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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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被他怒目而视却不惊慌诧异,反而惊喜地盯着我道:“你你你……你是不是看见了……”

虞重锐转头对门口的凤鸢道:“你先下去,把门关上,我有要事与邓大夫相商,没我吩咐不必来伺候。”

凤鸢狐疑又不忿地照他所说掩门退下。

他又转回去审视那位邓大夫,容色冷峻。

邓大夫往后退了一步:“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灭口啊?你写信叫我来不就为了这事吗?我还特地赶回南疆把婆婆请过来,日夜兼程觉都没好好睡,看我这黑眼圈!”

正在打盹的阿婆听见动静,睁开眼问:“小射子,你叫我?”她说话口音有些重,我听不出来是哪里人。

邓大夫应道:“婆婆,没事儿,您先歇着。”

阿婆继续眯眼打盹。

邓大夫笑嘻嘻地把虞重锐拨开:“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我比你看得紧。”

他对着我长身一揖:“在下邓磬,字子射,江湖散人一名,初次得见真容,心情过于激动,多有失礼冒犯,请姑娘海涵。”

这个人说话怪里怪气不知所谓,还想拿刀子剖我,我不想跟他打交道。

我戒备地盯着他,飞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袖管,以防他再掏出刀子来戳我一刀。

“噢,你是看到我……”邓大夫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连忙摆手解释,“别误会,我不是真的想解剖你,我就是职业病发作,心里想想而已,心里想不代表真的会这么干……别怕别怕,我尽量不想就是了。”

他在心里闭上眼,默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念两句又忍不住从袖子里拔出刀,再念经把刀收回去……

说实话,他这副反复拔来拔去纠结挣扎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样子,比直接捅人刀子还要诡异。

我抓紧虞重锐的衣袖,半边身子紧挨着他的胳膊,起码这样别人就不能拿刀子捅我心口了。

虞重锐忽然往边上让了一步,避开我的接触,袖子也从我手里抽了出去。

他偏过头没有看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沅州旧友邓大夫,你的疑症他或许会有办法。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我现在更在意的不是邓大夫,而是他刚才那个动作,是甩开我撇清的意思吗?我闷不作声望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邓大夫也不拔刀不念经了,眼睛在我俩身上绕来绕去:「这姑娘不是能看见别人心里想啥吗,干嘛这一副委屈巴巴小媳妇的表情?难道她看不出来,小鱼鱼这是胳膊碰到人家姑娘的胸,害羞了嘛嘿嘿嘿!」

啊……是这个原因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前胸,刚才……好像是贴得有点紧……

邓大夫瞪圆了眼:「你往哪儿看啊,还脸红了!大家都是男人嘛,想想姑娘的胸怎么了,我想你就能看见,小鱼鱼想你就看不见吗?我不信他都碰到了,脑子里一点歪念头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就更红了。

邓大夫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心念杂秽,真的很难控制自己脑子里想什么,无伤大雅的你就在心里随便笑笑,当没看见好吧?”他在心中又接着想:「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被别人知道,还是有点尴尬啊……这姑娘跟小鱼鱼在一块儿这么久,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吧?男人嘛,谁脑子里还没有点色色的渣滓废料呢,尤其是天天对着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看了一眼虞重锐,他还真没有。

不过这么一来,我好像没有那么怕这位邓大夫了。

我对他客气地行礼:“有劳邓大夫不远千里来为我诊病。”

“一想到什么龌龊心思都瞒不过你,就觉得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地端着特别虚伪尴尬哈,还不如大家都坦诚一点,呵呵……”邓大夫挠挠头,“大夫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我呢治死过很多人,也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实在不会治巫术迷信什么的也都搞一搞,应该划分到江湖骗子那一类。你就别这么客气叫我‘大夫’了,咱俩也算同龄人,你直接叫我‘子射’吧,或者‘邓大哥’也可以!”

他在心里碎碎念:「千万别想以前干过的坏事儿,想点儿好的想点儿好的……」

虞重锐忽然插嘴说:“你跟她算什么同龄人。”

邓子射白他一眼:“对,我跟她不同龄,跟你才是同龄人,她应该叫我们‘叔叔’。”他转向我笑嘻嘻地说:“别看我脸嫩显小,其实我比小鱼鱼还大一岁呢。闺女,以后你就叫我‘邓大叔’,叫他‘虞大叔’。”

你看起来并没有比虞重锐年轻啊……

他一边在心中呛声腹诽:「我邓子射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我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你的人我能对她干啥?你还噎我,看我不反过来把你噎死!」

我瞥了一眼虞重锐,小声说:“我父亲若在世,年已四十有三,我还是叫‘邓大哥’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邓子射(yì),3号逗比助攻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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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虞重锐咳了一声:“先看诊吧。”

“对对对, 看诊看诊。”邓子射终于想起正经事, 把我让到窗边椅子上坐下, 打开随身带来的医箱。

对面旅途疲惫正在打盹的阿婆听到动静也醒了, 忽然睁开双目盯着我看。

邓子射看诊的方式与其他大夫不同,上来并不先切脉, 也不问我症候。他那个箱子里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来先拿了一个凹面的小镜子, 拨开我的眼睛往里照。那镜子能聚光, 晃得我眼花。

接着他又拿出两只锥形的纸筒, 小的蒙着一层皮,像个小鼓,大的是空的, 张如喇叭, 二者中间以细银丝相连。他把带鼓面的伸到我面前,忽又缩回去,转头问虞重锐:“我要用这个听病人的胸腔心跳, 不能隔着衣服那种, 要不你来?”

虞重锐转开脸:“行医施救触碰病患躯体在所难免, 身为医者还有这种藩篱成见?”

“我是没有成见, 不是怕你有成见吗……”邓子射咕哝道,举着小鼓在我胸前比了比,把鼓递给我,“算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贴在心口,听我指令移动。”

他侧过身去,把大的那只喇叭扣在自己耳朵上。我依言解开衣襟,将小鼓伸进去贴在心口处,发现虞重锐也转过身去背对我。

他不是都看过了,还需要非礼勿视吗……

邓子射听得专注,一边吩咐我:“往左半寸,回来往右一寸,往上七分,不对太多了,再往下一分……停住别动别动!”

他忽然眼睛一亮,心中雀跃欢呼:「就是这个!我听到了!它在伸缩……有生之年我居然能遇到活的!天哪好想剖开看看!——忍住忍住,别老想什么大剖活人,被小姑娘看见又要吓坏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东西活的伸缩?

邓子射激动地听了半天,虞重锐背对着我们催促道:“好了没有?”他才依依不舍地把小鼓收起来。

“基本可以肯定是我猜的没错了。”邓子射打开医箱,把小镜子和小鼓放回去,改取出一个白瓷小皿和一卷皮包出来,皮包打开是一排各式各样锋利的小刀、尖针、弯钩、剪刀、镊子之类,他拿起其中一把筷子粗的斜口小尖刀,“还要再取一点血样确认一下。”

虞重锐制止道:“她不能有外伤,会血流不止。”

“别担心,我的止血药很好使,就在手指尖上取一点,伤口很小保证止住。”他用药水把小刀和我的左手无名指都擦过一遍,刀尖在指腹上利落地划了一道小口子。

十指连心,我别开脸没看都疼得“嘶”了一声,抬头就见虞重锐的眼角也跟着跳了一下,马上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

原来他看着神色淡然平静,其实也会有这么可爱生动的细微表情。我心头暖暖的,又有点欢喜,望着他说:“没事,不疼的。”

邓子射低着头咕哝:「造的什么孽,看个病还要给我塞狗粮……不疼是吧?那我就再用点力挤了!」

我真的不觉得疼了,直到邓子射把一块带药的纱布裹在我手指上,说:“捏紧了按一会儿。”

我低头一看,小皿里被他挤了薄薄一层血,透出底下的白瓷,那血色便显得更浅更艳了,隐隐还有些泛金。

邓子射举着小皿走到阿婆身边:“婆婆您看,这个颜色对不对?”

那位阿婆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毛的,此时终于转开视线。她看了一眼小皿便说:“色如半日金莲,金光浮面,确实没错。我虽未见过这种血,但半日金莲我是见过的,橙红带金,是这个颜色。”

她的藏蓝褂子衣袖很窄,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细的竹筒,拔出一头塞子,小心地将竹筒中一些黑芝麻似的东西倒进小皿里。

我捏着手指凑上去看,那哪是什么黑芝麻,而是许多只有芝麻大小的漆黑小虫,掉进小皿的血泊里便疯狂扭动,渐渐地不动了,被血包裹吞噬,最后竟融化殆尽,连那黑色也不见了,只剩血泊表面上一层金光愈发炫目。

“不愧是蛊中之王,”邓子射啧啧叹道,“毒性足以将寻常蛊虫溶化吞噬。”

我不知道什么是蛊中之王,我只听得后半句:“我的血也有毒吗?毒性很强?会不会伤人?”那我中箭时虞重锐吸了我伤口毒血,他会不会有事啊?

邓子射回答:“蛊虫互噬,霸道者活。其毒素专针对同类,以防宿主再被其他蛊虫寄生,对人倒是没有什么影响,否则宿主岂不也要被毒死?”

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被毒蛊寄生的宿主,就是我?我既不是生病,也不是寻常中毒?

我只听过蛔虫绦虫寄于人和牲畜体内为生,至于蛊毒奇豸,那都是志怪传奇里才有的传说,我以为就跟仙人腾云驾雾、侠盗飞檐走壁、狐妖化身美人一样,是家们遐想编构出来的。

“此蛊名‘墨金’,又被称为‘知心’,盖因其色黑而泛金光,能感人心生恶念歹意之氛氲,化虚为形,洞察人心,取‘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之意。此虫入体后,便沿血脉溯游而上,寄生于心脏附近血脉最旺盛之处,吸食宿主心血为生。但人的血管最粗处不过手指粗细,血流日夜奔涌不断,若中有异物,便容易凝聚阻塞,突发惊厥、心跳骤停等症,凶险难救,中风便是此因所致。为了让宿主不要太容易死,此蛊之毒还有使血液稀释、难以凝结之效,这便是你两种相悖之症状的由来。”

邓子射稍稍停顿,接着说:“‘墨金’之效奇特,但极难培养存活,只能生于特殊的活人血脉之中,一旦宿主身故或离开人体,不消片刻便会僵死。即便是在南疆也失传已久,婆婆养了一辈子蛊虫,也仅是听前辈传闻,从未见过。”

阿婆应道:“一辈子能见一次,老婆子也算不枉此生。”她把装虫子的竹筒扣紧,收回袖子里。

我听得有点懵,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只能看向虞重锐。

他在一旁皱眉沉思了片刻,问邓子射:“不能想办法把蛊虫驱除灭杀吗?”

“如果能灭除,那就不叫蛊,只是一般的寄生虫了。”邓子射道,“‘墨金’尤为厉害,贴近心脉要害之处,既不为外物所诱,也不能动刀取出,除非宿主身死,否则是没办法弄出来的。”

也就是说,我一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寄生蛊了。

虞重锐接着问:“对宿主还有何不利之处?会影响寿命吗?”

“不利之处就是你们已经知道的,症如心疾、出血难凝。被寄生吸食心血,身子肯定会虚弱一些,寿命么……或许也会比常人短一点。”

“短一点是多短?”

邓子射支支吾吾道:“好好将养着,不出意外,大约……能活到四十多岁吧。”

虞重锐的脸色沉了下去,不说话了。

我还以为他会说活不过三年五载,一听能活四十多岁,反而松了口气。

我拽了拽虞重锐的袖子,安慰他道:“四十不算短了,你看就连那太庙里的诸位都没能活到这个岁数。”

我这话可没胡说。本朝有个奇特的怪现象,历代皇帝寿数都不长,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对此民间众说纷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不过只敢私底下议论议论罢了。先帝龙体康健、宫闱太平,大家都说要打破噩势、扭转国运了,谁知他三十九岁时永王突然发难,传言便更加神乎其神、荒诞不经。

虞重锐轻斥道:“休要胡言,这是犯上忌讳的。”

我知道,陛下今年三十七岁了,这种流言他不爱听。但是陛下再严厉苛刻,也管不住别人的嘴怎么说;就算堵得住悠悠众口,也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

“好,不妄议尊者,就说我家里的至亲。我父亲去世时年仅廿七,母亲更早,廿四岁生我难产而亡,三叔和姑姑都只三十有余,还有我未曾谋面的嫡亲祖母、祖父的原配,生下父亲没多久便亡故了,也很年轻。四十岁在我家都算长寿了,况且我今年才十六,离四十岁还远着呢。”

邓子射在心里露出嫌弃的表情:「一大家子都祖传短命,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好像是没有起到安慰人的效果,我看虞重锐的脸色更凝重了。

“那也不说我家,但看天下人。我堂伯是户部主事,统管户口帐籍,他说去岁普查归总近十年来身故销籍之人口,得平均男三十六而亡,女三十八,皆不足四十之数。你掌管户部,应该也很清楚吧?若能平安过四十岁,已经比天下半数的人都活得长了,我也不算吃亏是不是?”

“好了,”虞重锐无奈道,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软怜惜,“你倒是很能看得开。”

倘若他能一直这么看我,那我不但看得开,我还要开怀大笑了。

我仰头对他说:“人非木石,若得一生充实圆满、情义两全,即便短暂一些也不遗憾;如果浑浑噩噩不知其意,活得再久也只是虚度光阴罢了。单比寿命长短的话,谁能比得过乌龟?”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最后这句发错了,可以不可以撤销。

第41章

邓子射“噗嗤”笑了出来。他举起手假咳道:“不是我煞风景打扰你们抒情啊, 虽然你这病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但有些注意事项我还是要交代一下。”

他把我手上压伤口的纱布取下, 指尖刚刚划破的小口子已经不出血了。

“还好,这药对你还挺管用。”他另换了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剂递给我,“以后若再有这种小外伤, 就像我刚才那样, 把药粉涂在净布上压紧伤口, 压一刻钟,直到不出血为止。”

我伸手去接, 他却又突然收回去, 宝贝似的护在胸口,眼睛瞄向虞重锐:“六十两银子一瓶。”

虞重锐道:“这么小一瓶外用伤药要六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这么小一瓶,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走了多少地方、用了多少种药材、失败了多少次才研究出来的吗?这还只收了原料的友情成本价呢, 我都没算你脑力人工辛苦费!嫌贵你去别人那儿买啊, 你看能不能止得住!”

上回中箭受伤, 洛阳名医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我救过来,药费诊金花去七百有余,可见我这病症确实很难治,珍惜药品贵是必然的。只是我如今一文不名, 今后还不知怎么办, 只能继续看向虞重锐求助。

我欠他的越来越多了。幸好他家境殷实, 若当真出身贫寒两袖清风, 恐怕要被我拖累拖垮了。

“一会儿去找凤鸢支给你。”虞重锐代我收下药瓶,“还有吗?”

邓子射没好气道:“不是嫌贵吗,又大方起来了?此药难得,一批总共就做了四瓶,我还得自己留着呢。”

“若出意外,这一小瓶怎么够?三瓶给我,你自留一瓶应急。”

邓子射吹胡子瞪眼睛就要跟他吵起来,我连忙说:“有一瓶备用就够了,真要再出意外大事,靠这小瓶子里一点点药粉也救不回来……”

我好像不应该这么乌鸦嘴咒自己?

虞重锐果然转头嗔怪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望着他,低声说:“我以后当心一点就是了,绝不再贸然涉险。好好地呆在家里不受伤不流血,不会有事的。”

邓子射嗤地一笑:“不受伤难道你就不会流血了吗?”

我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半月来的波折一桩接着一桩,中箭后也只顾及伤势,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说这事,我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害臊,别开视线又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虞重锐。他面色微惑,似乎并未领悟邓子射话中之意。

难得见到他反应这么迟钝……

邓子射全然没有避忌:“这是外伤用药,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给你,每月月信前三天开始煎水服用,一天两服早晚各一,直到月信彻底结束。信期比常人多出两三天属正常,若一直淋漓不尽再找我复诊,但药量不可自作主张多服,否则可能会加剧心脉梗阻。”

虞重锐终于明白过来,神色间的不自如一掠而过,低头对邓子射道:“我去取纸笔来。”

他转身去往花厅隔壁的静室,邓子射看着他背影嘲笑:「明明年纪一大把,还跟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脸皮这么薄,架子倒挺会端着,装给谁看?」

他回过头来,看到我盯着他,知道心事又被我看见了,讪笑着拉虞重锐垫背:“你看看他,是不是老虚伪了,在你面前还装,有什么用嘛。”

“他没装。”

邓子射眉眼一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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