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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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中间的那盏电灯前几天刚巧坏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换灯泡。灯就亮不起来了。

他进来,仰头看了眼从陈旧的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暗的电灯。

“请问,你来什么事?”她停在门口,很客套地第三次发问他来的目的。

顾长钧微微低头望着她。

侧旁卧室书桌上那盏台灯的灯光穿过绿纱门帘透了出来,照的他脸半明半暗,他的目光是幽沉的,这样不说话只俯视着她,萧梦鸿忽然发觉自己仿佛完全被笼罩在了他投下的暗影里,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再站了站。

“顾长钧,你到底什么事?“

这一次,她的语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顾长钧扭头,看了眼侧旁那扇绿纱门帘,目光落到她那张有些凌乱的桌台面上,停留了片刻。

“我前几天刚回的北平。听说你很忙,又在做燕郊的一个工厂?”

他转回头,终于说道。

“怎么了?”萧梦鸿反问。

“这个工厂项目,你还是不要接的好。”

“为什么?”

“我觉得不适合。”

“抱歉,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因为你觉得不适合就停止。而且,我也已经收了定金。”

“定金我代你赔付。何况我也知道,你刚开始没几天。现在停下的话,对工厂方来说没什么影响。”

萧梦鸿盯着他。

他的脸上是不带什么表情的。刚才说那些话,像在和她吩咐公事一样。

她忽然想到了很重要的一点:“你怎么知道我接了燕郊的工厂项目?”

她刚接下来还没几天。并没向最有可能告诉他的顾诗华提及这件事。

除了顾诗华,在任何别的什么人面前更没提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

她再次质问,音量不自觉地就提高了。

“这不重要。”顾长钧转过脸,打量着中间堂屋,也避开了她的盯视。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接这个工厂项目。你也并不是非接不可的,你又不必靠建筑设计谋生。那里太远了,风吹日晒,你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

萧梦鸿忽略掉他后头那些话,自己忽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肉就像被针给隐隐地刺了一下,极不舒服。

“我的助手林良宁告诉你的?”

顾长钧没应声。

萧梦鸿顿时明白了过来,退到一边,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顾长钧没动,但转回头看着她道:“这并没什么,我希望你别多想。你一个女人自己单独在外跑来跑去,现在外头也不算太平,我让周忠来给你开车你又不要,所以我就让你的助手代我留意下。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能让我及时知道而已。”

萧梦鸿原本还在极力忍着怒气,现在听他这么解释,被他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给彻底激怒了。

“顾长钧,你给我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来。”

“你听我说,”顾长钧用容忍的神情看着她,“我这么做,完全没有恶意……”

“你自然没有恶意。你只是买通了我的助手让他监视我,好随时向你报告我的一举一动是吗?”

萧梦鸿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冷笑打断了他。“你倒是给我个理由,凭什么你这么大喇喇地过来,不让我接燕郊的工厂项目?”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要和别的男人保持着不正当的暧昧关系?”

顾长钧的语气终于也生硬了起来。

“你说什么?”

萧梦鸿惊诧难当,放下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顾长钧面无表情。

“这位姓薛的先生,恐怕也是你的众多仰慕者之一吧?他这样处心积虑接近你,有了前车之鉴,难道你自己就不该保持着当有的起码距离?”

萧梦鸿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慢慢倒竖了起来。

“你再给我说一遍?顾长钧?”她一字一字地道。

“或者,和你的仰慕者共事,更能给你带去不少身为女人的关于魅力的虚荣和满足感?”

顾长钧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蓦然加重,“可是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虽然我同意你自己住在外,但鉴于之前的经历,并不表示我会对你的举止放任不管了。你现在依旧是有夫之妇!所以,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这件事,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萧梦鸿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太过愤怒,以致于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手却紧紧地捏成了一握,连她自己也未觉察地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她点头冷笑着,声音也在微微发抖,“原来我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也是经过你的‘同意’?原来薛先生是为了接近我才投了巨资要在燕郊兴办实业?原来我为他的工厂设计建筑规划就是和男人在暧昧?身为女人,我还真的为自己的魅力感到荣幸无比。感谢你的上门提醒,顾先生。但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接受任何来自你的一切所谓善意的提醒或者好心。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这张脸!”

顾长钧自然不会自己这么滚出去的,依然钉在原地不动。

萧梦鸿愤而上去推他。

顾长钧望着她,见她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睁的到了近乎失去比例的大,衬的脸愈发巴掌大的小,显然是出离的愤怒了,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之色,迟疑了下,语气终于变得缓和了下来。

“……你别误会,我也不是认定了什么在指责你。你大约不知道,我原本还在南方,忽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是真的怕你所思太过单纯,像从前一样被别的男人给迷惑住了而不自知,所以才特意回来,不过是要提醒一下你……”

萧梦鸿一语不发,咬牙狠命地只顾推搡他,要把他给搡出去。只是对方人高马大十分沉重,钉地上便像生了根,她又气的两个手腕发软,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见他依然不动,终于负气松了手,扭身一把撩开那面绿纱门帘就往自己里屋里去。

顾长钧叫了声她,迅速抬脚要跟进来,萧梦鸿已经在他面前重重关了门,随之是门锁反锁的咔哒声。绿纱门帘子被她撩开的动作给甩了起来,侧边竹棱啪的打到了他的面脸上,有些抽疼。

顾长钧一怔,抬手摸了摸脸,随即去转门把手,转不动,想起方才进来时看到她里屋对着院子的窗户是开着的,便掉头出来到了她窗前。人刚赶到,见她人影在窗后一晃,两扇窗户就咔嗒一声闭合,接着,窗帘刷的拉了过来,将内里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长钧在闭了的窗前站了片刻,终于朝着里头说道:“我先前答应过不来烦扰你,这几个月里我做到了没错是吧?如果这次不是真的放心不下你,怕你重蹈覆辙,我也不会来的。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话。既然你还是不愿见我,我走就是。等我走了,你自己记得锁院门。”

顾长钧说完,又等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里头动静,但里头依旧没发出什么声儿。他终于长长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走了出去,带上了门,转身要离开时,隔壁黄太太家的院子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女人说着话从门槛里迈步出来,原来今晚黄太太手风太顺,全是她赢钱,其余几位太太觉得没趣,刚才打了最后一圈就说散了。黄太太赢了明后几天的菜钱,心里很是快活,送了几位太太出来,忽然看到前头有个人影,认出是顾长钧,急忙惊喜招呼:“顾先生,怎么是你呀!好久没见你来看顾太太呀!怎么这么快就又要走了?”说着瞥了眼那扇关了的门。

其余几位太太们麻将桌上认识了萧梦鸿,也早经由黄太太的口知道她和先生在闹分居这才搬出来的,又听黄太太说她是个新派女建筑师,言下之意,似乎是顾太太不愿回去,顾先生无奈才随了她的,十分惊诧,对那位被“分居”了的顾先生难免就抱了几分同情之心,私下里议论,都觉得顾太太这种新派女性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且太太们原本以为顾太太丈夫应该是猥琐而圆头大腹的,后来听黄太太说,却又是个极其具有风度的美男子,温蔼英伟,每次还开了汽车来,更是好奇。现在忽然看到真身出现,几位太太们也不走了,纷纷盯着顾长钧看。

顾长钧朝黄太太和其余几位太太点了点头,便朝巷口走去。太太们一直看着他背影,低声议论了几句,这才各自回了家门。

……

萧梦鸿关门锁了窗户就坐到桌前以手撑额,眼睛盯着桌上的图纸,脑子里却乱纷纷的,整个人还在气的不停微微发抖,恨不得揪住他重重扇他几巴子的耳光才算出气。只是碍于自己和这个男人似乎还远未熟到可以让她这样发泄不满和怒气的地步,所以方才拼命忍住了,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在消气。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在窗外说了一段话,耳畔随之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他是应该真的走了。

萧梦鸿用力地大口呼吸,渐渐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平息下怒火了。最后重新抓起桌上的一支铅笔,才画了一条线,笔头就折断了,断掉了的铅芯迸弹出去,把图纸也给弄脏了。

萧梦鸿烦躁不已,一把甩掉了铅笔。

……

顾长钧快步往停在巷外的汽车走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顾先生”,回头见黄太太面上带笑地从巷子里走了过来,便停下脚步。

“顾先生,”黄太太到了近前,转头四下看了眼,随即压低声,“顾太太住过来这么久,我从没见她晚上出去过,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头画着那些什么建筑图纸。也就你的那位五妹来这里有走动。我怕她闷,就拉她来我家打麻将,认识了几个太太,也算散个心。最近别的事都没有,就是前些天,边上有个开米店的掌柜朝我打听顾太太,我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说去年死了太太,要是顾太太无主,他就叫我给他说事儿。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那位顾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顾太太想必也同样出身高人一等。你一个开米店的也肖想,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真是可笑。我就说顾太太有先生,只是先生最近有事出了个差不在家而已,那人才被我给拦走了。我见他走时还一脸可惜的样。我这几天就一直等着你来,想跟你说一声哪。”

顾长钧双目微微眯了眯,看了眼自己刚才出来的那条巷子,从身上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黄太太,道:“黄太太,多谢你有心了。”

黄太太看了一眼钱,慌忙摆手:“上次你已经给了我不少了。哪能再拿您的钱哪!”

“应该的。”顾长钧微微一笑。

黄太太忸怩了下,终于还是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衣兜里,连声道谢,跟着又道:“顾先生,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但禁不住有心的惦记哪!顾太太年轻又貌美,虽说深居简出,但单身一个人进出久了,难免还是招人的眼。这回是开米店的,下回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你们夫妻嘛,哪里来的隔夜仇,别说只是闹了生分了,我还见过离婚七八年了前头男人死了,女人还回去给哭灵守孝的呢!人伦纲常,那比天还要大。我是觉着,让顾太太这么一个人住外头,有些不妥。我要是说的不对,您别往心里去。”

顾长钧不语。黄太太又说了几句,最后再次信誓旦旦,说只要顾太太在这里住一天,自己就会留神一天,顾太太家里若有事,会及时通知他,叫他放心就是。

顾长钧点了点头。转头再次看了眼那条巷子,转身上车开走了。

第44章

萧梦鸿这一晚上气闷的头疼,第二天见到了林良宁,接过他做好的测绘整理报告,一边听他解说,一边低头默默翻看。末了听他在旁又道:“顾太太,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最近太过疲累吧?我母亲有个很好的食补方子,以前心疼我读书辛苦,时常做给我吃。你要是要,我回去了管我母亲问。”

萧梦鸿便合上报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小林,你跟我做事有些时候了,觉得怎么样?”

林良宁微微一怔,随即道:“很好。顾太太你不但建筑专业堪比大学教授,甚至比教授还要令我敬服,而且你人也很好。”

萧梦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替顾长钧做别的事?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小林,你是和我共事的。不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

林良宁仿佛愣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脸迅速涨的通红,道:“顾太太,我想你在中间大约是有什么误会了。顾先生并没有要我监视你。他离开北平前,倒确实来找过我一回。说顾太太你是女子,在外做事多有不便,叫我多帮着做那些需要奔波的事,免得你太过辛苦。最后说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了解决不了的事,就叫我通知他。我想你们是夫妻,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答应了。但他走了后,因为没事,我一次也没联系过他。就恰好前几天,顾先生打了个电话给我,问你的近况。我就把你新接了薛先生位于燕郊的厂房建筑设计的事情告诉了他。顾太太,您刚才这样问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梦鸿愣了。

林良宁略一迟疑,露出些羞愧之色,吞吞吐吐又道:“不过说起来,顾太太你质问的也没有错。我之前确实……接受过顾先生的帮助。我父亲从前摇柴船出身,几年前没了。这几年都是我母亲辛苦供养我读书。前些时候她生了内病,看了好些中医不显效,说只能动手术。顾先生就帮助我将我母亲安排送进了协和医院,医院里正好有一个慈善减免项目,医药费也得以减半。我母亲现在已经病愈出院了。所以我对顾先生很是感激。但是顾太太,我绝没有要充当顾先生的耳目去监视你。我听你的口气,你这是……要解雇我了吗?”

林良宁说完,忐忑地看着萧梦鸿。

萧梦鸿顿了下,忽然有些后悔,更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感到歉疚,便道:“不是。你继续好好做事吧。是我刚才失礼了,不该这么向你问话的。我向你道歉。”

林良宁松了口气,立刻点头道:“顾太太你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谢谢你继续让我帮你做事。”

萧梦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

林良宁的解释,萧梦鸿凭了直觉相信,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

她很看好林良宁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潜力,合作过一段时间后,也欣赏这个青年的务实和肯干,把他是真的是当成团队伙伴来看待的。就是因为这样,昨晚突然得知他竟然被顾长钧给收买了用以监视自己,这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对这两个人都同时觉得厌恶到了极点。

现在事实证明应该是自己昨晚想偏了。按说,既然这样,心里那个一直堵着她的疙瘩算是消了,她心情原本应该好些才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晚,她现在非但没好上一丝半点,反而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生了病一样,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和林良宁说了声,提早就回去了。从电车上下来,回到三井巷朝家门口走去时,正好看到黄太太的丈夫,那位在报社当编辑的黄先生和另个戴眼镜的男子一道出来。

看样子,那位戴眼镜的似乎是黄先生的同事或者朋友。

住了这么些时日,萧梦鸿和黄先生也认识了。迎头遇见,便朝他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

黄先生回了礼,边上那位戴眼镜的男子目光落到萧梦鸿脸上,盯着她看了几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萧梦鸿走过去了脸,他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梦鸿感到有些疲惫,只想早点躺下休息一会儿,也没在意旁人,和黄先生打过招呼,自己开门就进了屋,随即关上了院门。

……

萧梦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黑透了,快晚上九点。

睡了一觉让她精神感到终于恢复了些。她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来到厨房找了半晌,找到半包开了封剩下的永庆祥机器面,边上还有把几天前买来没吃完的蔫了吧唧的青菜。虽然实在没吃的欲望,但肚子饿是真的,也只好点了洋油小炉烧水,等水开了下一把面下去,再把青菜丢下去,煮好一锅面,忽然想起橱柜罩里好像还有半个剩下的红肉洋罐头,拿来下面也聊胜于无,便过去打开罩子拿出罐头,正要挑出里头的肉,赫然看见罩里哧溜哧溜爬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蟑螂。

曾经几何时,萧梦鸿也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类似蟑螂的生物怀了一种天生的恐怖厌恶感。只是多年独自生活下来,早练就了见惯不怪的本领,见有蟑螂在身下地盘,顺手将手里那个铁罐扑着压了下去就碾死了,随后拿了张纸,垫着拿了蟑螂尸体,疑心这个启封了的罐头也早被蟑螂爬过,一并给丢到了杂物桶里。收拾完后,捞起面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放下碗筷盖好锅盖,打算等到半夜饿的受不了时再回来接着吃。

现在先去继续这个效率不好的白天里所没做完的工作。

……

旧日北平人请客,当数大都同丰堂、会贤堂,都是鼎鼎有名的中式大菜馆。如今早不一样了,北平最有名的饭店,不再是中式饭馆,而是六国饭店、德昌饭店、长安饭店,提供的是西式大餐,内部布置的雅洁舒适,吃饭时预备香巾,使者彬彬有礼,着装整齐。而这几家之中,又以六国饭店为首,政客达官宴会寓宿,均以此为大本营。

今晚六国饭店最好的伦敦雅座包厢被陈东瑜逢喜包下请客。请的全是军部关系要好的同僚。刚回北平没几天的顾长钧自然也在座。铺了雪白餐桌的长条桌上,只听不断发出刀叉声刮擦盘碟的声音,众人谈笑风生时,一张姓军政部部长忽然丢下刀叉,命立于一侧的侍者取筷来,道:“我就不知道了,何以番菜大行其道?听说连总统夫人也常在府邸里举行番菜餐宴。总统夫人的番菜滋味如何我是没尝过,只是陈总参,不是兄弟我拆你今天的请客台,这里什么豆汤什么牛排,味道一般般不说,刀叉用的我也是吃力!还不如拿双筷子我来夹的顺手!”

包厢里笑声大作。一秘书长笑道:“这话说的,豆汤是荷兰豆汤,牛排是约克郡布丁配小牛排。有谁见过吃西餐用筷子的?张部长你也算是开了先河,就不怕我们长钧老弟笑你?”

张部长对着顾长钧道:“顾老弟,兄弟我泥腿子出身,也想开通文明世界性,奈何实在吃不来番菜,你担待些,别和这些人一样拿兄弟我取笑。”

顾长钧笑应了两句,起身出了雅座往洗手间去。

……

六国饭店力求奢华,要与寻常饭店区别开来,洗手间也布置的雅致。洗手台旁竖立了一面人高的法国式长镜,供客人洗手后整理仪容。

叶家二少爷叶舜郅如今已进了警察局在做事。也是巧,今晚也与一群友人在饭店里请客吃饭,方才喝了许多的洋酒,醉醺醺地和一个姓刘名子青的一道来洗手间解手。两人平日一起出入风月场所,说话自然毫无遮掩,一面解着手,嘴里继续着起先的话题。

“……叶少爷,说你最近在帽子胡同里养了个雌?还丢下新婚太太天天过去?莫非是绝世美人不成?我倒真想见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雌儿能把你迷成这样。”

叶舜郅有些得意:“绝世美人不算,不过于我来说,确实是块宝贝肉啊……你见了就知道,这雌儿和萧家的那个女儿竟长的有几分肖似,我头一眼见就惊了。”

刘子青一怔,随即哈哈地笑:“早知你对萧家的小姐念念不忘,之前还在这饭店里为了她一幅旧画一掷千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如今早嫁入顾家了。怎么,萧小姐你得不到,现在弄了个替身你也当宝?”

“你不知道,这个雌儿确实懂事。肖似不说,知我养下她的缘由,在屋里就拿她名字自称,打扮也是处处模仿,惟妙惟肖,至于床上……”

他声音蓦地压低,“更不用说了……眼睛一闭,听她拿腔作势的,也跟搂着真身差不多了……”

刘子青笑声更大:“叶少爷不愧是情种。艳福不浅,得了梦中情人,足够消魂哪!”

叶舜郅已经解手完毕,转身走到盥洗台前开了龙头洗手,水声哗哗里道:“可惜终究不是真的那个人,搂着时滋味还是差了一截的……”

刘子青已经洗手完毕,到那面整理镜前拨弄着头发,忽然看见穿衣镜里,照出身后的入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个人,此刻正将目光沉沉地投了过来。

刘子青顿时大惊失色,认出这是顾家的那位四少顾长钧。见他神色阴森森的,显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和叶舜郅的两人对话。

洗手台前的叶舜郅却还丝毫不知,依旧背对着,口里叹了声气道:“你不知道,起头那阵新鲜过去,也就这样了。不过养了这么一个雌儿,倒叫我对她更是勾心勾肺地放不下了。我听说她和顾家的那个仿似还是不和……如今还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男人的事了……”

刘子青急忙在边上用力地咳嗽提醒,叶舜郅丝毫不觉,嘴里继续道:“……上回美国大使馆外又远远看到了她一眼,倒更叫我觉得可爱了。什么时候真能得到她,就是叫我折寿我也是心甘情……”

他嘴里最后一个“愿”字还没说出口,后颈蓦地一沉,整张脸就被摁到了洗手槽里,龙头水哗哗地吐着,朝他满头满脸地浇灌了下来,五官七窍瞬间充满水,叶舜郅被呛的如同溺水之人,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只是整个人仿佛是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丝毫挣扎不动,半晌,呛的就要晕厥了过去时,才觉到压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一松,人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叶舜郅捂住犹如爆裂的喉头痛苦地咳嗽,满头满脸的水,连浆的笔挺的领口也湿了大片,瘫在地上狼狈不堪,等稍稍缓过一口气,闭着湿淋淋难以睁启的眼睛破口地骂:“哪个狗娘的对我背后下手……子青快去把警局兄弟们都叫来,别叫他跑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

他强行撑开了眼,话音忽然就断了,脸上表情也仿佛被什么定咒给咒住了一样。

他看到顾家的那位四少爷顾长钧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正俯视着自己,目光冷漠,面色森然,犹如佛殿里的一尊张目韦陀。

叶舜郅仰头看他片刻,慌忙朝还呆立在一旁的刘子青看了一眼,露出乞救之色。

刘子青脸色僵硬,立着不动。

叶舜郅渐渐现出惊惶之色,忽见顾长钧略提裤管,慢慢地蹲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一缕微微的笑,声音也颇是温和:“叶少爷,就刚才,你倒是说了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些,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叫我听听?”

他说话时,庞带淡笑,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射出冰冷残忍的光。

叶舜郅也是个乖张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顾公子,你想必是听错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是单单不肯说给我听了?”

顾长钧声音极是冷漠,随手般地掸了掸方才溅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颗水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凶光,反手一把钳住了叶舜郅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几步拖曳到那面仪容镜前,摁着他头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哗啦声里整面玻璃碎裂开来,地上到处溅满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玻璃渣子,叶舜郅头开破绽,血污满面,大声地惨叫呼救。

一旁刘子青见状不妙,慌忙转身奔出去搬救兵,片刻后一群人涌了进来,见叶舜郅倒在满地的玻璃渣里,头脸是血,鼻青脸肿,形容狼狈又可怖,嘴里哀呼呻吟个不停。顾长钧正靠在洗手台前,手里把玩着一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目光落在脚下的叶舜郅身上,神情冷漠,仿佛有些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一群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其中有个叶舜郅的内兄,现任北平警察厅长的,年纪长些,也认识顾长钧,急忙上来陪笑道:“顾公子,晚上全是舜郅的错。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这一回。我料他得了这教训,往后绝不敢再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掏出火点了,凑过去要给顾长钧点烟。

顾长钧点着了烟,瞥他一眼道:“方才出手是我略重了些,伤了你的内弟。贵厅追究刑责的话,明日到我军部来找我就是了。我今晚另有事,先走了。”

“哪里的话!小事一桩,闹着玩而已。”厅长打着哈哈笑道,“顾公子那你走好,不耽搁你了!”

顾长钧略微笑了笑,洗手台前站直了身体,皮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玻璃渣,从倒在地上的叶舜郅身边经过,身影消失在了入口处。

顾长钧出了洗手间,并没回方才的伦敦包厢,独自去了吸烟室,打开窗户在窗前吸完了一支烟,最后将烟头捻灭,转身回了包厢,进去神色若常,对着陈东瑜和一众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另有一桩事要办,有些紧急,我就先行告辞了,诸位继续。下回由我请客去同丰堂,向诸位赔个罪。”

陈东瑜等人起先自然不肯放,责备他扫兴,见他仿似真的有事要走,拽住又灌了他几杯酒,最后放了出去。

顾长钧包厢里出来,从仆从手里接过衣物,出了六国饭店就往夜幕里的三井巷去。

第45章

萧梦鸿回到书桌前伏案时,电门铃忽然在耳畔响了。

她正渐渐专注于图纸,被这突然而至的门铃声微微吓了一吓,抬头看了眼桌上时钟。

昨晚顾长钧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隔壁黄太太她们还在院子里打麻将,她在房里也能隐隐听到她们打麻将的声传进来。

但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所以这门铃声不但突然而至,而且显得分外扰人。

门外会是谁?

电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萧梦鸿又听,没再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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