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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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处浪迹了那么多年,大概是江浙待的久了,如果汽笛鸣响,沿铁轨远离北上,或是孑然南下,也许不消几日,就会怀念底酥皮脆的鸡肉小笼,想吃稠汁浓郁的蟹粉汤包,还有钱塘江捕来的鳜鱼要清蒸了搁上葱段姜丝,金华火腿片儿,这样味道才好。

如果吃不到的话,她也许会半夜里想得胃疼反酸,口舌生津,肠胃阵阵抽搐痉挛,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睡也睡不着。

所以天下之大,她说远离,却也走不了太远。

从上海到杭州,连口音都未曾变去太多,午夜梦回的时候,窗外偶有夜归人三两言语,大概还能诓骗自己是在静安宅邸里,玫瑰荼靡间走过几个仆从家丁,第二天早晨醒来,还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给小少爷上课,看他写“桃李春风一杯酒”,瘦金体铿锵屈铁,一折一勾都是扎人的棱角。

她想自己从来没有教过这么固执,如此蠢笨的学生,她教了他那么久,他的笔画,终究还是笔锋锐利,就像他的人一样。

叶武很快租了个房子,在城隍牌楼附近,三十多平米的狭小空间,好在房东品味不错,尤其是床头柜旁的一只写着双喜的大青花瓷瓶,里面插满了塑料假花,赤橙黄绿蓝靛紫,七彩俱全,令她颇为欣赏。

“好好好,洗心革面,重头做人。”

叶武去新房子楼下溜达了一圈,招猫逗狗拈花惹草,一家杭式面馆的老板儿子特别粉嫩可爱,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

那小孩儿眉眼极端正,穿着校服,左边袖子上别着三道杠,叶武倒退两步,十分夸张地“哇”了一声。

“大队长啊,好可怕呀。”叶武捂着心口作天作地地嚷道,“吓死我啦。”

小孩子抬起眼,眉间有霜雪之色,竟也是个冰玉般的美人胚子,叶武被他冷冷扫了一眼,竟然觉得这小鬼头长得和段少言小时候还有那么几分神似,不由大感亲切。

她颠颠地凑过去,拿着路边折来的狗尾巴草逗他:“小朋友,几岁了呀?叫什么名字?”

大队长目不斜视,默默写着题目,叶武就贱兮兮地凑过去看,瞧那孩子字迹工工整整,正誊抄着课后生词,不由啧啧叹道:“好笔锋,不过差了些气力,要不要姐姐来教你?”

大队长抿了抿果冻般温润的嘴唇,有些不太高兴。

“阿姨,您是来吃面的吗?吃面在里面,你找我妈妈。”

叶武:“……”

阿,阿姨?

一瞬间有想要掐死这个小孽障的冲动,但想起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好还是不要刚住进来就酿成这种血光之灾,于是按捺着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抬手用力揉了揉那小子的寸头。

“小朋友,以后记得嘴要甜,看到六十岁以下的呢,要喊姐姐,看到六十岁以上的呢,要喊美女,这样才能替你家面馆招揽生意。”

大队长莫名被摸了头,更加生气,一张小脸都涨的通红,倒更让叶武难以遏制地想到了段少言当年的模样。

第072章 犹记当年

那时候, 明明说要将这个小子挫骨扬灰, 视他为人生boss,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嘴上嫌弃着抱怨着,却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开始教他一笔一画地练字,开始与他讲诗书礼义,修养命之道?

她犹记得那还是第一次与段少言单独相处。

印象里, 段嫣然学校里似乎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家长出席, 段老爷就过去了。于是那天主宅里头, 就只剩下叶武, 和安静沉和的那个小孩子。

叶武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段少言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心里仍暗自盘算着要用美食玩具动画片来磨损其心志,让他成为一个好吃懒做贪玩无用之人。

但从段少言的成年版看来,叶武显然是失算了。

也许是多少都还记得母亲的教诲,段少言凡事不会过度, 脾气也是清煦沉静。叶武抱来了一堆dvd, 把《圣斗士星矢》、《黑猫警长》、《宝莲灯》、《美少女战士》、《灌篮高手》等等一堆动画片摆在段少言面前,特别大方特别坏心眼地嘿嘿笑道:

“来来来,段少言, 今天没有别人在家,就你和我, 作业不要写了, 我们来看动画片, 你想看哪一本?”

段少言那时候好像也是在抄语文课本后面的生词,闻言回过头来,挺清淡地瞥了一眼碟片盒,那些五光十色的dvd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孩子心灵振颤激动不已。

段少言显然也是喜欢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些光亮,但他仍是沉得住气:“师父,等我写完再看吧。”

小时候能控制的住自己看动画片的男孩子,长大果然也能在美女面前神色不变。

“哎呀写什么写,不就我爱北京□□,□□前太阳升这几句话吗?抄一百遍也就那样,没意思,到时候我教你写别的,什么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怎么样,好不好?”

如果是十八岁的段少言,一听这词就知道是《□□》里头来的,定然面露薄怒,拂袖而去,可是段少言此时不过八岁,会背的诗只有孤儿院教过的那几首,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而且孤儿院的阿姨普通话不标准,他念的全照阿姨的来,令叶武闻之色变,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他哪里知道什么《□□》,他连西门庆都不知道是哪位。只听叶武声音婉转,语调柔和,珠玉般的句子叮当敲落,像是雨打芭蕉,甚是优美动人,觉得应该是非常了不起的诗词,便认真点头道:

“好听。”

“哟,你还有点眼光嘛。”叶武颇为赞赏,“以后必定是个识货的人。”

还有半句窃窃憋在心里:也必定是个小色鬼。

段少言:“……”

“过来看电视吧,看完我教你写这首词。”

没想到段少言还是固执且严肃地:“作业还没写完,我先写作业。”

叶武呆住了,这小狗给他根骨头,他竟然不舔?

这他妈不是流浪狗,是警犬吧!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武吩咐厨师不必做菜,而是让佣人去外面买,把段老爷平时不让小少爷吃的什么炸鸡炸猪排薯条臭豆腐,这些要多垃圾有多垃圾,要多堕落有多堕落的食物统统买回来。

好小子,动画片勾引不了你,食物总可以勾引你了吧?

结果还是没效果。

段少言只是吃了一块炸鸡,就不吃了。

叶武有些难以置信:“你……你不喜欢?”

“喜欢。”

“喜欢你就多吃点啊。”吃成个大胖子就不帅啦。

但段少言却摇了摇头:“我够了,再吃就撑了。”

“……”叶武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道这小子蒙我呢?怎么可能一块就饱!别人家的孩子见到炸鸡不应该扑上去吃到吐的吗??

正思索着,却见段少言又去拿了盒薯条,叶武心中一动,想道:这小鬼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结果段少言拿着薯条过来了,递给了她:“师父,你也吃一点。”

“呃……师父不喜欢,师父减肥。”

“那就留着等姐姐回来,再一起吃吧。”

“哎!别!我吃我吃!”

开玩笑,等段嫣然段老爷回来,让他们见到自己竟然拿这种垃圾喂段少言,她还不得洗干净脖子等死?

所谓害人者咎由自取,叶武含泪吃完了一整个外带全家桶,外加三袋薯条,两盒臭豆腐。

晚上躺在床上都只有气儿出,没有气儿进,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段少言忧心忡忡地:“师父,你不舒服?”

“死开!”

段少言就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拿了一盒健胃消食片,默不作声地站在床沿,递给了叶武。

叶武正在气头上,阴沉着脸,不肯吃药,也懒得看他。

也不知道那小家伙在她旁边站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就这么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中感觉到那小家伙坐在她床边,纤长柔软的睫毛低垂着,抿着嘴唇,默默地揉着她的胃。

“师父,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

“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父亲都不会给我。”

“……”那是因为你爹不想让你玩物丧志。

“只有你会偷偷留给我。”

“……”那是因为你师父我老人家居心叵测,你这个傻白甜,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人心险恶。

“以前妈妈也带我吃过炸鸡,我们钱不多,只买了两块,她说自己不饿,要减肥,都留给了我。”

叶武:“……”

小孩子默默地说:“我……我不知道她是哄我的,就真的都吃掉了。”

“……”这只能证明你智商有问题。

“后来晚上听到她起来,在吃桌上前天剩下的半个馒头……所以我想,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不管她再说不饿也好,说减肥也好,都要留给她。”

叶武面无表情地:“……”

胃疼的厉害,她有些迟钝而费力地想着,哦,所以这家伙是以为她也和他妈妈一样,嘴上说着“不饿,减肥”,其实是想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

那他也太君子之心了,竟不知道她这小人之腹里打的都是什么坏算盘,哎呦老娘这个胃哦……疼死了……

“师父。”

黑夜里,小小的段少言喊着她,很好听的嗓音,稚嫩里生着些清爽,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以后你要瞒着爸爸点炸鸡,就不要点这么多了,等我长大了,你想吃多少,我都给你买。”

叶武睁开眼睛,沉着脸,近乎无言:“……”

段少言幼犬一般趴在她枕头边,半大不小的一个孩子,甚是俊秀的一张脸庞,眉梢眼角有些天生的冷意,但黑夜里他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却只有依恋。

叶武又默默把脸转开了:“我讨厌炸鸡。”

“那薯条呢?”

“也不要。”

“臭豆腐?”

“……别说了,我想吐。”

段少言就不说话了,腮帮子略微有些鼓着,靠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

叶武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而后干巴巴地说了句:“这些东西不好,以后……都不点了。”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叶武睁开眼睛,胃部隐约有一阵阵抽疼。

寂寥窄小的卧室里,墙壁上发黄的旧挂钟疲惫地行走,她坐起来,墨黑长发散了一肩。

她披上外衣,走到窗边,远处城隍阁巍峨耸立,楼下窄巷灯红酒绿,不知何时已下起了朦胧细雨,地面都是湿润的,洇染着两旁酒肆店铺的霓虹彩灯,夜归的人撑着伞,雨丝柔软,落在伞面上竟无声响。

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彻底离开段家,离开上海。

思绪却以三百千米的时速飞掠着,和呼啸疾驰的列车一般,轰隆隆驶回那刚刚离去的地方。

她想佘山主宅的白玫瑰栽培的正是灿烂,但段少言是过敏的,从不愿去与她赏看。

此时于伯应剪了花枝,插在昼夜灯火通明的主宅山水大厅里,不知道段少言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他应该已经从出租的房子里回来了,以他的性子,大约是免不去和父亲的一番怒争冷战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拙劣的逃兵,怕死怕伤,烽火狼烟前只会丢盔弃甲,揣着她一颗来之不易的心脏,惶惶然临阵脱逃。

段少言大概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选择与她并辔前行,与子同袍。

她颤抖着摸出包烟,咬在血色全无的唇间,巍巍地把打火机凑过去点上。

太久不曾抽烟了,一口浓重的青霭吸入肺部,惹来的却是连声呛咳。

苍灰色的烟屑纷纷扬扬自指间跌落,仿佛朔雪降临,昨日种种都枯卷覆灭,在风中无力地浮尘着,最后都成了灰烬。

叶武在离他近两百公里远的另一座城,面对着旧楼之下老街坊的灯火迷离,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烟。

剩下来的夜色实在太长,也太荒凉了。

她就站在窗口,对着从此不再有他的日子,仿佛喟叹一般,轻轻地说了一声:

“晚安啊,小畜牲。”

烟熄了。

那一点点灿烂的橘红,终于凋零萎顿。

第073章 惊/变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 对于叶武而言, 和她之前活过的漫长岁月并无太多不同, 甚至更是无趣。

至少曾经还有招惹美男这样的刺激活动, 但不知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了,来杭州之后, 叶武也去夜店里玩过几次,那种地方到哪儿都一样,群魔乱舞金迷纸醉的,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张修饰精致的脸,喧嚣的空气里流淌着再浓郁不过的野兽腥臊。

人类像是□□时抖擞着鲜亮羽毛的禽畜,每一双眼睛都在丛林里伺机等待着优质的荷尔蒙对象,鼻腔里仿佛都能闻到细密的睾酮因子在流窜, **和激素几乎是实体化的。

叶武曾经无限享乐于这种捕猎活动。

但是现在却忽然没了兴趣。

她往往是点了烟,倒一杯酒, 在那里靡靡枯坐着,看新鲜又漂亮的年轻男女卖弄皮毛。

到最后总是会陷入沉吟,不知今夕何夕。

好像又回到nastro那天晚上,包房里咿咿呀呀, 戏子们围着她拖腔拖调,谄媚讨好。

然后是段少言清冷肃敛的面容,鼻梁挺直, 唇色浅淡, 眉梢眼角似有霜雪。

仿佛在看着她, 对她说:“师父, 我有三个愿望,一是希望你别抽烟,二是不要喝酒,三是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对我说一声早安。”

酒吧里鼓点震天,她支着额角仿佛颅中山石崩裂,疼得厉害,疼到喘不过气。

于是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走到街上,长生路酒吧一条街,再晚都有男女在昏暗的小巷子里耳鬓厮磨,叶武眼前阵阵发晕,只看到那些□□的肉块纠缠一起,便愈发恶心,扶着墙在酒吧外面剧烈呕吐起来。

吐了喝下去的酒,吐的一地狼藉,脸色惨白。

已经一年过去了。

她离开上海,时光匆匆,已经一年过去了。

她无力地撑着酒吧的墙,喉咙烧痛,只觉得苦胆都要呕出,地面阴暗又潮湿,夜场蓝红色的招牌亮着灯,里面男欢女爱笙歌彻响,仿佛地狱。

她怔怔发了会儿呆,那一会儿不知有多久,好像很短,又似乎真的很漫长,直到天边泛起鱼腹白,停泊在酒吧外的车辆也一一载着烂醉的漂亮女客驶远,叶武也摇摇晃晃地扶墙站起。

“段少言。”微凉的晨曦里,她吸了吸鼻子,笑了起来,“……早安啊。”

承蒙段老爷看得起,大约是唯恐她食言,或是段少言掘地三尺把叶武找回去,这一年来严防死守,加力封戒,倒也没有任何故人能找得上门来。

这世界是很大的,如果真想靠着“缘分”二字撞见,那毕竟是太难了。

一年来,叶武过的十分太平。

太平到连段嫣然,甚至是黄珊珊,都没有办法联系到她,她就像当初来上海那样,走的也是令人猝不及防,悄无声息。

从此大海捞针,再难寻觅。

再一次看到段少言,是叶武来杭州的第二年早春。

那天早上,叶武懒洋洋地起床,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晃去楼下早餐铺子买了些烧饼油条。

坐在铺着红绿印花毛毯的沙发上,她啃着烧饼裹油条,大口喝着豆浆,然后拿着遥控板一通乱按,想看看有什么有意思的电视节目。

结果一条晨间新闻差点没把她噎死。

“今日凌晨2点,上海知名企业家段博闻与其管家于述、助理王立在香港参加段氏影视公司年度会议后返回佘山。段博闻此次会议涉及多名旗下影星今年的工作安排,为了躲避记者的追摄采访,司机驾驶时严重速超,屡次违犯交通法规,2点40分左右,由于雨天路滑,汽车在杭甬高速一收费站附近忽然失控,翻下高架边界,汽车撞损后发生二次爆炸,段博闻与王立当场身亡,管家于述受重伤,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至今仍未脱离生命危险——”

叶武整个人都惊呆了,烧饼油条都掉在了地上,嘴愣愣张着,瞪着电视屏幕上不断变幻的画面。

“段博闻先生生于1958年,其祖父是实业运动中诞生的著名爱国企业家,段氏家族企业体系庞大,主要涉及地产、冶金机械和……”

后面主持人说了什么,叶武都没有再听进去了。

画面上汽车翻车,爆炸腾烟,医护车和消防重重包围,现场抬出了三个担架,其中两个白布蒙过了头……

段老爷……

车祸?

“现在我们的记者正在医院门口进行等待,段博闻生前有一子一女,子女二人目前都在医院认领遗体、办理相关手续。而令人关注的段氏企业的遗产分割问题也会在随后由律师携段博闻生前所立遗嘱进行公布。”

所以叶武再一次见到段少言,是在电视上,青年的面貌模样还是和当初并无二致,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却发现无论是他耳廓的形状,还是眉毛的浓深,都如昨日才见那般清晰。

他显得非常疲惫,整个人瘦了很大一圈,身形高大,却更显得神消骨立,眉眼下隐隐青黛,被保镖拥护着出来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嘴唇抿了抿,微微侧身就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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