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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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笑着说:“忠叔,你放心,我没乱花钱。”
李忠接着追问。
金兰只好说了抓药的事,她说药是给自己配的,她经常觉得头晕,有时候无缘无故昏昏沉沉的。
李忠没有再问,留心观察了几天,还是瞧出了端倪。
他长吁短叹了两天,这天趁着金兰去东宫当值,找到在舍房里看书的罗云瑾,直接问:“你喜欢圆圆吗?”
罗云瑾动作一顿。
他毕竟年轻,虽然尽力掩饰,佯装面无表情,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波澜。
李忠叹了口气:“罗云瑾,你是内宦,圆圆是小娘子,她这两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后可能不好瞒了,你是有本事的人,能护得住她一时……”
他顿了一下,语气陡然一变。
“可你终究是内宦,护不住她一辈子,你身体残缺,她和你真做了对食,下半辈子怎么办?”
罗云瑾一言不发,执书的手指轻轻颤抖。
李忠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样的事,一开口,就直接撕开他心底埋得最深的疮疤。
他狼狈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第191章我不会救你
李忠看出了罗云瑾的慌乱狼狈。
他不准备轻易放过罗云瑾, 接着道:“我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 见过不少太监和宫女对食……那些宫女太苦了,一个比一个苦,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宫女愿意和阉人对食?你我都是阉人,我太懂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也应该懂。”
罗云瑾紧紧攥住手里的书。
李忠继续道:“圆圆心地赤诚,她喜欢你, 对你好, 这几年我都看在眼里,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你是不是打算和她对食?你忍心让她一辈子守着你这么一个阉人?”
一字字, 一句句, 直接打破这几年如梦似幻的平静宁和,污浊不堪的内里彻底暴露。
罗云瑾眼睫低垂, 脸色微微发白。
李忠神情凝重:“罗云瑾,你早点下定决心,拖得越久, 圆圆越放不开。”
罗云瑾这样的人看似冷情冷性, 一旦动心,就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李忠会很高兴。
可惜他不是,他是个宦官, 这辈子都是, 他以后注定平步青云, 爬到内宦最顶端的位子,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圆圆将来有任何改变?
他会禁锢圆圆一辈子。
李忠是过来人,见过太多被大太监折磨得疯疯癫癫的宫女。
他不忍心看着懵里懵懂的圆圆一头扎进去。
“圆圆这几年照顾皇太子,宫里的人都说郑娘娘抚养长大的六皇子以后可能取代太子,我看未必。”李忠认真地道,“钱公公和郑娘娘几次撺掇皇上废太子,朝上的大臣坚决反对,皇上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这事,太子只要沉得住气,熬过这几年就好了。圆圆对他这么好,以后太子站稳脚跟了,只要求一求他,太子一定会放圆圆出宫,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她还能嫁人生子。”
说不定太子知恩图报,赐圆圆诰命加身,给她寻一门显贵的好亲事。
总之,不管圆圆留在宫里还是找个机会出宫,都比跟着一个太监要好多了。
李忠说完,看着罗云瑾。
罗云瑾脸色青白。
金兰下午回舍房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靠墙的那张床已经搬空了,罗云瑾的衣箱也不见了,李忠告诉她,他即将去文书房当差,以后不住这了。
“罗云瑾出息了,以后你别总去打扰他,他日后是要进司礼监的,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金兰嘴上答应着,收拾了些吃用的东西给罗云瑾送去,被他拒之门外。
罗云瑾没收她送的东西,当着其他人的面赶她走:“我不是直殿监的人了,以后别来烦我。”
啪的一声,挥开她递过来的布团。
周围看热闹的人捂嘴轻笑,金兰脸上通红,一甩手跑远了。
等她的身影转过长廊看不见了,围观的人散去,罗云瑾转身,捡起自己刚才扔出去的布团,拍干净,拢进袖子里。
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他才打开布团看,两包酥蜜饼,一些他落下的零零碎碎,还有一条她手编的大红穗子。
她之前说过:“云瑾哥,我看在文书房行走的写字、掌司、典簿腰上戴的牙牌和我们的不一样,还有大红穗子,你马上就能去文书房了,我帮你也做一个大红穗子,你挂在牙牌上,又好看又威风。”
罗云瑾紧紧攥着穗子。
她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条穗子编了半个月还没编好,他好几次撞见她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对着油灯整理丝线。
第二天,同住的宦官无意间看到罗云瑾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穗子,哈哈大笑:“这是连理同心结,谁送你的?是不是哪个宫女送的?她这是想和你对食啊!你小子艳福不浅,刚到文书房就有人献殷勤了。”
听到对食两个字,罗云瑾脸色沉了下来,收好穗子,拔步走开。
说话的宦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气得面红耳赤。
罗云瑾开始跟着掌事太监熟悉文书房的差事,文书房掌通政司每天送上的奏本、京官所上折子、六部五府各衙门奏折以及天下各藩王府的折子,司礼监草拟的圣旨也必须经过文书法下达至外廷,他初来乍到,干的不过是跑跑腿、传递奏本、收拾书案的杂活。
文书房太监很快注意到他,其中一人是钱兴的干儿子,名叫刘升,年纪其实和钱兴差不多,为了讨好钱兴才甘愿做了干儿子。
旁人暗示罗云瑾依附于刘升,这样升迁得更快,他不为所动。
刘升气量狭窄,罗云瑾没有主动奉承,他马上对罗云瑾颐指气使起来,其他人跟着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罗云瑾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至于什么公道仁义,只不过是粉饰太平、抚慰人心罢了。
权力才是真正有用的道。
罗云瑾暂时隐忍不发,他现在还没有和刘升抗衡的实力,不能莽撞行事。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御花园的第一茬荷花开了,一池子碧绿莲叶挨挨挤挤,风过处,层层叠叠绿浪起伏潋滟。
金兰又来找过罗云瑾几次,他置之不理,后来她不怎么来了。
这是罗云瑾希望见到的结果,可是她真的不来,他心里又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大块,血淋淋、空荡荡的。
宫里的人说太子朱瑄病了,她一定在东宫照顾朱瑄。
半个月后,荷花依然开得繁盛,罗云瑾去乾清宫送一份文书,捧着漆盘经过回廊的时候,听到熟悉的轻笑声。
又柔和又清脆,宛如水珠从荷叶滚落。
罗云瑾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一段时日没见,她又长高了些,一身圆领青袍,戴纱帽,略显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日益玲珑窈窕的身段,靠在栏杆旁,双手托腮,正仰头和一个戎装的青年说话。
青年身披甲衣,浓眉大眼,挺拔矫健,手搭在腰间佩剑剑柄上,含笑和她对答,声音温和。
这人罗云瑾认识,他叫陆瑛,是侯府世子,年纪轻轻已经随族人出征过几次,任殿前金吾卫副指挥使,嘉平帝很倚重他。
陆瑛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罗云瑾很少看到他会用这种轻快活泼的语气和人说笑。
脚步声刚刚靠近,陆瑛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电。
罗云瑾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刹那。
金兰回头,看到罗云瑾,惊喜地站起身,追了上来,回头和陆瑛挥手作别。
陆瑛朝她笑了笑,回去继续戍守。
罗云瑾抬脚就走。
金兰紧紧跟在他身后:“云瑾哥,好久没见着你了,你最近……”
不等她说完,罗云瑾脚步一顿:“你怎么和陆瑛搅在一起?”
金兰呆了一呆,道:“他之前帮过我,后来我找他道谢,就这么认识了,他人很好的,又大方又仗义,有时候我让他帮忙打听点事情。”
陆瑛是殿前金吾卫,随侍嘉平帝左右,消息灵通,朱瑄到现在还没正式出阁,她找他打听钱兴最近是不是又进什么谗言了。
罗云瑾很烦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当看到唇红齿白的她眉眼弯弯,微笑着和陆瑛说话的时候,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动手拉她离开。
“你以后少和他来往……”罗云瑾语调冰冷,“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本分点,陆瑛是习武之人,被他看出你的身份怎么办?”
他能看出她是女儿身,陆瑛迟早也能看出来。
金兰笑了笑:“我心里有数,陆大哥为人厚道,不会怀疑我的。”
罗云瑾余光扫到她洋溢着笑容的脸,愈发焦躁。
她很信任陆瑛?她是不是每天都和陆瑛见面?她也会帮陆瑛做穗子?
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他握紧双拳。
金兰察觉到他的怒火,上前一步,摇摇他的胳膊:“云瑾哥,你别担心……”
罗云瑾面色阴沉,冷冷地甩开她,盛怒之下没有收住力道,她没有防备,晃了几下,身子后仰,摔倒在阶前。
她愣住了。
罗云瑾也怔了怔,目光落到她手上,她跌坐时蹭到了砖地,手腕擦伤了一块,一抹刺眼的红。
金兰眼圈微微发红,不是因为手腕疼得厉害。他平时对她再冷淡,也没有伤过她。
罗云瑾如坠冰窖,呆呆地立在阶前。
夏日燥热的风拂过长廊,檐角悬铃送来清脆悦耳的铃音,庭前草木葳蕤,浓阴匝地。
他看着她手腕上蹭破皮的伤口,手脚冰凉。
李忠说得对,他已经成了阉人,不仅身体残缺,以后心里也会一点点残缺,他不仅不能照顾她,还会拘禁她,折磨她。
他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烦躁了,他不想看到她和陆瑛说话,他一直拒绝她的温柔包容,又自私地想霸占她的所有,她的人,她的心,他想让她的眼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而他却给不了她什么。
他就是个疯子。
罗云瑾微微发颤,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慌乱,冷冷地道:“我不是担心你,我是讨厌你。”
金兰跌坐在他脚下,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
罗云瑾面容沉凝,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你是个麻烦,你喜欢和陆瑛搅合在一起也可以,不过不要连累到我。我很快就能正式拨到文书房当差,我以后要从奉御、监丞、少监一步步升任太监,我要谨慎行事,不能出一点差错,你是个隐患,迟早会出事,以后离我远一点,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不要扯到我身上。”
“我不会救你。”
他冷淡地道。
金兰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罗云瑾转身离开。
他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脚步沉稳,拳头越攥越紧,仿佛有血丝渗出。
身后没有传来她挽留的声音。
他走出很远后,回首看一眼长廊。
她仍旧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纱帽被风吹得歪了一边。
罗云瑾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半晌过后,如梦初醒似的,又拔步往回走。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回到长廊边,躲在廊柱后面。
她久久回不过神,眼圈发红,不过没有哭,她很少哭,有时候挨打了受不住疼也会掉眼泪,却不会哭出声,一边吸气,一边给自己鼓劲:擦了药就好了,擦了药就好了。
傻里傻气的。
罗云瑾躲在暗处,站了很久。
久到他实在控制不住,忍不住直起身子。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陆瑛大踏步穿过长廊,看到呆坐在地上的金兰,眉头轻皱,走到她身边,拉她起来,“你怎么了?”
他身材高大,随手一捞,金兰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神情恍惚,双眸通红。
陆瑛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眉头皱得愈紧,随手扯了条巾子帮她包扎伤口:“是不是罗云瑾欺负你了?你不是认识他的吗?”
金兰一声不吭,失魂落魄。
陆瑛没有多问,“其他地方伤着没有?”
金兰摇摇头。
陆瑛道:“我送你回去。”
他搀着金兰走远了。
罗云瑾从角落里走出来,凝望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看了很久,转身离去。
她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他心想。
这样也好。
荷花一直开到秋天,仍然不断次第盛放,满池菡萏,气势磅礴。
罗云瑾忍耐月余,略施小计,让刘升在御前受了一顿训斥,文书房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不敢再随随便便招惹他。
钱兴愈发对他感兴趣,意欲招揽。
罗云瑾没有断然拒绝钱兴,钱兴备受嘉平帝信任,执掌司礼监,想要出人头地,他必须有所牺牲。
有了钱兴的照拂,罗云瑾明显感觉其他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敬畏恐惧。
孙檀则对他很失望。
罗云瑾有次听到翰林院的教授背地里议论:果然是阉人,险谲阴邪,天分再高、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他按着钱兴的吩咐办了几件事,议论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等罗云瑾再回内书堂办理文书的时候,提督太监亲自迎出正门,客客气气请他进院,催促伺候的人奉茶。
已经是散学的时候了,罗云瑾拿了文书,路过前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金兰坐在窗前伏案写字。
提督太监叫她:“李三,还不过来拜见奉御。”
罗云瑾没有出声,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金兰站了起来,挪到门口,动作慢吞吞的,行了个揖礼,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栽倒。
等她抬起头时,罗云瑾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上两抹不自然的嫣红,额边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病了。
罗云瑾下意识想开口问她,话到嘴边,生生咽回肚子里。
提督太监帮着解释:“李三前几天着凉了,有点发热,张侍读很器重他,每天留他抄书,他很刻苦,病着也没告假。张大人夸他勤苦好学,特意抽空给他一个人讲解,学堂的人都羡慕他。”
她站在门槛边,眼帘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
罗云瑾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让她回去,她现在就可以回舍房休息,张守勤只会怪他多管闲事,不会责备她。
他没有开口,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转身离开。
提督太监送他出门,摇头叹息,对身边的掌司道:“人心易变,以前罗云瑾和李三天天同进同出,亲如兄弟,你看,现在罗云瑾飞黄腾达,就不认以前的旧相识了。”
掌事跟着感慨了几句。
金兰头晕眼花,倚在门边,目送罗云瑾走远,转身回长案前继续抄写。
不一会儿,张守勤的随从走过来敲了敲门:“李三,侍读大人要你把书送到他房里去。”
金兰答应一声,收拾好书本笔墨。
最近朝臣再次催促嘉平帝下旨让朱瑄出阁,嘉平帝渐渐有松口的迹象,到时候翰林院的人肯定会考校朱瑄的学问,她得赶在年底之前把书抄完,教朱瑄背会,他懂得越多越好。
她头疼欲裂,浑身发软,刚刚站起身,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长案才站稳。
随从拔高嗓音催促:“李三,你手脚麻利一点,大人还等着呢!”
金兰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拿起书本,脚步虚浮地踏出厅堂,往张守勤休憩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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