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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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二说:“哥哥别怕,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已,我去拦住他,你把这小娘子捆了!”

樊增的声音却带着恐惧:“快走。”朱二没反应,他又大吼了一声:“我叫你别管了,赶紧走!”

朱二吓了一跳,樊增已经把麻绳一丢转身跑了,他也连忙丢下我跟着飞奔而去。

邵东亭,这么可怕吗?

风灯到了我跟前,头顶上的雨也停了,一把伞为我挡住了风雨。

我满头满脸都是泥水,费力仰起脖子才勉强看到他的脸。

不是邵东亭。

怎么会是他……虞重锐。

难怪樊增一看到他就跑了。

我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再遇到虞重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隐忍许久的泪水好像变得更难忍住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把桐油雨伞往我身上偏了偏。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向我伸出手,想拉我起来,我没有回应。我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看了许久。

他挑挑眉,把手缩回去,也蹲在地上看着我。

他见过樊增,还跟他打过架,心里肯定在笑我识人不清,被一个家奴玩弄于鼓掌、逼到这步田地,是个没用的大傻子。每次遇到他我都在丢脸,要笑就让他笑去好了。

他笑我,我却哭了。

因为他除了一声不吭蹲在那儿看我的笑话,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男女主分别8章之后再次同框。

第14章

我坐虞重锐的车回了洛阳。

从安喜门入城,往南经过上林坊时,他问我:“要不要……”

“不要!”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家——彭国公府就在上林坊,但我不想回去。

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之后没有再说话。

城内已经入夜宵禁,不过他有三品大员的特权,遇到几次巡防守卫都恭敬地放他过去了。车马过了上林坊、洛水桥,从南市东侧一路往南,直到看见南城的城墙时才拐入里坊。

他住在集贤坊,隔着一两座里坊就是东南城墙。皇城在西北角,所以洛阳有西富北贵的说法,洛水以北是权贵们的专属之地,越往东南则越多贫苦人聚集。

上次我尾随他走的路确实是去往他家,他居然住在这么偏的地方。

樊增和纭香说得没错,我真的跟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回家了,那人还是祖父口中心怀叵测、不择手段的竖子鼠辈。

虞重锐的家也很小,前后只有三进,比我在国公府的院子大不了多少,庭院房舍更是清贫简陋,黑瓦灰墙,完全不像一个尚书家该有的样子。

祖父说他网罗的那帮人贪赃枉法、唯利是图,专拣户部、工部这样不算显贵但油水丰厚的衙门。虞重锐身为他们之中的翘楚领袖,更是屡屡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数落他的罪责足够凌迟一百遍。

如果他真的贪了那么多,都贪到哪里去了呢?

他家的仆从还没有伺候我的人多,进门后我统共就见到兼管养马护院的车夫、一个与其说守门不如说打瞌睡的白发老仆和一个正在扫地浇花的厨娘。

“没想到我家这么穷,是吗?”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眼光。我不擅说谎,在他面前尤其如此,所以我就抿着嘴不吭声。

虞重锐笑笑说:“这院子是刚到京城时租赁的,升官升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换。”

我忽然理解了祖父为什么总把青砖地当作他的脸,用茶盏、镇纸、笔架以及一切手边能拿到的重物猛砸。

那三名仆人都忙得很,没空搭理我,所以我什么都没看到。能在一个院子里同时遇上四个举止寻常没有歪念的人,对此刻的我来说,这个清寒小院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走到后院门口,迎上来一位风姿绰约、粉面绿鬓、浓妆艳抹的丽人。我心里一咯噔:虞重锐他竟然有老婆了?!

不对,昨日姑姑还请他来赴宴,说明他尚未娶妻成婚。

那就是他的妾侍?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他跟宋公子一样轻浮孟浪,还没娶妻就先纳妾。

那丽人眉目灵动,第一眼没有落在虞重锐身上,而是先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我看见她朝天翻了个白眼,鼻孔里冷哼道:「哪来的狐媚小妖精,跟我的少爷贴这么近!身上还披着少爷的衣服!」

我的衣裳全淋湿了,虞重锐就把他的披风给了我。

须臾她又换了一副妖娆妩媚、脉脉含情的面孔,对虞重锐柔声道:“少爷这么晚才回来,用过饭没有?”

原来她不是妾,不过也差不多,宠婢或者通房丫头之类的;这院子也不是我以为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里头的人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真叫人失望!

虞重锐转头看了看我,吩咐丽人:“去弄两样清粥小菜来吧。”

我又看见她咬牙恨声咆哮:「什么!清粥小菜!少爷从不喝粥的!难道是专门给这小妖精吃!」但面上她又装作好像刚注意到我的样子,怯怯地问:“这位是……”

虞重锐大约在想如何介绍我的身份,我抢先道:“我叫齐瑶,我是……你家少爷捡回来的!”

虞重锐对我说:“这是凤鸢,家里杂务都归她掌管,凡事你跟她说就行。”

看吧,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寻常丫鬟。

我盯着凤鸢,她也盯着我,心中向我点了点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捡回来的丫头得意个什么劲儿,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安排你到厨房烧火去!」

不一会儿凤鸢就麻利地从厨下端过来两碗粥和四碟小菜。虞重锐陪我一同入座,但把那两碗都推到我面前:“慢慢吃。”

他这么做就太替我招人恨了,凤鸢看我的眼光怕不是要把我毒出一个洞来。我捧着粥碗,想起在樊增家的遭遇,心中犹疑:凤鸢猜到虞重锐是专门给我点的粥,不会在里头偷偷加了料吧?

凤鸢气得直绞手帕:「看什么看,怕我害你不成?对,我放耗子药了,一碗粥里半碗药,吃完叫你七窍流血肠穿肚烂,死得很难看!」

她这么想我反倒放心了,因为我见过毒死的老鼠,耗子药是不会让人七窍流血肠穿肚烂的。再说一碗粥里放半碗药那还怎么吃?

我故意吃得有滋有味,气死她。

一整天没吃东西,我是真的饿极了,两碗粥片刻就被我喝得精光。

凤鸢又在心里埋汰我:「女孩儿家家,吃起饭来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似的!少爷才不会喜欢这种姑娘!」

反正我在虞重锐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形象可言,她这么想,我就把碟子里剩的一点小咸菜也扫荡光了。

等我吃完放下筷子,虞重锐说:“凤鸢,你带……齐瑶下去沐浴洗漱,给她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上。”

凤鸢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两个人都没动。

厨娘扫完了院子,进来收拾碗筷。她各瞄了一眼凤鸢和我,一边慢腾腾地收碗一边幸灾乐祸:「哎哟,凤鸢来了个对手,两个抢一个,要有好戏看嘞!可别打起来吧?」

我早该明白,哪有什么世外桃源,每个人都是面上谦卑有礼,实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念头。

而且我才不会跟凤鸢抢虞重锐。

这么想着,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从遇到他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他从未离开过我的视野,我还是从他身上什么都没看出来。

为什么唯独他和别人不一样呢?

凤鸢忽然上来拉了我一把:“走,带你去洗澡。”她拉着我走得飞快,一边回过头来瞪我:「再用那种眼神看少爷,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少爷是你能肖想的吗?」

我眼神怎么了?再说我哪有肖想你家少爷!

我又不能跟她争辩,只好平白吃了这冤枉。她自己倾慕虞重锐,就觉得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敌,也不看看他什么德……

其实,仔细想想,虞重锐好像也没那么多缺点。以往我听说他的劣迹,都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但我现在知道那些都做不得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我今天遇到的人里,只有他不是坏人。

离开虞重锐的视线,凤鸢就不再装模作样了,把我带到沐浴的净房里,指给我冷热水和胰子等物,拉长了脸问:“要我帮忙吗?”

当然不用,我怕她忍不住把我按在浴桶淹死。

凤鸢拿来一套换洗衣裳放在屏风外头。她给我的衣裳可真丑,上襦艳红,裙子翠绿,腰间配一根土黄色的腰带,尺寸能塞下两个我,都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

出去一见凤鸢,她就直皱眉头,心里叨咕:「真是个妖精!散着头发勾栏做派是想勾引谁?」

散发是因为刚洗完头发还没干好吗?再说你都让我穿成这样了我还能勾引谁?你穿这身衣服去勾引一个试试?

我只好用发簪把湿发挽起来。

凤鸢还不满意:「就不该让你洗干净,这张脸最好用泥灰糊起来,别让少爷看见!」

只见她提起一只脚,手在脚底胡乱摸了两把,把那鞋底的黑泥都抹在我脸上。

我……

算了,起码她没像岚月那样想把我的脸划花。

凤鸢把我带回前厅,虞重锐正在喝茶。他倒是稳如泰山镇定得很,没有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及时忍住吞下去了,还饶有兴味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这身打扮,倒是有些神似集市上用麻绳倒吊起来的萝卜。”

我看不到虞重锐心里的恶念,是不是因为他表里如一,明面上已经够毒了?

凤鸢拿手帕捂住嘴做作地笑了一声,问虞重锐:“今晚齐瑶姑娘安置在哪里呢?前院倒是有两间空着的客房,但素来都是招待男客;家里还未接待过女宾,后院一时腾不出空房来。”

虞重锐想了想,问我:“要不你先和凤鸢住一起,她的屋子比其他的要好一些,两人作伴也不害怕。”

跟她住一起我才害怕!半夜她把我拉出去埋了我都没地儿喊冤!

其实让我一个人睡我也害怕,而且虞重锐都说了,后宅是凤鸢做主,她想害我睡哪间都没区别。

“我不要跟她睡,”我站得离凤鸢远一点,“她想拿鞋底涂我的脸。”

凤鸢张大了嘴,像吞了一颗咽不下去的鸡蛋。

现在这个院子,乃至整个洛阳、全天底下,只有一处地方对我来说是放心安全的。

“我要跟你睡。”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架空胡扯,会有一些瞎编的现代元素,比如男女主有专门的浴室还天天洗澡。

开启疯狂撒糖模式!

第15章

凤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哪!居然还有比我更不要脸的女人!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我也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虞重锐就比她淡定得多,他忍着笑耐心地跟我解释:“男女有别,你不能跟我睡一起。”

我当然知道男女有别,我又不是小孩子,但男女有别哪有性命安危重要。

“我就在你房间里打个地铺,或者在桌子上趴一宿都可以,反正……”我看着他说,“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虞重锐收敛起笑意,思索片刻,居然同意了:“好。”

凤鸢在一旁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什么?!少爷竟然答应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鬼才信你会打地铺!我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得逞,这小妖精来第一天少爷就把她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拉根面条上吊算了!」

咦,她跟虞重锐还没有……那什么吗?

其实仔细想想,凤鸢也没有那么坏,虽然恶劣心思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但都是说说而已,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拿鞋底灰涂我的脸,和之前那些恶人不可同日而语。

我看她脸上绷着娇柔妩媚的微笑,其实心里想的是抱住虞重锐的腿撒泼打滚,不禁觉得还有点好笑。

虞重锐的卧房在院子最后一进西侧,进去右手边先是一方坐榻,背后隔一扇门与书斋相通,往左隔着屏风才是就寝起居之处。我看那坐榻有七八尺长,我睡绰绰有余,可不比打地铺趴桌上强多了。

正要开口把这宝地占下来,虞重锐先指了指屏风后卧榻道:“你睡那边。”

让我睡他床上?

“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又笑话我。我松开抓住前襟的手,望着他道:“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心里没有坏念头。”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走到屋子内侧,取出火折来把四处的蜡烛灯笼都点亮。屋内顿时被明亮柔黄的烛光笼罩,没有阴影暗处。

他竟然知道我心里还在害怕,睡觉也要亮着灯。

虞重锐,我越来越发现他好像和我以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一床薄被和枕头捧到坐榻上,炕桌移到角落。“你睡里头,我睡门口。”

他的身量睡这坐榻就太拥挤了,而且是我硬凑过来要跟他睡一屋,怎么能鸠占鹊巢,反把主人挤走。

“不用不用,我个头矮,我睡这边就行。”我摆摆手说,“再说他们都以为我是你捡回来的丫头,哪有丫头睡床主人睡门口的道理?”

他坐在榻边,倾身向前:“这是打算赖上我了的意思?”

被他识穿了,我就不吭声,低头抠腰上麻绳色的腰带结。

“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继续抠腰带:“家里……有人要害我。”

“是跟贵妃的案子有关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今日我遭遇的那些可怕的人,除了大理寺卿,其他其实早就暗藏了祸心歪念,与姑姑遇害并无关联,但这一切恰恰都在她被刺的第二天一齐爆发出来。尤其是我突然能看到别人心里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虞重锐沉默了一会儿,说:“遇到你之前我经过澜园,大理寺的人说你畏罪潜逃,若找不着明日就满城贴海捕文书通缉。”

“不是我!”我急忙争辩,“不是我害的姑姑!”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他温言安抚道,“你这位姑姑于你……胜若亲母。”

胜若亲母的姑姑,我不但不知道是谁害的她,连守在她灵前尽孝都做不到。姑姑若在天有灵,她知道我现在如此落魄无家可归,还被冤枉作杀害她的嫌犯么?

虞重锐坐在榻边,我抬起头将将好与他平视。我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我相信他是因为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对我不利的念头,他相信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错开与我对视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向榻后的书斋:“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休息吧,明日起来再商量你的去留。”

书斋和卧榻就离得远了,中间还有门相隔。我连忙跟上去:“你、你别走。”

他一手扶着书斋门回过头来:“我就在隔壁。”

“那我、我也去。”怕他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他低头看了看被我牢牢攥在手里的衣袖,无奈道:“我把文书拿到这边来看,可否?”

我乖乖地松了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进书斋,取了笔墨和案牍,再寸步不离地跟回卧房。书案上积累的案卷有些多,我主动跑过去说:“我帮你拿。”

那些东西可真沉,外头都套了硬壳封皮,大约是户部的公文。我故意问他:“凤鸢不在书房里伺候笔墨吗?”

虞重锐把拿过来的东西堆在炕桌上,尺余宽的小桌立刻堆满了,还有一些只能放在榻上。“她识字不多,案头上的事做不来。”

“那你需不需要一个书童?”我念过书,我做得来。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这些小事我自己做惯了,不需要。”

他还是不肯收留我。

我是他政敌的孙女,又卷进了震惊朝野的重大命案里,我对他来说就是个烫手的麻烦。他从樊增手里救下我、把我安然带回洛阳已经仁至义尽,完全没有必要再管我。

我全然没有困意,坐在他对面屏风旁的扶手椅上。那椅子是按他的身量做的,进深很长,我把腿缩上去才能贴到后面的靠背。椅子两边都有扶手,我抱住膝盖,这样的三面围绕让我觉得安全。

虞重锐自顾做他的事,低着头问:“怎么还不去睡?”

我问他:“明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手里握着一卷公文,沉默不语。

“是把我送回彭国公府,还是交给大理寺发落?”

他放下手里的案卷,对我说:“贺相会为你做主的。”

我看着他身边炕桌上小山似的案牍,那里囊括了全国各地送到户部来的邸报奏疏,千千万万的生民计命。

“虞重锐,”我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我心里这么想,嘴上便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世百态?”

他没有谦虚:“比一般人多一些。”

“那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洗女’?”

他凝眉想了想,说:“我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那里再往南去的吉州、虔州等地,山穷水恶、民生困苦,重男轻女更甚别处。吉州的户籍上,每年新增的男丁比女子多出半数不止。”

以前若听说这样的轶事,我定会天真地问:“他们是有什么只生儿子的办法吗?”

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们把女孩儿都杀死了。”

虞重锐看了看我。他大概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我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嘴里说出来。

“洗女比这更加残忍无道,只在少数极度愚昧闭塞的家族中施行。那些人死守祖业,认为女儿无用,只会浪费财力物力,带走父家气运兴旺别家,损己而利人,生下女儿便全都溺死,因此叫作‘洗女’。有此恶行的家族,往往一族几十口男丁,女儿却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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