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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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缡忍了半天,听到女眷们第18次夸奖少商貌美娴静时,终于忍不住酸溜溜道:“我可真想不到呀,程娘子那日在万家对王姈阿姊那么凶巴巴的,今日倒扮的一本正经了。”

“阿缡!”楼大少夫人惊呼,眼睛都瞪大了。

堂内众女或轻声喝止楼缡,或默不作声,静观事态。

“是呀,我也没想到。”少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跟个初一小女生斗什么气。

楼缡见少商无有反应,继续道:“你能嫁进我们家,那是天大的运气。若非昭君阿姊另嫁了,哪里轮得到你?你不知道,我阿母可喜爱昭君阿姊啦……”

“阿缡!你再说一句,我就叫伯母过来收拾你!”楼垚的胞姊勃然大怒,作势起身。

楼缡也大怒:“堂姊,你居然帮着她骂我!”因为她年纪最小,平日兄姊姒妇们都十分忍让她的,尤其这位正在待嫁的堂姊,平日尤其疼爱。

少商微微一笑,目光朝那楼氏示意无妨,转头道:“阿缡适才说什么,你阿母极其喜爱何昭君?那我就不懂了,你同胞兄长七公子不过比阿垚大了两岁,比何昭君大了三岁,为何当初不让他俩定亲。”

此言一出,堂内左侧一名浅绯色曲裾的少妇面色发红,其余众人也是神色各异。那楼氏却眼睛一亮,似乎并不讨厌有个言辞厉害的娣妇。

楼缡被噎的半死,大声道:“那,那是因为……因为……”她小小年纪如何知道个中缘由,自她懂事起何昭君与小堂兄定亲了,“因为叔母更喜爱昭君阿姊!”

“哦,是么?原-来-如-此-呀。”少商拉长了声音,一副受教的模样,似笑非笑。

楼缡面红过耳,这话她自己都觉得亏心。别说楼家内部,就是外面都有不少人知道楼家二夫人不满何将军那位嚣张蛮横的独女。不过话说回来,哪家婆母会喜欢对自己儿子呼呼喝喝的新妇,还动不动仗势欺侮未婚夫。

“好了!”楼大少夫人拍案喝止道,“阿缡你闭嘴!赶紧给少商道歉!”

“我才不!”楼缡整张脸都涨红了,高叫道,“姒妇你不知道,这个程少商的为人何其可恶,王姈阿姊都跟我说了……”

“你们在说什么?!”随着一声厉呵,楼大夫人领着众多侍婢大步走进侧堂,身后跟着楼二夫人和萧夫人。

楼大夫人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经过幺女楼缡时,略略停留了片刻。众女见她发怒,纷纷躬身跪坐,楼大少夫人嗫嚅着不敢说话。

只有楼二少夫人悠悠站起身来,道:“大伯母您来的正好,阿缡适才正说到程娘子那日与王家的姈娘子争执之事,刚刚阿缡还说少商为人可恶呢。”

这下萧夫人和楼二夫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楼大夫人眼尖,瞥见萧夫人嘴唇一动,连忙上前几步,‘啪’的一声,伸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楼缡捂着脸,不敢置信道:“阿母,你……居然……?”母亲虽为人严厉,但对自己这个老来女颇是宽纵,此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自己!她越想越伤心,泪水顿时涌出眼眶。

楼大夫人断事果决,沉声道:“阿垚与少商已然定亲,今日是她头一次来楼家,你却这样羞辱于她!你以后还有脸见你堂兄么,枉阿垚素日待你亲厚!”

听母亲说话斩钉截铁,竟隐隐有几分雷厉风行之势,楼缡这才生出几分害怕来,她不敢说话,可心中犹自不服,只能用恨恨的眼神去看少商。

楼缡的不服之意,众人皆看得出来。

楼二少夫人轻轻一笑,缓缓走上前几步,躬身道:“萧夫人见谅,你可别因为阿缡就心疼令嫒不让她嫁过来呀。再说了,阿缡早晚是嫁出去的,令嫒以后少见她就是了。”

这话大胆露骨,楼大夫人神色一凛,楼大少夫人连忙急道:“阿延,你怎么这么说!阿缡年纪小,说话不当心,全是……”

“姒妇不会要说‘阿缡全是无心之失’罢!?”楼二少夫人目露讥诮。

楼大少夫人语塞,憋的脸都发红了。

楼二少夫人冷淡的笑了下,道:“大伯母见谅。适才阿缡还跟程娘子说伯母如何喜爱昭君妹妹呢。伯母疼爱晚辈我是知道的,却不知您竟那么喜爱昭君妹妹。早知如此,就不让阿垚掠美了,不如早两年就让七弟娶了昭君呢。”

跪在后面的七少夫人神情窘迫,气的浑身发抖。楼二夫人尴尬的不行,萧夫人脸色冰冷,直接越过去看楼大夫人,眼神明明白白的要给说法。

楼大夫人强忍怒气:“这是什么话!阿缡,看来这三个月你还没关够,还在满口胡言乱语,那你就接着面壁思过罢!”

楼缡哭哭啼啼的刚要说话,就被四名侍婢推搡着捉了出去。

楼大夫人转过头来,连连朝萧夫人和少商致歉,反复保证会好好管教楼缡云云。

趁长辈说话之际,楼二少夫人忽拐到少商身边,和悦道:“我不爱叫什么姒妇娣妇的,以后我就叫你少商,可好?”

少商回看过去,四目相接,虽是初次见面,但聪明人不用多说话就彼此明白心意。她嫣然而笑:“喏。那我也叫您延阿姊。”

楼二少夫人笑着握住少商的手摇了摇。不知何时,二房另两名庶子的新妇也不声不响的聚拢过来,静静站在她们二人身旁,恰形成四方呼应之势。

楼大夫人见此情形,再看自家温和柔善的长媳,心中一阵烦躁。

……

回程府的马车上,萧夫人屏退仆妇,只留母女二人在车厢内,肃色问:“你早知楼家的这些破事了,那你还答应亲事这么痛快?”

“有破事怎么了。这年头哪有大圣大贤没有半点眉眼官司的人家。”天庭里还有父子兄弟斗法的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夫人气急败坏。

少商正色道:“阿母,人生在世,有波折磨难那是常有的。萋萋和我说起过万伯父为十几个女儿择婿的故事。家世好的,为人浅薄风流;人品出挑的,家里累赘太多;家世好为人又好的,多是没什么才干雄心,要一辈子在家族荫蔽之下闲适度日了。阿母你看阿垚多好。门第好,为人又忠厚诚实,绝无那浪荡子弟的习性,虽才干目前不显,可他有上进心,愿意吃苦拼搏。阿母您说说,这门亲事是不是很好?”

萧夫人心想,你直接说楼垚既听话又肯干家境还好不就得了。

“吾家几位兄长您都教导的很好,您不知道,实在外面不少有女娘的人家都在暗暗惦记我的兄长们呢。”少商笑着扑腾几下袖子,好像小小鸟儿在拍翅膀。

萧夫人哪会不知道,她摆摆手,对女儿的奇思妙想已经麻木了:“……说你的事,别东拉西扯。”

少商沉默片刻,笑道:“其实叔母早就问过,像我这样不耐烦繁文缛节的人,嫁去楼家后对着一屋子妯娌兄妹岂不要烦死了,等阿垚谋得外官得猴年马月呀。我说,不用很久。到时天高海阔,哪怕不如在都城里舒服精致,但自在多了。”

“你怎么能如此断言?”萧夫人暗自佩服桑氏对大户人家的考虑果然比自己细微多了。

“犹记那日我病愈,阿垚来看我,他说将来要为一方父母。我起初当他随口说的,可后来相处日久,我发觉若按他自己的性子,他更愿意到阿父的部曲中领一小队人马。那么,‘为一方父母’这话是谁教他的?”少商调皮的笑了笑,“阿垚的母亲您已经看到了,这话绝不会是她说的。我猜,这话当是楼郡丞对儿子说的。”

萧夫人定定看了会儿女儿,缓缓道:“当年何将军舍命救下了楼太公,楼太公膝下有二子,楼经,楼济。后来何将军提出结成儿女亲家,我还以为楼家长房仁厚,特意将何家这样有力的姻亲让给次房,可后来听闻何昭君种种狂妄蛮横,我也怀疑过……”

“只要两房不分家,就是阿垚娶了何昭君,长房也能得到何将军的助力。”少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叔母曾和我说过,自前朝戾帝篡位起,同家族之人居庙堂之高便成了个大大的忌讳。连虞侯一族那么大的功劳,除了虞侯本人外的其余人,陛下都只予富贵,不许重权。而且,当初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的并不是楼太仆,是过世的楼太公。楼太公早逝后,楼太仆袭了爵位并得了陛下的提拔,阿垚的父亲不愿在都城做个小吏,才去的外州为官。”

萧夫人叹口气,道:“你叔母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少商接着道:“外人都说楼太仆能干,可叔父说,实则阿垚的父亲丝毫不逊于其兄,只是看着温和不争罢了,过几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唉,可这事呀,坏就坏在两兄弟势均力敌,庙堂之高,天子重臣,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

“还有更坏的。”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尽量习惯‘和女儿谈论政事’这种看起来很诡异的状况,“楼太仆兄弟虽说势均力敌,可还能互为助力,彼此谦让。可到了儿子辈上,长房弱势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楼家这辈的头一号人物,称得上文武兼济。还有阿垚的两个庶兄,在国子监都已有了些名声。”

少商点点头:“阿垚跟我吹过……啊不是,夸过他胞兄。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不曾入仕。”

萧夫人道:“楼二公子有雄心壮志,不愿在地方为官,不止一次放言要入主中枢,如今正游历天下呢。他人虽远离朝堂,可他写的各地见闻,风土人情,屯兵积粮甚至施政之策,陛下常能读到。”

“难道楼太仆会打压侄儿不成?阿垚跟我说,他伯父待侄儿们如亲子一般。”

萧夫人摇头道:“楼太仆倒没这个死。都是楼氏子弟,同族子弟自是越出息越好。是楼大夫人,那年楼二公子原本能进尚书台的,可她逼着楼太仆非要给自己两个儿子举官。可哪有一家数子全都举官的。楼二公子受不得这个气,便出门游历去了。”

“长兄帮我打听过,楼太仆的几个儿子的确有‘文慧’之名。可其中两个,连国子监都没进去,说是要跟外面的名师读书。另两个,倒是真会读书,可惜迂腐老实,不知变通,只配在著书台里做个校对,皇帝不愿让这种人当地方官。接着嘛……”

少商笑着拍手道,“我来猜猜看,楼大夫人一定是这样说的,‘侄儿呀,你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靠自己当官的,可你的堂兄弟只能靠举官了,你就让让他们’!不过最后,这官也没举成么?”

萧夫人想笑,忍着道:“我听说楼太仆正不断催促侄儿回来呢。”

少商不赞同道:“阿垚的胞兄也太倨傲了些。俗话说,太刚易折。大伯母不高兴就让她不高兴呗。家族兴盛大事,哪能容无知妇人作怪?!……啊,阿母,我不是说你呀,你是程家兴盛的大功臣!”

萧夫人皱眉,直觉的想训斥女儿怎能对长辈无礼,可理智上又觉得女儿说的对,只好道:“楼大夫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楼家风雨飘摇,甚为艰难。阿垚的母亲是一点也靠不上,为了撑住楼家,大夫人左右周旋,殚精竭虑,是个极为能干睿智之人。”

少商若有所思,忽道:“是以阿母就吸取教训,引以为戒。身为大家宗妇,绝不能偏心己出儿女,要顾全大局,选拔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为家族拼搏?”

萧夫人一震,怔怔的看着女儿。

少商见她目光射来,连忙轻咳两声,回到正题:“所以,您瞧,大夫人的儿子们想举官但举不上,可大夫人还没死心,还盼着哪天儿子开窍了好入仕。阿垚的胞兄碍着长房的面子避了出去。那可不是我们的时机么?”

萧夫人点点头:“的确是好时机。其一,阿垚又不打算入朝,不过在地方上谋个差事。其二,楼太仆心中有愧,必然大力举荐,楼郡丞更是高兴还来不及。”

少商赶紧赞道:“阿母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萧夫人看着女儿,定定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少商道:“是呀。”

萧夫人心潮起伏,又问:“那你觉得楼家将来会如何?”

少商神色一肃,沉声道:“得快!楼太仆已过天命之年,就算他想再等等提拔自己儿子,楼氏宗族也不会答应。如数年前过世的良侯,子嗣无能,族中也无可造之材。纵有爵位,家族也只能退居地方了。要是楼大夫人再从中作梗,楼家的祖老们怕是要发作了。楼二公子也不会一直忍下去的。是以,阿垚要赶在破局之前,赶紧受封举官。”

萧夫人道:“你就这么有信心,阿垚会如大夫人的二子一般,受陛下召见应对时被驳了回来?”

“我有信心。”少商背脊笔挺,目光坚定,“我已打听过了,虽然陛下喜爱论经饱学之士,可也重视实干之人。阿垚学问不好,可是武艺不差,而且我会告诉他如何挖沟渠,垒深壁,蓄水分洪……阿垚很聪明,我说过的话他不但能记住,还能添上自己的所见所感。他又为人实诚真挚,我觉得陛下会喜欢他的,会愿意给阿垚一个机会的!”

“你,什么都想好了。”萧夫人心中又是骄傲,又是苦涩。

少商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是自己想事情的。”

混社会还是读书,选择文科还是理科,怎样分配学习时间,怎么填写志愿……她一直都是自己计划人生的。

第55章

不论内宅妇人如何肚里乾坤,于外头的男人而言,两家既然定亲就该好好办。楼太仆是个利索人,不几日就趁单独奏事之际向皇帝说明此事,满口都是程氏女子的好话,欲求一份恩旨,给这门亲事添些光彩。皇帝素性宽和,程始近来办事又得他的意,便欣然允诺,次日就遣身边侍候笔墨的黄门从官前往程府宣旨。

此时接旨没后世那么多花样,不用摆放香案花烛,只需受宣之人整齐恭敬的跪好就行了。圣旨中将程氏全家都夸了一遍,从‘仁心抚弱,善战却不好战’的程爱卿,到‘女中丈夫气霄汉’的萧夫人,一直夸到‘勤慎贤淑’的程少商本人——少商有些脸红,话说,当年她的中学校长也只夸过她成绩好有毅力,从没夸过她品行温良之类的。

宣旨完毕,萧夫人满脸挂笑的塞了好些金珠给那姓滕的黄门从官,并扯着犹自嘀咕‘我面圣述职时陛下都没夸我这么厉害’的程始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九骓堂内余下的众人脸色各异。程姎是满面敬畏,从头到脚的艳羡。程母撇嘴不言,甩甩袖子拉着胡媪回屋去了。

程少宫叹道:“没想我们手足中,最早得到陛下嘉奖的居然是嫋嫋?!”

程颂捶了他一下,笑道:“你日日看谶书,可有算出这一卦?”

程少宫道:“没有。只说我们家这些年不宜嫁女,只该娶妇。”

“胡说八道!赶紧扔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程咏看了眼一旁的程姎,又对少商道,“观楼太仆行事,可知楼家对这桩婚事的诚意。你以后待阿垚好些,别老使唤他!”

少商笑嘻嘻道:“阿垚说他最爱听我使唤了,我一日不叫他做点什么,他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你也胡说八道!”程咏板着脸,深觉当初母亲怀这对双胞胎时定是撞了什么不妥当的。

事情过了明路,欢天喜地的楼垚开始了日日来程家报道的日子,还回回手上不落空——昨日是楼氏庄园送来的鲜果猎获,今日就是楼府工匠新织造出来的锦缎细布,后日还有一坛楼家府库里贮藏的陈年好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程家阖府上下都对这位未来郎婿赞不绝口,连素日对少商阴阳怪气的程母摸着身上精美的新衣也缓了语气,私底下对胡媪道:“结亲就该像嫋嫋一样,像阿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嫁一回我贴一回嫁妆,真是跟我讨债来的!”

少商也在跟萧夫人念叨着:“这么好看的锦缎,这么绵软的细布,给叔母送些去呗!阿垚说了,这是他们累世家养的工匠独门手艺,外面买都买不到。”

萧夫人默不作声的看她一眼:“……你倒惦记你叔母。分完你和姎姎的,就没剩多少了。”

“那就将我的那份给叔母好啦!”少商嘴快,看到萧夫人神色不悦,连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呀,这长相平平的才要穿的好呢,像我和阿母这样的相貌,套口麻袋也是美人哪!不信,您问问阿父去!”

萧夫人失笑道:“你居然敢这样编排你叔母,当心我告诉她去。”难得她不想训斥女儿没规矩。

少商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早就打趣过啦,叔母一点不往心里去,还怼我呢,说我相貌比她好有什么用,她每日对着用膳的人比我将来要对着吃几十年饭的人好看多啦!”

萧夫人噗嗤一声:“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心里却想凌不疑可比程止美貌许多了,若是你能把那人弄到手,别说程家,就是都城里也任你横着走了。

人心真是世上最奇怪之事,若是之前什么都不知,萧夫人那是想也不会去想的,可如今她却忍不住想上一想。不过她究竟是果决之人,无益之事想过便撩开手去,再瞧女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叹过一口气后,便加倍用心的筹划婚事。

按着此时的习俗,定亲之后两家便要各自设宴,延请各家的亲朋来聚,顺带将未来的郎婿/新妇拿出来亮亮——按照少商的理解,这年代没有灵便的通信手段告之天下,从定亲到成亲又要隔不短的一段时间,万一有人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半道截胡呢。

程家在都城亲友不多,连同僚带上司外加万松柏拖来的添头,另几个心腹部曲及其家眷,也不过凑了台四五十人的中等筵席,连楼太仆的都没能灌醉。待楼家设宴那日,看到楼府门前车舆比肩顶盖如云的繁盛景象,程始忍不住叹口气:“瞧人家这气派,这声势!”

谁知一旁的万松柏大声叹了口气:“都是为兄的不好!”

啊?!人家家族兴旺,跟您老有毛线关系?——万程两家人齐齐去看他,只听大腹便便的万大将军面色沉痛,道:“早知今日,为兄就不把那十几个女儿东嫁一个西嫁一个,若是都嫁在都城周围,此刻将郎婿们凑起来,前日也能替贤弟家壮壮声势!看不灌死那姓楼的”

众人一呆,片刻后尽皆大笑起来!

萧夫人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转头低声对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挚友何其难得,如你万伯父这样的,有一个足矣。”

少商点点头。

楼府前院有两列极为宽阔的排房,相对而建,中间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并有一条细长的直廊连接两边,俯视便如一个斜斜的H形。女宾在左列排房,男宾在右侧。

楼大夫人便如忘记了那日的争执般,热情的拉着少商母女满屋转悠,一会儿引见几个本家的亲戚,一会儿拜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妇。少商岁数和辈分都小,几乎见人就拜,躬身弯腰到头晕眼花,总算前头来了一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翁。楼大夫人忙带着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里呼着‘老舅公安好’。

这位颤颤巍巍的班老侯爷与楼垚过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里最高寿之人,平日宫里赏赐食药,皇帝总不会忘了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爷年纪看着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等少商行礼起身后打量了半天,然后咧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大笑,拍着身旁楼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这新妇甚是貌美!我早与你说过了,娶个貌美的新妇比甚都要紧,你看看阿猫娶的那妇人,所以才走那么早的……”

楼垚满面通红,拱手不敢辩驳,搀扶着班老侯爷的白面少年无奈道:“大父,这是楼家的阿垚外弟,不是过世的父亲!”

楼大夫人苦笑着不住叹气,楼二夫人却喜笑颜开,连声夸老人家真有眼光!为防止老头继续说出不应当的话来,楼垚连忙和班小侯爷一道扛着老人离开。

各种行礼完毕,少商,程姎和万萋萋照例被婢女领去了偏厅小女娘处。

程姎心下惴惴,扯着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编派我们,我们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万莫发急呀!”

万萋萋不满道:“怕什么!大好的日子,哪个敢错生了狗眼欺侮我们,你们不用动,看我的!”

少商叹口气,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绝不吵嘴,更不会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许动。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还不够你打的呢。”

走进偏厅,满室穿红着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错的望来,少商笑眯眯的走了过去,左右两手拉着程姎和万萋萋,端正的给众人见礼,众女孩纷纷还礼。坐在角落的楼缡慢了一拍,不甘不愿的也还了礼——显然那日后被收拾的不轻。

最惊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满面的上前挽着少商的手,满口‘当日是场误会,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这小姑娘的心理素质了。

今日估计是少商自‘出道’以来,最平和宁静的赴宴之行了,众女孩吃着喝着,谈笑风生,绝不会说任何不痛快的话,也绝不会出现任何不适当的话题。少商很满意,本来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闹腾一次。

心情一好,当万萋萋吹嘘自家把子横笛吹的好时,少商便顺着女孩们的起哄,从袖中摸出心爱的青竹横笛,凑兴吹奏一曲——笛声宛如空谷和风,春日细雨,饱含着柔缓温存的情意,令听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温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声传至隔间正厅,妇人们纷纷放慢了手中动作,神情柔和的倾听,朝萧夫人露出比适才寒暄时真诚百倍的赞赏之色。

一曲终了,堂内女孩们看少商的眼神都变的善意起来,她们心中俱想,能吹出这样动人曲调的女孩如何会是传言中那般可恶可笑。

少商低头抚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不仅仅是程太公的天赋遗传,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音乐基因。只是,上辈子的她,过的粗野荒蛮,激进愤慨,除了目的性极强的读书读书再读书,她从未享受过其他美好的学习,乐器,歌声,画画,舞蹈……她一样都没试过。

单纯的,发自真心的,仅仅为了热爱和美好而学习,而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原来能让人这样快乐。

“……咦,这不是十一郎么?!”不知哪个女孩喊了一声。女孩们犹如追逐光源的萤火虫,倏然聚到东面窗台栏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过女孩们头颅间的缝隙,她看见对面排房的露台上,凌不疑衣袂飘飘,孤身遥遥而站。隔着几十丈的直廊,并不能看清那位年轻俊美的将军的神情。但他颀长如松枝的身姿,在春日骄阳下,风姿烈烈,绮丽如梦。

一位少女按着胸口,娇叹一声:“我心痛煞!十一郎这模样,我便是嫁了人也永生不会忘的!”另一个少女目含清泪,哀婉道:“我就是嫁三回人也还是要心痛的!”

“我嫁十回也不忘……”——女孩们纷纷哀怨起来。

这时,沉默不语的王姈忽抬头,笑道:“少商,你呢?”

“让我想想啊……”少商用手指一个一个按着袖子笛子的音空,假作抚胸惊呼,“我说我怎么不痛心呢,原来是我变心了!”

此言一出,哀怨的小女娘们纷纷大笑起来,落寞一扫而空。

众女孩再次落座,大约是发觉彼此饭的都是同一个爱豆,此刻笑谈起来比适才似乎更加畅快自在。程姎终于放下担忧,和新结识的一位同样害羞腼腆的女孩聊了起来;万萋萋对着三五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妹妹们吹嘘她某次独力痛打四名宵小之辈的传奇往事。

少商捧着一碗粟米热汤,微微出神。

其实,这世上有那许多美好的事——按住音孔时发出美妙音律的横笛,春风飘荡时如雪花般的杨柳飞絮,廊下那块一踩上去就会微微翘起的青石板台阶,被自己调戏而无法回击时楼垚的红脸……还有,凌不疑。他是个很好的人,能这样远远看着真是太好了。

神游天外不知多久,莲房忽从外面小步进来,轻轻悄悄的伏在少商身旁,压着耳朵低语了数句。少商懵懂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啥?他要见我?!

这年头美男子都这么不按套路来的吗,难道他不该像袁善见一样,静静的在山石旁池水边等自己吗,居然就这么大咧咧的让婢女传话?难道自己是跟他有私情之人,不要脸的在未婚夫的家中和旁人幽会?!

莲房低声道:“凌大人还有三句话。第一,他是真的有话要和您说。第二,他叫女公子放心……他……凌大人说,他不会害您的,请,请您相信他。”

少商怔了一下,再次伸手进袖中去抚笛孔,从第一个摸到最后一个,然后轻轻一笑。其实,她是相信他的,不过嘛——

“我不会去的。你去跟他说,此事不妥当,还是算了。”可惜,她的浪漫细胞不足以支撑她去冒险,她又笑问,“对了,不是三句话吗。第三句呢?”

小侍女神色纠结,为难道:“凌大人说,你若不去,他就自己来找你。到时惹出大事来,您就等着退亲嫁给他好了……倘若您不去,他就当这是允婚之意!”

少商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56章

少商只犹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随即托言更衣,扶着莲房的手微笑着退出偏厅,相比脸色发白的小婢女,少商连指尖都没颤一下。

萧夫人说,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一个足矣。这句话很有道理,少商不愿意为自己的执拗而在未来道路上失去一个强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寻找种种巧妙的借口来推脱,甚至去找楼垚一起过去,但像凌不疑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处之道就尽可能真诚,而非使用一堆‘聪明’的伎俩。

少商原本还踟躇着如何过去,谁知凌不疑提供的办法简单有效,只用两件寻常的薄绸斗篷遮盖住主仆二人的头脸,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园内小女娘众多,路过的仆从们又不会上前盘问。没走几步,主仆俩来到一条偏僻的花树夹道,只见一个高挑颀长的锦衣公子双手负背,静静的独自站在那里。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即回头转身。

少商心里叹气,脸上却堆着十分标准的笑容,躬身作揖:“不知凌大人……”

话还未说完,凌不疑忽道:“你是听见我找你就过来了,还是待你的婢女转述我的第三句话才过来的?”

少商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凌大人不但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还屡次相助,这般热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听了第三句话才过来的。”凌不疑不缓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声声恩德难忘,可行事又如何?”凌不疑面上还带着微笑,言语已然发冷了,“可见,跟你讲情分毫无用处,非要听到要挟之言才肯来。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少商的额头隐隐发热,急道:“不是不是!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凌大人您若跟我万伯父一样的岁数和长相,我会立刻飞奔过来的!大人你长的这么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纪这么轻,我……我哪敢随意凑上来!你不知道,刚才你在对面那么一站,堂内的小女娘们都跟疯了似的,要是让别人看见我跟您一处,我怕看不见明早的日出呀!”

凌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见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张擅说,那几日清晨你要领人开拔车队,起身出来时脸色比见了十窝匪贼还难看。你怕是不常早起?”凌不疑眼中已带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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