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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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小小的楼,老辈口味的装饰风格,家具地面和挂灯,包括挂毯都是棕色和暖棕色、暗黄色的调子,整体亮度低,但很暖。

一楼是客饭厅和厨房,夹层是影音室,二楼本来是沈策的房间,他让人整理出来给她住,自己搬去了三楼父亲的房间。因为常年无人,他也还在外读书,所以这里会有人定期打扫,也有物业照看,所以没有雇人常年在这里。

只有一个司机在这里,还是从洋房过来的。

沈昭昭听他和司机的对话,听出本来继父还准备了两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被沈策拒绝了。

也就是说今明两天,只有她和沈策同住。

“睡醒叫我。”他指床头的对讲电话,把她留在房间里。

她住的蒙特利尔和这里时差正好日夜颠倒。等睡醒,已是午夜。

她摘下电话听筒,想想,放回去了。

太晚了,还是自己活动活动吧。

这个时间,正该饿的时候,她腹中空空,记得厨房在一楼,按脑海中的印象摸下楼。夹层的影音室虚掩着门,有光透出来。

摸过去,往里看。深蓝色的皮质大沙发里,沈策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回来冲过凉,换了深灰的棉质长裤和短袖,此刻两腿交叠着,舒展伸长在沙发前,睡得沉,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不停在他身上和墙壁上变幻着。

一阵嗡鸣,在沙发角落里。

他被惊醒,眯着眼坐直,还在和睡意做着抗争,直到瞧见门边笑意满满的她。

沈策活动着睡僵的脖子,离开沙发。

“时间太晚了,”沈昭昭说,“没想打电话吵你。”

他关掉电影。

“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她看他眼里有红血丝。

现在是正常人要睡觉的时间,陪她熬着太伤神了。

沈策站到她面前:“不管你,我上闹钟干什么?”

他的手越过她头顶,揿下开关。轮轴带着厚重的窗帘走向两端,像卷轴被展开,亮出了窗外远处的浅水湾。

“我以为你要出去。”她从下往上看他的脸,看到鼻梁的阴影。

“去哪?”

兰桂坊。梁锦荣中午说过,今晚有许多他们的朋友在,想认识他们兄妹。

他的热息,落到她的额头上。

她心悬悬着。

想起在沈宅那夜,决胜局。他说:“过来,坐我身前。”说着将身子靠后,让了前半个椅子给她坐。她玩得兴起,靠到他怀里,沈策的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肩,紧握她的双手,和她握着一个骰盅,摇出了最后的点数。

等骰盅揭开,点数出来,他开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来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肤偶尔都会碰到她的耳朵、脸……

木格子窗隔开的光,月影憧憧,还有灰白的墙,陡然在脑海里立体。

那夜,沈家恒双手将全部筹码推到两人面前,还在笑着说,既然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不如将这娃娃亲定下算了……后来他送骰子给自己,连沈家明都难得开沈策的玩笑,照澳门的法定结婚年龄,等三年再说。

不过,都是哥哥们的玩笑,少年们的口无遮拦。

沈昭昭以为他要说话,完全没有。

他估摸是还困着,手搭在开关那里的墙壁上,没动,微微闭着眼睛,被窗帘最后全打开的咔哒一声惊醒,睁了眼。

“下楼等我。”他低声说了句。

沈策推开一扇门,里头是浴室,从镜子里看她还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说得脸热,转头下了楼。

身后传出阵阵水声,很清晰,一听就是没关浴室门,估计他还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门没打开前,沈昭昭绝对没想到那是干什么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习惯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来,对自家厨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机帮着买的各种食材,色彩丰富,在红、紫红、黄、淡黄、白、奶白、青里,她认出了豆苗的浓绿。

他刚好指到这个。

沈昭昭意外惊喜:“你会做?我最爱吃这个。”

“酒香的?”

“好。”竟然真会。

他拿出豆苗:“看看还要吃什么。”

她喜欢吃素,弯腰挑选,冰箱里真是各种素菜都齐全,正对口味。

沈策离开厨房,再回来,拿了瓶五粮液,像专门问过谁,为这门菜事先备下的酒。难道问过妈妈?这是妈妈最喜欢用来炒豆苗的酒,因为她从小爱吃,妈妈试过几种白酒,发现用这个炒出来最香。

沈策特地让她去天台等着吃饭,没多会儿,几道菜全齐了,除了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两人在游泳池旁,吹着风,她脚踩着拖鞋,一翘一翘地玩着,目光时不时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说,”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他聊着,“你小时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锦荣,当然话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没说话,把酒杯递过来,转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没动。

“不喝酒?”

她点头。

其实会喝,但第一晚单独相处,还是收敛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抿了小半口,缓缓喝下去:“我生下来被抢救,走了几次鬼门关,医生说很难活。爸妈舍不得,就找了个人过来看,说是尘缘薄,澳门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认了。

“在江浙吗?还是哪里?”

“普陀山附近,一个小镇子,”他看着酒杯,“住到三岁。”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没去过,听同学提过一回。

沈昭昭继续用脚指头勾着拖鞋,在脚下的地面上轻打出一个个小拍子。一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笑了笑:“你接着说。”

“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是喝得尽兴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着她。

被自己哥哥盯着,盯到思绪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赏景。

“我把这些拿下去吧?”她决定还是先走。

一定是酒香吃醉了人。

“有人会收。”他说。

“不是没人吗?这两天?”她记得司机说过。

“物业会打扫。”

被剥夺了一个离开借口,她还有另外一个。

沈昭昭推开椅子,晃了晃手机:“妈说要给我打电话。她和你一样,知道我有时差,特地等到现在。你慢慢坐。”

走出去两步,她又停住,倒背着手转身,对这个哥哥示好地说:“忘了说,真的很好吃。”

他点头:“承蒙赞誉。”

这会儿倒像中午饭桌上的那些年轻男人,是天纵骄子,目下无尘的姿态。

沈昭昭对他摆摆手,又是示好地一笑。

回到房间,妈妈准时打来电话,问她和新哥哥相处如何,正好帮她把这故事讲完。妈妈转述了更详细的父辈版本,带到普陀山那边后,见过两位和尚,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沈策原本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在江南养大还有一线机会能活下去,因为那里有东西能拴住他。

后来命大,真活了,只是长到三岁仍不说话,对周遭人也是不理不问,于是家里又去问高僧,说他还存着前尘夙念,轮回未忘,若一直消不掉,仍是一场大劫。果然,没多久又是一场重病……

“后来就好了?”她像在听一个故事。

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这可能是大家庭的特征,总有人笃信风水命理。

“应该是好了,”妈妈说,“你沈叔叔也只提过一次。”

☆、番外 不渡彼岸

“施主并不如传闻那般……”老方丈端详这个男人。

盘膝坐在高僧面前的人,青衣着身,双凤眼中含着几分笑。不必这个高僧说,他也知道咽下去的是什么。

无非是戾意,杀气,暴行,诸此种种。

“都是真的,”他直言不讳,“本王,只是藏得深。”

沈策仍旧隐隐带笑,凝注方丈。

传闻中,他是曾被十万大军困于荆州,战前痛饮大醉,带一万七千骑杀出一条血路,一战成名的江水之王。那一战到最后,仅剩下五百余人,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传闻那一战之所以能胜,是他带三千骑死士杀入阵中,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最后跟着他回来的只有四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

更有传闻,他那日大胜,于阵前痛饮敌将之血,祭万千生灵。

方丈和他对视,被他笑中的戾气震慑,终于懂了——

倘若两军大战,是睚眦迸裂、面容肃杀的将军让人更害怕,还是沈策这样面带三分笑、痛饮一杯血的将军更可怖?显然是后者,是沈策。

沈策离开庙宇,让人护送方丈和尚们去洛迦。

方丈猜沈策在乱战中,特意遣精兵护送自己和弟子们,是为了让他们为沈策诵经消灾。大师据实而言,沈策满身杀孽,此世难消,诵经修庙都无用。

“不必为我,”沈策于马上,回说,“为家妹。”

其后方丈到南境,方才听说:江水两岸无人不知,沈策有一胞妹,被他看得比命还重。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一念受红尘牵绊。

“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那日茶楼斩杀说书人后,他命人寻来优昙花,养在大帐中,到花开之日,反倒让人拿去送人了。这花名不副实,比昭昭差了太多。

但也不好丢去喂马,毕竟说是像她的花。

三个月后,昭昭意外跌伤。

他心知肚明,她是为了逃避赐婚。

赶回家的他佯作要将那一院子的婢女郎中都斩了,是知她生性良善,不忍连累旁人,就算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下人,日后也不敢再伤了自己。

那夜,他本要赶回军营,她却“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怀里靠,说是闻着香灰味才安心。

自从长大,这还是两人最亲近的一晚,她的发丝在睡着后,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几根头发,手指搅着把玩,摆弄了半个时辰。她像被梦魇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没动。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后。

那天夜里极静,像年少时,他练剑完,抱起靠在木门上睡着的小小女娃,回屋里睡,冷,没炭火。她往他怀里钻,拨开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软,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动,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设想过,假若对生死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下场。宫中朝中早对军权虎视眈眈,军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压制。同胞妹苟且,只这一样罪名,不必传到宫里,已足够让他死在万马千军当中。

当年随他活下来的那一批死士,必会护他,随后呢?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将他逼到死路——杀了红颜祸水,还是自杀谢罪?

尤其这红颜,是违背伦常的红颜。

……

他不怕死,却怕她被逼死。

他拦不住万马千军,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后死。

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将昭昭的手臂拉出。

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腰上滑过,像打着了火石,让他想到军中男人谈笑的话,军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荤素不忌,当着他这个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梦中不满:“哥,别动……”

他眼中有火闪过,识破她在装睡,嘴角微扬: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几根黑发,你倒好,真不把沈策当个男人。

他没说话,索性当自己也睡糊涂了。任她去。

再装,她也熬不过他。

他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软被,昭昭在怀,一晚不眠也无妨。从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着了,她的膝盖在他腿上,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呼吸落在他的领口里。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烛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这个姿势,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沈策都要以为,今夜两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离开昭昭,不得不去处理军务、却还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时,他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从自己身上沾染的杀气。从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杀气和戾气影响到她。

隔着一扇木门,水声隐隐。

他听了会儿,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实在不该再留。

“哥?”

他没应声,径自而去。

不久,军粮短缺,难以过冬,又有敌军来袭,皇帝无心久战。

“沈氏昭昭”已经名声在外,正能用来结姻讲和。

沈策压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点将出兵,短短半月连破三城,更是亲身夜袭,取敌方大将首级,掠回三年军粮,振奋军心,年前大捷。

沈策负伤而归,怕昭昭挂念,瞒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聪慧识破,主动说今年闲来无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误回沈宅的行程,带伤提前往家赶。他随身带着各种吃食玩意,填满了几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还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堂堂一个郡王带着军医和副将,在正对着沈宅的一个小巷子里,赁下了一个花糕店,满满坐了一屋子。

无事可做,把箱子都打开,一样样挑拣,最后揣了一包夷人进奉的果实到怀里,往后门走,走了十几步自己兜回来。天还没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后,他终于进了家门,换衣裳,拆绑带,还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里,揉搓了会儿,又洗净了手,才去见她。

烛光里的昭昭。

惊得是他的心,动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双像小鹿似的眼里,倒影着自己,还有烛火。那里明明有他,却还是不甘心,总在试图找自己的方位。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轻声说。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烦,也不用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满屋子烛火照着,他靠在那,难得的闲适,剥果壳也在看她,看她手撑着下巴,乖乖伸手,对着自己。

他想问,怎么?不趁睡抱我了?

可还是笑笑,随口说着:“夷人进奉的。”

昭昭接过去,捻着吃,引得他心念微动。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他说。

她推开案几,脸上堆满了笑意,往自己身边凑。

裙边扫过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着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涂了胭脂,不过都因为吃果实而吞掉了,在烛光里浮着一层润泽的水光,睫毛没多会儿眨一下,没多会儿又眨一下。

从小就这样,不安时喜欢眨眼。

那是一小块红,像涂了浅浅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没动。

离开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样,不渡海,等方丈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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