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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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远远在侍者的引领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将她的披风摘下,捧在木盘中,侍立一侧。

她偏头,向着韩少陵轻轻颔首。

他的眸中有惊艳之色一掠而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时嚣张,但每到正经场合,气势便有些撑不住。梦无忧更不必说,带到这样的场合来,那完全是把自己脸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话。

而桑远远……这个像是从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终将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与他一生共度……韩少陵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垂下头,唇角浮起浅浅的痴笑。

众人起身,向着桑远远行礼。桑远远垂首回礼,然后便将目光顿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觉到有目光肆无忌惮地投了过来。

幽无命。

左侧的珠帘挡了视线,她无法用余光观察幽无命,依稀只觉得他在笑。

想来应该是那种很变态的笑容吧?桑远远暗自琢磨。

书中对反派大魔王从来没有正面的描写,幽无命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惧之中,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几处,得以稍微窥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临死时,仰望着那个眉头也不皱地从自己残躯上踏过去的魔头,心中不禁有些迷茫——为何这恶魔,竟生了天人的脸庞?

譬如幽无命趁着大乱,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禁想起了一些关于恶鬼修罗的传说——它们心有多恶,脸便有多俏。

说实话,桑远远还挺好奇幽无命长什么模样,但她没有抬头去看。

她的目光依旧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摆放了几只玉碟,碟中的菜色精致无比,像是什么雕工大赛的获奖作品。

这种场合,除了两位君王之外,没有人会四下张望,那是极失礼的。

当然,这些古板迂腐的‘虚礼’,在女主梦无忧得宠之后,将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会在宴席上盯着某位新晋才俊,拿对方的长相打趣。会在祭天之时穿着很随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举国哗然。会在国寺中高声喧哗,说大和尚都是骗钱的,背地里哪个不吃肉。

桑远远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举动哪里率真可爱。

她只想锤这个脑残的狗头。

宫宴上寂静无声。

桑远远猜测,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于和幽无命同席吃饭时,说话变成了一种新的禁忌。

坐在桑远远正对面的,是韩少陵麾下第一战将顾川风,桑远远注意到,这位虎将已不知不觉挪过了桌案的中线,能多离幽无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点想笑,红润的唇轻轻抿了起来,随手拿起侍女无声汲满的白玉酒杯,饮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错估了桌案的材质——本以为这带着黑沉花纹的桌案是木质的,没想到竟是铜或铁。

杯底落下,发出极清脆的铛声,绕梁而去。

桑远远:“……”

那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飒一下从各个方位向她投来!

桑远远有种错觉,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掷杯之令似的……

都这么紧张的吗?

斜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旋即,一个很年轻,很好听的清润嗓音带着几分嗔意,道:“毛手毛脚。”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过去。

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拈着杯,唇角含着笑,冲她遥遥一敬,仰首饮尽。

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年轻,十八九的模样,姿态慵懒闲散得很,半倚着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幽无命?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看起来,倒像那种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再不去碰桌上的东西。

少时,余光瞥见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向侍首告罪,然后从銮柱后方绕出了宫殿。

又过片刻,一个举止怪异的‘侍女’匆匆回来代班了。

桑远远不动声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梦无忧。

桑远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讽笑——是啊,无论要做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远都是一路绿灯。在这样的锦鲤运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总会变得十分可笑。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运气这种东西,既能被轻易赋予,亦能被随便夺走。只有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蹚过的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宝贵财富,谁也拿不走。

踏着实地,跌倒之后才能爬得起来。被好风送上青云,一旦摔下来,只会万劫不复。

桑远远,只信概率,不信运气。

就比如,行刺幽无命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为零。

她冷眼看着梦无忧垂首走向幽无命。

这样的气氛让梦无忧有些瑟缩,就差同手同脚走路了。

桑远远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宠后大闹宫廷的模样,还以为她到了这种场合真的一点也不会虚呢。

只见英勇无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

桑远远简直想为她鼓掌。

梦无忧佯装为幽无命奉酒,躬身时,把托盘一扔,藏在托盘底下的匕首直刺幽无命的心脏。

事发突然,韩少陵也只来得及缩了下瞳仁。

看清行刺者是梦无忧的刹那,韩少陵身上不禁爆出一阵惊天锐气,杀意引动了梁顶装饰的金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

桑远远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她偏头看着幽无命,一副等着好戏的模样。

——不知道反派大魔王会不会突然霸总附身,放过梦无忧,再来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噗哧。”她的笑声极轻,幽无命却听到了。

他无视了袭来的匕首,眉梢微挑,冲着桑远远一笑。

发着颤的匕首,已刺中了他的白袍。

不得寸进。

这个世界并不修丹田经脉,而是炼体——引自身属性契合的灵蕴,淬炼皮肤肌肉和骨骼。

简单说来,修为越高,身体越硬,命越长。

凡躯凡铁,早已伤不到幽无命这样的高手了。

梦无忧连刺几下发现刺不动,又举起匕首扎向幽无命的脸,被他随手抓住腕部一摔,扔到了大殿正中。

匕首铛啷落地。

幽无命慢悠悠取出一块绸布,细细地擦拭着那只碰过梦无忧的手,低低地笑道:“韩州王,若想施美人计,就诚意一点,弄个赝品糊弄谁?”

韩少陵面孔发绿,气得身体微微地颤抖。

“不入眼,”幽无命遗憾地摇摇头,笑容温柔,“那我就杀掉咯。”

说罢,闲闲地从身后抽出一把极长的黑刀。

第7章 秀出金手指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托住腮。

她知道这里没人拦得住幽无命。书中他就是这样拔出刀来,说要杀了姜谨元,然后他便杀了姜谨元,韩少陵完全无可奈何。

至于梦无忧……桑远远觉得,此刻的韩少陵,应该也很想把梦无忧大卸八块。

只不过……男主和女主,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梦无忧摔倒在幽无命的桌案前方,裙摆倒掀,露出半戴白藕一样的小腿肚,她也顾不得遮上。

眼见刺杀无望,梦无忧悲愤了、绝望了,扭头冲着韩少陵喊道:“幽无命丧尽天良,滥杀无辜,天理难容!韩少陵,你还是不是人!这样一个恶魔摆在面前,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吃饭饮酒?!你若是个男人,今日就杀了他!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

韩少陵一时竟是被震住了,嘴唇微动,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是在说——你没病吧?

幽无命一只脚已踏到了桌案上,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缓缓扬起手中半人多长的大黑刀。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幽无命身后忽然蹿出一个影子般的人,跪在了梦无忧身前,仰面喊道:“主君,刀下留人!”

桑远远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横空出世的金手指。

此人知道幽无命没空听他仔细解释,当即撩起了裤管,请幽无命看他那条毛茸茸的小腿。

幽无命的眼角清清楚楚地跳了两下。

此人压抑着激动:“主君,她、她是属下当年逃避追杀时,不慎弄丢的妹妹!”

桑远远凝神望去,只见此人的脚踝上三寸处,印着一枚紫红色的月牙胎记,形状很奇特,像是月牙着了火。同样位置,梦无忧也拥有一枚同款印记。

所以,姜谨元不在,梦无忧就摔一跤,露出小腿的胎记来,被亲哥哥看到……这特么是planB?!

狗血,贼鸡儿狗血!强行续命可还行?

不必想也知道,这位‘亲哥哥’,肯定是幽无命身边的大红人,幽无命再变态,也会给他几分情面。

便见幽无命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踏到桌案上的脚收了回去,长刀归鞘,语气不耐:“嗯。”

只见那人朝着幽无命重重叩了几个头,偏过身,冲着一脸呆滞的梦无忧亲切地笑道:“妹妹,你一定已经忘了哥哥吧?没关系,忘记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梦无忧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不自觉地喃喃道:“不,你们这些刽子手,我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那人脸上浮起飘渺的笑容:“好好活下去!活着,让血脉……延续……”

桑远远听着此人话风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这位亲哥反手抽刀,横刀自刎,血溅五尺。

桑远远不禁有些愣怔。她本以为要演一出粘粘乎乎腻腻歪歪的戏码,什么兄妹相认抱头痛哭,求得主君宽容冰释前嫌,说不定还要把梦无忧带在幽无命身边让韩少陵大吃飞醋什么的,没想到这人说死就死了。

“桑王女,”幽无命很好心笑着地向她解释,“我这里,规矩便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很简单很公平吧?你喜欢吗?”

桑远远:“……”

后知后觉的宫侍已把梦无忧拖了出去,地上的尸首也被幽无命的人迅速清理了——韩州方面根本不敢动幽无命的人,哪怕是死人。

大殿上又回复了压抑沉闷的气氛。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幽州王,桑氏乃孤的正夫人,请注意言辞。”

幽无命笑得身躯发颤。

半晌,他双手撑着桌案,倾身向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韩州王,命,可只有一条呢。”

说到一半,眼中仿佛燃起两点绿火,语气幽森,是阴恻恻赤果裸的威胁了。

韩少陵气结,但他心知此刻绝不能与幽无命翻脸。

默了一瞬,韩少陵脸上有笑化开:“说得是,生命是很宝贵的,幽州王不远千里来助我韩州荡平魔祸,可千万要保重贵体,若不幸折在了西境,孤可没法向帝君交待。”

幽无命看起来更开心了:“冥魔,算是什么东西。”

他拎起桌案上的壶,自斟自饮喝了个痛快。

他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幽盈月那么个妹妹。

韩少陵渐渐察觉不对劲了。

幽盈月再怎么害怕幽无命,这种场合也必定不会缺席。他还需要幽盈月出面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拉着他,与幽无命并肩站一会儿,好向外界释放清晰的政治信号。

可是,都开宴这么久了,幽盈月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心中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韩少陵瞳仁微缩,猛地转头望向桑远远。

她该不会私自报复幽盈月吧?!

震惊之下,韩少陵头皮发麻,顾不上掩饰神情。

桑远远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弯,坦然地冲着他笑。

韩少陵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个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问心无愧?是有恃无恐?还是根本没察觉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近日堵在胸口的那一团乱麻好像更加纷乱了一些。近来时不时便觉心浮气躁,此刻忧虑泛起,耳旁似乎听到梦无忧的聒噪声……

是了。他的心神忽然一凛。

自从宠幸了那个梦无忧之后,时不时便有些胸闷气短,极偶尔还会耳鸣幻听,对于一个灵明境强者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才顾不上这点小毛病。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旁的聒噪声竟越来越大了。

藏在广袖中的手轻轻一抖,只觉胸口的乱麻抽离出来,化成一股股邪火,义无反顾地向下涌去。

就像中了什么奇怪的药一样!

韩少陵脑海中响起一声轰鸣。

对面的幽无命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声,只见那白袍风流少年举起了杯,笑吟吟地道:“韩州王,我这个人呢,百无禁忌,你是知道的。方才死掉的这个手下,其实是情族遗民,赝品若是他的妹妹……啧,但愿还没祸害哪个倒霉鬼吧。”

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

韩少陵倒抽一口凉气。

云境有三大异族,为世人不容,早在千年前,当权者就将三族都列入清剿名单,并称三邪。被血洗了千余年之后,三邪几乎已只剩下传说了。

情族便是三邪之一。

一旦与情族之人交合,便会身染无解之毒,唯有他/她才是解药。

贪欢一晌,终生捆绑。这就是梦无忧最大的金手指。

桑远远自然知道梦无忧是情族遗民。从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韩少陵根本不可能甩得掉梦无忧,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到死。

所以她才会故意半开着玩笑说,若发现韩少陵与梦无忧藕断丝连,她就要回桑州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两国联姻,不是桑远远想和离就和离的,她只能抓住每一点筹码,让韩少陵对她越来越愧疚,这样她才不会太过被动。

没想到,这件事直接就这么被捅破了。

原本她还想等着看好戏——韩少陵发现离不了梦无忧之后,会怎样瞒着自己,偷偷与她私会。

到时候‘不小心’撞破一下,一定鸡飞狗跳精彩得很。

可惜了。

桑远远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既然事情已经摆到了明面上,那便让韩少陵自己去发愁,该怎么劝说她接受他不得不继续宠幸梦无忧这件膈应人的事情吧。

幸好她对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半点感情。先借着这件事,不让他近身,然后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

她偏头,淡淡看了韩少陵一眼。

韩少陵一时顾不上桑远远。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拳头握得发白,目中有强行压抑的惊骇——他怎能不惊?方才,梦无忧差一点就死了。要是她死了,待他毒发,便再无解药。

他得给她陪葬!

惊骇过后,愤怒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动了动食指。

一个影子般的人立刻单膝跪在他的身后,低低道:“主君有何吩咐。”

“把那个梦无忧……”韩少陵的声音不辨喜怒,“削去鼻、舌、四肢,灌下洗髓液,缚在清凉殿的卧榻上。切记,不可以伤她性命,孤要她长命百岁。”

清凉殿,就是韩少陵之前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

平平淡淡的语气,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让他身旁的桑远远听见。

桑远远只觉头皮发麻。

这就是君王!

“桑儿,过来。”韩少陵唤道。

他的声音里仿佛还染着血腥气味。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平平静静地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样,你便不会怪我违誓了吧?”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桑儿,信我。我对那样一个东西,绝不会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偶尔用来解解毒罢了。”

她的嗓音又干又哑,就像中了木毒时一样:“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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