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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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凌益时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后面东征西讨过许多年,家将府兵俱是战阵上历练过的。是以攻破这座别院时,想来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厮杀。

穿过一重重门槛和庭院,少商终于来到一处端肃高大的主屋前,只见梁邱起跪在地上向凌不疑回禀:“……正如少主公所料,这几排大屋里不但有暗室,还挖了两条通往山后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预先防备,就让那厮逃脱了!”

凌不疑察觉背后有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少商,似乎并未觉得十分惊奇,反而温柔的笑了笑,语气和缓,“少商,你怎么来了?这里不该你来的,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找你。”

——就像许多次女孩趁午后溜出长秋宫,去南宫议事堂寻他时一样。

少商觉得嗓子发干,一时难以出声。

这时梁邱飞带着数名侍卫牢牢押着一人过来,那人白面斯文,中年儒雅,正是凌益。可惜此时他蓬头散发,衣衫破裂,毫无平日闲雅的气派。

凌益一见了凌不疑,就挣扎着大喊:“子晟,子晟你疯了么?竟然攻伐自己的父亲!”

凌不疑没有理他,依旧看着少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

凌益被梁邱飞重重踹倒在地上,数把刀剑一齐压在他身上要害处。凌益哀嚎起来,高声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亲啊!我知道你为你母亲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浓于水,你不能为了你母亲就犯下弑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万别糊涂啊,陛下再疼爱你,弑父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万剐的!你怎么逃的过去啊……”

少商凝视凌不疑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眸子,艰难道:“我只想问一句话,一句你欠了我许久的话。”

凌不疑轻声道:“你问吧。”

“你究竟是谁?凌不疑,还是霍无伤?”少商几乎是全身发疼的问出这一句。

凌不疑深深的看着女孩,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半晌后他缓缓转身,对着地上的凌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经死了。”

凌益停止了挣扎,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

凌不疑语气柔和,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着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长矛刺穿,然后高高的挑起来,插在城头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么?”

凌益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少商的心口有一处裂开了,汩汩的流出了些什么。

眼前模糊之际,她发现他今日穿的正是他们头回在万家相见时的衣袍——鲜红如血的华美锦缎,暗金色丝线绣的狴犴兽纹,外披暗红色宽袖大袍,织金腰带赤金冠,

夜风猎猎,卷起他满身的深红炽烈,仿佛布满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的血色蔓延。此时的他,俊美的令人叹息,也陌生的令人心惊胆战。

第135章

周围高举火把的军卒脸上纷纷露出惊异之色,就是梁邱兄弟也难免有几分同样的意思,他们虽是凌不疑的私兵,但此前并不知详情。反倒是少商什么都想通了,她慢慢后退一步,伸手扶住一旁的树身,支撑自己仿佛万念俱灰的身体。

凌不疑悲哀的看着她:“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少商掌心贴着粗糙的树皮,迟钝道:“难怪你不愿意成婚,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过在你身边一年,就能察觉出好几处破绽。若你早几年成婚,怕是什么都被人知道了。”

凌不疑低声道:“我不想拖累别人。我以为有别的法子,可是一直没有线索,直到一年前查到霍家旧部的消息,我惊喜万分。谁知,依旧是一场空。”

“还有今夜的好几处调军令呢,这与霍凌两家的恩怨总没关系了吧!呵呵,你做的好事,你的血简直是冷的……凌不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少商的指尖用力抠在树皮上,钻心的发疼。

被压在地上的凌益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看向凌不疑的目中放出惊惧的光芒:“你,你竟然……君华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痛哭起来,“阿狸,我的阿狸……我可怜的阿狸啊……!”

少商冷漠的看着他,心想至少这件事凌家人没扯谎,凌益可能真的很疼爱自己的长子——那个倒霉早死的‘真’阿狸。

凌不疑道:“姑父大人还是老样子,一知道有敌来袭,最先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你故意将防卫排列的东松西紧,做出凌氏主家都在西面大宅的样子,自己却躲到东面屋舍的暗室中,打算过会儿从地道遁走——姑父大人真是一点没变,堪称心机用尽啊。”

凌益怨毒道:“你也不遑多让……君华死后,你假作亲近孝顺,诓骗我说想为我做寿,以尽人子之孝,还说什么都城里有陛下看着,不好大肆庆贺,不如到城外别院来!”说到这里,他愤恨的提高声音,“这些年来,你有的是机会杀我,何必这么费力!”

凌不疑冷冷道:“姑父大人没有明白,你一人的狗命算什么,我要的是你满门,都城里怎么施展的开。”

凌益又惊又怕,高喊道:“他们何辜,你何必赶尽杀绝!”

凌不疑道:“当年之事可不是你一人做下的,你们三兄弟齐心协力,分头行事。一个引敌入城,一个屠戮妇孺杀人灭口的,还有你——趁我父不备,伺机谋害!你恐怕不知道,当时我就藏在父亲书房的暗阁中!”

凌益倒吸一口气,他本来想凌不疑当时年幼,未必知道详情,还想哀求两下,没想到自己当年之事竟被个孩童一一看在眼里。既然如此,那么求什么都没用了。

“凌益,你还不俯首认罪!”凌不疑上前一步,厉声喝斥。

凌益何等机灵,电光火石间脑中一闪,他脱口而出:“今夜之事,陛下知情么?”

少商一怔。她原本只担忧调军之事,如今却发现还有更大的隐忧。

凌不疑驻足:“我要守孝三年,等不及了。”

凌益哈哈大笑:“不对吧。陛下并不知道今夜之事!”

“守孝三年?等不及了?哈哈哈,也对,也不对——我曾说过等程氏与裕昌郡主生下孩儿,我就要带阖族回乡祭祖,以告慰早逝的双亲。你若要我满门,大可在途中动手!到时将手脚弄干净些,谎称匪贼作祟,胜于今夜在都城不远处大动干戈!”

火光下的中年男人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笑的猖狂又得意。

“你的确是等不及了,然而不是等不及三年守孝,而是等不及看着凌家枝繁叶茂,子嗣绵延!二弟三弟家的几个新妇不是有孕就是已经产子,等到裕昌郡主进门,凌家子嗣中便也有了皇家血脉……儿孙越来越多,姻亲越结越广,你就越来越不好动手了!所以你非要在守孝前动手,就是怕我凌家的依仗愈发强盛!是也不是!”

凌不疑暗叹一声,阖目后睁开,看见一旁的女孩满脸惶惑,心口剧烈的抽痛起来——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

凌益已换过一副脸色,目中狡猾歹毒,脸上却摆着老父痛彻心扉的神情,哀哀道:“阿狸,当年你才五六岁,哪里知道什么事,自然是你母亲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可你母亲却恨极了我,恨我见异思迁,恨我另娶淳于氏,于是编造了许多恶毒的故事来骗你恨我!阿狸啊,为父不怪你,可你不能糊涂啊,千万别被你母亲骗的犯下弑父大罪!”

少商心中混乱,不懂凌益为何这番做作,凌不疑却心中透亮,朝身后做了个手势,梁邱起立刻解下负在背上的白虹长剑,双手托到凌不疑面前。

凌不疑手腕轻转,一道银光闪过,他已抽剑劈开凌益身上的绳索,淡淡道:“你不必再装腔作势了。阿飞,给他把剑……凌益,你我今日就来一个了结。”

凌益不肯去捡梁邱飞扔在地上的剑,继续痛心哭泣。

梁邱飞不耐烦的上前道:“快拿起剑来,不要磨蹭……”

他们兄弟是霍家在累次征战中阵亡的部曲遗族,一直受霍家招抚;凌不疑刚进宫那年,向皇帝请求将他们找来做了私兵,因此自是凌不疑说什么就是什么。

谁知凌益正自啼哭,忽的跃起,一个反身拗臂,已将地上那把剑抵在梁邱飞颈上,然后阴阴道:“你这逆子虽大不孝,但我做父亲的不能和你一般见识,快些闪开,我要出……”

话音未落,只见凌不疑手腕轻抖,手上银光晃出一串耀目的剑花,剑身犹如惊鸿般射向凌益,正中他的咽喉。鲜血汩汩涌出伤口,凌益瞠目惊恐,仿佛不能相信适才发生之事,然后身体慢慢软下,仆倒在地。

一世的钻营取巧,一生的狡诈心机,就这样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血肉。

少商双手捂嘴,不能自抑的后退数步。

凌不疑缓缓走到她身旁,目中似有水光闪动:“少商,我没有退路了。”

少商心中恨极,大声道:“你本来可以有退路的!你本来可以有许多路走的!”

凌不疑道:“阖族屠戮之仇,我非报不可。再多的路,我都只能走这一条!”

少商抑制不住的哭喊出来:“那我呢!你可有为我想过!你既然要舍出性命去报仇,你招惹我干嘛!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这该死的混账……凌不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凌不疑没有说话,双眸满是哀戚。

少商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就走,凌不疑一把抓住她,喘气道:“你去哪里?”

少商扭头冷笑:“你要学赵氏孤儿,苦心孤诣只为复仇,我可不陪你发疯。凌大人,哦,不是,是霍大人,你我就此别过,不必相送!”

凌不疑牢牢的捏住她的手臂,俊美的长目流露出哀求之意,少商知道,他是在求她别离开他——可惜了,她是天底下最凉薄无情之人。

少商用力甩手,讥讽道:“你还是赶紧去追杀剩下的凌家人吧,我来之前已派人向宫中告发你的不妥,陛下的军队很快就会杀过来。到时候,别说是凌家满门,只怕凌老二凌老三你都未必能除掉!”

仿佛为了佐证她的话,一名军卒匆忙奔来传报:“少主公,都城方向有大批人马杀过来!”

不等凌不疑决断,另一名军卒从侧边也急急跑来:“少主公,西面屋舍已经肃清,妇孺都被看管起来了,其余的男丁非杀即降。不过城阳侯的两名弟弟却趁着天黑,领一群死士杀了出去,向山崖方向逃去了!”

梁邱起单膝跪下,沉声道:“少主公,此地不宜久留,还有那些妇孺,是否照之前吩咐的处置。”

少商惊道:“怎么,你还要杀凌家妇孺不成!”

“为何不能!”凌不疑脸上杀气四溢,“霍家满门尽灭,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他们都是吃喝着霍家血肉活下来的,理应同罪!”

少商反手拉住他,颤声道:“你别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人。凌益是牲口,畜生,你不是。”

凌不疑看她良久,身上杀气慢慢退去。

“少主公……”梁邱飞焦急道,“请快定夺。”

远方已隐隐能听到兵器相击的响动,马蹄踏地之声,杀伐呼喝愈传愈近。

凌不疑此时神气骤变,之前的哀伤,悲痛,不舍,种种柔软缱绻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果决。

他朝少商笑了笑:“少商,你害怕么。你说过要对我好的,今夜我们就一起走罢。”

少商不敢置信,尖声道:“你说什么……不,不,放开我,我不和你去送死!你放开我!”

可她如何是凌不疑的对手,他双手稍稍用力就将她制在怀中,少商身上如同箍了铁环般动弹不得,然后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他单手扛在肩头。

四名武婢见状要来阻止,旋即被梁邱起等人击倒在地。

少商尖叫,不断拍打凌不疑的肩背,凌不疑从马鞍的囊袋中抽出一条麻绳,将她双腕缚在一起,然后抱着女孩登上坐骑。凌不疑的这匹马是万中无一的良驹,麟腹虎胸,龙头高昂。与它相比,少商那匹奶牛斑花马就像只呆萌的家养宠物。

凌不疑右手将少商紧紧抱在怀中,左手一扯缰绳,骏马仰首嘶叫,四蹄踏雪,一骑绝尘。少商只觉得双耳灌风,周身犹如腾云驾雾,风驰电掣。

外面是疾风寒冷,犹如刀锋般锐利的刮痛皮肤,她无处可藏,只能躲在他怀中。

她想用尖刀划破他的胸膛,看看血肉下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口口声声将自己视若珍宝,又怎能这样欺瞒伤害她;

她又想赤足狂奔到山之巅海之滨,在无人处痛哭诉说自己的委屈,从此离群索居,再不见任何人,再不相信任何人;

她憎恨,愤怒,厌弃一切,可除了满脸冰冷的泪水,全然无可奈何。

临近山崖,通明的火把下有一批悍烈的死士护卫着凌二叔和凌三叔,正与凌不疑的军卒对打,边打边退。

凌不疑用剩下的麻绳在少商身上绕几圈后牢牢的捆在自己怀中,然后腾出右手摘下马鞍上那把光华四射的赤凤擎天鎏金戟,喝斥一声杀将上去。

少商紧闭双眼,交错着怒骂,惊呼,还有金戈相击之声的可怖声音无所不在。

马身激烈的颠簸,她睁眼抬头,只见血色月光下,那张俊美如天神的白皙面庞上沾染了点点血渍,宛如一头上古妖兽般,凶相毕露。她像孩童一样战栗,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被密密的笼罩在高大强势的身躯下。

长戟挥出,凌老三不及惊呼就被劈成两段,血花四溅。凌老二疯狂的奋力拍马,慌不择路的往山崖逃去,剩下的死士纷纷跟上。

凌不疑收回长戟驱马追去,这时后面的追兵杀到了。

当头的一名金甲将军少商很眼熟,正是虎贲军中郎将。他焦急的朝凌不疑大喊:“卫将军别冲动,不论有什么事好好说,陛下会为你做主的!……来人哪,快将他们拦住!”

另一名青甲将军却冷冷道:“废什么话!凌不疑弑父弄兵,犯下滔天大罪,谁都保不住他!左右与我听命,倘若凌不疑不肯就擒,尽可射杀!”

金甲将军大怒:“你发什么癫!陛下何时说过要凌不疑的命!”

青甲将军道:“可是陛下也没说不能伤他性命!今夜六营大乱,磐罄大营和东台大营的几位将军还以为敌寇来袭,险些要将兵尽出了!到了这步田地,凌不疑还要负隅顽抗,难道国法军法都是摆设不成!”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没有下令放箭。

少商披头散发,朝头顶上嘶哑道:“你快收手罢,好好跟陛下解释,他是心软念情之人,必然会网开一面的!”

“没错,陛下心软念情。”凌不疑低声道,“彭真那样的大罪,都没有族诛……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声音,怒声高斥:“你这薄情狠心的女子,既然不肯与我同生共死,留你何用!”

少商一愣。

凌不疑抽出短刀,一下割断绑缚在两人身上的麻绳——就像切断一条血肉相连的脐带;然后扯下自己的裘皮大氅裹在女孩身上。

少商尚不明白何事,觉得头顶上被轻轻的吻了一下,听到他在耳畔低声——“后会无期。”

她被高高的抛了出去,一阵飞速眩晕,身体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此处满地山石,然而她落地之处却是柔软的枯草堆,随着惯性滚了好几圈才停住翻滚,她觉得满身疼痛,筋骨欲裂,可此时她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忍下剧烈疼痛,撑起身子向亮光处望去。

凌不疑在马鞍上坐的笔挺,孤傲而决绝。

他似乎对追来的两位将军说了什么,然后挥手让梁邱兄弟等军卒放下武器投降,就当众人以为事情了结时,凌不疑忽然高高勒起马身,调转马头继续追杀凌老二去了。

金甲将军呆愣片刻,青甲将军立刻呼喝手下潮水般涌上去。

凌老二眼看穷途末路,让仅剩的六七名死士围住自己,凌不疑一人一骑追上去,左挑右劈,几下挑干净了死士,正要向凌老二头顶击下时,青甲将军和副手堪堪追到。

青甲将军的兵器是一对铁瓜重锤,他的副手则使一把长柄大刀,凌不疑分明察觉到了身后兵器挥动的风声,只要回身挡开就行了,然而他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凌老二劈下。

这一幕惊心动魄,层层叠叠的将士军卒无不凝视山崖那处——

先是凌老二被一道金光横劈开颈项,顿时身首异处,头颅顺着山坡骨碌碌的滚下去,然后青甲将军和副手的一锤一刀同时击中凌不疑后背!

周围将士齐声惊呼,梁邱兄弟的叫声尤其凄厉。

青甲将军深知凌不疑的本事,未料居然能一击得手,一时也呆在那里。

少商双眼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额头流下的血,她的双掌早在翻滚时就皮开肉绽了,却犹不知疼痛的撑在粗粝的碎石地上。

她抬起手背用力抹眼,放下手那刻,却眼睁睁的看着那抹深红暗金色的人影从马上跌落,随即滚下山崖。

赤凤擎天戟在掉落时斜斜的插在地上,金光璀璨的双翅在寒风微微颤动。

——思绪忽然回到去年此时,也是春寒料峭,也是尸横遍野。在猎屋中,她将断箭从他背上拔出,他回头朝她微笑,问她手痛不痛。

他当时的笑容温柔隽永,仿佛一眼万年。

少商一头栽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36章

少商觉得自己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沉重的石磨,随着立轴和磨盘旋转,上下磨齿咔啦咔啦的咬合碾动,犹如巨兽口中的森森利齿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觉得似乎置身火炭坑内,被串了签子反复炙烤她的筋肉皮肤。就这样,好像在无边的地狱中翻滚挣扎许久,久到仿佛没有尽头,她才将将醒了过来。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是还在同一夜,还是她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然后又入夜了?

在迟钝的视觉感知中,她看见阿苎哭着叫婢女们来给自己裹伤更衣,喂水送药;然后听觉渐渐恢复,她又听见外面的激烈争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许许多多的声音,提灯与火把的亮光斑驳晃动,其中还夹杂着金戈交击之声。

少商忽的瑟缩了一下,她害怕这个声音。

昨夜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闪过脑海,奔马,金戟,山坡上的月光,数百将士雷鸣般的呼喊声,风掠起他身上深红如血的锦袍,暗金色的狴犴绣纹仿佛活了起来——他迎着寒风一往无前,矫健而决绝,再未回头。

手指上有毛绒绒的触感,她低头一看,正是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宽大厚重密实,一半铺在榻上,一半落在地板上。

阿苎见状,立刻要将那件大氅拖起来抱走,却不妨女孩的手指犹如铁丝嵌进去般牢牢抓着皮裘,她又不敢硬拽,因为女孩的手指伤痕累累,十根中倒有八根缠着纱布。

外面响起萧夫人高亢的尖叫:“……三殿下请自重,您虽出身贵重,但里面是小女内寝,你怎么可以闯进去!”随后是程老爹浑厚的吼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三皇子应该是带了全副武装府兵过来,却没有相应的旨意,是以程始夫妇才会抗拒至今。

两边又争执了几句,三皇子似是急了,随着一阵激烈的金戈撞击之声,沉重的皮革靴踏上门廊,精致的隔扇木门被巨大的力气猛烈撞开——寒夜的冷风肆无忌惮的灌进来,呼啦啦的冲散居室内的药味和血腥气。

三皇子一身利落的武将装束,满面风尘,发丝凌乱,金冠歪斜,笔直的长靴上满是泥泞,似乎赶了许多路——他此时站在内寝当中,正恨恨的瞪着坐在榻边的垂发少女,左右簇拥着的四名侍卫俱是刀剑出鞘,一身凶悍之气。

屋里的婢女们都被吓的四散惊逃,或躲到屏风后面,或缩在屋角,阿苎撑着发颤的身体挡在榻前。满屋里,只有少商一动不动的坐在榻边,莲房和桑菓蜷在她脚下。

“……他死了么?”少商仰头看他,同时听见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三皇子上前一步,双目怒火铮铮:“你还有脸问!亏他待你一片痴心,你竟毫无情义的去告他,你这个凉薄自私的贱人!”

少商微微侧头:“那座山坡我以前去踏过青,下面的山崖并不高,而且崖壁上生了许多歪脖子松树。上回小月山那样光秃秃的崖壁,他都能带着我安然无恙的着地,这次……”她缓缓的摇头,“也难说,他受了伤,身手未必如往常利落。”

三皇子气的胸口翻涌,恨不能一把掐死了这狡猾薄情的女孩。

少商再次抬起头,语气疲惫:“三殿下今日闯进程府,想来不光是为着责骂我。殿下不如先捡要紧的说……他还活着么?”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还活着。陈安国叫虎贲军悬绳下去查看过,他如今落在崖底一个狭窄的洞穴里,无法动弹。”

少商听出话中的意思,问道:“为什么不把他拉上来,好好医治呢。”

三皇子无法忍耐的怒吼出声:“因为洞穴崎岖,滚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他伤势沉重,不能直接缚绳拉扯,必须派下大批人手将洞穴凿开,才能慢慢抬上来!可是他昨夜犯下滔天大罪,弑父,弄兵,矫诏……差点惊的东西两座屯有重兵的大营都乱了!如今朝野震动,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联名弹劾,要治他死罪!”

少商怔怔的看着三皇子:“是以,他现在还在崖底,没人敢抬他上来,对吗?”

三皇子怒不可遏,上前数步捉住女孩的上臂,一把提了起来,痛骂道:“都是你这贱人!若非你告发,他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少商面色苍白,她的手臂被捏的剧痛,但语气如常:“那三殿下希望他有什么下场。亡命天涯,隐姓埋名?还是事成之后,饮剑自刎?”

三皇子一噎。

“从我知道凌益要在城外别院里做寿,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弑杀生父,私调军队,昨夜的事情是无法善了的,纵然他得偿所愿,结局又会如何呢。”

少商迎着三皇子的目光,背部的伤处开始作痛。

“要么逃走,要么留下。”她缓缓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儿呢?难道叛入蜀中,还是到漠北投靠狄人?抑或是在山野市井之中隐姓埋名,日日期盼陛下百年之后,殿下成就了大事,他好再出来?”

女孩的目光苍凉而透彻,三皇子竟无法对视。

“殿下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愿意的——在躲藏和隐瞒中苟且偷生。他宁肯死了,也不会愿意的。”

三皇子松开手掌,将女孩放回榻边,走开两步。

“那么就是留下。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一死了之。”少商抚着被捏痛的手臂,“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自戕的。”

三皇子倏然回过头,讥讽道:“你倒是料事如神,什么都知道!”

少商抬头回视:“我知道,因为他舍不得我受惊吓。”

三皇子忿忿的扭头不语。

“既然要被下狱论罪,那么有些事他做的越少越好。”

少商有些气竭,不免喘起气来,“我特意叫了虎贲军的陈将军去通报陛下,心想他与我们素来交好,总会留三分情面。谁知……那位青甲将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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