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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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如玉说, “这次出门,除了怀志跟在七叔身边服侍,让司书跟着七叔吧, 他一向稳重。”

“你用惯了司书的,眼下衙门虽则不忙,让司墨跟我就成。”

裴如玉也没反对,他七叔也经常出门的人。

更让裴如玉佩服的是,七叔和岳母的出门效率,收拾一天行礼,第二天早饭后出发。裴如玉白木香一直送到县衙门口,因着天气晴好,李红梅也不肯坐车,马车给小福坐,她和七叔一样骑马,朝闺女女婿挥手,“回去吧,我们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

白木香也挥挥手,笑道,“别玩儿的忘回来就行!”

李红梅笑骂一句什么,也没心思再跟闺女斗嘴,骑着小母马哒哒哒的追上七叔,俩人有说有笑,七叔潇洒的朝后一挥手,就带着红梅姐往新伊去了。

后面有车队人马相随,白木香瞧着跟随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待回屋后才同裴如玉说,“我看怎么有个似腿脚不好的,这么远的路,腿脚不俐落的人该留在衙门让他们做些轻省活计。”

“你就别操心了,那是刚分派下来的驿卒,腿是因打仗受伤有些跛,其实无大碍,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遇事比衙役更冷静。”裴如玉扶着媳妇坐下,给媳妇倒碗奶碗暖手。

白木香捧着肚子喝一口,说,“我说怎么瞧着眼生,县衙的人我基本都认识。怎么给派来的驿卒还有残疾呢?不是说官场上残损不许为官么?”

“驿卒并不是官,这无妨碍。再者,这是陆侯军中老兵,他们上了年纪,再加上打仗有些残缺,平时在军中也只能做些杂务。如今有咱们建驿站的机会,每月固定粮晌,且不必像军中那样辛苦,陆侯就将他们安排过来了。”裴如玉略做解释。

“陆侯可真精明。”

“你这话说的。”

白木香说,“既是以后都在咱们县当差,就当一视同仁,我看他们也都是花白的头发了。上次发了靴子,衙役们夜间巡逻的羊皮大袄,每人也发一件吧。”

“成。一会儿我吩咐一声,让他们拿着牌子去你的皮货铺子领去。”

白木香忽然问,“这驿卒都是派的伤残老兵,那给咱们的驿马不会也是秃尾巴瘸腿的老马吧?”

“想哪儿去了,马都是按等拨下,很有几匹不错的一等马。”

白木香闲了还去马厩看过拨下来的驿马,果然有几匹毛色柔亮,矫健威武的高头骏马,有专门的两个驿卒照料马匹,将马养的都很好。刘牛那里也添了两个徒弟,裴如玉安排过来的驿卒,驿站以后要供给来往各位大人吃食,既有迎来送往的,也要有厨灶这些上头的。

厨灶可是肥差,裴如玉一问有没有人愿意学,驿丞瞧着都想学,不过,驿丞是要管整个驿站的,排除驿丞后,裴如玉让他们想学的抽签决定,之后就派在刘牛这里学徒。

另外几个老兵,裴如玉跟驿丞商量后也给他们安排了差使。

裴县尊一惯的理念就是:不养闲人。

虽然他挺想她媳妇能闲一闲的,简直吓死个人,肚子跟个小锅似的,她媳妇竟然折腾起弩.弓来,先时的小弓看不上了,想换个大的,让县里铁铺给她按样打个大些的弩.弓,她媳妇还改了打造的方法,在弩上加了箭匣,要个能连发的弩.弓。

裴县尊愁的,媳妇总想舞刀弄枪是怎么回事哟。

尤其媳妇还很狡猾的摸着肚子说,“这也不是我想玩儿,你看我以前哪里玩儿过这些,这是咱们裴秀想玩儿。”

裴县尊心说,我这么个斯文人,我儿子不可能不斯文的啊!果然儿子饮食像他,性格就像媳妇么?

裴县尊忧愁着儿子可能不大稳重的事,裴七叔与红梅姐已是欢欢喜喜的到了新伊城,裴七叔没住驿站,他不是官身,也没住自家铺子里,裴七叔包下了新伊城最大客栈的最好院落,和红梅姐住了进去。

软绡帐子、波斯地毯,入目的家俱摆设都极是精致文雅,这屋子竟是比裴府她闺女女婿的屋子更精致三分。

李红梅先摘了皮帽子脱了外头的狐裘,站在屋里左看右看,裴七叔接过她手里的裘衣,交给小福,拉着李红梅坐在临窗铺设精美的木榻,问,“红梅,找什么呢?”

“这屋如此暖和,可这一进来,既没有热炕,也不见炭火。这从哪儿升的火啊,怎么就这么暖和。”李红梅奇异的说,裴七叔笑,“必是取的地暖。”

“地暖?”

“建房舍时便将地下挖空,留出烟道,入炭的地方,待天冷时,便放炭进去,这其实跟炕的道理差不多,下头烧着炭火,屋里能不暖和么。”

“唉哟,这可真讲究。”

“用地暖屋子干净,你看这屋子,就没有烧炕的烟火气。”

小梅端来泡好的茶水,李红梅先接一杯递给裴七叔,说,“这法子可真巧,怎么不见旁人用?”

“一则这技术不常见,二则这样烧炭量大,像寻常人家为了省炭,炕里添把柴一样取暖,可这地暖用柴不行,必得用炭。”

李红梅低声问,“这屋子很贵吧?”

“不贵。咱们不过偶尔住一住,等回帝都你就知道,咱家的屋子也不比这个差。”

李红梅点头,还是很有计划的说,“那也得节俭着些,自家屋子住不花钱,这个是要花钱的。咱们把钱攒下来,以后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置嫁妆。”

裴七叔突然觉着压力好大,他跟红梅姐都不年轻了,有没有孩子得看天意。可看红梅姐这满面笃定的模样,裴七叔就把医理上的实话都咽了下去。

两人租好院子,吃食上裴七叔也完全体现了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本质,结果,三天就叫红梅姐收缴了财政大权,说裴七叔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还是得她瞧着些。

两人天气好时就出去逛有异域风情的新伊城,若是阴天,就在暖若三春的屋里说话谈笑,李红梅原还说十天半月就能回去,结果,新伊城就住了一个月,待从银楼取走裴七叔定做的六套首饰,余者绸缎锦纱茶叶等物置办齐全,裴七叔才带着李红梅往回赶。

白木香要不是中间收到过裴七叔托人带回的书信,都得以为她娘跟七叔在新伊城出事了。白木香感慨,“什么叫乐不思蜀,这就是啊!”

裴如玉笑,“夫妻都是如此。”

“我今天从城南回来,看到县里的军爷过来,还押着东西,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军中发了咱们县一车火炮,北疆不比关内,民风彪悍,县里防御的弓箭刀枪都要多备一些。”

“去年你跟知府衙门要,才发了些破刀烂枪的,到县时还得咱们自己修补。这火炮不会也是坏的吧?”

“这是军中直接拨下来的,已经抽查试过,都是好的。”

白木香想到什么,唇角一翘,“这陆侯也有意思,安排了几个老兵下来,对咱们县的兵器供给积极许多,可见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很照顾自己手下兵士。”

白木香能想到的事,裴如玉更是早早想到,这些送火炮过来的百户兵士便安排着住到了县衙里,院子与老兵的院子挨着。章百户是个细心人,看过兄弟们住的屋子,炭火给的足,每天烧的暖和,除了孙驿丞一人一间,其他兄弟都是两人一间屋,被褥不是从军中带来的旧物,听兄弟们说一来县里就发了新的,都是新棉花的厚被褥,还一人一张羊皮毯,听说夏天还会发一套薄的。衣服现在也换下军中旧衣,改穿月湾县统一的衙役服,每人每季里外两身新衣,就是浆洗,县里发浆洗票,一月免费浆洗两次,还有刮胡子剃脸票,每人每月刮两次胡子。

孙驿丞原也是军中百户,与章百户相识,只是,章百户是大将军身边近人,孙驿丞(百户)当年只是军中寻常百户。孙驿丞同章百户说,“我们都是与县中衙役一样,他们有什么,我们一样发。前些天又一人补发了一件羊皮大袄,晚上穿着都冒汗。”

章百户知道的内情多一些,闻言也放了心,笑着给孙驿丞斟酒,“如今听来,裴县尊是个厚道人。”

“很是厚道。原本冬衣衙役们早领过的,我们这一来,从里到外都是补发,每个人发了领物牌到铺子时领,个子高的就领大号,个子小的领小号。每月除了朝廷发的工钱,还有一两县衙补助。大将军照顾我们这些没用的人,给我们寻这个好去处,以后一辈子的饭碗也有了。”咕嘟嘟的热锅子的小火沸腾中,孙驿丞感叹着举杯,“章兄弟你回去,替我们跟大将军说,我们在这儿,一切都好。我们几个能给大将军当兵,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大将军也是记挂兄弟几个,借着送火炮的时机,让我过来看看兄弟们。兄弟们过得好,大将军便放心了。”章百户笑着与孙驿丞碰杯,叮的一声,仰头饮下一口烈酒,问,“要是有哪里不合适的,你也只管说,既是咱们安定军出去的,咱们就一辈子都是兄弟。”

“好兄弟!”

*

当天送完火炮,休息一夜,第二天章百户原要启程,结果,当晚一场鹅毛大雪,第二天雪有两尺深,且风雪未停,委实赶不得路,一行人便继续留在县衙等雪停。

章百户虽出身军旅,却是个细致人,早上起来跟弟兄们先清扫县衙的积雪,县衙分派有序,前头是拿着扫帚扫雪,后头是拿着铁锹铲雪的,整个县衙的雪扫过一遍,就见裴县尊一袭黑色玄狐大裘自内宅出来,对章百户微一颌首,“辛苦了。”

“您客气,我们也没旁的事。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裴县尊同汤巡检道,“这便去敲钟,召各街街长,每户出两个丁,出来扫雪铲冰。”吩咐刘牛,“在县衙前搭出大帐,煮粥煮茶煮肉汤,凡家里艰难的少吃食的,还有扫雪的,都过来喝一碗。”

裴县尊叫着余主簿,同章百户道,“你们都是骑马来的,与我一起去县里看看,昨天雪大,希望没有房屋倒塌。”

哪怕裴如玉大力发展县中商事,减免各类赋税,除了粮税,基本上小宗税都不收,只收大宗商税,县中仍是有颇是贫困的人家。

裴如玉先往城北去,城北基本都是地窝子,那边儿的百姓普遍家境寻常。果然,一行人到城北时,已经见到家家户户都在热腾腾的打扫屋顶,见到县尊大人纷纷扬声招呼,裴如玉问,“昨晚你们这边儿没事儿吧?”

有个妇人拄着扫帚说,“周硕家的地窝子塌了,没伤着人,就是可惜把家里的东西都埋上了。这会儿天寒地冻的,也刨不动,得等暖和再说了。”

裴如玉问,“他一家子安置在哪儿了?”

“在街长家里。”街长月湾县独有的名称,一条街选出最有声望的一户人家做街长,有什么事先叫街长集合,再往下做安排就好安排了。

裴如玉骑马过去,果然见周家的地窝子塌陷进去,积雪覆盖,塌陷的地方有个裹着旧皮袄的小小身子在努力的往外除雪,脑袋上没带帽子,热腾腾的往外冒着热气。底下衙役喊一声,“周小子,县尊大人来了!”

周硕猛的扭身回头,他站的那地方本是地窝塌陷的,一下子没站稳,就闹了个屁墩,好在积雪够厚。就见周硕忙从地窝子里爬出来,斯斯文文的抱着两只冻的红肿的手一揖,“见过县尊大人。”

裴如玉下马,摸摸他的头,问,“你娘,你弟弟妹妹们没事吧?”

“没事,昨夜我听到雪大,房顶吱吱呀呀的,连忙把我娘他们叫起来,刚一出屋,地窝子就塌了。旁的东西不要紧,我家猪还埋地下哪。”

周硕也就□□岁,个子不高,一脸张又冻又热,冻红中透着粉红,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能将话说的这样清楚。这小子却是命苦,家里娘是个病秧子,生了四个孩子,周硕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周家男人据说出门挣大钱,好几年都没见回来。留下这一屋子,病的病,小的小,可怎么过日子。周硕的二弟还得照顾更小的弟妹,平时就是周硕在街上帮人们跑个腿帮个忙,人们或是给他些吃食,或是给一两个铜板。县衙看他家委实困难,每年补助两百斤糙米,过年过节的,发些糖果肉食,也会给他家一份。

今秋周硕花十个大钱买了别人家不要的一头病母猪,那猪病的,基本上站都站不住,离阎王殿就差一口气。周硕抱回家就给养活了,如今周硕就是在刨他家的猪。

余主簿叹气,“别刨了,估计早砸死了。”

“不能。我家猪在炕洞子边儿上放柴的洞子里睡,只要炕没塌,猪就死不了,我听到它叫唤了。”

裴如玉吩咐衙役,“去一道把猪挖出来。”

衙役们拿着铁锹挖塌陷的地窝子,裴如玉招来周硕,与他道,“眼下你家地窝子塌了,你有打算没?”

周硕眉心紧皱,说,“待把我家猪刨出来,我想到城隍庙问一问道长,看能不能先寄居在庙里。”

“与其住庙里,不如先暂且住到孤独园去。严阿婆是个和气人,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暂住着,里头被褥炭火吃食都是全的,如何?”

周硕感激的望向裴如玉,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裴如玉让周硕看着刨他家的猪,带着剩余人往别的地方转转,告诉大家县里施粥的事,城北这边多是不富裕的人家,已经有人家商量着中午去县衙外吃粥了。一时,街长回来,组织各家出丁清扫街道。待整个县城走一圈,回县衙时只见县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大富裕的百姓们端着锅碗过来打粥,端回家做一家子的口粮。

章百户心说,这裴县尊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好官。

非但裴县尊官品不错,裴太太更是贤良淑德,章百户见一位女子亲自在施粥的帐子里招呼大家仔细排队,还时不时把些富户揪出来只给他们茶吃,肉汤也可喝一碗,粥却是没他们的份儿。粥要先仅着县里家境不好的,那些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着话。

裴县尊见见到帐子里的女子连忙飞身下马,几步跨至帐长,小心扶着妻子,“你怎么出来了?”

“我在家里也没事,出来瞧瞧。”

顺着裴如玉的力道,白木香跟着裴如玉出了帐子,章百户见裴县尊几乎把这女子护在怀里,就知应是裴县尊的太太。细看时,见裴太太一手扶着腰,小腹在厚实的裘衣下微微隆起,立刻大为感佩,想着县尊太太身怀六甲都出来帮着救济县中百姓,当真是个极贤惠的人。章百户忙过去见礼,裴如玉为妻子介绍,白木香笑道,“原来你就是章百户啊,这是跟我家老爷去城里巡视了吧。真是好心肠的小伙子,咱们北疆就是这样,冬天就怕下大雪,不愧是陆侯身边儿的人,就是心肠好。”接着白木香就提着清脆出黄莺如众的嗓子喊,“老刘老刘,中午给大家伙儿添几个热锅子,尤其章兄弟他们,请他们尝尝咱们月湾县有名的腊排骨热锅子。”

刘牛响亮的应一声。

章百户觉着,裴太太在雪沫四扬的阳光下的笑容特别温暖,并不似冰冷矜贵的裴县尊,即便再如何平易近人,关怀百姓,章百户都觉着与裴县尊是有一段距离的。裴太太却是让人感到亲切热情,像是自家姐姐一般。

章百户忙道,“您太客气了。”

“这是应当的。我一见小章你就觉着亲切,也不知为什么。”

当时白木香就想叫着章百户一道吃午饭再喝两盅什么的,章百户有手下兄弟要照顾,白木香有身孕,裴如玉不想她在雪地久站,此方劝着白木香内宅歇着去了。甭看白木香跟裴家女眷处不来,她打点关系也颇有一手,当天就让鞋铺给了两双羊毛靴,章百户手下的兵,一人一双羊毛靴的鞋票,让他们自己到鞋铺领靴子去,另外,一人一身羊皮厚袄,就是孙驿丞他们发的那个。真是穿上才知道有多暖和。另则吃食炭火,都格外关照。

待风雪消停,章百户准备回新伊城复命,结果,却闹出一场不愉快。章百户手下的兵,在街角撒了泡尿,立刻被街上巡查的卫生的大爷抓住,罚款一个大钱。

一个大钱倒是小事,主要是忒丢人。

这人就是不给,没听说过尿尿还要罚钱的,结果,就被这大爷拉扯到县衙。最后,这钱是章百户出的,一个大钱是小事,关键是,忒丢脸!

尤其裴县尊那铁面无私的一张冷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县里墙上有写,不许在公共场所大小解。”

章百户气地:这鸟县尊,什么东西!在新伊城老子们也是犄角旮旯爱往哪儿方便往哪儿方便!

章百户拍下一百两银子的银票,皮笑肉不笑的冷哼,“剩下的不用找,留着我兄弟以后来了方便!”

裴县尊淡定地,“剩下的可以让陆侯来方便。”

章百户咬牙:算你狠!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回来了

白木香觉着自己就是裴如玉的贤内助啊,裴如玉罚章百户钱的事, 白木香知道后特意跟章百户解释了一回。

“被他罚的多了, 有一回我娘在路上嗑瓜子, 一边嗑一边吐皮, 这是多么惬意多么寻常的事啊。叫那抓卫生的瞧见,还罚了一个大钱哪。”白木香说着倒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奶茶给章百户。

“白大姐你这样通情达理的性情,竟然嫁裴县尊,真可惜了的。”章百户并不托大, 半起身接了,只是言语神色中对裴如玉依旧无甚好感。

“我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也不能反悔呀。再说, 哎, 成亲那会儿姐家早落魄了,在老家跟我娘织布种地过活, 裴县尊可是刚出炉的状元郎,春风得意, 却是一点儿没嫌姐家境不好, 立刻履约娶姐过门。这当然是因为姐才能出众, 远胜世人, 可不论他还是他们家也都是守信义之人。如今这世道,多是两眼朝上看的,还能信守承诺的已是凤毛麟角。”白木香喝口奶茶,拿着铁钳翻烤炭盆铁丝网上的小芋头,“先时, 我也不喜欢他这讲究劲儿,觉着真是啰嗦,可你说,就这么个人。他就是穿粗布衣裳也得一丝不苟,我有时手上沾上洗不掉的染料,他能给亲自给我洗手。我说这也不能忒铁面无情了啊,连我娘都罚钱,可想想吧,咱们县就这么大,县里谁都认识谁,要是单不罚我娘,以后百姓们谁还信他。我娘还好,余主簿才叫被罚的惨,咱们县新开的糕饼铺子,余主簿就爱吃那里的千层榛子酥,那酥捏重些就悉悉索索的往下掉渣,余主簿特爱刚买了边走边吃,已经被罚上百大钱了。现在余主簿都是现成买了在糕饼店里吃。”

“他罚来的钱,也不用在别处,都用在了孤独园。我们县没人养的孩子,没子女不能自己过活的老人,都在孤独园里养着。他这人,毛病是多,可他就任月湾县县令以来,蠲除各项苛捐杂税,来我们县卖鸡卖鸭卖菜的百姓,都不收税。县里五天一次集市,集市摆摊子也只是按摊位大小收几个摊位钱,多不过十个大钱,少则一两个。你看县里街上开的食铺客舍,眼下生意淡了,春夏你过来,那真是人来客往的,春夏每月一百文到三百文的治安钱,像秋冬就不收了,旁的钱更是一文不取。”白木香有些感慨,“县衙里外债还有两三万,倒不是欠别人,都是欠他的。他刚一来,修城墙修大街开孤独园,都是自己垫的钱。”

“他这人就这样,讲究多,心眼儿却是好的。”

章百户坐着听白大姐絮叨着裴县尊种种爱民善举,心下暗道,白大姐还是只看到外在啊,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这姓裴的在帝城闹出多大的祸事,如今怕是拿钱买个好名儿罢了!

白木香似是看出章百户所想,微微一笑,夹个烤的喷香的小芋头给他,“这看人看事,一时是看不准的,不妨先存着这心,慢慢看。要是裴县尊是装出来的好人,能装一辈子,也是好的。”

“哪里,裴县尊既是一县之主,自当一视同仁,我明白的,大姐。”章百户觉着,他白大姐真才是个好人,在这儿跟他说半天,无非就是想缓和他与裴县尊的关系。

白木香笑了笑,给章百户添些奶茶,转而说起旁的话来。

白木香送了章百户两块料子,一块大红一块湖蓝,让他跟他媳妇一人一件做衣裳穿。章百户怪不好意思的,他,他现在还没媳妇哪。白木香一向热心,“我们县倒是有不少好闺女,小章你喜欢什么样的跟大姐说,等大姐瞧瞧哪个合适,以后说给你。”

章百户脸带羞红的走了。

难为白木香如此在中间给两人说和,两人对彼此的看法却是顽固如昨,章百户想的仍是:可惜我白大姐这样的人才,所嫁非人哪!

裴县尊则想的是:还不快滚,不过仗着陆家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混账!

章百户与裴县尊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带着巨大的排他性,乍一相遇,立刻噼哩啪啦火星四溅,眼瞅就有星火燎原之势。裴县尊目光冷硬,章百户先错开视线,对着白大姐一拱手,白大姐笑的灿烂,“一路平安,以后常来啊小章。”

“大姐保重!”

章百户再一拱手,马蹄腾起,带着一帮兄弟疾驰而去。

*

薄若蝉翼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它那样的轻薄,几乎屋中流动的空气都会引起它细微的震颤。金匠的浸湿的鬓发间缓缓滚下一滴汗珠,喉咙里几乎紧张的难以呼吸,心脏砰砰而跳。但,用精细银镊夹住金箔的那只手稳如泰山,轻巧准确的将金箔贴在了描绘好的布料上。

白木香把银镊递给金匠,小雀给她轻轻捶着腰,“很简单,主要是描花样子,上粘胶时要小心,粘胶不要上多,上多挤压出了格,最后抖落时,花形就不对了。少了金箔粘不牢,花纹同样会变形。”

金匠哆嗦着接过镊子,顶着满头热汗,使劲儿的吞了口唾液,重重点头,“记住了。”

月湾县是个小地方,以往金匠的主业是种田,间或给乡人打根铜簪子之类,现在月湾县富庶起来,他的活计也多了,家里婆娘就不让他再下田,收拾出个小门面,开起金银铺,给乡里人打首饰。白木香想到她娘和七叔定亲成亲都得做喜服。寻常乡下人成亲,也要喜服上绣些鸳鸯牡丹的花样,她娘跟七叔乐不思蜀的往新伊一去不回头,白木香就提前替两人张罗了,绣花是来不及了,整个月湾县,绣花最好的就是窈窈,可绣花是个慢工活,不是一朝一夕能绣好的,白木香索性用贴金洒金来做,更显华丽富贵。

结果,金匠的手艺传到他这代,祖上的功夫丢的七七八八,就是打金箔也是白木香指点着他打出来的,贴金都要现学。白木香在身孕身法笨重,弯腰站一会儿就觉腰酸,索性把这手艺教给他,让金匠学着做。

白木香说完要注意的事,就听外头一阵脑步响,她隔窗望去,见小财跑进来,两眼笑弯喜盈盈的回禀,“奶奶,咱们太太和七老爷回来了!”

白木香连忙回家看她娘。

尚未近院门就听到她娘由远及近的爽快笑声,待白木香进屋一瞧,险给屋内这明艳爽朗、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小妇人惊着,这,这,这还是她娘么。

未待白木香回神,就被她明艳万端的娘一把捞在怀里,摸脖子摸脸一通稀罕,“我可是见着我闺女了,你说把娘想的哟!还行,没见瘦,比我们去新伊前还圆润了些,我家外孙还好?过来,我给你跟外孙带好东西了!”

裴七叔笑眯眯的捧着茶碗坐在一畔,悠然的欣赏着这一室的烟火喧嚣。

白木香见她娘铺了半炕的包袱匣子,连小炕桌儿都摆的满满当当,直咂舌,“我的娘诶,你买多少东西啊!”

“都是给你们买的,我没买多少。”

白木香才不信她娘这话,她娘已经解开两个蓝皮包袱,一个里头是各种红色衣料,大红、水红、樱红、桃红、粉红等鲜嫩活泼适合白木香这个年纪穿,另一个包袱里则是湖蓝、水蓝、石青、玉青等适合年轻男子的料子,定是给裴如玉的。然后,李红梅抱出个黄铜包边的红木匣,打开匣子外的铜锁扣,掀开匣盖,是一匣子的金玉宝石首饰,白木香瞪大眼睛,“这太贵重了吧?”

“我也这么说,可你七叔非要给你打。”李红梅脸上的笑就没停下过,拿起一只金扇攒花流苏步摇,小金扇是镂空的,上面的攒花是用的红色宝石,金线流苏的坠脚也是一颗颗打磨的黄豆大小的红宝石,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华光。李红梅道,“这头面是一整套,还有插簪、斜梳、钗、耳坠、手镯,都是你七叔给你打的。”

“这几支玉簪金簪都是给如玉的,男人的簪形都简单,可这花样都是你七叔亲自画出来,让金匠玉匠照着他画的花样打的。还有你这首饰,不是娘吹牛,拿到新伊城也没第二份。”李红梅掩唇笑望七叔一眼,七叔笑着温声说,“你也太夸大了。”

“不是夸大,本来就是啊。”李红梅把一匣子首饰都递给闺女,“拿去戴吧。”

白木香抱着沉甸甸的首饰匣跟七叔道谢,“谢谢七叔。”

裴七叔笑着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见外。

李红梅还给外孙买了一箱子玩具回来,白木香瞧着一屋子的东西,想着七叔倒比她想像的更加身家丰厚。裴如玉听说七叔回来,他县里事务不忙,也到内宅说话。晚上一家子在岳母屋里团团围坐炕上吃热锅子,李红梅说起在新伊城住的客栈小院,地暖多么的暖和干净,饭菜如何精致可口,新伊城许多新鲜没见过的房屋样式,还有许多没吃过的吃食。

李红梅比划着说,“还吃到了驼峰蹄掌,鲜香至极,入口即化。”

白木香想到驼峰就瞪裴如玉,要不是因裴如玉糊弄她,去年她也就吃到驼峰了。裴如玉含笑给媳妇夹筷子涮小青菜,“等明年我也带你去新伊城吃烤驼峰。”

白木香转而说她娘,“怪道娘你跟七叔这一去就不回来了,要不是有七叔托人托回的书信,我得让裴如玉去新伊找你们去,别丢了。”

“我们又不比你们年轻,快马去快马回的,我们路上走的慢,五六天才到新伊城。到了新伊城安置下来,也要看天气,天气好,我们就出去走一走,买些东西,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屋里不出去。除了置衣料首饰各类小东西,你七叔还买了许多药材。”李红梅笑,“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冬天本就没旁的事,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

裴如玉道,“就是七叔你药铺的去寒的丸药快卖完了,得制一些新的。”

裴七叔颌首,“嗯,明天我就去药堂。”

“我也去布铺瞧瞧,应该没什么事吧?”红梅姐这才想起她其实还兼着布铺掌柜的身份啊。白木香笑,“这些天都是窈窈到布铺守摊子,倒是做出两单大生意,提成我就算给窈窈了。”

“嗯,给窈窈吧,这也是应当的。”红梅姐现在掌管七叔的财政大权,也就不把那些小提成放在眼里了。

吃过一顿热腾腾的晚饭,毕竟七叔红梅姐远道回家,大家说会儿话便早些歇了。

白木香洗漱后坐炕上抚着肚子说,“七叔平时也瞧不出用度奢侈来,还挺有身家的。”

“看你说的,七叔与父亲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只是七叔那支人丁不旺,当初分家时是平分的。七叔这些年虽懒于仕途,也并非不理俗务,祖上的家业七叔打理的极好,在帝都也有不错的生意,他平时饮□□致,也只是舒适便好。对族中贫困子弟多有照顾,每年都会往庙里捐些银米,让庙里帮着施舍出去。”裴如玉道,“七叔的为人,但凡认识他的,都是有口皆碑。”

白木香说,“你家规矩多,七叔跟我娘成亲这事,要不要写信回去说一声。”

“这不用咱们操心,七叔自己就写信回去了。再说,七叔肯成亲,祖父、父亲他们估计就很高兴了,旁枝末节没人在意。”裴如玉是真心为七叔高兴,白木香幽幽的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怎么了?”裴如玉问,“可是担心岳母?”

“不是。”白木香“哎”了一声,侧了侧身子,有些感慨,“你不晓得,我爹去的突然,他一死,留下一溜儿的青砖大瓦房,我家没儿子,我二叔就跟得了红眼儿斗鸡病似的,死活要把他家小儿子过继给我爹,就是图谋我家的大瓦房。七叔身家丰厚,他若无嗣,以后定也是过继的。你们却是真心为七叔考虑。”

裴如玉失笑,“你以为族里没这样的事,只是都是些无干紧要的人做白日梦罢了。只有无能贪鄙之人才会有些邪念,男子汉大丈夫,尤其咱家这样的家族,族中子弟读族学一分钱都不用花,但有贫困的,族里也有照顾,较之外头寻常百姓强之百倍,若这样都不能支撑门户,只知寻些斜门歪道,这样的人早晚都是祸害。需知,钱财易得,可亲人朋友是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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