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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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前方,面溪之处,背面而站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那人正低头望着化开冻的溪水出神,听得身后响动,回过头来。

两人一看,顿时面面相觑。少商愣住了:又是这个讨债鬼!

袁慎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冠,身着一件雪白兽毛镶边的浅蓝织锦曲裾深衣,更显长身玉立,谦谦儒雅,他一见是少商就笑了起来,当真眉目如雕,皓齿如琢,。

少商定定神,心想传话也传了,桑氏也回信了,两人应该没有过节了。这回要好好说话,绝对不要再结怨了,便抬臂作揖,满脸堆笑:“真是人生何处不……”

“你今日怎么穿的像个老媪?”袁慎皱眉道。

她想和善为人,谁知人家不肯做个安分守己的美男子,非要不走寻常路。少商瞪眼,一口气梗在喉头,硬生生憋出来:“——关你何事!”

袁慎看女孩今日一身赭石色曲裾深衣,以暗红色丝线织上曲颈玄鸟纹路——可即便这样老迈暗沉的颜色穿在少商身上,却只衬的她肌肤如雪似玉,眉色浓翠,眼波盈盈。

他故意皱着眉头:“我傅母都不穿这颜色了。”

少商怒道:“关你傅母何事!”

袁慎不去理她恼怒,继续道:“我恩师已收到桑夫人之信……”

少商不过脑子,继续怼:“关你恩师何事!……呃?”

袁慎笑的耸肩。

少商脸红,不高兴道:“道谢就好好道谢,干嘛上来就说那气人的话!”

袁慎收住笑意,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恩师原本郁结在心,落落寡欢,近日已好许多了。今日在下特向你道谢。”

少商冷笑道:“你道谢的法子,我不大消受的起!”

“嘴上道谢算得什么。”袁慎笑道,“在下言出必行。将来你若有难处,我定不推辞。”

少商最务实不过,一百句好听的话都比不过一张可随时提取的支票,她这才展颜,莞尔一笑:“好,那我可记下了。你放心,我既不会叫你忤逆谋反,也不会叫你背信弃义,更不会叫你娶我哒!不过……”她奇道,“我叔母才写了六个字,你恩师就好啦?”连她都觉得这个答复太潦草。

袁慎起先神色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又笑道:“你小小年纪,长辈的事你知道什么,怕是连话都听不懂。恩师说,那六个字叫他想起与桑夫人在孩童时的趣事。”

少商暗骂:这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现实太可悲,脑补当安慰嘛。

“对了,你是特意等在这里的么?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她懒得计较陈芝麻烂谷子,倒觉得这事奇怪。

袁慎一哂。他也收到了请柬,不过今日一大清早就登门,却把尹家众人都下了一跳。他按下这些,只道:“也不是特意等的。不过听说程家也来了,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少商更加疑惑了。

袁慎看着女孩微微蹙起的精致眉头,柔声道:“其实,人皆有惯性。上回在你家,我远远看见你满坡乱走,最后落步在山石边的池塘畔。所以我就想,你若又不痛快了,大约会来这里。”他拂袖一指周围,果然依旧是石边水畔。

这段心理分析很到位,少商暗暗点头,谁知最后一句时又跑偏了。她忍气道:“什么叫‘又不痛快’了?你是在暗指我脾气乖戾么。”

袁慎挑眉道:“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和善可亲么。”

少商一噎。这个……她刚刚得罪了一屋子的女孩。连主人带宾客,一个不落。

她吐了口气,决定不多计较,淡淡道,“我已不负所托。只盼公子遵守诺言,记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守诺是自然的。不过……”袁慎听出她言中告别之意,故意道,“倘若以后我还想寻你呢。难道桑夫人叫你以后不许你再传话了?”

谁知少商缓缓摇头:“公子博学聪敏,何必说这话。只要传了之前那句话,不论后来如何,都轮不上我再插手其中了。”

袁慎兴味道:“此话怎讲。”

少商轻轻一笑:“叔母若是以后不愿再听到令师的消息,我必不会忤逆长辈之意。但叔母倘若愿意,以后也必会大方来往,难道还会要我一个小辈继续偷偷摸摸给她传话?所以,无论何种结果,都再没有我的事了。”

女孩眼神透彻,几乎不似其龄,袁慎一时竟无语。

少商继续道:“送信之人是我叔父派去的,那信使可说了什么?”

袁慎默然半刻,才道:“令叔父附了一封信函,言道,桑夫人当年那是负气之言,恩怨已消,以后老师若有什么话,直接送信即可。”

少商略带了点讥嘲的语气:“恩怨已消,怕是情缘也消了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桑氏早已放下。

袁慎不言。他其实也不赞同老师的作为。陈年旧事,既已无法挽回,何必念念不忘,伤身又伤心;时时消沉,不如奋力向前看。

少商又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对了。令师究竟是哪位呀?”

袁慎失笑:“桑夫人没告诉你么。”

少商无奈叹口气:“叔母卖关子。我问了长兄,谁知他说……”她白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善见公子多年求学,博采众家之长,是以从师众多。”这年头居然不讲究师出一门!

“大约我读的书都没有公子的老师多,就是不知道我认的字有没有比公子的老师多一些了。”她自嘲道。

袁慎闻言大笑,几乎笑出眼泪,看向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心中莫名欢喜。

少商抬眼,只见那讨债鬼长长的眼睫毛上沾了点湿润,清俊难言。她心中一肃,正色道:“此事已了。以后公子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有事会去找你的。”回头被人看见他俩在一处,那真是没吃羊肉惹身骚了。

“此事已了?”袁慎笑容顿住,心中不快。才说了这么几句,她就两次撇清干系了。

他正要说话,谁知却听山石屏障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一对少年男女的激烈争执之声——

“楼垚,你给我站住,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清脆骄纵的女声。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一个急躁的少年声音。

“你知道什么?肖家是有这个意思,可我阿父还没答应呢……”女孩的声音满是得意,“你若对我好些,我就跟阿父说回绝了这事!毕竟你我二人自小定亲,我也不忍这样待你!”

“不用不忍!你去嫁那人好了!”那少年的声音愤怒异常,“我从不留恋与你的婚约,只不过我们楼家重信守诺,我才忍到今天!如今你家肯另寻高处,我真是求之不得!”

“放屁!你别说的这么好听了,什么重信守诺,那不是我阿父对你家有恩么!”那女孩也怒了,“既然知道这恩情,你为何从小到大都不肯顺着我,不肯对我好些。不是骂我骄纵,就是处处嫌我!我实话跟你说,要不是阿父压着,我也不想嫁你!”

那少年吼声暴烈:“别惺惺作态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前阵子已经见了那肖世子,人前人后夸他英俊勇武,善解人意,胜过我百倍千倍!好好,如今我不拦着你奔大好前程,你赶紧去嫁吧……”

说话声渐渐近了,眼看这对少年男女就要越过山石屏障。

袁慎纹风不动,自言自语‘原来是他们’。少商却四下搜寻,虽然她不怕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瞥见那山石屏障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刚好可以容纳一人。

她正要过去躲起来,谁知袁慎一直在注视她,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那凹处。他心念一动,忽起坏心,仗着身高腿长,三两步跨过去,抢先躲进。这下,就把少商一人落在原地了。

这王八羔子!

少商眼睁睁看着自己寻好的地方被人占去,头发几乎根根竖起,恨不能活撕了袁慎,泼完硝酸泼硫酸,泼完硫酸泼盐酸,然后剁成人肉叉烧包,丢在路边喂狗吃!

这时,那对少男少女已经绕过山石屏障。

当先就是那少年,只见他生的浓眉大眼,面带怒色,看似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量已颇高大。那少年一见这里站着个貌美纤幼的小女娘,当时就傻了。

少商也很尴尬,呵呵两声。

那少年心想刚才那番争执不知被眼前女孩听去多少,面孔迅速涨成了猪肝色,然后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随后跟着跑来的是那少女,生的倒是白净清秀,只不过神情泼辣凶狠,彻底破坏了原来的好模样。她见少商站在这里,劈头就是一句‘你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眼睛!’然后不等少商回话,就急匆匆的追着那少年去了。

少商:踏麻的!

等二人走开了,袁慎才悠然的从山洞里出来。

少商眼睛都气红了,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礼仪,大骂道:“你这混蛋!”

袁慎倒也不怒,淡淡道:“你刚才不是说‘此事已了’么。我今日教你,这事完不了。”

说着,他踏前一步,高挑的身形当头笼罩下来,立于朝堂多年的成年男子,气势并不是少商那些兄长们可比。少商顿觉一阵压迫感,心里暗恨,她就知道这厮平日随和儒雅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既然斗不过人家,不如及早抽身。少商思考极快,立刻躬身作揖,道了声‘再会’,干脆的扭头就走。袁慎却不肯放过她,长腿一迈,继续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

“你可知那两人是谁?”

“不想知道!”少商疾步在前。

“他们一人叫楼垚,是河东楼氏家主之幼子,另一个叫何昭君,乃当朝骁骑将军何勇的独女。他二人自小定亲,也自小爱吵闹。”

少商倏然回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我欠你钱了么,吃你家粟米了么。袁公子,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望你自重!”

袁慎毫不恼怒,听了‘粟米说’还暗觉有趣,并且温言道:“你也大了,不但要读书识字,诸如世家谱系,祭祀礼仪,染香烹织,也该尽快学起来了。我看你除了使脾气和斗嘴,什么都不会。”

他忽想到什么,转言道,“令堂有何打算?是不是刚回都城,一时寻不到好的女师,我倒可举荐一二……”

“这到底关你什么事啊!”少商奋力大喊,气的浑身发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声道:“不许再跟着我!”

袁慎略惊,也不知这话如何触到了女孩的不快。他少年老成,知道没想明白的事不开口为妙,当下只默默跟在女孩身后。

少商知道袁慎一直跟着,也不去理他,只愤愤然的一路疾走,眼看前方就是适才离开的园子,她回头冷笑:“前面是小女娘聚集之处,你也要跟去吗?”

话音未落,只听侧面篱笆丛中传来一阵女孩的议论声——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程少商当真那样粗鄙卑怯!”一个怯怯的女孩声音。

“那是自然。可惜今日我随王家阿姊来的晚了,不然我当着众位阿姊的面揭穿她!装的一本正经,还当别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行径呢!不就是仗着程将军夫妇回来了,连之前一道玩耍的小姊妹,她都装不认识了!”这个女孩声线尖利。

“原是这样呀!我看她趾高气扬的,一句句逼迫姁娥阿姊,还当她多了不起呢……”

“放心。刚才我一听说,就立刻告诉姁娥阿姊了,”

……四五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数落少商的斑斑劣迹。

少商并不生气,她只觉得那个尖利的声音仿佛有些耳熟,略一回忆,立刻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程家筵席上那菱形脸庞的女孩么。她正要上前去看,打算顺便收拾收拾这帮贱嘴的死小娘皮,让她们知道国旗为什么这样红。

谁知身后的袁慎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利落的推到一棵树后,宛如打地鼠一般按下她的脑袋,然后自己大步往前走去。少商大吃一惊,赶紧从树后探出脑袋去看。

只见袁慎沉着脸色,径直走进那篱笆丛。

那几个女孩见来人是他,又惊又喜,长短不一的轻呼起来,这个娇羞,那个柔媚,还有一个很扭捏像个米老鼠。可不等她们表达敬仰之情,袁慎已冷冷道:“你们适才在说什么?”

女孩们一时语塞。不论如何,被男神看见自己正在说人坏话,总是不很美妙浪漫的。

“粗鄙?卑怯?”袁慎神情冰冷而不屑,“依在下看来,毁人名誉,肆意诽谤,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粗鄙!自己不敢出面,背后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就是最大的卑怯!”

此话一出,众女孩纷纷变了脸色,或惨白,或涨红;尤其那菱形脸的女孩,察觉到袁慎那如利剑般的目光直射自己,她恨不能钻进地里去。

“背后非议,鬼祟行事,难道旁人就会高看尔等一眼?程家娘子是何等样人,人品好坏,旁人自己不会看么,要你们来自作聪明!”袁慎鄙夷的眼神一一扫过女孩们,“我盼望众位好自为之,戒之慎之!”

女孩们被训斥的头都不敢抬,有两个几乎要哭了,随着袁慎最后一声呵斥,她们立即作鸟兽散去了。

袁慎怒气未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那棵树后去找少商,谁知却见树后空空,风吹叶动,草木徐徐,人已不知何处去了……

少商耷头耷脑,有气无力的再次沿着溪流逆向而走。

比起被挖苦嘲笑,她更讨厌受人怜悯,她宁愿自己明刀明枪的争吵打骂。

垂头而走,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的绣纹——今天这身打扮是她少数赞成萧夫人行为的例外。美貌是把双刃剑,既能让你攀上九霄云巅,如飞燕合德姊妹,也能让你堕入阿鼻地狱,例子数不胜数。倘若有权有势之人看上她的美貌,却不肯按礼迎娶,只想纳入后院,那该怎么办。而程姎就无此麻烦。

仔细想想,她从长相到性格处处都是麻烦,大概也是萧夫人不喜她的原因之一吧。

正值心情郁结,谁知迎面碰上正面走来的尹姁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她一见了少商,满脸喜色,迫不及待道:“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经都听说了,当年你父母丢下了你,你那二叔母什么都没教你,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吧……”

少商眯起眼睛。

还没完没了了!她得想个办法,既收拾了这小娘皮,又不会给程老爹惹事。

“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对您单独说。”少商故作低声下气的模样。

尹姁娥以为她是要服软道歉,便一脸大度的遣开婢女。少商却要她们再走远些,免得听见,尹姁娥心想还须给程将军留些面子,便叫两个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以外,并且背面而立,不许偷看。

“你是什么人我都知晓了。撒谎斗殴,恃强凌弱,刚才倒好意思来训我?!好啦,你小小年纪我也不跟你计较,不叫你在众人跟前给我赔罪了……啊,啊……”尹姁娥洋洋得意的语气立刻转为了痛呼。

原来少商不等她说完,默然蹂身而上,上去就是一个下勾拳,重重打在尹姁娥的腹部,然后是拗臂拧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通痛打!

尹姁娥被吓傻了,打破她脑袋也想不到少商居然动上手了?!

少商几拳下去,尹姁娥胸背肋腹俱是疼痛,少商再手指用力,往要害处奋力拧掐,尹姁娥如同被拔了毛的小母鸡般见叫了起来,想来衣裳下必是一片青紫。

少商暗暗冷笑,若论斗殴技术之娴熟,十八个尹姁娥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只可惜她这副身子不够看,战斗力打了个对折。尹姁娥又足足高了她半个头,日常也偶尔拉弓骑马,寻常力气还是有的。最初的便宜占到后,少商立刻遭到反击。

不过尹姁娥显然不大会打架,除了一套毫无章法的王八拳,再没别的本事了,只能仗着人高力气大,胡乱挥舞胳膊。不一会儿,两个女孩就扭成一团,滚倒在枯草地上,直到这时,尹姁娥才想起放声大叫,呼唤婢女回来。

两个婢女首先回头,看清后大惊失色,赶紧奔过去帮自家小主人。

而另一边,正在寻找少商的袁慎也将将赶到,看见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女孩,不及细想就忙过去,想着好歹先保下人小力弱的少商再说。

树林那边,刚刚摆脱了何昭君纠缠的楼垚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见此情形,少年当场目瞪狗呆,迟疑了一刻,他想着不能有负楼氏子弟的担当,于是迅速跑过去劝架。

虽时值冬日,但阳光明媚,晴朗高阔,这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很好,很好。

第31章

少商被拉开时,头脸已经挨了好几下,她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眼角似乎被打肿了,下巴好像还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再眯眼去看尹姁娥,她不由得暗赞自己:看家本事还没丢!

混乱中,她隐约看见一脸担忧的袁慎,那个叫楼垚的少年活像被雷劈了般,仿佛彻底拓宽了人生见识,匆忙赶来的尹氏又气又急直跳脚。然后一通手忙脚乱,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一齐被送至尹府后堂的一间厢房里,那里有刚刚赶到的尹夫人萧夫人以及万夫人母女。

乍闻此事,尹夫人险些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摔下来,匆匆托付待客之责给妯娌就过来了。萧夫人看着倒还镇定,但也呼吸也隐隐急促许多。万夫人虽不是当事人,却无法置身事外,尴尬着不知道该站哪边。万萋萋则打定主意要义薄云天!

尹氏赶紧将当时场面捡要紧的在嫡母耳边汇报一遍,尹夫人松口气。

没多少人看见就好,两个婢女是自家奴婢,她完全可以控制。袁慎和楼垚到底是男子,名声也不错,请丈夫好好拜托,不致于碎嘴的去外面乱传小女娘斗殴这种闲话。

唯独有些奇怪的是,那袁善见仿佛对此事莫名热情,若非长女巧言抵挡,他几乎就要跟着过来了,被劝退后还踟蹰着一再询问伤情,全不如丈夫说的那样‘虽年少得志,常侍陛下左右,但谨言慎行,独善其身’——所以,人皆有怪癖,那袁善见喜欢看小女娘打架?

作为也有适龄女儿的母亲,尹夫人不是没垂涎过袁善见做女婿,不过丈夫却不看好,说袁善见‘看似淡泊,实则内有深意’,未来所选的妻家必有大计较——也许会联姻极权贵戚之家,或干脆选个远离朝堂却饱负盛名的经学宿耆之女,也不是没可能。

本来尹夫人就对袁慎凉了一半的心,经过今日之事,让人家看见自家女儿殴打年幼世妹,彻底让她熄了那念头。

“妹妹放心,没什么人瞧见,这事不会传出去的。”尹夫人擦擦汗,安慰着萧夫人,然后转头怒骂女儿,“你这孽障!你既年长又是主家,居然殴打程家小娘子!书都白读了!礼仪也白学了!我告诉你父亲去,看如何责罚你!”

少商心中一乐:原来这时候的父母生气骂孩子都用‘孽障’呀。

骂完女儿,尹夫人又柔声对少商道:“少商我儿,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给你个公道,待今日筵散了,非要叫这孽障尝尝家法不可!”

被拉开的两个斗殴女孩都是形迹狼狈,不过少商明显更惨些,鼻青脸肿像个猪头,衣襟上还沾着鼻血;对比尹姁娥,除了头发散乱,脂粉糊了,脸上手上都好好的。外加一个人高马大,一个年幼纤小,情形简直不言而喻了。

只有萧夫人心知女儿的性情和本事,这世上能叫她吃亏的实在不多,恐怕真实情形并非如此,但如果能这样糊弄过去倒也不坏,她便假作宽容的安慰尹夫人,同时吩咐随身的武婢过去查看少商的伤势。

听指责声声而来,尹姁娥如何肯认下罪责,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声道自己冤枉,却又拿不出人证物证来,真是冤死她了!谁知此时,少商忽道:“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的侧脸看少商。

此话一出,厢房里众人俱是一惊。

尹夫人心头一松,心想这小女娘脾气虽坏,人倒还正直,有一说一。

萧夫人却心头咯噔一声,她望着女儿满脸是伤,却那样满不在乎,心情异常复杂。

一旁的万萋萋急了,努力扒开万夫人紧抓的胳膊,大声道:“少商妹妹最讲道理的,她绝不会随便打人,一定有缘故。少商你说,你说嘛!”

少商等的就是这话,心里大喊‘妹纸够意思’,然后就坡下驴,摆出一脸的倔强,道:“她说我无父无母,没有教养,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粗鄙不堪!”

尹氏侧眼看见萧夫人已经沉下的脸色,头痛不已:殴打客人还是口出恶言,也不知哪个对妹妹名声的坏处更小些。她又看嫡母,却发现尹夫人愣在那里,眼中竟有几分泪意。

这次尹姁娥没法喊冤了,因为她的确说过这些话。但她很想说,这不是事实嘛!说实话还有错啦!可对着上面几位长辈难看的脸色,她也知道这话说了更要糟。

尹氏出来打圆场,笑道:“我家妹妹就是不会说话,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回就算是她说错了话……”

“姁娥阿姊没有说错,她一字一句都没错。”少商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哀哀戚戚,甚为可怜,“正是因为没说错,我无可辩驳,才只能动手的……”

万萋萋听的怒不可遏,热血冲顶。

她奋力推开万夫人的拉扯,一下跳了出来,指着尹姁娥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难道少商妹妹是因为懒惰蠢笨,才没有好好读书识礼的吗?你总卖弄都城闺阁的好教养。知道人家有隐痛,你还得理不饶人,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尹姁娥张口结舌,这回万萋萋满口的冠冕堂皇,她无法反驳了。只能继续在心里大喊她说的真的是真话呀真话!

少商观其神情,微生怜悯:这世上最不能说的,其实往往不是谎言或污蔑,而是真话。

此时除萧夫人之外的其余人互看一眼,觉得事情很清楚了——应当是尹姁娥先出言不逊,程少商年幼,被惹急了就拔拳相向,可惜人小力弱,被尹姁娥压着打了一顿。怎么算,都是少商吃亏。

万萋萋不去理母亲的眼色,添上一把火,一股脑儿将适才那‘金丝燕窝枣’之事和盘托出,然后还道:“尹伯母,不是我挑拨,可程姎妹妹也教她欺负了呢!”

尹夫人神色凄楚,怔怔道:“那程姎在外祖家里大,也是没有父母在身边。”

万萋萋不防尹夫人这种反应,愣了下,才道:“没错!”

萧夫人见此情形,转头掩袖而泣:“都是我的不是,当初我若不将少商留下,就不会这样了……”少商暗赞萧主任好演技,能软能硬,能屈能伸,上得点将台,下得戏文台。

这时,尹夫人反倒镇定了,向萧夫人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说话有条有理:“此事是我教女不严,你放心,我必会给两个孩儿一个交代。你我两家今日结交,意气相投,来日方长,妹妹不好这时离席,叫人看了笑话,不如先差人将少商送回家去休养。”

萧夫人何等机警,立刻看出尹夫人神色异样,必是另有隐情,但涉及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多做纠缠,当下领了女儿便出去。

万萋萋担心未来的把子会破相,撇下母亲跟了出去,嘴里还叨叨着‘我家有上好的金创药,我这就叫人回家去取’。

看她们离开,尹夫人一个踉跄,跌倒在枰上,泪水滚滚而下,神色凄凉难言。

尹氏大惊失色,她与嫡母感情甚好,连忙跪倒在尹夫人跟前,焦急的连声追问‘阿母,阿母你怎么了’。

尹夫人捂着锦帕哭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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