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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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怔了怔,轻笑着推他:“你快去忙罢,一天比一天烦人了。”

朱瑄没动,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她:“圆圆嫌我烦吗?”

金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双眼朦胧:“有点烦……”

朱瑄轻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小混账。”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扫墨走到珠帘外小声提醒他时辰,这才起身出去。

……

今天大臣们齐聚左顺门,商讨宗室藩王的事,吵成一团。

宗室繁衍太多,人口膨胀,宗室俸禄已经成为朝廷的巨大负担,各地陆续上折子抱怨说他们实在无力奉养宗室。户部侍郎上疏,宗室人口已达数万,光是每年的岁禄,已经高达几百万石,这还不算王府庄田店铺所带来的的赋税流失。

唐宋以来,亲王居京、遥领、王爵不世袭,本朝亲王俱是实封,就藩,王爵世袭,俸禄优厚,前朝有一年的宗藩岁禄居然占了朝廷一年全部支出的两成!

皇子中,嫡长子继承大统,其他诸子封为亲王,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诸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郡王世子诸子封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曾孙为奉国将军……朝廷全部供给银米。

从前藩王还能领兵打仗,拱卫京师,经过几代帝王的打压,现在的宗室不能参与朝政、不得与朝臣结交、不能和勋贵联姻,形同废人,只能坐等朝廷奉养。

大臣隐晦地提出:朝廷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废人了,而且藩王们被拘束在封地上,镇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一个比一个能生,人口数量还会继续膨胀。

但是亲王封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轻易不能更改,否则可能引发朝堂动荡,危及社稷。

谢骞上疏,建议开宗学,让藩王子孙入宗学读书,品学兼优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等于允许宗室子弟出仕,让他们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

礼部坚决反对谢骞的这个建议:朝廷祖制,岂能说改就改?

元辅徐甫也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内阁大臣中,只有向来和谢骞不对付的吴健附议他的奏疏,吴健早就看宗室藩王不顺眼了。

几位大臣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殿前内官出列,轻轻地咳嗽一声。

大臣们立刻停下争执。

谢骞退回原位,和其他阁臣比起来,他资历尚浅,递上奏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议会被其他大臣指责。

大臣们之所以不同意他的建议,并不是目光短浅,其实朝中大臣早就认识到宗室藩王已经成为朝廷的一大负担,他们反对,一是出于维护祖制的本能,二则是不敢让朱瑄背上苛待宗室的千古骂名。

如果朱瑄日后反悔,提出建议的大臣少不得要背上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大臣们转而讨论水患的事,谢骞不再开口,站在角落里,默默整理思路。

不一会儿,内官敲响钟声。

朱瑄起身回乾清宫,大臣们恭送圣驾。

谢骞走出庑房,听到前面两位阁臣笑着低语:“皇上肯定又是回坤宁宫去。”

他笑了笑。

刚刚走出回廊,乾清宫内侍扫墨迎面走过来,笑盈盈朝他致意。

谢骞脚步一顿,含笑回礼。

扫墨笑眯眯地道:“万岁嘱咐小的问谢詹事一句话,谢詹事的奏疏说可以允许宗室子弟参加乡试、会试,等他们考□□名后,该如何授予官职?”

谢骞一愣,片刻后,听懂扫墨的暗示,热流滚过四肢百骸:皇上支持他的建议!

皇上果然有改革历代弊政的决心,即使这么做会让他背上不敬祖宗、苛待宗室的骂名。

谢骞压抑住兴奋之情,道:“自当除授王府官职,令宗室子弟互相竞争。”

扫墨点点头,板起面孔:“奉圣上口谕,谢詹事有什么良策,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谢骞心潮澎湃,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命。”

出了大内宫城,爬上马背,谢骞仍然激动不已,只等回家就能奋笔疾书,拟出一份详细的宗室宗学制度。

他狠狠地夹一夹马腹,驰出长街。

刚走出一里地,迎面马蹄声震如奔雷,轰隆作响。

轰鸣声在巍然耸立的宫墙之间回荡盘旋,仿佛踏在每个人心头上,震得人心口发颤。

谢骞双手发抖,抬起头,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座下的马驹受到惊吓,摇头晃脑,不停转圈,他赶紧爬下马背,让随从安抚马驹,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须臾,漫天的沙尘中猛地跃出一人一骑,宛若离弦的利箭一般,破空而至,穿过长街,卷起一阵狂风。

行走于道旁的官员骂骂咧咧,纷纷闪躲。

宫门前的禁卫如临大敌,抓起缨|枪,吆喝叫骂,朝着那一人一骑扑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黑马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前蹄,发出声声高亢的嘶鸣,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骑手被狠狠抛出几丈远,摔落在青砖地上,不知生死。

黑马摇头摆尾,嘶叫悲鸣,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禁卫们围在一边,摇摇头:这马精疲力竭,是被活活累死的。

他们围着黑马叹息了几句,走到骑手身边,手中缨|枪拨了拨骑手。

谢骞站在一边,垫脚张望,目光落到骑手苍白的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禁卫也认出了骑手的身份,一脸惊骇,手中缨|枪紧紧抵在骑手的脖颈间。

第一百八十章 圆圆明白了

罗云瑾疯了!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

谢骞哆嗦着靠近, 仔细辨认地上骑手的脸,苍白憔悴,胡子拉碴,颊边几点干涸发黑的血痕, 依旧不掩英武俊朗, 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禁卫们慌乱了一瞬, 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只能先大手一张, 将罗云瑾提了起来。

罗云瑾毫无反应。

谢骞五内俱焚,这个疯子为什么私自回京?

身为总督,丢下边防数万大军, 无诏而还,这是等同谋逆的死罪!

不说朱瑄会如何震怒,天下人又会怎么讥笑嘲讽他?!

他这几年执掌司礼监,与内阁共理朝政,和阁臣密切配合,苦心经营, 敕始毖终,扭转了文臣对他的看法,尤其当他大胜的消息传回,民间百姓也不再以阉竖称呼他。

现在那些心血全都白废了!

朱红宫门里传出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几名身着赤色蟒衣的内官骑马奔出牌楼。

禁卫连忙放下罗云瑾, 上前禀告。

来人正好是乾清宫内侍扫墨, 他骑在马背上, 居高临下,神情冰冷,淡淡扫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罗云瑾,摆了摆手。

两名缇骑大踏步走到罗云瑾身前,拔出佩刀。

谢骞心如擂鼓。

佩刀落在罗云瑾脸上,拍了拍。

“还活着!”

扫墨点点头,拨马转身,朝着宫门驰去。

缇骑扛起罗云瑾,扔到马背上,紧跟在他身后。

金乌西坠,起伏错落的殿顶之上涌动着熊熊燃烧的晚霞,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灿烂的金色夕晖之中。

谢骞脸色惨白,双手还在发抖。

皇上知道罗云瑾会赶回来,不然扫墨不会反应这么平静,罗云瑾刚刚出现在宫门口,他就亲自出来抓人。

罗云瑾几次上疏,皇上不允……难道皇上是故意的?

逼罗云瑾私自返京,然后以此为借口杀了他?

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皇上不许他回京,知道自己在送死。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隐秘行事,一定要明目张胆地赶回京城?

半生煎熬苦楚,饱经世变,披荆斩棘,终于爬到权力巅峰,得以一展才华抱负,他全都不在乎了?

暮色渐沉,谢骞浑身发冷。

长随牵着马走到他身后:“爷,天要黑了。”

谢骞转身,费力爬上马背,回首望着被夕光染得彤红一片的宫城,连绵横亘的宫墙游龙一般拱卫着矗立的恢弘殿宇,风声呼啸。

罗云瑾能活过今晚吗?

……

天色渐晚,横斜虬曲的花枝之间浮上一轮半圆的月,如银月光轻笼,枝头似琼堆玉砌,夜风轻拂,如雪的花瓣扑扑簌簌洒落。

金兰午睡醒来,阁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水晶帘上倒映着屏风外摇曳的烛火,瓶中供了一捧新鲜的茉莉花,一室幽香浮动。

她下榻穿鞋,听到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坐在罗汉床旁的床栏上,眼睫低垂,合目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玄色织金常服衣襟袍角散乱,头上还戴着燕居冠,鬓边露出一角网巾,脸颊上有系带勒出来的痕迹。

她心中柔软,走上前,手指慢慢解开朱瑄下巴上的系带,取下他头上歪了半边的燕居冠。

刚刚一动,他浑身一震,苏醒过来,大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双眸睁开,眼神如电。

金兰没有被吓着,俯身亲他,“是我,你怎么就这么睡着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眼神茫然,大手仍然铁钳似的紧攥着她,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一声不吭。

金兰轻笑,捏捏他的脸:“还没醒?”

话音刚落,朱瑄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腕上一紧,她一下子没站稳,跌入他的怀抱里。

他闭了闭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手臂越收越紧。

金兰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挣扎着伸出手臂,抱住朱瑄的腰:“做噩梦了?”

他夜里偶尔从梦中惊醒,也会这么沉默着抱住她,不肯撒手,直到沉沉睡去,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只能温言哄他。

朱瑄没有回答,黑暗中,双眸里涌动着晦暗幽深的暗流。

金兰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五哥,我在这呢。”

半晌后,朱瑄轻轻放开她。

金兰笑着拉他起身,借着屏风透进来的昏黄烛光,垫脚帮他整理衣襟:“也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朱瑄唇角微翘,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他掌心微凉。

金兰拉着他走出暖阁,次间灯火通明,杜岩、小满几人垂首侍立,听到脚步声,立刻端水服侍梳洗,奉茶奉果。

吃了茶,金兰准备去书房看一会儿书,朱瑄拉住她,推着她往外走。

廊前灯火辉煌,庭间树上挂满各色彩灯,芙蓉灯,绣球灯,莲花灯,雪花灯……

宛如漫天星子坠落,万千灯盏点缀,火树银花,璀璨绚烂。

月上中天,岑寂的夜空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

金兰怔了怔,秋水明眸里倒映出满院灿烂灯火,笑着回头看朱瑄,流转的灯影映在她的脸颊上:“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挂这么多灯?”

朱瑄从背后搂住她:“想哄你高兴。”

金兰摇头失笑,立在廊前,观赏眼前花灯如昼的盛景。

长廊角落里,杜岩和小满望着帝后二人依偎在一起看灯的背影,双眼微红,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花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五颜六色的光华如水流淌潋滟,曲廊便如横亘的银河,隔开两边散落的星群。

立在廊下,仿佛置身霄汉,抬手就能摸到星光。

金兰忽然晃了晃身子。

朱瑄抱着她,唇角的笑容渐渐凝结,眼睛望着灯火,在她耳边低语:“圆圆是不是困了?”

金兰抬手扶额,点点头,最近天气和暖,她经常犯困。

朱瑄打横抱起她,杜岩和小满提着莲花灯走在前面,身后悬灯如山,月华黯淡。

还没到暖阁,金兰已经睡着了。

朱瑄轻轻放下她,帮她脱下脚上靴鞋,给她盖好锦被,坐在床沿边,低头看她,眸底缓缓浮起血红之色。

小满手里擎着蜡烛,点亮屋中烛火,悄悄看一眼床上熟睡的金兰,喉结滚动,忍不住呜咽一声,眼泪掉了出来。

杜岩连忙扯扯他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回过神,抹去泪珠,盖上灯罩。

屏风外传来宫人说话的声音,扫墨走进暖阁,站在珠帘外通禀:“万岁,罗云瑾醒了万岁,他一直在说胡话,太医说他受了伤,连夜赶路,心血耗尽,神志模糊,一时半会醒不来。”

太医的原话是,马都死了,罗云瑾身负重伤,几日几夜食米未尽,连水都没喝一口,居然还能硬扛下来,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钢筋铁骨。

朱瑄望着金兰,淡淡地嗯一声。

……

谢骞一夜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罗云瑾人头落地,满地鲜血。

他之前做过那样的梦,后来罗云瑾活着回来了。

如果这一次的噩梦真的灵验了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心焦,半夜爬起来奋笔疾书,将自己对开设宗学、允许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的见解和计划全都写了出来,不等天亮,托相熟的内官赶紧送进宫去。

第二天宫里一切正常,朱瑄照旧召见大臣,商讨政事。

内阁大臣也和昨天一样继续为开设宗学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谢骞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皇上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罗云瑾抛下数万大军独自返京。

朝臣们不知道,自然就不会弹劾罗云瑾,那罗云瑾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如果皇上已经秘密处置罗云瑾了呢?

他连为罗云瑾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谢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遍遍在心底痛骂罗云瑾糊涂,他到底为什么非要返京不可呢?

礼部仍然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吴健据理力争,谢骞心里有事,没怎么发言。

散朝之后,吴健瞪了谢骞好几眼:“谢詹事既然有改革弊政的壮志,怎么轻而易举就退缩了?”

谢骞苦笑,缓步走下台阶。

……

扫墨来到一座偏院前。

这里看守森严,庭院里胡乱堆放着大杖、长凳、钩锁之类的刑具,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

他领着太医踏进最里面一间的牢室,示意太医给罗云瑾换药。

罗云瑾在战场上受了伤,原本已经快修养好了,这几天为了赶路,旧伤发作,加上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失血过多,高烧不退。

太医利利索索地给他清洗伤口,重新换药。

昏迷中的男人眉头紧皱,忽然睁开眼睛,眸光杀气凛冽。

太医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扫墨挥挥手,太医心有余悸,捂着心口告退出去。

罗云瑾翻身坐起,腰间绷带有血迹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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