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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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叛贼聚则攻杀地方官吏,散则隐没山林草泽,官兵前去围剿他们就躲藏,官府收兵他们又出来抗乱。陛下,如今天下已经处处烽烟,民不聊生了啊!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度田一事宜缓缓图之啊!”反对度田的官员在朝堂上痛哭流涕。

崔侯撇撇嘴:“也没有处处烽烟吧,只青徐幽冀四州闹事最为激烈,其余州郡不是被官府安抚住了,就是弃械投降了。”

四皇子不解:“为何是这四州最为激烈?”

虞侯笑道:“盖因这四州都靠山有海,兼具鱼盐海贸之利,当地豪族有钱有人,势力庞大。再则,他们也都离朝廷中枢遥远——又不像扬州,虽广有江海湖泊,却是草泽初辟,有声望的豪族都没几家。”

四皇子恍然大悟。

另一官员道:“青徐幽冀四州幅员辽阔,人口庞大,又是赋税重镇,如今这一乱,天下震动,请陛下三思啊!”

纪遵厉声道:“莫非汝要陛下投鼠忌器,因为畏惧这四州的豪族势力就将朝廷的政令半途而废么!”

这官员冷笑道:“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功勋遍布的景阩一郡如今怎样,官员舞弊,隐没田土人口,包庇诸位功臣,却苛求外州外郡,未免叫天下人不服!”

这话一说,朝堂上倒有一半重臣对他怒目而视——某种程度,这官员的话也没错。

太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就在昨日,孤禀报父皇景阩郡有舞弊情事,官员无法公正度田。父皇已派人下去核实了,来日提几颗‘度田不实’的命官头颅给阁下看看,想来‘天下人’就服气了!”

反对度田的官员们悻悻然的坐回去;其中一人犹自不平,便大声问道:“大驸马,您怎么说?您家以前可是青州世族啊!”

大驸马神情尴尬,顾左右而言它:“子晟,你见多识广素有谋略,你有什么看法?”

霍不疑看那官员一眼,淡然道:“陛下,诸位大人,依臣浅见,此次叛乱应当分为两种。第一类,无辜百姓受官府盘剥,以为是朝廷将他们的房屋草垛一概计入田亩,好多征他们赋税,是以激起民变。这些人,须以安抚为主,剿灭为辅,把事情说清了自会散去,若还不肯弃械投降者再杀不迟。”

皇帝点点头。

“第二类,则是当地豪族裹挟无知百姓,反抗朝廷的政令。对于这些人,就该好好教导他们,这天底下,究竟谁说了算——嗯,这一路不妨请吴大将军费心了。”霍不疑道。

虞侯发觉皇帝的嘴角微微弯了下,太子面色略好些了。

吴大将军皱眉道:“我去啃硬骨头,子晟,那你呢?”

虞侯低头笑笑,心想这种得罪人的事皇帝怎会找自家养子。

霍不疑悠然回答:“臣自幼温文尔雅,心慈手软,当以圣人之言谆谆教诲那些被蒙在鼓里的百姓。”

四皇子倒退一步,摸着自己脸,怪叫道:“你温文尔雅?”当年他嘴贱,多议论了几句霍凌两家的往事,就被某人卸了下颌。

二皇子摸摸后脑的伤疤,喃喃着:“嗯,你心慈手软。”

霍不疑把脸转开,全当不知。

最后皇帝结论:“还是应当剿抚并用。若是叛乱之徒自行散去,朕也不多计较,若是继续冥顽不灵,一经查出乱军首脑,全族一律迁徙至并州北部或扬州南部。一来这两州地广人稀,他们也能有个生计,二来能阻断与原籍的联系,叛乱自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皇帝说的好听,其实此计老辣之极。

说到底,这回叛乱四起,为的并非个人荣辱,而是家族利益所至,查明哪家支持叛乱,直接将这家族从当地连根拔起迁往它处便是,这叫釜底抽薪。

皇帝这话一落,适才几位梗着脖子的官员立刻扑倒求饶:“陛下,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士人故土难离,恋慕坟土。伏法不过家中数人死尔,而夺土远移,亡失财货,又不习风俗,不便水土,直如毁家灭门啊!”

皇帝一脸和善:“爱卿言重了,迁徙后官府也会给他们土地,怎能叫灭门呢。从今日起,若有人真心悔改服罪,就用不着阖族迁徙,若死不悔改,不如换个地方好好思过——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外面闹的凄风苦雨,程少宫照例将这事当做八卦说给胞妹听,少商深深感慨:“幸亏咱们家发迹晚,田地人口没多少,也不怕度查。”

穿过庭院,少商循着青葱翠绿走到水榭旁,看见来来回回的婢女仆从捧着八角漆木食盒以及果酒酪浆等物进进出出,便笑问:“大母是不是全好了,今日能到外头吹风了么。”

阿苎笑道:“老夫人在屋里关腻了,这几日一直吵着要出来透气,刚好今日万老夫人也来了,女君便在这水榭里设下家宴。女公子,您若肯过去同乐,大人和女君定然高兴。”

少商笑而不答,从水榭背面靠近过去,同时做手势让周围婢女不要传报。她挨在廊柱后,让阿苎等人也躲到一旁,听着水榭中笑语晏晏——

“……阿母真是的,既然您都大好了,儿子当然得回去了!”程止脸上焦急,“如今叛乱四起,儿子身为县令,总要尽忠职守!”

程始感慨:“唉,要说三弟这运气也是没的说了。哪哪有灾劫,他总能躲开……诶诶,大家听说离县县令的事了么?”

万老夫人独目微睁:“就是那投降乱军的县令吧?不是已经饮鸠自尽了么。”

“正是!唉,说来那县令也可怜,身边总共那么几个人,围在城外的乱军跟潮水似的,他苦苦支撑数十日才投了降。结果两日后朝廷大军赶到,他立刻被下狱问罪。”

程始叹息:“不少地方官吏都遇上这种事,朝廷大军退去,乱军旋即还复,他们抵挡不过,不是死就是降,没有第三条路。阿止那地方如今是两名县丞管着,就算抵挡不住降了,朝廷也不会跟两个微末小吏计较,阿止真是运气!”

程母抚掌庆幸:“四方神灵保佑,阿止福大命大,遇难成祥……呸呸呸,连难都不会遇上……要我说呀,当年我生阿止的时辰好,漫天的彩云呀,一会儿像龙形,一会儿像虎……”

“大母,这种话不能乱说,自古只有帝王将相降世时才有天兆……”程咏皱着眉头。

程少宫嘀咕:“也不见得。”

程母不悦道:“自家说说怎么了!”

“对呀对呀,说不定三叔父也能出将入相呢……”万颂唯恐天下不乱。

萋萋疑惑道:“三叔父能领兵打仗?我怎么没听说……诶哟……”

尹姁娥笑容可掬,在案几下拧了她一把。

“萋萋说的没错。”桑夫人笑吟吟道,“你们三叔父别说领兵打仗,在马上多骑会儿就腰酸腿疼。这回他向郡太守告假回家,他前脚一走,后脚叛乱骤起,好在那位郡太守素知兵事,若是有个万一,这便是第三位死于任上的你们三叔父的上官了。”

“第三位?!”万颂和萋萋难以置信。

程少宫开始去摸袖里的卦钱,想给自家叔父卜一卦。

“嗯。总是上官壮烈成仁,你们叔父死里逃生。我也没逃了,一回染上伤寒,一回断了条腿,你们叔父连油皮都没破。”桑夫人无不调侃,“这回我们又得寻说辞了。”

水榭内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祝祷程止好运一生,程姎腹部隆起,与腼腆的班嘉相视而笑,心中俱盼着将来的孩儿也能这般运气。

只有程母十分不满,质问桑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男人没死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等着改嫁是不是?阿止鸿运当头,是我生的时辰……”

“什么时辰!好端端的家宴,你别找不痛快。”眼看程母又要发威,万老夫人沉声道,“我看舜华说的没错,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免不了有人风言风语,说阿止生了一副贪生怕死的命格。程校尉,元漪,待子顾和舜华回去时,给他们多带些能征善战的部曲,好歹在路上帮忙平乱,以后也有个说法。”

程始笑着应了:“伯母顾虑周到,晚辈自愧不如。”

“回去?外面兵荒马乱的回去什么呀!阿止别走了,官以后再做,这个官不做了!有你兄长呢,以后再找个好地方做县令就是了,现在就待在家里!”程母急慌慌道。

程承温和道:“阿母这样恐怕不妥……”

“不妥什么不妥,你懂什么,给我闭嘴……”程母大声呵斥次子。

程承安静的缩回去,青苁夫人在案几下握住他的手,他回以感激一笑。

程止嚷道:“次兄说的对,阿母别捣乱。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只顾自保,再说了,阿母以为朝廷是长兄开的酒肆么,想做什么官就做什么官!”

“怎么不行!就算你兄长不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有权势的霍侯么,下回人家再上门时别不让人进来就成了……”

话没说完,程萧夫妇已经沉了脸色。

“我以前还觉得少商这么多年都不肯搭理你,是太狠心了。”万老夫人摇头道,“如今看来,两家合起来只她一个能看透人心的——都到今天了,你还是死性不改!”

程母似乎有些怕万老夫人,嗫嚅道:“我已悔过了,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听葛氏那贱人撺掇,整日想着拿捏儿子和新妇,才耽误了嫋嫋……”旋即她又不服道,“可她后来不是好好的么,来求婚的英俊儿郎就没断过,咱家都办三回定亲宴了!”

“阿母!”程始大吼,“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好好!”程母耳膜嗡嗡响,讨饶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苍天在上,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定会好好待嫋嫋,让她跟你们团圆!这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

对这老妇而言,这誓言算十分真诚了。

少商在廊柱后无声轻笑。

“大母既然好了,就别提什么死不死的。”程咏耐心道,“缴天之幸,宣太后薨逝了,大母反倒好了。以后,大母好好将养身体,儿孙们比什么都高兴。”

“我家长孙就是会说话。”程母眉开眼笑。

万老夫人冷哼道:“既然你一时半刻死不了了,我就将那金丝楠木棺椁带回去——还当你要先用上呢,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是呀是呀……”程止随口应着。

程母大怒:“竖子,你说我是祸害?!”

“不不,儿说阿母能活千年!”程止连忙道。

水榭内轰鸣大笑。

“成了成了,你们别数落我了,我真是知错了。以后嫋嫋想嫁谁都成,嫁不嫁都成,反正家里也养得起她。我早留了话,我过身后,我攒了几十年的金银财帛都给嫋嫋,她就是终身不嫁也有个依傍——不信你们问胡媪!我这般认错,还不够诚意么!”程母懊恼道。

程母爱财如命,却不知道宣太后早赏赐了少商庄园奴仆,可保一生无忧,众人看她一脸肉痛的模样,着实乐不可支。

少商摇摇头,缓缓退了出来,心头忽然一片释然。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这样理解度田令的,替换到现代,就好比一个没有限购也没有房产税的世界中,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买买北上广最好地段的最好房子,甚至大面积的地皮。

于是乎,那些先富起来的,那些有很多钱的,就可以尽情的囤房,买上几十套甚至上百套房子,就此活的悠闲自在;甚至囤地后不发展,等着价位好时炒上一波,从亚当斯密的自由市场经济角度来说,这是没有错的,然而我们现在都知道,这套理论欧美国家都已经率先抛弃了,一个个用各种委婉的姿势干预着经济和市场,比如那谁谁……我不说了大家也别说……

而度田令的意思呢,你要占据很多很多房子,很多很多地皮,ok,要么交房产税,要么开发地皮,你不能干占着不给国家做贡献。

这个乍听起来也不错,可是也有个别案例,比如某老夫妇的八套房子都是拆迁得来的,他们本身并没有很多现钱,比如小明的十套房子都是继承来的,他也没什么钱,一旦需要交房产税,等于逼着他们变卖几套房子才能交得起钱。

大洋对面的阿妹政府思路是,你只要住着房子,就必须交税,你如果交不起这个房子税,就意味着你的收入情况不匹配你目前所占有的房子,那么卖掉后买座房税较轻的小房子,也是很合理啊——所以我们在电影美剧中经常能看见,某户人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早就还清贷款了,还是被银行收走了,因为他们交不起税。

这样听起来,又似乎太不人性化了。

光武帝的度田令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思路,因为他本身就是豪强世族支持上位的,所以并不反对豪族占有土地和人口,但你所占有的土地人口国家必须知道有多少,并且加上各条要求,比如赋税,徭役,以及数量上限。你豪族要是承担的起这个代价,ok,那没问题啊,但你不能悄悄隐没土地人口不让国家知道,也向国家尽义务,久而久之,你就自成一国了,那朝廷还混啥呀。

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个人意见,轻砸。

第169章

沿着水榭后的一条石板路,少商等人缓缓来到后山,在池边石墩上坐了会儿,她忽道:“傅母,你还记得那年我在乡野小屋中生重病的事么?若不是你尽心照料,恐怕此时,我坟茔上早已青草没膝了。”

阿苎一愣,笑道:“女公子福大命大,自会逢凶化吉,我怎敢居功。”

少商望着池塘边的垂柳:“……傅母还是老样子,多一句话都不说,多一点好处也不要。你兴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父母兄弟长什么样,什么性情,傅母是这世上我唯一能相信的人了。”

阿苎心酸,柔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大人女君和几位公子多么疼爱你啊。”

“是呀。”少商自言自语,“这些年,就跟做了场梦似的。一个月来我总是睡个不休,就是想着会不会一日我醒来,发觉真是一场梦呢?唉,谁知无论何时醒来,还在老地方。”

阿苎毫不明白,只是劝道:“女公子累的狠了,又睡的太久,人就有些迷糊了。”

少商自嘲一笑,转过头来:“傅母,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原宥大母了。”

“啊?!”阿苎原本看女孩这阵子日渐豁达,以为情形有所缓和,不防听见这话。

少商补充道:“……我也不会有意跟她过不去,只是,有些做错的事,是永远改不回来的。傅母,你别怪我。”

阿苎叹道:“女公子受了那许多罪,我怎会责怪你。”

“以前,阿母总说我身上有戾气,我不服,不过现在想想,也对。”少商笑道。

阿苎犹豫:“女君,女君早已后悔了,她如今对你……”

“傅母不必说了,阿母的心意我懂。我不会再记挂这些了。从今往后,我不会一直记着谁厌憎我,谁对不起我,有气当场就出了,不能老憋着。”

阿苎欣慰道:“女公子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少商喃喃自语:“相反,我要记着谁喜欢我,谁待我好……只要想到这些人,我活的就有底气了。人啊,还是应该多想好的事,傅母,我说的对不对?”清澈的池水泛起粼粼波光,幽幽的晃到她脸上,也仿佛照入了她心底。

……

朝廷大政方略既出,一道道命令便鱼贯发下去,该平叛平叛,该安抚安抚。

太子请旨出战,皇帝欣然同意,然后下令在兖州陈留郡设立总理大营,督管征战与抚恤,监察各地度田令的施行情况。不少人心中透亮,这是皇帝给太子攒功劳来了,于是大家十分配合的微笑鼓掌,还纷纷表示愿意有钱出钱有人出人。

少商不免感慨,其实当年皇老伯也这样栽培过东海王,群臣可是劝阻的劝阻撇嘴的撇嘴——还不是因为如今的太子不好惹,不但办事利索,脾气比办事更利索,哪个敢给他暗中下绊子,保证给你收拾的明明白白一尘不染。

少商还没收拾好行囊,太子已经领着浩浩荡荡的卫队与仪仗出了城门,一路东去。

程姎捧着肚子去送随太子同行的丈夫,回来就传八卦,说开拔典仪上,太子和皇后两脸不耐烦,皇帝与太子府的良娣侍妾们伤感不舍。

众人哈哈大笑。

程姎不无担忧:“阿嘉胆子小,又不善弓马,不会有事吧。”

少商安抚道:“你放心,太子殿下有多妥当,他就有多妥当。你别不乐意,这趟差事定是陛下看在班家人丁凋零的份上,特意照顾班小侯的,不然你看别人抢不抢!”

程姎长长吁气:“这倒也是。听阿嘉说,太子先去兖州大营筹划,随后几路军队会前后赶到,嗯,兖州如今风平浪静,应当无事。”

程母既已病愈,儿女自然得陆续离去,程咏与万颂两对夫妇率先走,随后是程止,原本程承也想尽快回白鹿山,谁知妻子被诊出身孕,萧夫人便坚持留下青苁夫人,程承舍不得与妻子分别,于是每日都在学业与感情之间纠结犹豫。

这几日程始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征集好军队,又得随韩大将军往司州以西几个郡去。好消息是此去一路与程止同行,如此程始便可护送程止夫妇回到任上,坏消息是,就在他们启程那日得到快马传信,程止上司的那位郡太守被乱民投石砸中脑门,昏死过去,由于郡丞此前已经重伤不醒,于是郡太守按照规程,在挣扎着昏过去前,任命郡内最大最富庶的县城太守代替他守卫百姓——也就是程止。

“三叔父不会又要升官了吧。”少商都眼红猪头叔父的运气了。

程少宫表示他可以卜一卦看看那郡太守会不会死,结果差点被萧夫人揍。

萧夫人拎着程止的耳朵叮嘱了好半天,大致意思是绝不可以表现出半分期待升官的意思,反而要比十全大孝子还积极的服侍在郡太守的病床前。

桑夫人笑眯眯道:“姒妇放心,除了料理公务,我让子顾睡都睡到郡太守榻前去。”

程止捂着耳朵一脸苦色。

又过数日,少商收拾好行囊车马,整顿好卫队府兵,程少宫也算好了日子时辰,就在他俩要启程的前一日,宫里忽然来人宣她陛见。少商赶紧脱掉懒懒散散的襜褕,换上皇老伯喜欢的端庄曲裾才敢进宫,一番转折,少商在长秋宫西门外的汉白玉长阶上找到了皇帝。

皇帝坐在石阶上,斜乜着她:“才放出去一个来月,骨头就又松垮了,这身衣裳多久没穿了,折痕都未熨平。”

少商尴尬的跪在下方石阶上:“那那……卧床休养,起身繁琐,何必磋磨好衣裳呢……?”

“如此说来,朕还得嘉奖你了。”

“妾身不敢!”少商连忙道。

“敢,这宫里没几件事是你不敢的。”皇老伯笑的胡须都飞起几根,“神谙丧仪后,老五就启程就藩去了。那日回来,皇后忽然说宫里好生寂静,以前还有你和老五偷偷打架,如今一个个都要走了……”

少商赶紧辩解:“妾身哪敢殴打皇子,只是五皇子心胸宽厚,妾身斗胆跟他闹着玩,闹着玩的!”

“行了,你别巧言令色了,不过老五也不肯认就是了。好好一个大丈夫,动不动被你一个小娘子压着打,真是把朕的脸都丢尽了——是以朕也不愿认。”皇帝幽幽道。

少商呵呵干笑。

皇帝望着西面方向发怔许久,久到少商感觉膝盖跪疼了,老头子总算开口了:“你别跪了,也坐下……唉,少商,朕这一生,是否做错了许多事。”

少商一愣,这才发现皇帝望的是永安宫方向,知道他想起了宣太后,一时黯然。

“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她道。

皇帝道:“朕一生戎马,暮年回首,才发觉许多人因朕的缘故死了。子晟的父亲,二妹,神谙,还有许许多多……越是淡泊无欲,心地善良之人,越是死的早。”

少商沉吟片刻,柔声道:“陛下请勿妄自菲薄,当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若不是陛下力挽狂澜,还不知要乱到何年何月!陛下之所以会作如是想,正是因为陛下心怀善意,始终顾念旁人。不论是宣娘娘,还是妾身,抑或是满朝文武,天下臣民,妾敢指天誓日的说一句——能遇上陛下这样宽厚的君主,都是我等的福气。”

皇帝听女孩语气认真无比,失笑道:“说的好,是以朕治理天下还算不错了。”

“何止不错,如今天下太平……呃……”少商想到外面还有反抗度田令的武装叛乱,有些难以措辞,“总之,如今国泰民安,休养生息,都是陛下的功劳!”

皇帝状似无意道:“嗯,既然如此,那你究竟在惧怕什么?”

少商愣住:“惧怕?妾身惧怕什么,妾身没有惧怕啊,有时妾身还嫌自己太大胆了呢。”

“不,你只是看着胆大包天,实则如履薄冰。”皇帝似是什么都看明白了,“朕来问你,如今天下太平,你生于殷实人家,父母双全,手足友爱——一无生死之忧,二无饥寒之患,你为何总是惧怕自己会有不测?”

少商如遭雷击。

皇帝循循缓声,继续说道:“你明明与子晟情投意合,可你总是想着留条后路,子晟又不是心盲无知,是以你们才老是吵架……”他顿了顿,苦笑道,“自然,你留条后路也对,那竖子后来闯祸,还是多亏了你。可是如今呢?你迟迟未决,是不是还在惧怕。”

少商全身发寒,捧着胳膊呆坐一旁:“我,我,妾身……”

皇帝神情温和,毫无威势:“既然你有幸生于太平治世,又无家累,如今更是有人有钱,为何还要这样惊惧,对自己的心上人也顾虑重重。难得一世为人,若总是瞻前顾后,会错失许多动人的风景。”

少商开始冒冷汗了,像被捉住偷看答案的孩童一般说不出话。

皇帝叹道:“这世上能叫朕敬佩之人不足一掌之数,皇后算一个。”

少商疑惑的看他。

“朕与神谙,这辈子都被命数推着走,事到临头,起事也罢,成婚也好,由不得你不答应,可是阿姮不一样。当初朕担心她受了委屈会后悔怨怼,可她却说,并非人人都能遇到心爱之人,若遇上了,千万别放手,宁肯伤痛一生,也好过后悔一世。她自己选的路,哪怕岁月磨砺,风霜侵袭,也绝不后悔。”

少商倾羡道:“这的确是皇后娘娘会说的话。不过……”她顽皮一笑,“陛下,您是在自夸么。自夸皇后娘娘对您倾心不悔,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皇帝莞尔一笑,无奈道:“行了,你也该回去了,是明早启程吧。”少商连忙答是,皇帝继续道,“神谙说的对,你虽为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要倔强,朕也不逼迫你,总之,你想嫁谁就嫁谁,大路朝天,自己挑一条罢。”

少商拜倒告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看见皇老伯犹如一位午后晒阳的悠闲老人,正双手负背目送自己。

皇帝朝她挥挥手:“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少商心中感激,再次作揖后才离去。

次日一早,三路人马分别前后出城而去。

张擅偷眼看着前头肃穆骑马的俊美青年,低声问:“少主公怎么闷闷不乐啊。”

梁邱飞凑过去咬耳朵:“昨日少主公提议小女君同行,小女君回绝了。”

“我们顺路么?”张擅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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