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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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州牧总共一个儿子,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袁慎了。

“王媪不用去服侍袁公子么?”少商被看的不好意思。

王媪笑眯眯道:“公子主意大的很,又爱挑剔,穿什么衣裳配什么玉饰,十岁起就不容别人给他做主了,老奴才不去找晦气。”

少商笑了,她喜欢这样有趣的老人家。

用膳的正堂已是灯火通明,袁慎装扮一新的站在门旁,银冠锦衣,人如美玉。

少商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后微笑着迈步进堂——刚才王媪虽那么说,但袁慎衣饰的细微处依然不难看出年长女性关怀的痕迹。比如袁慎虽爱青玉,但这种天气,他就会佩戴触手温润的羊脂玉。

不像霍不疑,虽然皇老伯恨不得将私库敞开了给养子装扮,但有些细节是无法顾及的。数九寒冬,他的里衣还是虽名贵却沁凉滑腻的纯丝衣料,七月流火,他会直接睡在万金难换的玉席上,却不知要先铺一层薄薄的宣麻来隔绝寒气。

少商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

过不多时,袁慎的父母缓步而至,袁慎领少商给他们行礼问好。

梁夫人少商五年前就在见过了,还是老样子,美貌却淡漠,哪怕值此元宵佳节,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有腰侧那一挂如血般鲜红的玉坠醒目异常。

她今夜大约是给儿子面子,频频冲少商微笑,还问候了程家众人的身体状况,对于亲妈这种超水平发挥,袁慎表示十分满意。

袁州牧的眉眼与儿子很相似,少商知道他只比梁州牧大两岁,却头发花白,神情疲倦——正旦过后,皇老伯照例又召了一批封疆大吏来都城述职,袁州牧正在此中之列。

少商叩拜后,他让人捧出一盘金玉作为见面礼,语气温和的让少商多吃些。

酒菜上席,袁家三口和少商举箸用膳,行动间,少商发现袁州牧袖下的手臂似乎缠了绷带,她轻声询问袁慎,袁慎撇了下嘴角,悄声回答:“阿父在来路上遇刺,不妨事的。”

少商点点头,心头升起另一桩疑惑。

当初听袁慎说他是独生子时,她以为袁慎的意思是梁夫人只生了他一个,袁州牧在任上怎么可能不纳妾生子,哪怕梁州牧也有姬妾生的女儿。谁知后来袁慎明确表示,他父母都只有他一子,于是少商结合梁夫人挂念前夫的传闻,自行理解成‘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可是从今夜袁氏夫妇的举止来看,简直是‘相敬如宾’的标准化体现,看来非但神女没什么意思,襄王也是兴趣缺缺——这是怎么回事呢。

酒肉撤下后,奴婢们端上甜点与果酿,四人正说说笑笑,忽闻外头一阵喧哗,侍卫们仿佛在喊‘站住,快拦住他,张网张网’……

少商有点奇怪,遇上不长眼的盗贼闯空门,侍卫不是应该喊‘放箭放箭’的么;不等她回转思路,头顶的房梁上哗啦啦一声巨响,屋顶似乎被什么重物锤开一个大洞,然后一个手提巨大双锤的魁伟身形一跃而下。

袁慎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少商扯到自己身后,这时侍卫们已冲了进来,将袁氏夫妇和他俩团团围住。

细碎的瓦砾,积年的灰尘,食案上溅起的汤汁和果酿,稀里哗啦的落了少商一身,她连连咳嗽,同时还要呸呸吐出扑进嘴里尘粒,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袁慎冷声道:“第五成,你有完没完,刺杀朝臣本是重罪,阿父已经既往不咎,你还要变本加厉么!来人啊,弓弩手何在!”

袁州牧着急的连连摆手:“阿慎,你先别说话,谁也别动……兄长,你别乱来,这里是天子脚下,都城重地,真把事情闹大了就不能善了啊!”

那满脸虬须的魁伟汉子冷笑连连:“袁沛,你这负心薄幸无耻忘义的小人,你当我怕死么!有种将我一刀杀了,不然我定拿你的人头祭奠合仪妹妹的在天之灵!”

少商一手扶着袁慎,一手用力拍打自己灰蓬蓬的头脸和衣裳,没好气道:“这位壮士您谁啊!您若是刺客呢,这会儿早就万箭穿心了,还容你废话;您若是侠客呢,就与州牧大人另约时间了结恩怨,莫牵扯别人啊;若你是走错路的食客,那……那就当我没说!”

袁慎原本绷着脸,闻言神情一松;原本置身事外的梁夫人笑了一下:“少商,这事让他们处置,你随我去更衣。”

言罢,她在侍卫的护送下,缓步过来拉少商往门外走去,临去前少商听见袁慎的声音:“父亲,还是先把他捉起来罢,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而袁州牧似乎从少商的话中得了灵感,高声道:“左右听了,我义兄今夜来赴宴,是走错路了,旁的谁也不许多嘴!好了,赶紧张网过来!”

第五成悲凉的大笑:“袁沛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就是来取你狗命的!万箭穿心,哈哈哈,合仪就是死在你袁家的弓箭之下……”后面就听不见了。

来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少商满身水气精疲力竭的被奴婢领到居室深处一间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灵案前,不住轻声祝祷,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少商走到近前,发觉香案上的灵位竟写有‘先夫袁公羽……’等字眼,顿时一惊,心想,怎么也姓袁?

梁夫人察觉到女孩的疑惑,挥退奴婢后笑道:“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我初婚所嫁之人正是州牧大人的堂兄。”

这是一个哀伤的老故事。

和曲家化仇为亲不同,袁梁两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梁氏与袁羽自幼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待年岁到了便在亲长的主持下成了婚。

袁慎的曾祖父有四子,每个儿子又生有四子,袁沛只是四房第三子。于是当袁沛表示自己既不爱读书,又无心仕途,只想去江湖上做个游侠儿时,袁家曾祖父十分开明的同意了。

袁沛出门闯荡江湖前,梁夫人还随未婚夫袁羽来喝过践行酒,她清楚的记得,当时的袁家子嗣繁茂,兴盛无比,酒席间觥筹交错,血气方刚的少年子弟朗声大笑。

后来戾帝篡位,将原先的老臣勋贵杀过一遍,开始提拔位居中段的世族名士,在士林中颇有名气的袁家曾祖父只能受召入长安城。

起初几年戾帝对他们还算客气,屡屡授官赏赐,于是曾祖父渐渐放下戒心,带了一部分儿孙进长安,然而随着戾帝‘新政’的弊端出现,天下祸乱频生,戾帝便凶相毕露了。

袁家曾祖父有一个毕生至交,他的儿子在外资助起义之士,事情被举发后戾帝就要杀人,曾祖父赶紧为至交作保,同时伺机逃脱。

然而戾帝早有提防,事情败露后,两家在长安的所有家人统统被杀,悬尸城门;戾帝还敕令胶东地区的官府通缉捕杀袁氏一族,当时躲藏不及的袁家宗亲被杀了五六十口,之后还焚尸县城。

袁羽既不在长安,也不在祖籍,当时他正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得到亲友传讯后他原本可以逃之夭夭的,可家中的老弱妇孺正在遭到追捕屠戮,他怎能独善其身,于是安置好妻子后,他就领着府兵回原籍救人了。

这一去,袁家免于灭顶之灾,泰半的幼年子弟得救,可梁夫人的郎君再也没回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戾帝残暴,不过是史书中短短的几句话,但对袁家而言,却是血海沉沦的往事,对于梁夫人来说,更是半生鸳鸯梦碎,一世生不如死。

而袁沛的游侠儿也做不成了,因为比他年长的同龄的亲兄弟从兄弟全死光了,他是袁氏主支中仅剩的豪勇善战的子弟了,看着家中那些还未及冠的单薄少年,还有一群更加年幼的孩童,袁沛知道自己的江湖梦到此为止——尽管他已遇到了心心相印的女子,尽管他已与她盟下誓言,要仗剑江湖,永不分离。

与此同时,曲氏也因为自家产业被戾帝侄儿垂涎而不断受到打压陷害,曲泠君的两位叔父被扣了个莫名其妙的罪名死在狱中,曲氏老家主吐血气死。

只有梁家看似暂时无恙,然而刚上任的家主梁州牧果敢睿智,他断言,若梁氏坐视袁曲两家姻亲灭亡而无动于衷,那么很快也会轮到自己。

在某个风雨雷鸣的夜晚,袁梁曲三家家主相聚一处,歃血为盟,决意举义旗反戾帝——不过造反不是请客吃饭,光靠手指上几滴血还不够,需要加上春秋诸侯纷争以来就最古老的一种保险,姻亲之盟。

当时梁州牧的妻子正是曲家女,可是梁夫人却刚守了寡,正是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于是梁家老父苦苦哀求女儿大局为重,再嫁一回袁家子弟。

在尸山血海和死亡面前,什么悲伤难忍都显得矫情,袁沛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梁夫人也不能无视老父的哀求,于是他们都妥协了。

做好一切准备后,三家召集所有家族势力覆盖的人丁兵卒亲友拥趸,起出累积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兵械粮帛,数日间杀光了戾帝在胶东地区的爪牙,驱逐了心向戾帝的官吏,占据两郡数县之地为堡垒。比较讽刺的,他们的旗帜依旧是‘清君侧’。

——这仅仅是当时戾帝暴政下一个地区的缩影。

三家无心称雄,只想扛住戾帝的迫害,在乱世中找到合适的‘主君’——数年后,他们遇到了意气风发的皇老伯。袁沛与梁州牧比较幸运,立下军功后得授高位,而相对势弱的曲家就倒霉了些,家族中最有才干的几名子弟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因而无法入仕。

“那女子,就是适才那位壮士的妹妹么?”少商从年龄猜测。

梁夫人点头:“她叫第五合仪。他们兄妹俩自幼相依为命,情分甚笃。”

“第五姑娘是怎么死的?”少商追问。

梁夫人道:“那年,我生下阿慎后还未出月,某日第五合仪忽然来找阿慎的大人,不知两人在书房里争执了些什么,第五合仪忽然拔剑相向,更一路闯入内寝,抓着襁褓中的孩子逼迫阿慎的父亲跟她走。”

“呃,这个……”少商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响动闹大了,惊动了重病中的君舅(袁沛的父亲),他一怒之下让人抬他出去,先哄骗第五合仪放下阿慎,然后喝令弓弩手数箭齐发……”

“啊!”少商惊呼一声。

梁夫人叹道:“第五合仪万箭穿心而死,阿慎的父亲原本不想活了,可是君舅当夜就自尽了,留下遗言‘为父给你的心上人抵命,你给我好好护着袁家’。”

少商惊骇无比:“袁公子的祖父,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么?”

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袁家才刚从戾帝手下挣出一条命,城池要守,明君要寻,前头有千万难关要过,怎能让一个江湖女子带走年青有才干的家主呢。”

三个家族都保全了,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缓慢疗伤,恢复元气。

然而袁沛与梁氏的心已经死了,他们的躯体还在为家族尽义务,可他们所有的爱恨与热情都留在了过去,留在最青春美好两情相悦的逝去时光中了。

直到漫步在五彩斑斓的灯市中,少商才渐渐回过神来,她觑着身旁板着脸的袁慎,小声问道:“伯父还是放走了那人么?”

袁慎沉声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只能由得第五成一回又一回来刺杀了!”

少商看了会儿袁慎俊秀的侧脸,忽然有些理解他了——为什么他对皇甫夫子怀念桑夫人那么不耐烦,为什么他听到那些情深意重的传说故事不是冷言嘲讽就是吐槽取笑。

在他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父亲,母亲,恩师,全都沉湎过去不能自拔;袁沛与梁夫人虽然并未疏忽对儿子的培养和照料——给他找了最温柔敦厚的傅母,指派最可靠可信的随从,拜了最好的老师(们),营造出少年睿智的声势……但以袁慎的聪慧,恐怕早就察觉父母心不在焉了吧。

少商现在明白了,袁慎为什么讨厌‘执着不悔’的情意了。她嘴上生痒,忍不住问道:“若是你早死了,你想来不反对我改嫁吧。”

袁慎憋了一晚上的闷气犹如被扎穿的气囊,噗的一声瘪了;他无力道:“你能不能也不要老把事情往坏处想,说不准我活的比你长呢!”

“可我比你小七岁啊。”

“若我活到六十七,难道你六十岁还要改嫁?”

少商摸摸脑门,觉得这个时代六十岁改嫁的确惊悚了点,估计皇帝要找她谈话了。

袁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处道:“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少商举目望去,宾客满席的酒楼下悬了长长一排圆形灯笼,映着路人的面庞都缤纷各异。

“从那年元宵你我初识算起,如今已是第七年了。”袁慎叹道,“桑夫人等了老师七年,然后嫁了你叔父,你我也蹉跎了七年……少商,你不要学我阿父阿母,你要向前看。”

少商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不远处的杂耍台子走去,袁慎默默跟上。

杂伎台子后侧方十丈左右处,有一排安静暗沉的铺子,少商站到铺子旁,抬头看了看布满星辰的深蓝色夜空,然后抬手指向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商楼。

“你看,当年霍不疑就站在那楼屋檐下的走马灯旁。”她轻声道。

袁慎顺着她的手臂看去,忍不住发酸:“然后你一眼就看中他了?”

少商摇摇头:“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其实吧,你们俩的脸我都没看清。”

“什么。”袁慎奇道,“我站在你面前说了好些话,你怎会看不清我。”

少商笑道:“袁公子,你难道没察觉自己当时是背光站的么?”

然后转过头,她看向那屋檐下的走马灯,“他倒没有背光站,不过他个子高,脸被灯挡住了。所以……”

“所以如何?”袁慎嘴角上翘。

“所以我回去就把你们俩忘了。”少商也很无奈。

袁慎轻笑,看着女孩眼中隐隐的泪意,忽道:“少商,你要过去看看那盏走马灯吗?”

少商往前那盏走马灯走挪动,走了几步后停住,忽然蹲下身子,将脸埋入手臂中。

袁慎在后面静静的看她,没有去扶。

过了良久,女孩缓缓站起,回头时眼神干净,她微笑道:“再过一年多,霍不疑的责罚就期满了,陛下定会召他回都城,我们应当待之如老友,你们同殿为臣,总不好闹的太僵。”

袁慎缓缓笑起来:“这倒是。”

“以后我在家中宴请济通阿姊,总不能只许她一人来吧,到时你好好招待人家郎婿。”

袁慎听出这个‘家’显然不是程家,而是袁家,于是眼中笑意愈发浓了:“那是自然。”

少商走过袁慎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坚定的往前走去:“善见,你去我家提亲吧。以后我们一起变老,最后葬在一处。”

袁慎安静顺从的由女孩扯着走,满心欢喜,犹如静谧沉闷的夜晚推窗见月,清风扑面。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148章

元宵宴的宿醉未醒,程老爹就捂着脑袋被萧夫人从床榻上揪起来,尽管从头至尾他并无点头摇头的权力,但仍必须危襟正坐接待来提亲的袁家冰人,活像个头大无脑的吉祥物。

事后他忍不住怼妻子:“这回你倒是一口应了,当初嫋嫋和霍子晟定亲时,你前前后后打听了多少霍凌两家的旧事。”

萧夫人怅然道:“善见和子晟不一样,他总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会出手;五年前,我本以为他和蔡家退亲后会立刻来提亲,谁知一待至今。而霍不疑……他是事不关心则以,一旦有所牵扯,必定是奋不顾身。”

提起前任准郎婿,程始也是一阵默然,撇开害女儿伤心伤身不算,那竖子倒算个性情中人。半晌后,他才道:“算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呃,对了,我们还要办定亲宴么?”

此言一出,夫妻俩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浮起难色——第三次将亲朋好友原样请来,原样招待,再原样热络的介绍新任郎婿,连程始的脸皮都有些顶不住。

于是他叹道:“姎姎是落霜的白菘,摘下一涮就能吃,嫋嫋却是咬不动嚼不烂的牛蹄筋,炖了这么久也不知能上案了不。”

“别这么说。”萧夫人反斥道,“咱们应该这么想,喏,万家兄长那么多女儿,十二次定亲成婚咱们全赶上了,韩将军也有四五个女儿呢,咱们纯当是多生了几个女儿,每个都要认郎婿嘛,也不算是贪了人家的礼金!”

程始喊冤:“你以为是财帛的干系吗,是眼光,眼光!他们几个看我时都满眼怜悯,我就是吃了败仗都没这么过!”

萧夫人无语,其实她也被平日交好的亲眷贵妇们沉痛叹息过好几回,她觉得哪怕自己丧夫再次改嫁,也不过如此了。

……

少商在家中足足休息了七八日,期间去班家看了看程姎的工作环境和搭伴关系,宴请了袁慎的父母一回,然后送别了二叔父夫妇和三叔父夫妇,最后她驮着好几包袱干菜肉脯糖梅等零嘴回宫了。程少宫怏怏不快的一直跟她到宫门口,最后啥也没说——这货仿佛对她和袁慎的亲事有意见,反复问了几遍‘你当真么’,然后又说不出个三六九来。

在宫巷中少商不小心遇到了坐步撵的太子子端,他照例抬起下巴,开始说教:“程氏,孤听说你与袁侍中已订下婚事,如此甚好。从戾帝大乱到如今天下一统,历经数十年兵祸,百姓中伤亡以及病饿而死之人不计其数,是以正当休养生息,安抚民生。婚姻乃人之大伦,关乎繁衍人丁之重……程氏,你在听孤说话吗!”

后半句他不满的提高声音,少商连忙摆正脑袋,恭敬道:“听着,妾一字一句都听着呢……不过,妾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啊。哦对了,前年四皇子成婚,殿下仿佛也说过这些话!”

太子子端不悦道:“难道这话孤说的不对?”

——不成婚怎么繁衍人丁,不繁衍人丁怎么恢复生产,不恢复生产怎么国泰民安普天同庆,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话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知所谓,尤其他那亲如兄弟的霍不疑,拖拖拉拉推推搡搡,耽搁至今尚无子息,霍家那么好的血脉筋骨,不生它十个八个怎么对得起人间正道!

“对对对,殿下说的再对没有了!妾一定谨遵殿下旨意。”少商哪敢有异议,没封储君前她就不敢惹这位仁兄,何况现在人家已正位东宫了。

回到永安宫,少商还在疑惑太子适才的语气,不过她此时顾不得琢磨这些,快有半个月没看见宣太后,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在永安宫内,她受到了归国华侨般的欢迎,怎么说呢,虽然她的体质常常招惹事故,但有程少商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冷清,哪怕抓个私下斗殴的都能把检讨会搞成乡镇联欢会。

宣太后坐卧在榻上,听少商讲述这些日子来的趣闻——

三年前程萧夫妇要给程少宫说亲,谁知程少宫给自己一连卜了十几卦,都说自己红鸾星未动,此时成婚会遇恶妻,一天打三顿还不给饭吃,死活不肯答应相亲,是以耽搁至今。

万老伯春心萌动又想纳妾,被老母和妻妾全票否决,‘反正用不着你生儿子了,还纳什么妾,省下钱帛给孩儿们娶妇吧’,老万泪牛……不过这不稀奇,世上的父母多的是有了孙辈就忘了儿女的,老伯节哀。

尹姁娥头胎生了女儿,对比万萋萋一举得男,伤心的大哭一顿,程咏只得哄她‘我们家就缺女儿,嫋嫋带旺父兄升官发财,哪家儿子比得过’,尹姁娥于是破涕为笑,不过数年后她才知道,丈夫当夜就对着月亮一气磕了几十个头,祝祷‘嫋嫋太可怜了,宁可父兄不升官发财宝贝女儿也要顺顺当当的嫁人生子啊’。

万萋萋是嫁回自家的,每天过的欢乐无比,谁知徐郡当地有位自幼爱武的豪族之女,她仰慕阿颂哥的武艺人品,自愿为妾,万萋萋抄刀而出却打不过人家,最可恨的是自家爹娘不但不撑腰还挖墙脚;万老伯不用说了,觉得男人纳妾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万夫人虽疼爱女儿,但感念程家恩情,也觉得不该过分约束儿子;万萋萋气的直哭,后知后觉的阿颂哥这才知道后院起火,就去找那姑娘比武,放言‘你打赢了我就纳了你’,那姑娘自然打不过,捂着伤口泣问难道万萋萋打得过你,阿颂哥的回答很奇葩,‘我喜欢萋萋,打不打得过都娶她,我不喜欢你,你打不过我干嘛还要委屈自己’——嗯,逻辑没问题。

……

宣太后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外面春光渐好,然而她连起身去廊下坐坐的力气都没了,少商看在眼里,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依旧嘻嘻哈哈的过着日子,有时永安宫的庖厨做了好吃的,便装一碗放食盒中遣人给袁慎送去,以示自己是个十分尽责的未婚妻。

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宣太后都会露出一种怅然的神情:“……记得以前,你连外头下雨了,都不会惦记子晟有否带雨具。”或者是,“有几回我打发你去尚书台送东西,其实是想叫子晟能看见你。”

头几回少商忍下了,然而终有忍无可忍之时,她不满道:“娘娘,你干嘛老提他。”

妈哒,这不就是前任定律吗——当他幼稚冲动不懂关心时,我陪伴他,开解他,纠正他,当他终于成为一个成熟包容有责任心的优秀男人时,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我了。

很好,现在她也可以无缝带入这条定律,霍不疑是那倒霉可怜付出良多的前男友,袁慎就是那下山摘桃子的。

“我一直在提子晟吗?”宣太后恍然,“哦,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可是,除非袁慎辞官归隐,或者你闭门不出,不然你与子晟以后总会碰面的啊。”

少商嘟着嘴,道:“娘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若是真碰上了,就好好的打招呼,不怨不怼,客客气气。何况,还早呢!”等霍不疑回来时,说不定她都抱一个怀一个了,见面时事过境迁相顾怅然,撑死了算是皇甫老儿和桑夫人的翻版,还能怎样。

“你真能做到不怨不怼,客客气气?”宣太后坐直身体。

少商断然道:“自然!”

“也好。”宣太后又软软的靠了回去,“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定下了……”

少商道:“看娘娘说的,我生平最恨磨磨唧唧,既然想好了,何必拖延犹豫。”

“是呀……”宣太后慢慢阖上眼睛。

宣太后的衰弱是肉眼可见的,侍医换过一轮又一轮,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不过是数着日子过罢了,少商照实到长秋宫禀告这些,帝后沉默良久。

“……终究是到了这一天。”皇帝对前妻的身体状况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依然难以接受。

少商道:“陛下莫要悲伤,娘娘说过,虽不能与寿星比,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寿了。”

皇帝迟疑道:“神谙……是不是在怨恨朕。”

少商想了想,柔声道:“陛下,人这一生哪有一点埋怨都没的。妾跟了娘娘这许多年,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说实话,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她埋怨过宣太公为何那么早过世,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她埋怨过陛下为何与乾安老王爷是同宗,不然联姻哪会轮到她;她也埋怨自己,为何不能泼辣勇毅些,为何非要听话的嫁人……陛下,在这许多人中,您是她埋怨最少的。娘娘常说,她幼时见过饥馁兵乱,见过万里白骨,她知道陛下若只是为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别妻另娶的,然而千千万万条性命所系,一切都是没法子的。”

皇帝被女孩说心头发酸,侧过头去:“你说的好。”片刻后,他又转回笑道,“阿姮,你还记得少商刚进宫那会儿吧,连行礼都行不端正,说话做事毫无章法,就是个野丫头。没想到,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

越皇后点点头,道:“少商,宣太后是否怨恨过我?”

少商笑了下:“皇后娘娘,宣娘娘心中埋怨过许多人,可是唯独没有怨过您;您,信吗?”

越皇后看了女孩的眼睛一会儿,缓缓的笑了:“……我信。”

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松口气道:“好好,少商,这些年来,你将淮安王太后照顾的无微不至,朕和皇后都看在眼里,下个月子晟回来,宣太后要在永安宫中设宴……”

少商两耳嗡的一声,后面都没听清了,良久才道:“陛下,霍大人下个月要回来了?”

皇帝惊异道:“你竟不知!朕虽未昭告众人,但宣太后是知道的。”

“可,可是,妾记得还有……一两年啊?”少商结巴了。

皇帝眼睛一瞪:“子晟是镇守边城,又不是去坐监,有事当然能回来!”他是老大,拥有一切敕令的最终解释权。

越皇后推了他一下:“少商,是宣太后说自己时日不多了,走前想见一见子晟。”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一口气奔回永安宫质问上司,宣太后不慌不忙的回答:“没错,正是我向陛下请求让子晟回来的。”

“这是为何啊!”少商哀叫。

“陛下难道没告诉你?我时日无多,临走前想见见子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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