风。”定权奇怪道:“那正经说话你是我的对手?好,顾孺人,本宫倒要领教领教。”阿宝拉他在榻上坐下,笑着拜了一拜,道:“千岁请上座,千岁容臣妾禀告。”定权慢条斯理搭正了袍摆,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据实情奏来。”阿宝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来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对手,只是正经话也不是打官腔,正经话是这个样子说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够,也不是下头人懒散,是今年确实冷得怪异,不单冷,快岁末了,一场雪都还没有下过,自然这阁子里显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这里病倒了两个呢,有一个还不轻,迁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经上报了周总管,令她迁了出去静养了。对了,不是听说皇孙身上也不大顺序么?”定权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歪身倒在枕头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还通灵,他无大碍,听说是有些咳嗽,还不是长沙王整日带着他四处闲跑跑出来的——你这边,是那个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宝道:“是她,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定权摸着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会记得。今日一直没有看见她啊。”阿宝蓦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还有在这上头留情的习惯。”定权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伊人楚腰,衔住她耳垂上一枚镶宝金耳环轻声笑道:“那么娘子想要我在什么上头留情呢?”

簪缨乱,鬓云散,朱幕关,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脱造化万物,悄然提前迎来下一季的春信。

定权闭目养神,欲睡未睡,纤长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细腻湿涩的平坦小腹上轻轻抚摸,含混说道:“你也给我生一个小世子罢,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她一愣,然后笑应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满道:“胡说。郡主自然还是要像我。否则日后她长大了,埋怨爹爹当初娶回这样其貌不扬的娘不说,还要祸及子孙。教我如何跟她解释,又如何与她再寻我这样佳婿?”阿宝忿忿将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么,况且有这样岳丈,只有泰山压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个背时驸马担心。”定权把手伸回,揽住她的脖颈,笑道:“他有泰水向着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闲话被阁外匆匆而来的一阵脚步和人语声打断,脚步声愈近,人语声愈乱,定权虽极疲倦,终于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还有一点规矩没有?”阿宝阁中的一个宫人慌忙入室,下拜说明道:“殿下,是康宁殿来人了。”定权急忙翻身而起,问道:“何事?”宫人答道:“来使没有详说,只说是传陛下口敕,来请殿下。”定权想想吩咐道:“叫他门外说话。”一面拉过被子,替阿宝盖好,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动。”

宫人忙外出传旨,入内后又急忙服侍定权着衣,定权自己将置于阿宝妆台上的乌纱折角向上巾戴正,问道:“陛下传我去何处?”门外传声答道:“回殿下,请殿下移玉清远宫陛下的书房。”定权问道:“这么晚,陛下怎么还不曾安寝?”门外道:“听说原本已经是睡下的,有封奏报刚刚从宫门递了进来,陛下就又起了。”

宫门闭后,非有重情大事不会从夤夜从门缝内投递公文,定权额上突然沁出了一层冷汗,来不及仔细穿戴完毕,便匆匆而出。阿宝只听到他临走前最后问了一句:“是军报?”

皇帝果然已经等候在清远殿书房内,定权行过礼,顾见他脸色难看之极,试探着问了一声:“陛下,臣奉旨前来趋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来看。”函套上带印朱泥已经启封,三枚鸟羽尚在,果然是加急军报。定权谢了声罪,连忙展开,依旧先看抬头,仍是顾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看过,已经面如死灰,半日方才问道:“半月前方有捷报返回,怎么突然便至于此?”

皇帝起身走近,从他颤抖的指间自行把军报取回,慢慢道:“或说是因杀俘事,才至于重新激荡敌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战,困兽之争。”

定权牵挂顾思林的境况,心乱如焚,侧首蹙眉道:“愚昧!”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着急,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难道还不知道从来都是只见别人衣上尘,不察自己眼内钉。闲人自然两眼只会盯着做事的人,等着打眼挑毛病。朕不过是照会你一声,这也是你的大事,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低头思量了片刻,答道:“户部今日才向臣汇报了上季的度支统计,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灾,今秋的秋粮捐和丝、绢、棉折纳款,除去必要禄米供和本钞支,余入太仓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线年例尚尽要从其中出纳,户部与臣…”

皇帝截断他的话道:“朕半夜不睡叫你来,不是听你来算账的,也不是听你来诉苦的,你只说你怎么想的?”

定权垂首道:“是,若前线还需增援,臣别无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户部转饷,工部制造,以为支应。——此外,户部本是中书省的附庸子机构,何相一去,省中空虚,政令有行使不畅之虞。户部今日也对臣说了,一日二日且无妨,一旬二旬尚勉强,若战事再绵延,以后的周转输纳,不单大有不便,或将寸步难行。”

皇帝看他半晌,道:“这可说是一桩事,也可说是两桩事。前者是你分内事,朕不想听。后者既然你现在提起,朕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定权沉默片刻,道:“吏部尚书朱缘,德才兼具,顺序而进,应是常理。”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了,朕自会有打算。再说刚才的话,朕要问的是你怎么想——万一再需要长州增援,是让李明安去得好,是让顾逢恩去得好?”

定权一惊,跪地道:“此大政,臣宁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叹气道:“好,希望战况不要真发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会当绝顶

从靖宁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经冬至、正旦、春分,时气由冬入春,无论皇帝、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转机,前线告急的军报依旧不断入京。在准备如此充足,实力如此悬殊,文不爱钱武不惜死的情况下,依然战势陵夷,只得归结为天数和时运。事已如此,派兵遣将增援的议题,便被迫切的提上了议程。

以许昌平的官阶和职务,自然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然而傅光时既然在去秋的岁考后刚由太常卿左迁为礼部侍郎,亦迁为正詹,几个新入衙好发议论的翰林终日又无事,自然格外关心朝政,拿着邸报大发议论之余也格外会向偶尔来署的傅光时打听时事。傅光时心情愉快时也会敷衍他们几句,他自升迁后心情一直不算太坏,此日便也略说了说早朝上的议论:“众臣的意见自然是遣小顾去,于公与私,他都没有推诿的道理。”一翰林问道:“那么陛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李帅仅长于固守,小顾在固守之外也长于征伐。陛下虽无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开朗得很。”一翰林又问道:“那么太子殿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这是军国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皱眉嘀咕道:“一半长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时变了面色,掩耳斥责道:“少年行,要学会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轻气盛,进士科题名又及靠前,素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畏头畏尾的上司,虽不语,却捉鼻不以为然。

待许昌平将这类谈话转述给太子时,又已到了六七日后。此六七日间,天心已明,两道敕令早已先后发到了长州。

东宫小书房内,定权静静听过,闭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浅,这话有拿起便胡说的,傅光时也算好涵养。”许昌平道:“知不知轻重深浅是一回事,臣只是说堪透时局的,朝中看来亦大有人在。”定权不置可否,道:“时局如何,堪透又如何,主簿且为我言之。”许昌平道:“臣终于知道,无论何等权力,行使既久,必会生根。”定权无所谓一笑道:“这是老生常谈的概论,主簿再阐述。”许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达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关白,但此奔走关白之间,业务亦尽在掌握,与长州之关联更是因此牢固,盖因殿下非但小顾之至亲,亦是小顾之长官与同僚。”定权沉吟不言,许昌平接着说道:“这四年间,不是他人,正是殿下与小顾同袍,这其间努力,这其间情谊,这其间默契,这其间具体行政,往来通行,岂是他人一时所能了解,所能学习,所能替代的?”定权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谓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紧追第一道前去,个中有些内情,外臣未知,陛下虽知,亦不可明言。”许昌平道:“可是小顾将军固守拒出?”定权道:“主簿固然敏锐,近来却有些爱截我话柄。——不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为此态,陛下急则急,忧则忧,怒则怒,但鞭长不及马腹,怒亦徒然。然而换个想法,将军小顾父也,我尚忧虑如此,他岂能不更加关心?现下称调度未完善,不肯出战,固是因为他出城,长州便拱手让人,更可能的,是将军行前曾有力嘱。”

许昌平点头道:“这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将军在长,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将军出走,战势实际至此,与殿下毫不牵连,殿下在其中的干碍看似尽皆解脱,可实际上呢,却偏偏只有殿下能够倚各种利害而驱驰小顾,或者说,战势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将军在小顾心中的地位。——半个长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内又是如何?恕臣无礼,殿下的权势到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顶点,连陛下都不得不加顾忌,难道不是如此么?”

定权自嘲失笑道:“我不说主簿无礼,只说白云苍犬,谁料世事有此一轮回。只是登顶是登顶,只怕不及观山高水长,万千气象,便要急着下山了。”

许昌平道:“这么说,殿下果欲驱遣小顾?”

定权叹气道:“如今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主簿上司的一张嘴又同放淮洪一样,我今日朝上说的话,主簿想必已经有耳闻。除去私情不论,这是公事,我既为国家储君,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最重大。眼下的财政,去秋大涝,去冬无雪,今春必有旱魃。政不干兵,兵不涉政,再如此盘缠厘解不清,国库罄尽,后事不堪一想。”

许昌平点头正色道:“殿下说的是王者道,是丈夫语,臣若不赞同,诚乱臣贼子耳。只是臣不能不一想,此事若放在贵昆仲身上,彼复当如何处之。”

定权摆摆手道:“不是这么比方的,也没法这么比方,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势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顾出战,长州或将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并不堪忧,因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担忧的,是会落到宗藩的手中。”

许昌平皱眉道:“五年前,陛下为图大局稳定,仅将广川郡与张尚书二人涉案,以安抚人心。故当时人为求自保,无出而广川郡鸣者,虽得眼前安静,终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时养虎,其党羽尚存,以情理断,及今半入赵藩麾下,当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如依殿下言,彼若内通外交,其祸不下广川当年。此事干碍太巨,或当奏知天子。”

定权站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两步,缓缓摇头道:“正因此事干碍太巨,所以才无法对陛下言,因为于我仅是揣测,并无实据,而李氏毕竟还是陛下信赖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时轻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终撕破脸时,如能举重若轻了断后患,则最好不过。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顶之机向陛下提个条件吧。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阵子了。”

许昌平亦起立,点头道:“果能以四两拨千斤,自然远高于臣之愚见。只是殿下打算怎么和陛下说起?”

定权平静一笑道:“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还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等着陛下来找我吧。”

看起来太子对于皇帝的忌惮仍旧远高于宗藩,许昌平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另外一说,殿下可还记得臣初晤殿下时说过的话。”

定权笑道:“言犹在耳,岂敢稍忘。”

许昌平道:“当年臣同殿下讲,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罢将,内罢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罢将之事,或成定局。而罢相一事,殿下可有过顾虑?”

定权道:“汤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缓一口气,将来或可再徐徐图之。”

许昌平道:“如若陛下重术而轻道,殿下愿冒这个风险么?”

定权转过身来,看着他,叹息道:“陛下应该没糊涂到那个份上。那样的话,非但我要冒险,主簿也要陪着我冒险了。”

二人说话间,周午已经轻轻入室,低声报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宁殿。”

定权一愣,笑道:“何如?看来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皇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立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丝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宝朱印。

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权为定楷题字之画,已经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书学你老师,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过朕说过,这卷子要收入内府,你却为何不用你自己的独技?”定权一时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说?”皇帝笑道:“翰林们叫什么?金错刀?”定权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见笑,这都是文人酸语,臣若真信便轻浮太过了。不过臣未以楷书题,也是因为笔意与诗与画皆不相符,日后或有契合时机,自然也不会藏拙。”皇帝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谦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没看过,公正说话,以你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不容易。想来还是朕自诩有点翰墨底子,你母亲亦颇精于书道,总也给你留存了些天赋吧。”皇帝看来心情颇佳,定权亦微笑道:“臣驽质钝材,怎及陛下与先皇后万一。只不过两手尚能吃苦,都蜕过几层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虽未登堂奥,却得略窥门径,徒得人几句虚赞吧。”皇帝皱眉疑惑道:“两手?”定权为他将画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笔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瞒陛下,先帝赐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几分。”皇帝大笑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这话。”定权展开双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以青春之龄而居庙堂之高,腕臂光洁白皙,指间虎口掌心却果然遍布粗硬的积年旧趼,砥砺如耕夫走卒。这双与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让皇帝首次为这个儿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权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朕想吃盏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权情知他并非特地费事叫自己过来看趟画,颔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将朕的茶器取出来。”

前线站势如火,后方朝局不明,而这一对积年私情冷漠,官事官办的父子,此日却有此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画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颇假以辞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欢,也算开辟以来的一件大异事。王慎在旁观看了半日,此时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小侍将焙笼、槌、碾、磨、瓢杓、罗合、刷、筅、盏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钤、碾、匙、汤瓶皆纯金制,刻画阴文龙凤,果然是皇帝惯用经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问道:“陛下用什么茶?”皇帝示意道:“你问太子。”定权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问王慎道:“还收着龙园胜雪没有?”王慎想了想,道:“臣亲自去取。”

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用金锁漆盒盛装的小龙团也取到启封,隔纸敲碎入金碾。皇帝虽不动手,一直看着定权碾茶,摇头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权答应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准备再发敕,还是要催逢恩勉强振奋。李明安说到底是文职转武职,叫他管管钱粮公文或者还行,要他操刀入阵怕是强人所难,要误大事。叫逢恩去,毕竟还有一层意思,叫上阵父子兵。”

这话题凭空而来,与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转折突兀。定权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个议题,也明白此语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都未开始。手上动作未暂停,随意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点头道:“既然定了,军情急迫,不可暂误。朕明日便给顾李二人下诏,派敕使疾驰赴长。”看定权将金碾中已经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扫出,上罗合轻轻筛罗,又答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们这头,也算是上阵父子兵了。你和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宜拟一封家信,嘱咐他谨慎保重,与朕的旨意一道递去。朕的算是官话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语抚恤吧,要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决心。”

定权默默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到全然打扫干净,才抬起头来,长眉一挑,问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这样做,也是干碍军政。而干碍军政于臣来说,是死罪?”

皇帝笑着摇头道:“何至于此。”

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吧。”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着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过,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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