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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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是自作多情跑到这下面来和他一起扛灾?

魏凉踏前一步,冰冷的目光盯着那具五官略有些模糊的血偶,再次开口:“王、卫、之。”

王卫之心头一凛,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什么意思?魏凉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管这具血偶叫王卫之?!

该不会像什么话本子里的志异故事一样,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吧?!什么鬼!什么鬼?!!

林啾坐在斗龙热乎乎的脊背上旁观这一幕。

她的心,忽然往下轻轻一坠,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悲悯。

上方,那宛如行星殒落般的巨大阴影,已越罩越近!

再有两到三个呼吸的时间,那疯狂旋转搅动的血漩涡,将把潭底的一切悉数搅碎!

魏凉再度前进一步,与血偶的距离已不到一丈。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清冷,毫无波澜:“王。卫。之。”

祭渊缩在血偶身后,“切切”怪笑道:“剑君魔怔了么,临死不喊媳妇,倒喊一个大男人的名字做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有一点空,像是从空荡荡的腔子中发出来的一般。

此刻倒是无人顾得上这个细节。

风卷狂雪之中,魏凉微微提高了音量,骤然发声:“王卫之!”

王卫之快要哭了:“……”我对自己的名字快要有阴影了。

天地之间,蓦然一滞。

只见那血偶的口型微微发生了变化,不再重复“血翳天降”,而是亦步亦趋,与魏凉一样,无声地说道——

王……卫……之……

血凝的眉眼,忽然便是一松。

王……卫……之……

口型继续发生变化——

王卫之……佑……然,佑……然……

血偶的面部线条渐渐发生了变化,五官消失,变成一片柔和的扁平。

只余一个口型,继续无声喃喃——

佑然啊……

王卫之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从脚底到头顶,渐渐僵硬。

就像是足膝沾到的泥泞开始凝固,将他整个人都封住了一样。

他双唇发白,声音颤抖:“……娘?”

那血偶忽然抬起右手,捧了捧心。

风,已向着四面被荡开。

毁天灭地的巨大血漩涡,距离潭底已不足十丈!

那血偶的脸上,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极度痛苦之色,一张血口拼命张大,满腔难以言说的滔天愤怒苦痛,最终化为一声无声而惨烈至极的咆哮——

“……”

血口疯狂颤动,连接着整具半凝固的血质身躯也开始筛抖。

它再度仰头无声咆哮:“——”

足以毁灭一切的巨型漩涡,忽然便乱了。

血偶那血质的脸孔上,神情愈加疯狂,它一次又一次撕开血口,从脸至胸几乎裂成了两半。这张巨口对着俯冲下来的血漩涡不断吼叫——

“……”

“……”

“……”

狂暴无匹的戾气仿佛能够透过这个足以挡下雷劫的血漩涡,直冲天际。

本就是它搅弄出来的血漩涡,在它的疯狂反噬之下,快速崩溃。

血偶也在最后一次无声咆哮之后,散成了一滩浓血。直到这时,几个人才注意到,藏在血偶身后的祭渊,早已金蝉脱壳,不知所踪。

王卫之已彻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血偶那只融在了潭底血污中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哗——”

如坚铁一般,正要绞杀一切的暗血漩涡,轰然炸裂。

紫黑的污血之雨,泼洒而下!

虽然污浊至极,却已不再有任何杀机。

林啾的肩膀上轻轻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掌。

魏凉一手揽住她,一手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

漫天血雨,恰好降至。

黑色大伞下,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将第一波泼洒而来的血雨尽数拦下。

伞面传来“啪啪”的雨落声,大大小小的凹陷在黑伞上此起彼伏,仿佛在跳舞。

伞骨上很快便凝聚了细细的血泉,一缕一缕滑落,像是帘幕一般,遮住了外头的血雨腥风。

黑伞之下,魏凉眉眼温柔。

林啾的视线落在那只撑伞的大手上。那只手修长漂亮,指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

她忽然有种错觉,眼前这双手,能够撑得起天,擎得住地。

斗龙没敢打扰自己的主人,只怔怔地望着王卫之这个可怜的家伙。

他站在暴雨中,被浇了个透彻。

斗龙觉得他应该连底裤都湿了。虽然它平时不大看得惯这个鼻孔长在脑门上的幼稚家伙,但这一刻,它能感觉到这个家伙很可怜,非常可怜,可怜到让它连一点点欺负他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这场暴雨,是满潭血水所化,它会不停不歇,下到填满整个碧波潭为止。

魏凉撑着伞,不紧不慢顺着盆状的潭底往高处走。

斗龙在他的示意下,偏头衔住王卫之的衣角,拖着木偶人一样的他,紧紧跟在魏凉身后。

它倒是不介意淋一淋血雨。

平时它就喜欢撕裂猎物,把它们的血染满自己的毛毛,可惜主人不喜欢,它只能常年按捺住自己浮动的狗心。这一次算是公然放假了,它撒着欢,一会儿用尾巴拱王卫之的背,一会儿用脊背蹭他的手,一边安抚这个可怜的娃,一边变着花样地淋雨。

漫天血雨降下来,无边的帘幕仿佛化成一块巨大的幕布,幕布之上,开始上演一幕幕爱恨情仇。

林啾吃惊地回身去看。

“看什么?”魏凉沉声问道。

“亡者之怨。”林啾喃喃道。

大约是因为在乌氏地下陵中吸收了大量的亡者之怨,她竟能“看”到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飞速冲刷而下的雨帘,就像是那种一帧帧从眼前晃过的静止图像一般,在她眼前组成无数故事片断。

她看到,魔族攻陷这座临潭小城,开始大肆屠杀之后,便有怨力幽姬娇笑着飞掠而过,往每一具将死未死、濒临断气的躯体中注入紫黑色的魔血。

垂死之人,立刻变得痛苦至极,张口便吐出紫黑色的血,身体亦渐渐融化,只余一具枯骨。

那些血,一道一道蜿蜒而下,聚到碧波潭中,渐渐将它染成了暗浊的血色。

无数元婴修士被绑来,悬吊在潭水上方。

祭渊用特殊的方法腐蚀了他们的丹田,他们的身体渐渐出现碗大的破洞,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血精,化作污浊之血,向着血潭中流去。这个过程痛苦至极,他们全程在抽搐痉挛,惨叫时,生生自己扯脱了下颌。

像是无声的电影,更有一种难言的凄厉恐怖。

林啾望着这一幕一幕,心中的愤怒远远盖过了恶心难受。

她不知何时召出了琉璃剑,握住剑柄的手越攥越紧,心中暗道,‘乌孟侠前辈,我已找到了始作俑者,祸乱之源头。您请安心,我定会发奋修行,斩奸除恶,绝不让祭渊再为祸人间!’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

人,不是天生就爱做英雄。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入了眼睛,便会扎根心底,再也无法置之不理。

雨更大了。

潭底已积蓄了一汪血水,凄风苦雨更甚,哗哗雨声渐渐侵入每一个人的心神,在这雨幕范围之内的人,奇异地与此地怨念最深的亡魂共情了!

林啾仿佛浮到了半空。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共情的状态,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在自己的眼前重现。

风雨声消失了,头顶是一方碧蓝如洗的天,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底下绿珠般的潭水。

阳光下的罪恶,更是令人心惊。

一个满面胡茬的男人被牢牢缚住双手,押到了木架桥正中。

“九侄。”王氏家主王明浪面色威严,对这个满面胡茬的男人说道,“想好了没有?密钥在哪里,说!”

满面胡茬的男人回道:“玄门密钥代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由上一代保管者来挑选出心思纯正的族中后辈,来做继任保管者。老家主将它交于我手,看中的便是我王阳焰这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犟脾气!想要密钥?与其逼迫我,不如回去好好教导儿孙!”

王阳焰。正是王卫之的生父,王阳焰。

家主王明浪还未说话,边上的宫装女子王明珠先笑出了声:“是哟,所以九侄才鬼迷心窍,跟一个魔族女人厮混这么多年哦!好一个犟脾气!”

王阳焰眯起一双略有些憔悴的眼睛,沉声问道:“银月是不是被你们抓走的?”

宫装女子王明珠娇声笑道:“是啊,真是多亏了万剑归宗的柳大剑仙呢,否则,还真难抓到黄银月这个小贱婢。我说九侄呀,反正密钥传来传去,不也就是在家族里面换着人保管嘛,你又何必那么固执,就是不肯把它出来呢?”

王阳焰深吸一口气,道:“要密钥没有,要命一条,要杀我便杀,放了银月!”

王明珠差点笑岔了气,纤纤玉指戳上了王阳焰的脑门,道:“九侄你和魔族厮混久了,是不是脑袋也坏掉了哇?我们怎么会杀自家人啊!要杀,也是杀外人嘛。”

她冲着家主王明浪眨了眨眼。

王明浪语气沉沉:“九侄,我最后问你一遍,密钥,在哪里。”

王阳焰抿唇不语,额角有青筋突突乱跳。

王明浪等待了片刻,耐性耗尽,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王阳焰身后的人将他押到木架桥边上,摁头往下望。

只见那清澈的潭底沉着一个人。

她被捆成粽子,直直地立在潭水下面,脑后松松绑了个发髻,在水底轻轻飘动。

王阳焰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妻子黄银月。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吃力地仰头往上看。隔着一潭晃动的碧水,夫妻二人对上了视线。

像他们这般的修为,沉在水下倒是不会淹死。他正要松一口气,便见王明珠笑着跳入水潭。

她沉到黄银月身后,拎起斜插在潭底的一柄大锤,在黄银月身后轻轻抡动。

王阳焰倒抽一口凉气,瞳仁中映出了惨无人道的一幕——王明珠手中的锤,突然重重砸在了黄银月的后脑勺上。

只见她的脑袋向前重重一倾,旋即,一道笔直的血箭自她的口中飚射出来,在碧澈的潭水中,异常触目惊心!

“不——”王阳焰双眼突出眼眶,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

王明珠轻巧地在水下旋了个身,抡着那只锤绕身一周,再次自下而上,击中黄银月的后脑。

王阳焰双腿一软,跪在了木架桥边:“不——住手啊!你们打杀了我吧!不要动她!不要动她啊啊啊!”

又一道血箭从黄银月口中飚出,很快便散在了一潭碧水中。

她抬不起头了,脑袋微微下垂。她的脚上坠着金铁,身体依旧软软地立在潭底,一串串细小带血的水泡从散乱的长发下面冒出来。

林啾的胸腔又酸又涨,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王阳焰正在承受的所有痛苦。

心口像是有刀在插,有火在烧。这种煎熬,堪比魔血焚身!

王明珠扔下铁锤,掠出水面。

王阳焰盯着她,双眼中有血在烧。

她轻笑一声,道:“还没死呢。”

他眼中的恨意半分不减。

王明珠轻轻哼道:“你恨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斩妖除魔,人人有份!”

另一人跃入潭中,落至黄银月身后,抡起了锤。

王阳焰几近崩溃:“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们杀我吧!放了她!”

家主王明浪抬了抬手,底下那人停止了动作。

“这都不愿说么。”王明浪摇头笑起来,“其实我早已猜到了,密钥就在佑然屋后的小桂树下,是也不是?”

王阳焰浑身一僵。

王明浪偏了偏头,道:“明珠,取他的血,去小桂树下,开启乾坤境。”

王明珠掩口一笑,走上前来,刺破王阳焰左手无名指尖,取了血,御剑而去。他们早已猜到密钥所在了,只不过王阳焰脾气实在太倔,若不是略施小计让他心神崩溃的话,恐怕他宁愿自爆,也绝不会让他们取走他的精血。

此刻,他必定已失去了那玉石俱焚的勇气。

王阳焰双目颓然,委顿在木桥上,死死地盯着水下那个一动不动的脑袋。

那是他的妻子,他儿子的娘。为了那个承诺,他竟眼睁睁看着她这般受苦……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他,会不会怨恨他……

不知过了多久,染血的秀发轻轻晃了下,她吃力地仰了仰头,仿佛想要抬头看他。

王明珠很快便取了密钥回来了。

她冲着家主王明浪笑道:“哥哥英明,密钥已拿到了,我将它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王明浪点了点头,急急走到一旁,向着负手站在边上看戏的锦袍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

此人正是王氏老祖王传恩。

“祖宗,密钥已到手。”

“好,”王传恩淡声道,“密钥便由你们保管,我要用时,自会来取。”

他的视线往潭中一掠,语带嘲讽,“若当家的是我,我看哪个小辈敢和魔类牵扯不清!”

说罢,王传恩踏浪而去。

家主王明浪吃了数落,脸色微微发白,抬起手,重重一挥!

只见立在桥上的众人,纷纷掠入水中。

王阳焰目眦欲裂:“密钥已经到手了,你们还要做什么?!”

王明浪冷笑:“小辈学坏,这些做长辈的难辞其咎。今日,便是教导你,如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又凝聚气声,对着水下喝道:“魔物!今日你该知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枉你苦心引诱我王氏子弟一场,替他生儿育女,然而你在他的心中,连一把密钥都不如!今日之祸,乃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那只铁锤不停地在众人手中轮换。

黄银月的身体像是一根晃来晃动的海草,纤弱无助。

到了后头,已分不清黄银月哪面是脸,哪面是脑后了。

魔族不易死。王阳焰被家主踏在足下,跪在木架桥边,生生将自己吼成了一个吐血的哑巴。

黄银月在水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光天化日,木架桥上偶尔还会有人经过。碧波潭水柔浪静,和风习习,谁也没有注意到桥边一站一跪的两个人究竟在看什么。谁也猜不到,这碧波之下,竟然在发生何等惨绝人寰的事情。

幻象渐渐消失。

林啾浑身冰冷,手足颤抖。

虽然她与王阳焰夫妇二人全无交集,但此刻共情太深,仿佛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王阳焰的情绪深深地影响着她,她跟随他一起,经历了那般撕心裂肺之痛,感同身受。

一张口,便是嘶哑痛呼:“啊——”

一只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耳旁响起男人低沉的安抚:“没事了,没事了,这些人已被我杀掉了。”

他单手把她揽进怀中,轻轻吻着她的发顶,也不知该如何哄自己的小妻子,便道:“别难过——我把王传恩捉来给你杀怎么样?”

单听这语气,倒让人误以为“王传恩”是件什么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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