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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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无论你胜过敌方多少人马,绝不要在别人预先安置好的地方打仗。”

“第二,接下来我让你领教的一切,都是霍不疑教的!”

不等骆济通让身边的武婢拔剑,少商已高声喝道:“动手!”

只见站在亭外的符登手上不知什么东西一扬,两女所在的茅草亭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第172章

瞬间扬起的大火惊呆了所有人,南面谷地的骆氏人马固然人惊马嘶,北面的少商人马也吓一大跳。不但因这火势迅猛若雷霆,还因这火烧的奇怪。

长方形的茅草亭骆程二女各占一半,然而火苗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只在骆济通所在的南半面燃烧,少商所在的半座亭子丝毫无损。

骆济通一呆,看见自己脚下烈火遍地,而对面的两名武婢只要稍稍踢开地上一层薄薄的稻草,立刻露出下层湿哒哒的草垫木板。她明白了,同样材料搭建的一座亭子,只不过程少商那边的木板稻草都是用水浸透的,而自己这边怕是还刷了油,至于头顶那片细绢,着实薄如蝉翼,火舌一舔就没了——更重要的是,这片谷地的风势是由北向南。

众人不及细想,熊熊烈焰已撵上骆济通主仆的身上,衣衫头发甚至皮肤都被火苗撕扯出扭曲的裂痕,发出可怖的焦味。四名武婢拼死护着骆济通退出茅草亭,正当她们急着返回自家侍卫中,却发觉地上几条细细的火线以草亭为中心,迅速向南面谷地蔓延。

与此同时,埋伏在东西两面山坡背后的几十骑人马得到信号,疾驰上山坡,每人手中均拿有几个拖着火星尾巴的黑色圆球,准确的向骆氏人马投掷过去。

骆家人马尚未反应过来,那几个黑球已在马蹄下炸裂开来,伴随着慑人的轰鸣和橘红色的火化,花草茂盛的谷地南面已成一片火海。

少商骑马压阵在最北面,隔着自家护卫,冷冷的看着前方的火魔地狱。

一名程氏家将凑过来,擦着额上冷汗干笑道:“女公子,这玩意是什么呀,恁的厉害!可吓死我等了!大人和女君知道么?”

符登连忙将他扯开,低声道:“大人和女君知是知道,但没见识过。”

“总有个名儿吧!”

“叫‘油火弹’!”

这五年来,少商停止了酿酒烧砖木匠铁工一切所有的‘兴趣爱好’,唯独一件事没落下,就是这油火弹。因为宣太后出宫游玩最怕有安全之虞,是以她冥思苦想日夜琢磨,于两年多前研制出这种简易版的土制‘手榴弹’。

碍于材料不足,炸裂效果并不好,于是少商就在燃烧程度上下功夫。凡是因油火弹导致的烧伤,轻易不能用水扑灭,非得用一种特殊的粉末或是跳入水坑才行。油火弹试用稳定后,少商特意训练麾下侍卫的投掷能力,力求稳准狠快,指哪投哪。

不过这种特殊武器的最大缺陷是费钱,特别的费钱,每一颗油火弹都够寻常七八口人的农家半年嚼用了。

此时对面的骆氏阵营人仰马翻,哀嚎连连,最严重的还不是人员伤亡,惧怕火焰的马匹嘶叫挣扎,不是将骑手抖落马背,就是不听号令四处乱窜,混乱中导致踩踏伤亡。

油火弹投掷完毕,两面山坡上的骑士开始射箭,因为距离不远,尽可以瞄准了射,差不多箭无虚发,加上居高临下事半功倍——少商坚信打仗是烧钱的活,只要钱烧的多,人命就能烧的少,于是她给所有人都配上两百多支血槽狰狞的三眼箭簇,超过正常配备三倍有余!

启程至今,一路风调雨顺,只有几个少年侍卫射过三两只雀儿兔儿,如今这些上等货色终于可以尽情发挥在血淋淋的人命上了。这些巨量的箭簇加上费钱的油火弹,饶少商庄园广大赏赐丰足,这些年依旧存钱缓慢。

漫天箭雨阵阵落下,身上火苗未灭的骆氏人马再受重创,中箭处血注直流,惨不忍睹,他们虽有五六百人之众,可几千支箭簇哪怕十支射中一人,也能尽数覆盖了。不过骆家将士也不全是吃素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将盾牌挡在身上忍着烧灼开始反击了。

这时就需要适才看傻眼的程氏将士上场了,他们虽只有二三十人,但这几十年来却一直跟随程老爹征战,从无懈怠。相反,少商记得骆家已有十几年不曾涉足战场了,她就不信骆家府兵能有多强的战力。战阵之上,一个经验老到狠辣自若的老兵何其重要。

在他们的指挥下,东西北三面的人马应对的不慌不忙,丝毫不急着冲入敌阵,只是坚定的一轮又一轮射向敌群,偶有十数名意图反攻山坡,不是被密集的箭雨射死,就是好容易爬了上去后被老兵们抽刀砍死。

反应过来的骆家人看见远远高坐马上的程少商,打起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虽然以茅草亭为界,左右蔓延开来的一面火墙将谷地隔成南北两半,但只要能冲过火墙和护卫圈,将程少商生擒或击杀,骆家未必没有胜算。

不过少商早有准备,寻常身手的家丁在经过几重重创本就没剩下多少战力,符登指挥侍卫们以长矛配合锻刀以逸待劳,于火墙边上将冲进来的人一一击杀。

由于骆家人马死伤太过惨重,三面强敌重压下,他们终于发现只有来时的南面无人把守,于是胆小懦弱之辈不顾头目痛骂,不由自主的往南面谷道后退了。

打斗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几名为首的府兵一看不好,连忙吆喝着重金许诺,那几十个悍勇的江湖客开始向北面发起了攻击了。他们先将身上外衫在崖壁边沾湿,裹住头脸冲了过来,符登神色一肃,立刻喝令侍卫们严阵以待。不过这些人也有缺点——

在奋力冲杀了半天之后,江湖客们身上的烧伤箭伤疼痛难忍,再看眼前的护卫们忠心耿耿,拼死抵挡,将程少商保护的风雨不透,看似单薄的人墙却始终冲不过去,他们不免焦躁起来。

这时,少商高声喊道:“诸位侠士,请听我一言。我乃陛下亲封的永安宫宫令,你们今日击杀我,就是击杀朝廷命官,适才我已派人回去传信了,非但骆家上下逃不了,助纣为虐者也会遭到官府缉捕,诸位可想好了?”虽然已经辞职了,但拿来糊弄一下也不坏。

那些江湖客动作一慢。

少商继续道:“诸位如此卖力,不过为了个财字。我不妨告诉众位,前面这位骆家娘子犯下滔天大罪,骆家满门怕是都逃不了了。到那时,尔等去哪里领赏金?”

江湖客们互相对视的眼神显示了动摇。

尽管如此,还有三四名死心眼的江湖客和蚁群般的家丁杀进了护卫圈,少商二话不说抽剑抵挡,同时手持弓弩射击——就在此时,她身后响起高亢的号角鼓点,她回头一看,只见谷道口冲来大队人马,最前头一人正是她亲爱的胞兄。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喊叫着‘援军来了’,‘三公子的救兵到啦’……!

骆家那边本就因为久攻不下而烦躁恼怒,眼看时辰越拖越长,此时终于功亏一篑。骆济通忍着身上的烧伤,狠狠的瞪了前方安然无恙的程少商,一咬牙,下令撤退!

少商及一众将士疲惫不堪,少宫便下令追击,然而此时发生一件意料不到之事,满地的火苗不但阻隔了骆家人马攻击少商,也阻碍了少宫追击,尽管杀俘了不少敌众,然而骆济通依旧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逃之夭夭了。

少商累的坐到大石上,看着胞兄指挥将士善后——扑灭火苗,治疗伤者,收敛死难,清点杀俘敌众的人数……符登虽也是精疲力竭,依旧忠诚的守在少商身旁,笑道:“女公子真是了不得,居然有这般本事!”

少商不答,只是微微一笑——围师必阙,这也是霍不疑教她。

日影缓缓倾斜,将谷地中走动的人们拖出老长的影子,看着地上不断移动的人影,少商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长秋宫傍晚。

预备晚膳的宫婢宦官来来往往,中庭的汉白玉地面上人影晃动,其中有一个特别挺拔笔直的身影——他总是喜欢独自靠在廊柱上等她,垂着长睫一言不发。

当少商出来时,恰好能看见他清隽美丽的下颌弧形,略略松散的额发犹如碎金一片,软软的落在眉骨上,他听到她哒哒脚步声,回头微笑时年轻好看的不可思议。

那时的少商,总奇怪这样一个无所不有的天之骄子,为何常是落落寡欢,为何笑意少有达到眼底深处。

霍不疑不擅闲聊,少商又不愿与他大眼瞪小眼,常常是相对无言不久她就心思乱动,霍不疑为了不让她溜掉,只好没话找话。

他会跟她说西域之行的见闻,雪岭上的那只狡猾可爱的小雪貂,头一回行军布阵时闹的笑话,可敬的强敌与卑弱的叛臣,古老苍茫的河西走廊,一望无际的稻海中农人们的满足笑脸,惨胜后的落寞,还有夕阳余晖下残败的前朝宫阙……

他还说,哪怕她就坐在他身旁,他还是思念她。

多年后蓦然回顾,原来他们曾经说过这样多话,有过那么多欢笑。当时年少,不觉如何,回首只剩辛酸怅然了。

她正在发怔时,程少宫料理完一应事宜,跑来找胞妹:“……杀两百,俘一百,剩下的都逃了,着实对不住你了。”——他一路上紧赶慢赶,连口水都不敢喝,就是怕救不了胞妹。

少商释然而笑:“不怕,逃得了道士逃不了道观。有这些活证死证,我倒要看看骆家怎么全身而退。没了骆家,她骆济通又算得了什么?就算逃得一条命,也只能做个见不得天日的败家犬!”对骆济通而言,籍籍无名的贫寒一生,恐怕比杀了她还痛哭。

程少宫半解铠甲,坐下叹道:“嫋嫋,阿父若见了你今日所为必然欣慰,……还有阿母,她这辈子看最错的一个人,恐怕就是你了。”

“三兄过奖了,你与两位兄长自小长于战阵边上,耳濡目染,想来更是了得。”少商累极,口气都柔软了。

程少宫苦笑着摇头:“阿父总说,当年他误以为行军打仗靠的敢拼敢冲,吃了几次亏后才知道,越是大战,越要冷静自若。阿父说长兄倒是冷静了,可是筹谋太过,缺了几分冲劲,似今日这般一百对五百的,长兄绝不肯动手。次兄倒有冲劲,可惜受不得激,得找个压得住的镇着,还有我,咳咳……我就不说了。”

少商听了这番话,并无多么高兴。沉默许久,才道:“不瞒三兄,当年我急着嫁出去,就是想尽早摆脱家里,将来做出一番成就给看不起我的人看看。过了这些年,我如今发觉,别人怎么看我,我早就不在乎了。”

程少宫感慨万千,拍拍胞妹的肩头。

“阿兄,有吃的没,我饿了。”

“我也是一天没吃热的!赶路时在马上把干粮啃光了……等会儿吧,我刚才看见有人掘坑起灶,想来就快有的吃了。”

“唉,这些大老粗,能做出什么好吃来,中午那顿好险没噎死我,赶紧把烧火做饭的从那荒郊野岭接回来才是要紧。”

“是呀,马车上还有我存的翠香坊糕点呢。”

少商缓缓转头:“……我昨天问你,三兄不是说都吃光了么?!”

“呃……这个……”

少商大怒,扑上去欲打,少宫边笑边挡:“行了行了,我分你一半还不行吗,别打了……别打了……咱们做点正事吧!”

“什么正事。”少商没有力气,只好暂时鸣金。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审审被俘的骆家府兵。”

少商眼睛一亮:“其实我也想到了,骆济通这么大队人马,不可能满地乱跑,必然有个落脚处。咱们把这地方问出来,连夜追去,说不定还能生擒骆济通呢!”

“要审就快点,不然人家缓过气来就跑了。”

兄妹俩说干就干,一个说要收买,一个说要哄骗,于是两人分道扬镳。程少宫挑了个面相飘忽贼眉鼠眼的俘将下手,少商找了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傻大个。

兄妹各立一帐,开打骨肉杯友谊赛。

少商卸下软甲,穿着溅有血迹的旧衣进入帐中,对着那名五花大绑的傻大个先是一通忽悠,从她与骆济通当年在长秋宫里的深厚姊妹情说起,一直说到误会叠生姊妹反目。

“……济通阿姊比我年长两岁,对我处处关照,嘘寒问暖。我不懂宫里的规矩,有一回磨墨时打翻了娘娘的水台,济通阿姊就把罪过揽了去。我心中感激,是真心那她当亲姊啊!”少商捂着绢帕嘤嘤哭泣,随手把骆济通的故事拿来做瞎话素材,“后来霍侯不肯娶济通阿姊,阿姊就把这事怪在我头上,嘤嘤嘤,我冤啊,小女子也是读书识礼之人,怎会去勾引霍侯!”

傻大个并不知自家女公子与程小娘子有何恩怨,不过看眼前的小女娘珠泪盈目,俏生生的鼻尖微微发红,哭的楚楚可怜,见者不忍,当即就信了一半。

少商骗人骗的毫无内疚,老天给她这么一副小白莲长相,那就好好使用,不要浪费了!

“这番稀里糊涂的打了一顿,也不知济通阿姊有没有受伤,想到济通阿姊烧伤了,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若不是家中部曲拦着,我宁愿死在济通阿姊手里,也不肯对她有半分加害!这位壮士,你愿意信我么?”

女孩睁着哭红的眼睛希冀的望过去,泪珠一颗颗落下,那傻大个已经不由自主的点头了。

“既然如此,烦请壮士告知济通阿姊如今身在何处,这回找到她,我一定低声下气的求她,劝她,再不惹她恼火了。”少商看那傻大个还有些犹豫,决定加把火。

“我怎会勾引霍侯呢,小女子至今还惦记着袁家大公子,到时还请壮士替我向济通阿姊说道说道!嘤嘤嘤,要知道小女子也是命苦之人啊,定亲三回,退亲三回,都城里风言风语,都说我是个扫把星,不论是楼家小公子,袁家大公子,还是霍侯,每位未婚郎婿都遭了官司,我在都城实在是待不下去……”

“你在说什么!!”一声熟悉的男子疾厉呵斥。

少商正哭诉的起劲,闻声愕然抬头,只见帐篷的帘子被高高掀起,颀长高大的青年直立于门口,夕阳将他身上的铠甲映照的金碧辉煌。从少商的角度看去,刚好看见他清隽美丽的下颌弧形,碎金般的松散额发,不过——

门口斜插进来一个脑袋,程少宫干笑道:“我拦过他了。”

少商:……

“你刚才说什么!”霍不疑拧着眉心。

“呃……”少商想说这很复杂,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斟酌了半天,最后说,“也许你不相信,刚才我还跟骆济通说你好话来着。”

——看看,这就是她从小到大鬼哭狼嚎的运气。

第173章

听了这话,霍不疑目中似有流光微闪,然后他面色不变的甩下帘子,果断转身离去,垂落下来的帐帘猛烈晃动,差点打到程少宫。

少商看向走进来的胞兄:“……他这是生气了么。”

少宫忍笑摇头,然后问道:“你不去追他?”

少商挠挠腮,抬头道:“过会儿吧。”眼看红薯要煨熟了,她好歹把它钳出火炉拍拍灰。

正打算回头继续对着傻大个装可怜,帐帘忽的又掀起,霍不疑一阵风似的大步迈进,不由分说的拉起她往外走去。程少宫笑眯眯的坐了下来,不理一旁嘴可吞蛋的傻大个,一面捶着的自己酸胀的大腿,一面考虑接下来的家书该怎么写。

少商被扯的跌跌撞撞,额头几次差点撞到霍不疑的臂膀,外面三三两两的侍卫府兵看见他俩,纷纷跳着脚跑远些,跟躲避黑山老妖似的,符登倒是想上来给自家女公子帮把手,不等走近就被梁邱飞拽着胳膊拖走了。

更远处,霍不疑的人马已经接管了营地上一应事宜,几名医士坐在简易的凉棚下给伤兵诊治,一队身形富态的伙头兵或是捉着几只活蹦乱跳的鸡鸭,或是架烤笼埋饭锅,更有蒙着口鼻处置尸首者……

少商竭力甩手,男人的手掌如钢水浇筑,纹丝不动。

“我不走了!要杀要剐你给句话就成了!”少商被拖的气急败坏。

听见这话,霍不疑断然一个转身,少商早有准备的用另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傲然道:“你有话说就赶紧说,我还忙着呢!”

“忙什么,忙着哭诉你自己是命苦的扫把星?”霍不疑面色冷凝。

少商尴尬:“……咳咳,其实我我我是在审问人犯,我要问出骆济通的下落啊……!”

霍不疑冷哼一声:“这年头审问人犯还要痛哭流涕?”

“不是痛哭流涕,这是计策!计策!”

“什么计策?求人家行行好,看在你生的呆不可言的份上,赏脸招认算了?”霍不疑其实已经不气了,嘴角微不可查的翘了起来。

少商恼羞成怒怒不可遏遏不能止,她一把推开霍不疑,大声道:“谁呆不可言!你才呆不可言,你生下就呆不可言,一辈子都呆不可言!你知道什么啊,只要那傻大个相信我与骆济通是因误会生了龃龉我是一番好意想追上去赔罪疗伤修补二人情意他就会说出骆济通的落脚处你懂不懂啊你!不用皮鞭烙铁老虎凳不用挖眼割耳剜膝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就能把话套出来我不装的可怜些他怎么相信我啊!这是兵法中最高深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道家术法中最奥妙的‘无招胜有招’……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笑话我!你你……你不许笑……不许笑!”

霍不疑已笑倒在她肩头,双臂环住女孩,埋在她颈窝中不住闷笑,甜蜜温暖的熟悉气息盖过衣裳上的血腥,幽幽萦入鼻端。他他想起那年夏日,女孩栽种在宣后的庭院中一种不知名的甜瓜,待到瓜熟分食时,庭院中的笑声和满室甜香。

他笑的欢畅,少商气的仰倒,推搡了半天却无尺寸之功,被他闷笑时喷出的气息弄的耳热脖软之际,她听见他含混了一句‘你若是不这样有趣就好了’……

没等她听清,霍不疑抬起头来,晃了晃一直提在手上的锦匣,含笑道:“饿了么?”

少商负气:“不饿!”

霍不疑将锦匣开了一半:“……真的?那我拿去给少宫,适才他一直嚷着饿。”

少商已经闻到一阵奶香浓郁的甜味,腹中更觉饥饿。

霍不疑斜乜一眼:“真的不吃?”

“不吃!”饿死也不吃!

少商怒火与饥火齐飞,愤而转身欲走;霍不疑大笑着扯住她,如同牵着一条脸颊鼓鼓的比目鱼,大步往新搭建好的营帐走去——嗯,这比目鱼还蛮讨人喜欢的。

不远处的梁邱起侧身躲在帐柱旁,偷偷往这边瞧,梁邱飞将符登丢给医士后回来了,见此情形问怎么了,梁邱起叹道:“这些年,少主公都不曾这么笑了。”

梁邱飞看着两人走入营帐,神色黯然。

霍不疑的营帐是行军将帅的标准配备,要既能舒适起居,又能容纳至少十余名副将在内商谈。帐内已经掌灯,淡桔色的光晕柔和的洒满帐内,女孩坐在原本用来铺排堪舆图的巨大案几旁吭哧吭哧的咀嚼糕点,霍不疑在旁给她倒水拍背,时不时劝她慢点吃别噎着云云。

即使以全天下为范围,能让霍不疑亲自服侍饮食的人满打满算不超过三个,皇老伯算一个,崔侯算一个,第三个就是小程女士了。

“……那日,你为何没来找我?”霍不疑看着看着,忽然开口。

少商愣了下:“哪天?”

“袁慎走出廷尉第二日,来永安宫找你。”

少商放下手中糕点,没有答话。

“后来我问过宫婢,袁慎离开永安宫前与你说过话——难道他没有告诉你。”霍不疑指的是他冒袁慎父亲之名截杀公孙宪之事。

少商用手背抹了下嘴边的点心渣,沉默许久,霍不疑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

“……阿慎都说了。”少商低声道,“你为了我,替袁州牧杀了公孙宪一行,那日我本想立刻去找你的,可我忍住了。我躲在廊柱后头,偷偷看你,可就是没走过去。”

“这是为何。”

“我希望,将来我若嫁你,只是因为我想嫁你,而不是因为贪慕权势,惧怕威吓,抑或是感激你对我的情意——只是因为我心悦你。”

女孩语气平静,霍不疑却听的心潮澎湃,仿佛辗转无穷冰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温暖甜美的绿洲。他颤声道:“你,现在不气恼我了么。”

少商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化作一句:“我哪敢气你,我怕你气我还来不及。”

霍不疑长臂一展,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搂住。

少商被混杂着药草清香的男性气息扑了个满怀,不由自主伸手反抱住他,泣笑道:“你还说!骆济通是哪个惹来的,若不是我天纵奇才,早就尸骨无存了!总算你的人跟的我紧,赶来还算及时,这便算了!”

霍不疑握住她的小拳头,沉默片刻:“其实,这回我不是跟着你来的。”

“什么?!”少商一把推开他。

霍不疑揉揉她的头,无奈道:“我叫你与我一道走,你不肯,我想送你一队侍卫,你不要。不单如此,你还不许我派人跟着你,不然一辈子不理我……我便只能使人跟着骆济通了。我在兖州听到骆济通从自家庄园消失,立刻觉得不好,赶紧循迹跟了来。”

少商有些不悦:“……既然说起来了,我们不妨理论理论。你当初那么轻易放过骆济通,害的我今日差点没命,你说,你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想起他们在西北的那五年,她就心气不顺。

霍不疑苦笑一声:“这回是我失策了,骆济通救过阿飞一命,我又用她做挡箭牌数年,于是放她一回算是了结。我以为骆宾是个明事理的,得知女儿心地歹毒应该懂得如何处置……”他顿了顿,“当家人当断不断,看来骆家是真的不成了。”

“别岔开话题!”少商忿忿道,“你是跟她了结了,我可差点出事!”

霍不疑定定的看她一会儿,含笑道:“有你那‘油火弹’在,寻常人马很难奈何你。适才我看了下战后痕迹,你应该还有东西没亮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少商大惊,“我连阿父阿母都没细说。”

霍不疑将她抱到腿上坐着,柔声道:“三年前,你遍寻一种奇特的火绒而不得,最后终于从一路西域来的商贾手中购得。”

少商惊疑不定:“那,那是你找来的?”那种火绒是做引信用的。

“废话。”霍不疑凑近面庞,用自己的鼻子蹭了下女孩柔嫩的鼻尖,“那东西虽能引火,但烧不起火星来,难以点燃柴草,寻常人家谁要,商贾带这种东西又卖给谁去——还有那种能磨成粉末的黑色硝石,我倒见过民间零星有人采来生火取暖,可那些质地不好,我派人一路挖到先赵故地才寻到合适的。”

少商捂着自己的鼻子,心中酸软,闷闷道:“原来你一直盯着我。”

“……我不知自己何时能回来,想让你好好的嫁给别人算了,我暗中护你一辈子就成。”霍不疑声音渐低。

少商想到他当时的绝望孤寂,心口隐隐做痛,忍泪打趣道:“这主意蛮好的,你怎么不施行下去。”

“我一看见你,就改主意了。”

少商笑的落下泪来,再次开口却是哽咽:“这么多年了,我才终于明白你的心意。你心悦我,只是因为我是我,再有人比我好看,比我聪慧,比我会惹是生非,你也不会多看一眼了,我盼着也能如此回报你。”

“将来有人比你更有权势也不行,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也不行,率土之滨,四海以内,两都一十三州,唯有你,只有你。不论风云变幻,局势更迭,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

霍不疑感动的难以言喻,只能将她搂愈紧些,语无伦次道:“……姑母她,她起初并未真疯,一开始她是装的。凌益善于钻营,又有些许功劳,但只要她疯着,陛下就会永远厌恶凌氏一族。她舍弃了爱如性命的儿子,每每想起便是锥心刺骨,到后来便有些真疯了。没人在旁时,她就会一遍遍咒骂提醒,叫我永远不能忘了报仇雪恨!”

那是一种焦躁如火烧的扭曲恨意,恨到最后,霍君华也不知道自己很的究竟是谁,是禽兽不如的前夫,还是有眼无珠的自己。无论如何,最终这一切都落到年幼的霍不疑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少商抚摸着他的面庞,“我都知道。”

人非草木,不能永远理智冷静不出一点错,英明睿智的君主难免晚年昏聩,纵横捭阖的权臣也会鬼迷心窍,棋差一招。

一日日的悔恨惶恐,一年年的刻骨仇恨,诛灭凌氏已成了姑侄俩的执念。霍君华的死,便是催促霍不疑尽快行动的最后一声号角。于是,他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了。

……

程少宫摸进帐中时,看见胞妹在软榻上睡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头沁着细汗,身上半盖着霍不疑的玄羽金丝大氅,霍不疑坐在榻旁替她轻轻打扇,不错眼的细细看着女孩,神情满足。

少宫想起一日胞妹午睡时霍不疑忽然来访,双亲恰好都不在,为难的阿苎便去叫他来处置这事。当他赶到时,正好看见同样一幕——霍不疑顶着满屋婢女惶恐不安的目光,也这样坐在榻旁,安静的给女孩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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