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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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殿前卫仍然层层把守,还未散去,廊前黑压压一片人头。
罗云瑾皱眉示意锦衣卫退下。
郭大迎出回廊,快步走到他面前:“统领,陆都督来了!”
罗云瑾一愣,继而变了脸色:“陆瑛?”
郭大点头:“是老娘娘叫陆都督来的,老娘娘把属下们赶了出来,只让他进去说话。”
罗云瑾拔步往里走,哑声问:“太子妃呢?”
郭大小声说:“太子妃带着宫嫔和几位王妃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
陆瑛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长廊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郭大想派人去前边报信,消息却送不出去。陆瑛曾在殿前卫任职,殿前卫如今的指挥使有一半是他昔日的属下,他如今掌都督府,威望甚隆,无需下令,没有禁卫敢拦他。
周太后悄悄派人寻来陆瑛,其中大有深意。
罗云瑾面露讥讽。
周太后和嘉平帝最信任倚重的人终究是陆家这等公卿世家,而不是阉人。
内官进去通报,宫人掀开帘子,示意罗云瑾进去。
他踏进里间,眼帘微抬,女眷果然已经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黄花梨填漆戗金子母螭龙纹镶嵌玻璃画仕女大屏风后面影影绰绰,隐隐有珠翠金光闪耀。
陆瑛站在周太后面前,一身彩绣狮子补官袍,侧脸冷峻沉凝,气势坚毅,周太后看到他就安心了,轻声和他说话。
罗云瑾走进去,周太后看到他,连忙问:“皇上如何了?”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停了下来。
沉默中,罗云瑾粗哑的嗓音响起:“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刚才晕厥是因为脾胃不和。”
周太后神色缓和,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朱瑄已经派人过来报信,但她还是提心吊胆,非要听罗云瑾亲自禀报才能放心。她喝了口茶,对陆瑛道:“你回去吧,哀家记得你是这个月月中娶亲,娶的是谁家千金?哀家可曾见过?”
陆瑛沉声答:“老娘娘未必知道她,是礼部齐侍郎家的小孙女。”
周太后想了想,礼部齐侍郎素有清名,笑着道:“原来是他家的孙女,哀家记得她的姐姐是户部尚书家的长媳。他家是书香门第,听说他家的女儿个个能吟诗作对,你闷不吭声的,娶了这么个才女进门,也不怕你岳丈嫌弃你是粗人!”
陆瑛淡淡地道:“我母亲挑中的她。”
周太后慈爱地道:“到时候带进宫给哀家看看。”
陆瑛应是,告退出去,和罗云瑾擦肩而过的时候,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出去。
廊外等候的亲兵迎上前,抱拳道:“都督,罗统领刚才遣散了所有禁卫。”
陆瑛嗯一声,下了台阶,长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响。
亲兵又问:“都督去不去乾清宫看看?”
陆瑛摇头。
周太后大惊小怪,担心出什么变故,故意派宫人秘密召他前来回话,为的是警告朱瑄和其他人,现在证明事情只是一场虚惊,他不必去乾清宫露脸。
亲兵笑着嘀咕:“老娘娘也是急坏了……其实用不着宣您过来安稳人心,太子妃留在暖室照应后妃女眷,老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瑛随口问:“太子妃?”
亲兵点头,笑着说:“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爷不管去哪儿都要拉着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都留下了,还能出什么事?”
清冷端正的皇太子居然当众拉着太子妃的手不放?
陆瑛笑了笑,觉得这个场景难以想象。
……
金兰送周太后回仁寿宫。
周太后坚持要去乾清宫看望嘉平帝,听罗云瑾说嘉平帝已经睡下了,到夜里才会醒,又知道郑贵妃守在乾清宫,这才罢了。
金兰坐在轿辇里,撩开帘子,视线落在罗云瑾身上。
他跟在周太后的轿辇旁,一路踩着积雪往前走,为了听清周太后说话,脊背微微弓着。
她看着他的胳膊,觉得他的伤应该好了,不过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伤口愈合得慢,可能衣衫底下还裹了纱布。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帘子。
周太后回到寝殿,摘了头上沉重的金丝发髻,歪在榻上,把罗云瑾叫到跟前,问他嘉平帝的事。
金兰和德王妃见状告辞出去。
周太后挥挥手,继续和罗云瑾说话。
金兰转身,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沉重的钝响,周太后蓦地拔高了嗓音,怒道:“我还当是什么缘故,原来还是因为那些糟污东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德王妃和庆王妃吓得哆嗦了两下,不敢回头。
金兰眉尖轻蹙,回头看向暖阁。
周太后坐在榻上,满面怒容,神情有几分狰狞。
罗云瑾站在她面前,眼睫低垂。
周太后勃然大怒,胸脯剧烈起伏,随手抄起一块金镂空嵌珍珠如意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罗云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闪躲,玉如意砸到他脸上,砰的一声,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脸上很快浮起一道浅浅的红印,如意坠落在地上,几声碎裂声响,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阁中宫人抖如筛糠,噗通几声全都跪在地上。
德王妃扯住金兰:“老娘娘发起火来谁都骂,我们就别进去了。”硬拉着她出去。
金兰跨出门槛,想了想,轻轻推开德王妃,转身往里走。
她去而复返,裙琚扫过金砖地面,腰间环佩叮铃响,盛怒中的周太后看到她,怔了怔。
“老娘娘别气坏了身子。”金兰走到榻前,端起一盅茶,送到周太后手中,“圣上最孝顺您老人家了,也只有您的话圣上才会记在心上,等圣上好些了,您好好和圣上说。”
当着她的面,周太后不好发脾气,眯了眯眼睛,躺回大靠枕上,冷哼一声。
宫人忙站起身上前服侍周太后,一叠声劝她,为她揉肩捏腿。
气氛缓和下来,忙乱中,罗云瑾识趣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一眼金兰,她坐在周太后身边,笑着给周太后剥葡萄,眼风扫都不扫他一眼。
她是为了帮他解围才回来的……她就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不忍看他受辱,哪怕现在的他们根本算不上认识。
连解围的法子都一样。
她性子好,所以朱瑄告诉她一半实情,隐瞒另一半真相,她不会细究到底,随遇而安,大大咧咧的。
罗云瑾掉头走出暖阁。
几名内官跟在他身后,不住吸气,小声叹道:“统领您何必那么老实?万岁非要听那些道士的怂恿服用丹药,您想劝也劝不了啊!老娘娘下次再问起这个,您就说是那几个道士在捣鬼。”
罗云瑾淡淡地道:“说不说是一样的。”
他帮嘉平帝料理炼制纯红丹的事,手上并不干净,周太后的迁怒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他也算不上无辜。
谢骞说他是在自找罪受。
这哪里是受罪……只要能多看她一眼,多为她做点事,他甘之如饴。
嘉平帝活不久了。
清风拂动悬铃,送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罗云瑾站在檐下,和煦的日光透过交错的檐角落在他半旧的窄袖衣袍上,他抬起头,眸光幽冷。
第一百零三章 陆家贺礼
天色阴沉, 搓绵扯絮, 空阔的廊庑殿宇间灌满了风, 又落雪了。
香几上供了几瓶梅花,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鬲式香熏里逸出缕缕清芬。
郑贵妃坐在榻前喂嘉平帝吃粥。
嘉平帝昨天昏睡了一天,今早才苏醒,刚吃过药,脸色发青, 额前扎一条柔软的黑锻包头, 吃了半碗粥,躺回靠枕上, 扶着额头, 虚弱地道:“算了, 吃不下了。”
宫人上前撤走食盒粥碗。
嘉平帝问:“太子呢?”
宫人回答说:“殿下刚才过来给陛下请安,和太医说了一会儿话,内阁那边的老先生差人过来请殿下商议事情,殿下过去了。”
郑贵妃眼神闪烁了几下, 还没开口,嘉平帝摆摆手, 道:“去把太子叫过来, 朕有事嘱咐他。”
宫人忙躬身应喏。
嘉平帝靠在枕上坐了一会儿,额前冒起虚汗。
郑贵妃劝他歇下:“前朝的事有内阁大臣和司礼监操心,您先好好将养, 就别管了。”
嘉平帝笑了笑, 声音断断续续的:“太子……年轻……朕有事情交代他……免得他出错……”
郑贵妃脸色微沉, 走到一边的面盆架前洗手,坐回床榻边和嘉平帝说话。
嘉平帝精神不济,说话有气无力的。
她柔声道:“您睡着罢,不必和我说话。”
嘉平帝朝她笑了笑,合眼假寐。
半个时辰后,宫人进殿通禀说朱瑄来了,嘉平帝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快让他进来,别拘虚礼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宫人簇拥着朱瑄转过槅扇,走进内殿。昨天周太后连召罗云瑾、陆瑛去暖室,惊动了禁卫军,嘉平帝晕厥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今早大臣就上疏要求面见嘉平帝,左顺门前闹哄哄的。后来朱瑄出面才稳住了局势。
他身着云纹暗花纱盘领袍,一如既往的清冷温文,气势雍容内敛,乾清宫的宫人围在他身侧,看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恭敬畏惧。
郑贵妃坐在榻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也开始惧怕朱瑄了。
嘉平帝看到眼前沉稳镇静的朱瑄,面露欣慰之色,他虽然任性了一辈子,但好歹还是给朱家留下一个高才博洽、仁厚谦逊的储君,招手让他走近一些:“五哥过来。”
朱瑄走到床榻边,嘉平帝坐起身,想起郑贵妃还在,尴尬地看她一眼。
郑贵妃垂眸,起身告退。
嘉平帝没有挽留她。
她走出内殿,退到外间西暖阁中,宫人忙跟着过来服侍,送上茶果点心,她看着漆盘里堆叠如山的波罗蜜供,随手掀翻食盒,哐啷一声巨响,糕点散落一地。
宫人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郑贵妃推开黑漆小炕几,颓丧地坐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生死关头,嘉平帝最倚重的人还是他的儿子。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宫人也是如此,他们现在对朱瑄的态度何等敬畏,天下到底是皇太子的。
她的全部倚仗就是嘉平帝的宠爱,假如嘉平帝有什么意外,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郑贵妃双手紧紧攥住织金襕裙,指甲刮断细如须发的金丝线。
……
东宫。
金兰起来的时候已经巳时了,她梳洗换衣,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雪光,问小满:“太子几时出去的?”
小满道:“卯时就出去了,快过年了,万岁晕厥的事情传出去,人心惶惶,今早大臣不断递信过来,殿下必须出面安抚大臣。”
皇帝昏聩年老,储君年轻温厚,文官们倒不是真的非要见到嘉平帝不可,他们这是在借机巩固朱瑄的地位。
金兰吃了饭,挪到明间榻上看账目,内殿暖和是暖和,光线昏暗,不方便看书写字。
看了几本账目,她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昨晚本来想和朱瑄说说话,不过他忙了一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今早他又出去得早,她迷迷糊糊听到他轻声吩咐宫人的声音,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只有珠帘纱帐在轻轻晃动,潋滟起如水的波纹。
午时,各宫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陆陆续续来东宫回话。
金兰放下看了一半的书,开始处理宫务,看到一份赏赐赵王妃家人的礼单子,诧异地问:“赵王妃如今住在仁寿宫养胎,她的事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
小满轻声说:“是那边的掌事太监送来的,掌事太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赏赐赵家人什么合适,请殿下示意。宫中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
金兰沉吟片刻,摇头失笑。
才不过一夜的工夫,连仁寿宫的掌事太监都赶着来巴结东宫了,宫中的宫人果然最会见风使舵。
赵王妃这一胎怀的还真是辛苦,先是讨好郑贵妃而不得,反而被郑贵妃吓得见红,现在成了周太后手里的一颗棋子,又在暖室受惊,以后还可能继续被周太后拿来羞辱郑贵妃。
她刚进宫的时候也曾被周太后当众抬举,那时候郑贵妃罕见地低调,她也没有因为周太后的喜爱而变得轻狂,昭德宫和东宫心照不宣地互相回避,没有如周太后所愿的那样针锋相对,周太后对她的态度渐渐就不如以前了。加上朱瑄的顶撞,赵王妃又有了身孕,周太后转而打起赵王妃的主意。
金兰放下礼单:“这样的事以后不必送到我跟前来,仁寿宫的事有老娘娘做主。”
小满应是。
这晚朱瑄回来得很晚,直到亥时殿外回廊里才传来声响,金兰特意等着他,还没睡,披了绒衣,靠着熏笼看书,听见他的说话声,穿上绣鞋,迎出暖阁。
廊前灯火辉煌,朱瑄脱去外面穿的氅衣,摇曳的烛光笼在他脸上,宫人跪在台阶前,为他掸去长靴上的落雪。
金兰裹了件鹤氅迎上前,朱瑄面色疲倦,眼圈微微发青,握住她的手:“怎么还没睡?”
“等着你呢。”他雪夜归来,手心冰凉,金兰刚刚靠着熏笼,浑身酥暖,一边捧起他的手揉搓他掌心,一边吩咐宫人预备香汤,问他,“用过膳了?”
“在乾清宫吃过了,你呢?”朱瑄笑了笑,抬起金兰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笑着点点头:“我也吃过了,你先去洗漱。”
朱瑄嗯一声,洗漱出来,先在熏笼上暖了手,这才掀帘上床。
金兰已经裹好被子等着他了,看他躺下,伸手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今天怎么这么晚?”
朱瑄翻了个身,躺在她膝上,伸手揽住她的腰:“年底事多,皇上身体不适,让我代他出席腊月的祭礼,还有正旦大典……可能要忙到明年开春。”
金兰轻声道:“你这么忙,怎么不停了早课?”
朱瑄拉住她的一只手亲了一下,她掌心温暖酥软,盖在他额上很舒服:“坚持了这么久,不必停课,我习惯了,忙过这一阵就好。早课也不过是应景而已,我只需要坐在文华殿就行。”
他的自律是刻进骨子里的。
金兰没有接着劝。
朱瑄搂着她,声音沙哑:“这几天忙,不能陪你出宫去看你弟弟妹妹,要不要把他们接进宫来陪你?”
金兰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了,宫里规矩多,枝玉和枝堂会拘束的,他们没逛过京师,现在年底,城里热闹,正好让他们到处转转。”
宫里规矩繁琐倒是其次,现在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宫中情势波云诡谲,她不想把枝玉和枝堂牵扯进来,他们未必能适应宫中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想因为弟妹的事给朱瑄添麻烦。
她轻声道:“五哥,我和你说件事……”
朱瑄没有应声。她低头一看,他拉着她的一只手,侧身躺在她怀中,眉目沉静,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一笑,手指拂过他微皱的眉心,俯身亲了亲他的脸。
算了,他累了,让他好好睡吧。
翌日早上,金兰酣睡醒来,帐中光线朦胧,朱瑄掀开床帐,低头看她:“今天让扫墨送你出宫。”
他已经穿戴好了,一身宽袍大袖常服,头上戴了燕居冠,边说话,边低头扣上腰间玉革带。
金兰揉揉眼睛,裹紧被子坐起身:“你呢?”
朱瑄轻笑,俯身亲她:“我去忙,你出宫玩吧。”
金兰拉紧锦被,直起上身,挪到床沿边,轻轻咬一下朱瑄的下巴,“不去了,过几天再说,我今天派人出宫送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枝玉和枝堂,让他们自己出门玩。”
“也好。”朱瑄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会儿,按着她躺下,理了理被她蹭乱的衣襟,起身出去。
刚踏出暖阁,他掩唇低声咳嗽,刚才在内室一直忍着,咳得有些急。
宫人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小内官捧来熬好的药,刚才太医来过了,开了药方,朱瑄不许宫人惊动金兰,药是在外边茶房煎的。
朱瑄咳了好一会儿,接了药碗,一饮而尽,戴上风领,淡淡地扫视一圈:“太医来过的事不要让太子妃知道。”
天还没大亮,长廊里光线昏暗,扫墨手里提着灯笼,躬身道:“殿下放心,小的记住了。”
朱瑄抬头看一眼阴沉的天色,步下石阶。
金兰又睡了一会儿,巳时起来洗漱用膳,刚吃了碗玫瑰素粥,仁寿宫的宫人冒着风雪求见,道:“老娘娘说月中安远侯府办喜事,陆都督而立之年才娶妻,贺礼不能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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