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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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萋萋和程颂去参加班老侯爷设奖的射箭赛马会了,程咏本欲找几个同窗论文,却被提前找上门来的尹家兄妹拖走了,程少宫原想待在帐内看书,谁知展卷前习惯性的卜了一卦,得出‘申时初刻前不宜留在原地’的精准卦象,他摸摸鼻子,只好出去晃荡一番。

萧夫人和万夫人对坐聊着家常,程姎照例乖巧的陪在一旁,看见少商出来,还告诉她楼垚来找过她了,见她休息就没打扰,也被程二哥拉去了。

少商想了想,决定不要浪费这样好的春光,便戴上帷帽,骑着心爱的奶牛斑小花马,漫无目的的独自悠哉去了。沿途遇到谈笑的小女娘,结伴的士子,甚至差点惊到了数对野鸳鸯。路过一丛花树,她还摘了几支编成一个的花环戴在小花马头上,摇头晃脑间,愈发显得蠢萌可爱,直把少商逗乐了。

她自小不爱人多的地方,自是背向涂高山往四边丘陵处而走,谁知没骑多远,居然在前方溪边看见袁慎和一群文士打扮的青年在亭子里煮酒诵文,幸亏她戴着帷帽无人认出,于是赶紧拍着小花马的脖子转向而走。

她边骑边想,为什么她老是容易被人遇上呢,那是因为她总喜欢往水边跑呀,如果不想再遇见熟人,也许她应该转换思维,反向而走,例如……少商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丘上有座小小的楼阁式木塔。

少商心里一动,她正想看看这天子行帐和勋贵遍地的景象是何等气派,可惜她家老爹官位不够,根本没法凑近了看,还不如从高处俯视呢。

心念已定,少商于是迅速策马奔去,骑行到离宝塔还有几十丈处,山丘上碎石密布,道路高耸嶙峋。她疼惜小花马年幼蹄嫩,便将它栓在一旁树林里,自己提裙步行上山。

这山丘远处看来小小一个,真爬起来却颇费力气,少商爬的气喘吁吁才来到塔下,只见塔门上镌有‘雁回’二字,然后推门而进,同时喊着‘可有人在’。扯着嗓子喊了十好几声后,少商发现这塔里竟然没人,于是回头关上塔门,小心的往里走去。

这是一座附近乡民凑钱建造的新塔,用以供奉最近新兴的宗教偶像,整座塔内部雕饰的虽不很精细考究,但木料结实崭新,桐油漆的也闪亮,打扫更十分干净,少商便一层一层的爬了上去,足足爬了七层才到塔顶。

少商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边喘气一边端详供奉在塔顶的这座几分眼熟的小小石像,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不过现下这石像还带了几分原始的狰狞,等再过上几百上千年的演变,就会变的慈眉善目阿米豆腐喽!

少商本想推窗去看,抬头间发现屋顶竟撑开了一扇天窗。

在做太妹预备役之前,她首先是个顽童,爬树翻墙的技术可入选全镇前三甲,当下扎起裙摆,顺着栏杆和边柱往上爬去,纤弱但经过锻炼的身体竟然灵巧的攀了上去。

穿过天窗翻到屋顶,温暖的春日阳光便洒遍全身,少商惬意的深吸一口气,觉得通体舒畅。放眼望去,只见涂高山下一片小如蚁群玩偶的人群马匹和帐篷,在绚烂的阳光下就像万花筒里的五光十色。

这种感觉实在诱人,少商索性平平躺到坡度微缓的屋顶上,以袖遮脸,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和温煦日光浴。谁知,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

少商一拍脑袋,哎哟一声。她想起萧夫人曾吩咐过,皇帝今晚要宴请群臣,皇后便宴请群臣的家眷,务必要在酉时二刻前赶回去,到时人家纷纷入座却少了她,虽是群筵,但若被有心人看见后告上一状,麻烦也不小。

此时没有手表,少商也不知究竟什么时辰了,赶紧提起天窗撑住了,然后滑溜的顺着原路爬了下去,离开第七层前还朝石像拜了拜,谁知刚走到第六层,她隐约听见厢房里有人声。

——这座塔是最常见的六边形结构,除了第七层是个供奉石像的小阁楼,下面六层都是同样大小,同样构造。六边形的平层,一小半用来做楼梯通道,其余面积对分两半,一半是厢房,一半是通向栏杆露台的平地。

少商懵懵懂懂,尚弄不清状况,攀着楼梯扶手凑近一听,听见里面有两人在说话,言语听不甚清楚:

“……太子这回见事倒快,两个时辰内就找人解释了那谶语,逃过一劫……”

“……若是……倒好了……如此性情怎堪太子之位……废储势在必行……!”

少商背心一片冷汗,她害怕起来,这种害怕不同以往,仿佛一块冰冷的铸铁塞进她的胸腔,坠坠的,寒气四溢。不知僵住了多久,她克制住疯狂叫嚣的逃跑欲望轻手轻脚的缓缓往后退去,希望能回到第七层躲一躲。

谁知刚靠近窗台,头顶伸下来一只有力白皙的手掌,少商几乎尖叫出声,用力双手捂嘴,硬是一点声响也没发出来——抬头看去,竟是一张熟悉俊美的面庞!

凌不疑半个身子攀在梁上,看见少商在下面,似乎也吓了一跳,随即忽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极美,此时舒然一笑,漫山的春色都不如他的神色明媚。

少商看花了眼,居然忘了害怕,也呆呆的回以一笑。

这时,厢房里终于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其中一人沉声道:“谁在那里!”说着便要推门出来看是谁。

少商再度吓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凌不疑略一思索,迅速一跃而下,伸手抓住少商,然后带着她飞身往塔外跳出去!

这次少商终于忍不住想厉声尖叫,不过因为惊吓过度,居然叫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疯狂大喊——这里是六层呀六层,你以为是在拍武侠片,没有威亚你拍什么武侠片?!

第58章

少商两辈子加起来对人身威胁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台球室打群架,大姐头递给她一个啤酒瓶要她立个投名状,从而导致她头一次萌生退出江湖的意图。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各种混不吝,但并不适合血溅三尺的戏码。

凌不疑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勾住第五层塔檐下的栏杆上,两人就这么挂在塔外,少商不得已牢牢抱住凌不疑。山丘上高处风势猛烈,她臂力有限,几次都险些滑将下去,幸亏凌不疑左臂如同一个坚固的铁圈将她扣在自己怀中,才不至于掉落。

少商听着塔内的脚步声从第六层哒哒往下,那厢房里的两人稍有犹疑后,果然迫不及待的要离开此处,少商正要高兴,凌不疑忽低道:“我去除了这两人,今日之事便无人知道了。”

少商有些害怕,此时的凌不疑与往常全然不同,神色间透着一股淡漠的狠厉,仿佛说的不是杀两个人,而是宰两条狗。她心头一惊,不及想到什么,赶紧道:“不行不行,你看,那边,有人来了!”

凌不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队几十人的劲装护卫悄无声息的摸索上了山丘,显是来接应厢房里这两人的,幸亏他们二人是挂在侧檐的后面,才没被护卫们看见。凌不疑皱着眉头,似是并不愿意放弃‘杀人灭口’这个念头。

厢房里那两人走到塔底,和来接应的护卫们说过几句后迅速骑马离去,凌不疑始终缩在第五层侧檐之后,见他们走的干干净净,这才右手用力一攀,抱着女孩翻进第五层厢房中。少商被风吹的头发散乱,双脚一踏到地面立刻腿软的坐到在地,心跳仿佛擂鼓般剧烈,再看看身旁的男人,脸色平静,心跳如常,除了神情略见凝重。

“他们人走了?”少商按在胸口上,压住快跳出来的心,“我们也快走,说不定他们还会回来搜人呢!”

凌不疑看了她一眼,略带笑意:“何以见得。”

“这两个无胆匪类,自己身娇肉贵怕有损伤,就跑的那么快,等自己安全之后必要让人回来查探的!”电视都是这么演的。

凌不疑忍着笑,点点头:“你是徒步走来的?”

少商指着东边的窗口:“不不,我骑马过来的,然后将马栓在东面的林子里了。”

凌不疑神色阴晦,心生疑虑:“……你很聪明,知道隐藏坐骑不让人发现。”

“不是的!”少商恨不能吐血,“我是看这片山坡上都是尖利的碎石,怕弄伤了我的马,这才没骑上来的!”

凌不疑一怔,显是没想到这个缘故。

“上有天下有地,我真是个天大的蠢才!”少商气急败坏,她此刻已想明白前后因果了,“我来时这里空无一人,见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就爬上屋顶打个盹。那两人定也以为塔里无人,才在这里相谈阴私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将马栓在塔下了,人家一看有人就不过来了!”

凌不疑忍不住笑起来:“爬到塔顶打盹,嗯,是没什么人能想到。”

少商讪讪的:“谁人小时候没个嗜好呢。”

凌不疑笑了笑,俯下身子,拎起女孩微凉的双手:“今日,你再陪我走一走罢。”

少商望进他含着笑意的眼中,浓褐色的瞳仁剔透如晶,却叫她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她此时才发觉他今日着一身隐隐反光的暗蓝色织银斜纹锦袍,原先应该披着外罩袍却不见了。不等她回神,凌不疑已再度将她提起来放在自己背上,又将她双手绕在自己颈项上,然后迅速下塔而去。

少商本想要求自己走,但见他在山丘上侧转腾挪,健步如飞,比之自己走不知快了多少,便老实的闭上了嘴。伏在男子宽阔的背上,鼻端萦绕着仿佛如清冷雪林般的气息,为着不掉下去又得牢牢搂着他的脖子,隔着薄薄的春衫,几乎能感觉到下面结实修长的背肌,少商尴尬的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两人先在东面树林找到少商那匹奶牛斑小花马,蠢萌的小马犹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在摇头晃脑的卖萌,凌不疑看着那可笑的花环,嘴角弯了弯,少商红着脸表示‘这也是小小嗜好’。

然后凌不疑牵着小花马拉着女孩往南又走了一阵,找到了他栓在那里的一匹高头骏马,漆黑的辔铁上挂着一件墨蓝色的织锦外罩袍,显然他也是临时起意跟着那两人过来的。

少商笑道:“原来你也将马栓在这片林中呀,真是……”她本想说‘英雄所见略同’,但想到将凌不疑拉到和自己智商一个水平,属于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于是改口道,“凌大人,我们赶紧回去。”

谁知凌不疑却摇摇头,道:“此刻已过酉时,那两人看哪些人误了筵席,就能慢慢筛出今日雁回楼上的人了。”沉吟片刻,又道,“我们往别处走。”

少商只好随着他翻身上马,一路跟着凌不疑背向雁回楼而骑,骑不多时,来到一处山崖之下,崖便还斜斜长出去一棵歪脖子树。

“凌大人,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少商看天色渐沉,此处荒僻,开始惴惴不安了,其实适才她就想自行骑马回去,可男子牢牢捉住了小花马的缰绳,使她离去不得。

凌不疑牵着两匹马仔细栓在山石边,背着女孩,不缓不急道:“我今日实在没想到会碰上你,更没想到叫你撞上那两人。”

少商听出他语气不善,心下一慌:“凌大人,您认识那两人么?事情很要紧么。”

凌不疑继续道:“我就是想看清这两人才一路跟来。如今我尚不知晓他们的真面目,却要反被识破了。”

“怎么会识破呢?他们又没看见我们,我们只要好好寻个误了宴饮的由头,就能蒙混过去了呀。”少商的声音十分干涩。

凌不疑转过身来,眉目俊美深邃,神情晦暗难明:“不,还有你,你能将我泄露出去。”

“我,我不会的……”少商声音发颤,她忽想起适才凌不疑就想杀了厢房里那两人,眼下对自己的心思怕也是一样的。她见势不对,立刻想往小花马那边跑去,谁知凌不疑伸手就从山石上掰下一块石头,轻轻一抛,笔直投掷过去,生生在少商脚步前砸出一个小小深坑来。倘若少商适才走快一步,如今脚尖就被这石头砸中了。

凌不疑再次露出那种陌生的淡漠神色,一步步朝少商走来。

少商步步后退,忽然大声道:“我听闻你自小养在皇后宫里,又和太子素来亲厚,谁不知道你是哪边的人呀,那些人要对付太子,难道会不提防你?!”

凌不疑停了脚步,淡淡道:“你说的没错,不过,我不是怕他们知道我在扶保太子,只是不能误了几日后的一场好戏。”

少商害怕的牙齿打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快退到山崖边了:“凌大人,兄长,我真的不会说的,你要相信我……”

“兹事体大,稍有不慎,多少颗人头落地,我不能只凭相信你就作罢。”凌不疑淡淡道,说话间,他已经抓住了少商的手臂,只消轻轻一推,可以直接完成杀人毁尸两个步骤。

少商双手牢牢扯着他的衣袖,哭的稀里哗啦,飞快的辩解:“……不,不是,我又不认识那两人,不对,我都没见到他们的脸,我怎么透露你的行踪呀,难道我满营去喊一通么?!再说了,程家根基薄弱,既非豪强世族,也不是起初就跟着陛下打天下的股肱重臣,这,这储位什么的,我们掺和什么呀……您真的可以相信我……!”

天呀地呀,她的人生为什么这么悲催,上辈子运气不好归不好,总算还安稳的活着,这辈子却要卷入国家阴谋,跳过社会版直接上政治版,老天爷呀,用不用这么器重她呀,她的资质其实连混个俞镇十三妹都勉强的!

凌不疑听到这里,缓缓放开右手,后退数步,一言不发的转身坐到山崖边的一块光滑平整的长形方石上。

少商是见过凌不疑本事,知道逃跑无望,还不如将力气都用到哀求上,眼看有戏,赶紧连滚带爬的挪到凌不疑身边,哭哭啼啼道:“……我和阿垚都那么敬重您,仰慕您,怎么会坏了你的大事呢……”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只听‘啪’的一声,凌不疑左手直接从身下方石上掰下一块来,少商立刻被吓住了,牢牢闭上嘴巴,不敢再啰嗦。

凌不疑缓缓从怀中拎出一枚玉饰,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半块玉珏,碎裂处还留有一个‘弱’字,她惊慌的连忙去摸自己腰间,果然发现腰际空空——这是程老爹给她的玉珏,上面还亲手给她刻了一个‘嫋’字。

“还有半边呢?”少商呆呆的。

凌不疑道:“已叫那些人捡去了。”

少商脑子飞快转动,立刻明白了。

适才凌不疑趁乱扯下她的玉珏,将之对半捏断,然后将刻有‘女’字的半边玉珏丢出去,让厢房里那两人捡走,剩下一半则自己留下。都城里名中带有‘女’字的女娘多了去了,只凭那半边玉珏是猜不出谁的,但若有另半片玉珏,只要玉石纹路对上,就能打听到自己了。

凌不疑微笑道,“我也想相信你,不过……还是这样好些。”

少商心头的怒火熊熊燃起:“你居然要挟于我?!”

凌不疑淡了脸色:“那我还是杀了你。”

“别别别……”少商立刻软了,扑上去巴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您还是要挟我!”

凌不疑微不可查的弯了下嘴角。

“总之,今日之事你不许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之双亲手足,还有楼垚,倘若叫我察觉你走了口风,我立刻将这半片玉珏丢出去,顺带提醒那些人程家有女,乳名嫋嫋。”他道。

少商气结,无奈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是谁,干嘛还来偷听,做这样大阵仗?!”

“你不答应,那我还是杀了你。”

“不不不!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么!”少商死死抱着凌不疑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很没骨气,但活下来最重要。

说完这番,两人全都安静下来,少商精疲力竭的坐到方石的另一端,垮着肩膀脑袋发空。一时心累一时放松,既失望于曾经以为高风亮节的偶像破灭,又忿忿于自己处处受制的窘境。算了,以后少见这人就是了!

凌不疑看着女孩的神情,将那半片玉珏紧紧握在掌心,淡淡道:“我早知道,你若看见了我真正的样子,就不会喜欢我了。”

少商转头看去,漫天晚霞下他的侧脸俊美而忧伤,充满自厌之意,她没来由的心软了,挪过去坐到凌不疑身旁,柔声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喜欢你。”

咦,她之前有喜欢他吗,不管了,先哄好再说。同时开始自我安慰——人家做大事的比较谨慎也是可以谅解的,何况只要自己不多嘴,那就什么事都没了。

“是么?我刚才看你神色不快,难道不是在心里暗暗骂我。”凌不疑侧过脸来,下颌线条完美无瑕,“你以前看我时的神气,不是这样的。”

“哪有?!”虽然被猜中心事,但少商岂能承认,“若非是你,我早就被匪贼煮着吃掉了,必是惨不堪言,之后你又屡次帮我,足见你心性仁厚。就是适才……适才……若非是你,那厢房里的人早就捉到了我,估计就是灭口的下场!如今,我若只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对你生了恨意,那岂非忘恩负义!”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越想越觉得不该责怪凌不疑,人家只是吓唬吓唬她,威胁威胁她,差点要了她的命……而已,其他什么也没做嘛!

凌不疑终于笑了出来,随即又沉下目色,面色阴郁,忽道:“我是真的想放过你。”

少商心中哀叹:那你就当没看见我不行吗。

“……前阵子,太子殿下失窃了一枚印信,闹出了许多事,应是太子府中宾客所为,是以我设了个局,只等着对方入毂。我大致知道对头是谁,但不知埋在太子府中的细作是哪些个,只盼今日不要打草惊蛇。”凌不疑缓缓道。

少商又惊又怕,强笑道:“这些机要大事我哪里懂得,大人您不用告诉我的!”

凌不疑犹如清水般的目光扫过来:“适才,我只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听不大清。你听清他们的声音了吗?”

少商何等机警,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也没听清。”

凌不疑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算了。”

少商犹自心惊胆战,忽听凌不疑道:“天色快要全黑了,你可想好我们回去后的借口?”少商连忙摇头,表示完全听凭吩咐。

凌不疑伸手握住女孩的左小臂,他手掌宽大,指节修长有力,女孩手臂纤瘦,这样一握竟然五指全部合拢。

他道:“待会儿我折断你的手臂,再撕几条你的衣裳挂到那山崖边,就说你贪看风景,不慎滚落下去,是我路过救了你……放心,我只轻轻捏裂你的臂骨,很快会好的。”

少商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她心知这是好主意,却实在舍不得自己的骨头!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女孩美丽的脸颊犹带着绒绒之意,显得稚弱可怜,此时惊恐之下,花苞般的唇瓣轻轻颤动,好像一支细细的羽毛撩到他心头。

‘咔’的一声轻轻闷响,少商睁大了眼睛,凌不疑用右手握断了自己的左小臂——她是见识过这条左臂的力量的,曾单臂抡起金乌般辉煌的长戟将那悍匪连人带刀劈断。现在,却因为他的不忍,生生被折断。

“算了,换你来救我。我们再套一套词。”凌不疑苍白着脸色,微微而笑。

少商瞬时流下眼泪,好像心头被狠狠砍了一刀似的。

她一下扑到凌不疑腿边,哭到稀里哗啦:“我听见那两人的声音,我记得的,以后我帮你去认出来!你……你疼不疼,疼不疼……”

这次她哭的没有任何伪装。

第59章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群臣宴饮。

皇帝依旧温煦和睦,皇后还是仪态万方,虞侯照例深情诵赋,吴大将军照例舞刀助兴,宣国舅照例第一个被灌醉,也照例又滚到食案下去了。二皇子照例看不顺眼三皇子,席间冷言冷语的不住撩拨,惹恼了四皇子险些要动手,太子赶忙出来劝架,转头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对四皇子摆手示意不必,接着就手法很熟练的拎出二皇子的伴当们至今未归之事。皇帝起初不在意,谁知片刻后飞骑回报那些伴当年少气盛,竟然违抗圣意,自行进山行猎去了。

皇帝当时就沉下了脸色,二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慌里慌张的跪倒请罪,太子只好转劝架为求情。五皇子插嘴道:“今日误了宴席的难不成就这几个,想来还有不少。”

于是以此为始,皇帝索性查问起所有误过赐宴的人。一番鸡飞狗跳后,成果喜人——六七个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四五个赛马会上摔断腿的莽撞少年,三个窝在帐中赌钱的诰命贵妇,外加两对在林中幽会迷了路的野鸳鸯。

平心而论,今上并非严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误了御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皇帝抬抬手饶过了那几个倒霉断腿的,其余各有处罚:醉酒儒生赶出太学;赌钱贵妇每人罚钱三万,褫夺诰命,其郎婿各降官秩两百石;至于那两对野鸳鸯么……一对是使君有妇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对是虎贲田郎官之子和太学里的欧阳博士之女。

皇帝素性清正,当即不悦道:“朕本不愿理睬这等风月之事,可成侯几月前才战死沙场,其妇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与有家室之人行淫,一来可见全无夫妻恩义,二来辱没亡夫英明。当罚!”

说完,就敕令将成侯夫人逐出都城,发还娘家,一应夫家财帛均不得分领,中山侯则直接抹成一张白板,夺爵撤官并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见皇帝神情怫然,俱停了推杯换盏和嬉笑闲聊,安静的坐在席间以待君主发落,此时田郎官和欧阳博士已跪倒在御帐中央,不住磕头请罪。前者称辩‘小儿女不懂事迷路,并非有意轻慢御宴’,后者却涨红了脸硬咬‘吾女已许配人家,都是田家竖子引诱’!

坐在御帐角落的程始惴惴不安,赴宴前萧夫人派人来告诉他女儿至今未归,他还以为女儿和楼垚私会游玩去了,结果适才进帐前见楼垚好端端的坐在外面勋贵子弟的席位上。

其实皇帝哪有闲功夫管个中等武将家的女孩来没来赴宴,那三个贵妇也是赌钱的阵仗闹太大才被人发觉,而成侯夫人和欧阳娘子是在卫士搜寻中山侯和田公子时被捎带上的。

程始小心的望了对面的楼太仆一眼,心中叨叨着祈求西方昆仑圣母和东方元始天尊,保佑女儿千万莫要撞上这风口浪尖。

田郎官和欧阳博士此时已涨红了脸,互扯着衣襟争吵起来,皇帝正要开口发落时,一名小黄门忽然匆匆进帐,在御座前低头轻声禀报了两句。

众臣不知那小黄门说了什么,只见皇帝的脸上竟有几分讶然,目光还往帐内角落的几桌席面射去。五皇子离得近,隐约听见了个‘凌’字,贱格发作,赶忙道:“父皇,说起来,十一郎今日不是来了么,怎么到此时都没赴宴呀?”

皇帝沉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进山行猎的一干竖子,每人去廷尉处领十鞭,冀州北边不是还乱着么,将他们发送过去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哀嚎一声:“父皇?!您,您三思呀……”那些伴当都是他日常结交的朝臣子侄,这一下子可破了他数年之功哟。

皇帝纹丝不动,继续道:“二皇子约束左右不力,和五皇子一道也去领十鞭子。”

五皇子正在得意微笑,忽闻此言,呆道:“父,父皇,您您是不是说错了……?”

皇帝懒得理这两个活宝,低声吩咐那小黄门将人领到一旁的偏帐,然后离席往后走去,众臣和皇子们也起身拱手相送。皇帝才走几步又驻足,回头道:“程校尉,你随朕来!”

众臣的目光瞬时齐刷刷的射了过去,程始哪怕天纵奇才也想不明白这高深莫测的圣意,此时也只能顶着灼灼目光,缩着脖子上前随驾离开。

待皇帝离去之后,帐中犹如蜜蜂嗡嗡一般吵杂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适才听外头的侍卫说,十一郎回来啦!”

“回来就回来,陛下为何变了脸色,陛下总不会治十一郎的罪!”

“听说十一郎受了些伤,被人扶着回来了。”

“甚么?!何人能伤到十一郎!扶着回来的,想来伤的不轻呀!”

这些话程始统统听不见,他实在不知皇帝为何单独召他,心里想着自家女儿就算迟到宴席也不至于引起这么高规格的关注,他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心里不住盘算近来朝堂之事,皇帝忽开口道:“程卿,你膝下有几个儿女。”神色十分和悦。

程始呆了下,机械的回答:“臣有四子一女。”

皇帝顿了下脚步,皱眉道:“只有一女?”

程始心里打鼓,茫然不知所措:“是。臣只有一个女儿。”

皇帝皱着眉头:“已许配了楼太仆的侄儿?”

“正是。”程始心道,陛下您不是还给我家颁旨赐婚了吗。

皇帝看起来一点也不和悦了:“卿怎么只有一女?!”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满意。

程始一头雾水。只生一个女儿也有错?!

其实适才那小黄门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凌大人左臂受伤,被程校尉家的女公子扶着回来了。”

皇帝觉得这短短一句中,简直每个字透着诡异。

首先,自己养子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吗?伤了手臂又不是伤了腿,为何要人扶着?就算是伤了腿,当年他三刀六个洞还能直挺挺的从凉州走回都城,且不露半分痕迹。

其次,还是个小女娘扶着回来的!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显出个灵仙来唱支小曲,都不会更让皇帝吃惊了。

当初有人谗言凌不疑不近女色是因为好龙阳,他嘴里怒斥枉言,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吓的两宿没睡好。直到后来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给养子送了几个颜色姣好的僮儿,被狠狠打将出去,他才放下一颗心。

穿过十来尺的营地,来到一座略小的金顶御帐之中,未等小黄门掀开帐帘,皇帝就听见里面有个温柔软糯的少女在哭,自家那位孤僻闻名的养子正在低声劝慰。

皇帝叹口气,叫小黄门通报后大步进去,后面跟着脸色发白的程始,他也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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