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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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慎心道:哪里无人张罗,幼时有个族中叔母帮着料理这些的,谁知那族叔母管了几年,渐渐养大了心,不但手脚不干净,还敢私自攀连别家贵眷。

逐走那族叔母后,他小小年纪就自己管理府中庶务了——提领新管事,规治新章程,其实也不甚难。不过等他在朝堂渐渐崭露头角,人际应酬的需求越来越大,才发觉的确不方便。

袁慎故作薄怒,道:“你以为娶妻是买菜还是挑瓜?结两姓之好不说,吾妇将来是胶东袁氏的宗妇,自然要端庄贤淑,怜弱恤老,更别说祭祀宾客,首领诸介妇……”

看他一脸挑剔的模样,少商腹诽:你妈也是宗妇,天子脚下都能隐居十几年,都快修道成仙了,不也好好的?不过她心里也知道,袁夫人这样必有隐情,前几十年天下大乱,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行,袁公子您金尊玉贵,新妇自要这天底下最最好的,您慢慢挑。”她凉凉道。

袁慎瞪着少商,重重道:“……尤其要紧的,必得练达宽仁,明辨是非,绝不能像你似的,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回头将满府宾客都打跑了怎办?”

少商先是想讥讽回去,随后又隐隐觉得不对——这是调戏吗?

不等她想明白张嘴,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少商,少商’的高声呼声,她微微一愣,随即辨出声音,不由得脱口而出:“是我次兄!”

想到程颂来追自己,必然是家中之事有结论了,少商喜出望外,不等袁慎反应,就自己七手八脚爬出马车。只见骑行在旁的符登也是一脸喜色(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离家出走的女公子呀),大声呼叫‘二公子我们在这儿’,并叫停了驾夫。

少商双脚稳稳落地,回头向探出车厢的袁慎屈膝行礼,笑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然等我家次兄来找我时,我早就冻死啦!”

说完就扭头要走,袁慎却叫住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递到少商手中,低声道:“这是家中药师所制的紫玉膏,你……擦到伤处……”

这次不等女孩告别,袁慎轻轻喝令一声,那驾夫就驱马而走。

少商呆呆站在原处,两手捧着那只白玉罐子,上面还留着那人的体温——所以,其实他是特意在程府附近溜达,想要给她送伤药,顺便告别?

不一会儿,程颂已循着符登的叫声过来了。

少商回头去看,顿时眉开眼笑,要说还是自家兄弟靠谱,原来程颂特意不骑马,赶了辆小巧的安车出来。

“你这傻姑子!这么大冷天,穿这样单薄就出来了,还不如回家去挨母亲一顿打呢!”程颂大声训斥,恨铁不成钢,从马车上拎下一件程少宫的貂皮袄子覆在少商身上,又回头吩咐车驾旁的随从,“你去寻大公子和三公子,女公子我找到了,叫他们放心回府罢。”

“阿登,你也是傻的,女公子不会骑马你不知道啊!”程颂一掌拍符登背上,说完又奇道,“少商不会骑马,那你俩是如何走这么远的?”他上下打量幼妹的气色,看起来不像冻坏的样子。

符登动了动嘴唇,没敢说话,只去瞥自家女公子。

少商笑呵呵的披上袄子,顺手将那白玉罐子塞进怀里,然后一脸不在意道:“……出家门口没多久,我遇上善见公子了的车驾,善见公子好心,就搭了我一程……次兄不信,就问阿登,这是真的!”

程颂扭头,符登赶紧点头称是。程颂心下疑惑:“善见公子这样热忱?”

少商穿好了袄子,开始往马车上爬:“人家好心你也怀疑,你说,他能贪图我们程家什么?难不成贪图我的容貌?!”她指着自己的肿如猪头的脸,“不然,你去告诉大家好了。”

“算了!这事还是别叫阿母知道的好。”程颂想起母女大战就头痛,人家家里不过一头母老虎,他家里有两头,逮着机会搭上故事对上暗号就要大吵一回。

既然不能让萧夫人知道,那么其余长辈最好也别说了,程颂想了想,决意只告诉口风紧的长兄程咏。

少商爬到驾夫的位置上,讨好的问道:“次兄,阿母气消了罢,咱们回家。”

程颂不理这问题,反问道:“你搭着袁家的车,原本想去哪儿?”

“去德辉坊寻间食肆,边吃边等等看。说不定阿母看我跑了,就不打我了呢。”

程颂翻白眼:“放心。阿母本就没想打你,这回她要罚你写字!”

少商无语,萧主任真是不死不休。她叹气道:“……也好,那就回去写字……”

“写什么写?”谁知程颂一抖哨鞭,驱动马车,“长兄去青姨母那里偷偷看了,阿母备了几百张木简,每张都有陶盆那么大,密密的划满了半寸见方的格子,要你三日内写完!还得写的好,不然没准又有别的责罚!”他们兄弟就是这么大的。

少商大惊失色:“这么多?!我可写不完!”这可是毛笔字呀,而且写不好萧夫人会洗掉木简,晾干了叫她重写。

“那我们怎么办?”她挨到兄长身边,可怜兮兮道。

程颂瞪了她一眼:“还能怎办。去躲躲呗。先叫阿父劝劝,躲过这几天,阿母兴许能宽限你些日子!”

“那去哪儿躲呀?”

“万家!”

第34章

事实证明,说起来头头是道的程颂,真办起事来也不见得多靠谱,少商满心期待的进了自家的马车,却发现:车内没有火盆。

隆冬时节,没有火盆的车厢,不过就是冰冷凄怆的小黑屋,除了能挡风,别无它用,总算少商从车板下找到一条粗毛毡垫,赶紧裹到身上,一边哆嗦着,一边痛悔刚才没将袁慎的火盆和绒毛毯子顺了来。

程颂听见幼妹又在后头打了一个喷嚏,也是十分焦急,愈发急忙的驱车,幸而万程两家离的不算远,一阵急赶狠斥,眼看万府大门就在近边,程颂扭头,冲车厢里喜道:“嫋嫋莫急,到了到了!”

少商已被冻出了鼻涕,闻言赶紧推开车门,在灌入的呼呼冷风中,看见万府大门前围了一圈人,被拥在当中那个面色醺红的大肚皮胖阿伯正是万松柏,似乎正在送客。

此时日头已落,天边镶着一圈若隐若现的余晖,正是暮色渐沉,万府门前的众人如同太极八卦图般被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拨人。衣着锦绣斑斓的那一拨人,面上笑笑呵呵的,毫无疑问是万家的随从家丁。

另一拨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黑甲的健卫,个个臂挽弓弩,腰佩重剑,背上的羽箭尾羽雪白,映着这彻骨的天气,当真是‘寒光照铁衣’。

他们见一辆马车慌里慌张的往这里冲,只听刷刷几声,众侍卫齐按腰间,亮出冰刀般冷彻的半截兵刃,肃容以待;一个下巴略方的少年侍卫上前一步,厉声呵道:“来者是谁?”

程颂大吃一惊,使出浑身力气勒住缰绳,同时大喊道:“万伯父,是我,是我呀……”

马车一阵颠簸歪斜,少商也吓坏了,以为自己要遭遇古代车祸,紧扒着车框不放。

万松柏的酒醉被吓醒了一半,赶紧摆着手大声道:“哎哟哎,这个不是……不,那个,凌大人,这是自己人,是我自家侄儿侄女……莫动手,莫动手……”

这时,那群黑衣甲士当中分开,现出一个身穿玄色曲裾长袍的年轻男子,身形极为颀长,外披黑色兽毛大氅,以暗金丝缕佩玄玉扣住,双臂皆缚着沉重的镶金臂鞲。

他似乎向少商这边看了眼,然后微微侧身,朝万松柏拱了下手,道:“公今日酒醉,某来日再拜。”告辞后,他转身而走。

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辆通体漆黑的庞大马车,黑到发亮的漆木车框,两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高头大马,连马辔头都是漆黑的冶铁。登上马车前他右臂抬了下,四周的黑甲卫士一齐收剑,围上那辆足有程家马车三倍大的车舆,上马随行而走。

程家兄妹吓的半死,一时无法动弹,少商更是被焊在马车上了一般。

万松柏目送黑色马车走远,赶紧上前道:“你们俩怎么来啦?哎哟,嫋嫋,你脸怎么啦……哈哈,哈哈哈……定是你阿母打的你……不要怕,待我去跟贤弟说……”

程颂惊魂未定,颤颤的扶着幼妹下车,闻言大声道:“阿伯,你又来了!不要一看见我们有伤就说是阿母打的!”

少商也气急败坏,道:“就算是阿母打的,伯父,你看见阿母打我,这么高兴呀!”

万松柏明显在尹家喝的不少,说话时舌头都是大的,不过脑子还不算糊涂,只听他呵呵笑道:“莫嘴硬,就算你的脸不是你阿母打的,今日躲过来也是因为她!好啦!……别愣着,快进来,快进来……”

……

万家仆妇奴婢众多,前呼后拥之气派,远非程家可比。

万十三妹一听少商来了,喜出望外,连忙出来相迎。在堂前碰面时,少商发现萋萋小姑娘前后左右居然围了二十几个奴婢——前面四个提灯引道,后面四个手捧披挂锦盒,四周八个举着有擎灯,还有外围数个顶火把的。

少商半晌无语,同时莫名感到一阵寒酸。人家大小姐不过从屋里走到堂前,这排场闹的跟元首出巡似的,自己离家出走这么大件事居然两手空空——她果然见识短浅,东宫娘娘烙大饼,还一次烙两张,一张涂糖,一张撒盐,简直太奢侈啦。

万萋萋是个实心意的姑娘,捧着少商的胖猪头左看右看,不禁悲从中来,忙不迭的让奴婢把少商架去自己居处。等到了灯火通明的院落,少商惊恐的发现十三妹的人马还有三四十人之多。然后,她享受了一次白金巨钻皇冠级别的大保健服务——

散发重篦,温水泡脚,滚热的帕子捂热膝盖和手指,然后膏脂润肤,熏香更衣,一整套下来,少商舒服的好像重投了一次胎,惬意的叹口气,心里遗憾着:万伯父怎么不生个儿子呢,她一准让程老爹把自己嫁过来!

在品级制度还未出现的这个世界,官秩更多是用来区分位阶高低,谁还真靠几斛米粮过日子呀!比如这万家,家族在隋县世代为望族,田地庄园覆盖了县里两成面积。从长远来看,自家老爹虽然晋升空间比万老伯大,但就目前而言,程家绝比不过万家豪富。

万萋萋叉腰站在当中,一边咒骂尹姁娥满脸生痘疮永远好不了,一边指挥婢女犹如工蚁般团团围着少商伺候。收拾完毕,焕然一新的少商被她领着去拜见万老夫人。

一路走去,少商心下惴惴,她心里清楚,除了那些已经被萧夫人处理掉的奴婢,这世上唯有葛氏和这万老夫人有可能发觉自己的不妥。哪怕是前者,待隔上数年后再见,她也不再担心。谁知进到新版慈心堂内,她倒先被万老夫人吓了一跳——

室内药香缭绕,万夫人正跪坐在一位老妇跟前,服侍她用药。

万老夫人头发已然全白,但瓜子脸的轮廓依旧十分清晰,鼻挺唇丰,腰背挺直,尤可见年少时的英气秀美,只不过……她双目轻阖,右边的眼皮之下凹了进去,显然是眼珠已经不在了,并且少了一只左耳。

饶是火烛明亮,但眼前老妇的面容仍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幸而少商此时面孔青肿未消,否则定然叫人看出她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她决意少说为妙。

万老夫人衣着简单,首饰珠翠一概不用,衣料只求柔软舒适,头发也只用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圆髻。为照顾眼疾之人,屋内摆设少而精,诸如香炉玉罄之类自是不能出现的。

少商老老实实给万老夫人行礼问安。

万夫人回过头来,笑道:“少商来了,这回多住几日吧。萋萋上头的阿姊都出嫁了,自回都城后她整日闲散无聊,你们小姊妹一道读读书,写写字……”

一听‘写字’,少商第一个反应是索性将萧夫人的木简拿来这里写,谁知万萋萋先嚷起来:“写什么字呀,我要教少商骑马!还有呀,阿母你看看少商的脸,都是那姓尹的……”

“萋萋,还不把你身上那些石头摘了。”万老夫人忽然开口,“这都入夜了,你还这样满身叮当的给谁看,也不嫌重。”

万夫人噗嗤一声,少商忍笑。的确,哪怕在家里,十三妹依旧衣饰华贵,那挂圣诞树般的金项圈继续叮咚响亮,哪怕盲人都没法忽视。

万萋萋讪讪,辩解道:“那什么,大母你不知道,如今都城就兴这样打扮……”

“你给我再找出一个你这样打扮的小女娘来,大母原样给你打一套这身珠翠,若找不出来,你将这身赠与我罢。”万老夫人淡淡道。

万萋萋萎了,可怜兮兮去看母亲,万夫人假装没看见,恰逢此时万将军满面堆笑的进来了。他显然是梳洗过才来,身上已不沾半点酒气。

“少商呀,子孚已回去了,事情嘛,我都知道了,你就在这儿多住几日,好歹等你阿母气消了啊。”

少商赶紧伏倒行礼,向万阿伯道谢。感谢这一头一脸的青肿,她如今连假作不好意思都不用了,反正也没人看得出。

万松柏显然听到了适才的话,转头道:“阿母呀,您老眼睛不方便,其实萋萋这样打扮甚是好看……”

万萋萋抬头看父亲,满眼亮闪闪的欣喜。

万老夫人道:“我喜简朴,汝父爱疏阔,你却自小这样,也不知当初那接生婆是不是抱错了。不过,萋萋是定然没抱错的。”

万夫人和少商都低下头,拼命不笑出声来。

万松柏咂巴了下嘴,对女儿道:“那啥,少商还饿着呢。你赶紧领她去用膳……呃,顺便将衣裳换了,还有,咳咳,以后少戴几件啊……”

万萋萋耷着脑袋应了,拉着犹在憋笑的少商告退了。

万松柏看两个女孩出门,转头笑道:“阿母,我今天……”

“闲话以后再说,今日凌不疑来访,必不是为了看你饮醉酒的模样,客师已在幕堂等你商量了,快去吧。”

万松柏心知这是正理,便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看丈夫女儿尽皆出去,万夫人挥退了随侍的婢女,亲自试了药汤,轻声道:“君姑,药有些凉了,不如热一热再饮?”

万老夫人却道‘不用’,然后接过漆碗来一饮而尽。万夫人连忙奉上清水漱口,以银箸送上一枚蜜饯时却被万老夫人摇头拒绝。

“这下好了,萋萋之前结交的那些小姊妹都没来都城,如今有少商陪着,她总不会日日喊着要去游猎了。到底是小女娘,年岁也大了,该学着贞静贤淑了……”万夫人低头摆放着碗盏。

“……有话就直说。”万老夫人道,“别来拐弯抹角那套。何况你拐的弯子也不甚高明。”

万夫人脸有些红:“君姑,你是没看见。一言不合就上前殴打,这哪是名门淑女所为?我知道姁娥所言不妥,但就算受了委屈,也有其他法子解决,何必这样偏激粗蛮。”

“那你倒是说说,用什么法子解决。既能出了这口恶气,又能不伤和气?”

万夫人嗫嚅:“我,我怎么知道,不过,兴许……可以先告知长辈……”

“就算元漪两口子知道了,这般小事又能如何张扬。充其量叫那尹娘子受些责罚,如何出了那口恶气?”

万夫人素来心境平和,忧道:“为何非要出气?忍下不就成了。”

“人活的就是一口气,没了气,行尸走肉尔。”

万夫人低头沉默。

万老夫人道:“你原本不是想叫萋萋与那程姎为友么?可这一天下来,她和程姎一桌吃,一路走,回家你可有听萋萋提起她半句?倒是口口声声惦记少商,今夜她俩怕不是要抵足共眠了。我也看走眼了,原来那孩儿之前在葛氏跟前全是装傻充愣。”

万夫人微微叹口气。

“不做才不错呢,做了就会有错处。虽说中庸之道有可取之处,可中庸过一步就成怯懦自保了。”万老夫人道,“倘若程将军也学什么中庸,你以为我会叫松柏与他结拜?!乱世之中,不能在要紧关头挺身为你抵挡明刀暗箭的盟友,要来何用?”

万夫人悚然道:“君姑!”

“萋萋像松柏,少商也像程将军。他们父女都是心胸开阔不拘小节之人。适才少商穿的是萋萋的旧衣罢?实则萋萋前两年还留了许多不曾上身的新衣,不过急着来拜我,才没去库房翻找。她自己满身琳琅,满室华贵,却让客人穿旧衣,但少商可有一点神色不好?”

万老夫人慢慢睁开左眼,眼珠已然黯淡,但精光犹现,“没有,我看那孩儿举止自若,眼神清澈,全不在意这些。对萋萋的亲近感谢,纯出自然。”

万夫人根本没注意这些,听婆母说起,才努力回忆适才所见。

“十几年前,我们初来都城,置老宅时将偏屋赠与程家。这本是一番好意,但若是气量狭小之辈,不免会想‘我与你兄弟相交,你却将我看做仆从之流,让我偏居你家大宅后侧’。但程将军毫不以为意,还喜于能省下一笔开支,还可叫我家就近照顾他的家小。当时我就想,叫他陪着松柏出去征战,我能放心。”

这个例子很让人信服,万夫人道:“这倒是!要说程将军,待大人真如亲兄弟一般,不不,就算亲兄弟都未必能这样。松柏鲁莽,战阵上几次遇险,都是程将军以命相救。尤其那回,嗯,是萋萋八岁吧,程将军浑身是血的将松柏背回来的,可吓死我了!”

想起当时情形,她依旧恐惧,“尤其难得的,为着松柏受了那样重的伤,元漪何等刚强的人,扑在程将军身上,眼泪都下来了,却对我们没半句怨言。”

万老夫人缓缓闭上左眼:“择友,不是你掏颗心出来就成的。得会看人,唉,我也是老了,这番话本该对孙儿说的,教他如何看人识人,如今却在这里和你叨叨……”

万夫人低头:“都是新妇无能,不能繁衍子嗣。”

“关你什么事。”万老夫人嗤道,“一代如此,代代如此,祖宗们都这样,轮得到我们诚惶诚恐什么……”说到这里,她语气一转,“所以,你看上了儿孙众多的尹家?想给萋萋招个赘?”

万夫人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忙伏倒磕头:“新妇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你与阿妧亲如姊妹,动这个念头也不奇怪。”

万老夫人轻描淡写,挥手叫儿媳起来,“不过,你愿意,萋萋愿意吗,松柏愿意吗。他们尹家有不少想从戎立军功的儿郎,我们和程家能帮衬的就帮点。但尹氏子弟繁茂,萋萋固然不蠢,可终究势单力孤。等我们都死了,你君舅置办下的这点家当怕是要都姓了尹了……”

万夫人吓坏了,连连磕头,泣声道:“新妇绝无这等吃里扒外之心!我只是想,招赘为婿,与我家差不多的人家哪里肯,可低门小户又怕委屈了萋萋。本来程家最好,可他家本就人丁稀少,我哪敢张这个嘴。只有阿妧,她家旁支子弟那么多,没准能点头……”

万老夫人点点头:“谁说不是,招赘就是这样麻烦。不过,我劝你还是先歇了这念头吧。我看松柏疼爱女儿,前头十二个都好好嫁了,何况萋萋是他的心头肉,必是要风光打发的。”

万夫人侧脸泣道:“大人岁数不小了,膝下犹空。如若不招赘,难道过继不成,可族中那些……松柏可得罪光了呀……”她不大敢看婆母的脸,因为其因正在她身上。

万老夫人道:“你管这么多作甚,没准你死的比我和松柏都早呢。眼睛一闭,还操那份心。到时我那口金丝楠木棺可以先给你用。”

万夫人脸上泪水未干,呆呆的不知如何接下去。婆母的说话风格,她几十年了都未曾习惯,大概只有过世的万太公才喜欢的不行吧。

第35章

万老夫人所料不错,当夜,万萋萋的确要和少商睡一床。

换过一身淡粉绣花的薄绡寝衣,万萋萋又想往脖子上套条珠链,少商忍无可忍,阻止道:“伯父刚才还说叫你少戴两件呢?”

万萋萋委屈道:“我原本还要戴金钏和玉凤坠的。”

少商叹气,躺倒睡觉。

夜深无人,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少商赶紧问万老夫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怎么回事。万萋萋奇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你居然不知。”

黑暗中,少商熟练运用声音演技,委屈道:“一来家里不许议论,二来……也没人告诉我……”

万萋萋顿觉程家真是厚道人家,当下一五一十道来:“那时我阿父还不到十岁,我大父去的太急,没来得及托付可信之人。所以旁支族人逼上门来,说我大母出身贫家,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叫她赶紧将我阿父交给他们抚养,自行改嫁去好了。大父给她的私产尽可全部带走,算做嫁妆。我大母不肯,他们就说我大母定然守不住的,说不定将来会把大父的家业贴了别的男人……”

少商吐槽:“嗯,那帮族人倒是不会贴别的男人,因为他们会贴给自己!”旁支趁嫡支幼弱夺权的老戏码,没新意。

万萋萋呵呵而笑,随即又低落道:“可恨大父的部曲中本就有不少万家子弟,他们都帮着自家长辈,等着分一杯羹呢。是以,不论大母怎样发毒誓,他们就是不肯罢休,于是我大母自剜一目自割一耳,将眼珠和耳朵丢到为首之人身上,说她绝不改嫁。大父的心腹原本不好插手万家家事,闻听此事也怒不可遏,当即火拼起来,要给大母撑腰出气。”

“那……后来呢。”少商听的惊心动魄。

“如此对峙了月余,我外大父带了人马从老远赶了来。他是我大父的结义兄弟,更是出了名的仁义豪侠,隋县无人不知。软硬兼职之下,那些混账叔伯才收了手!”

少商默然,道:“呵呵,原来如此。”

万萋萋恨恨道:“后来我大母慢慢淘换将领,收服人心,渐渐立住了威望,我外大父终于不用一年往隋县跑七八趟了。又过得几年,我阿父早早加了冠,自己领了人马,就开始一个个收拾了当年逼迫大母的那些混账叔伯。”

“怎么收拾?”少商对具体步骤十分感兴趣。

万萋萋道:“法子多了。叫他们的子弟去历练剿匪,这里死几个,那里死几个;或吃点官司,流徙路上再死几个。让那些老的,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孙凋零。”

少商一阵惊悚,这个待自己亲厚无比的女孩,说起杀人这样轻描淡写,全不当回事。对她这个小镇太妹来说,生平最狠之事不过是用啤酒瓶敲人脑袋,而且还没敲破。

说到这里,万萋萋忽大大叹了口气,“所以啊,我们万家不但主支子嗣单薄,连旁支的儿郎也不甚多了。大母老说阿父对同宗血脉太狠,有伤人和,所以才膝下空空。可阿父跟我说,大母剜目割耳后,一时头痛,一时伤处渗血,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闹了十几年才熬过去。他幼时目睹大母受这样大的罪,想起来就恨。”

少商沉默良久,久到万萋萋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问道:“你大父大母很要好吗?”这时代寡妇改嫁真再寻常不过了,尤其万老夫人当时不但年轻貌美,还有大笔嫁妆。

这次连万萋萋连安静许久,才道:“我没见过大父,但听大母说,她出身寒微,可大父从不曾轻贱于她,一直很敬重她,爱慕她,用周全的礼数娶了她,还说她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女子。为着大父的这句话,她就是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了都不怕。”

说完这番话,两个女孩都静静仰卧着,半晌无声。

少商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万萋萋侧身靠到她肩头,轻轻哭了起来,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两个女孩眼眶都红红的,差别在于少商的红肿被掩盖在淤青之下,看不出来,万萋萋却恰如两个大桃子挂在脸上。少商赶紧贡献出袁慎所赠的白玉罐子,里头的药膏色呈淡红,幽香徐然,涂在脸上更是柔润舒适。

“这是哪来的药膏,比我阿父的金疮药还管用。”不过短短半日,万萋萋眼上的红肿已完全消退。

少商呵呵假笑,道:“是我家三叔母给的,好像是白鹿山哪位弟子献给桑太公的吧。”

万萋萋道:“原来如此!……欸,不过好像对你不大管用呢。”她亲爱的把子依旧是面上青红肿胀,宛如隔夜泡发的八宝饭。

“……”因为某人分不清外伤和内淤的区别!如此看来,袁慎小时必然没打过架。

刚用过早膳,少商的三位兄长一齐来了。

程咏给万老夫人诚心致歉,道自家给万家添麻烦了;程颂拖着万萋萋在万夫人跟前说着外面听来的市井传闻,逗的她们笑个不歇;程少宫给少商带了满满一包袱零嘴,另有一张他刚替胞妹供奉好的自画符咒,叫她枕着睡,看看能否转转最近的背运。

同时,他们给少商带来衣物等随身行李,还道萧夫人已默许她在万家住几日,那些木简暂且记下,回去慢慢罚写。

至此,少商连最后的担忧都没了,便安安心心住了下来。除去伤势好的慢了些,她在万家的日子可谓十全十美。每日和万萋萋一处吃一床睡,锦绣绫罗,山珍海味,各种腐朽惬意,哪怕洗个脚都有四五个婢女分别捏她十个脚趾。

万萋萋还教会了她赌棋,投壶,掷花骰……有时博戏的人手不够,万萋萋还要拉上万松柏的几个年长婢妾。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歇,偶尔赌急了眼还要找万夫人做仲裁,家庭环境和谐的不行。

“你这几位庶母和伯母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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