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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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里有火,烧的是自己,脸也在发热,仓促划拉两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处提点:“揉到热,淤血才能散。”

“怎么才算热?”她问,不自觉调整着坐姿。方才全心在两人肌肤黏连处,没顾上,腿被自己给压麻了。丝丝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热了告诉你。”

昭昭暗自腹诽。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听到她的心声。

“沈齐,”他问外头,“每次你抹药,是不是要热?”

“对,对,”男孩子的声音回说,“小姨你用力揉,揉到发热!”

“小姨用力!”外边孩子跟着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双眼微挑着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声了,一门心思揉着那块淤青,等到真发热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换个地方。”沈策低声说。

这回是腰后。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别,昭昭这回也没那么镇定了,手一覆上那块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开来,身上一时热一时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对她的男人突然问。

她停住。

刚才那两声哥,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的目的性。她不知如何解释。

“以后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属于两人的宁静里,对她说,“私底下,我都随你。”

昭昭“嗯”了声,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过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锁住了手腕。昭昭心惊肉跳,手腕间的灼热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为药膏的润,两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鳅,一个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一个费尽心机要走。

他连回头都没有,一手握着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体温渥着她。

直到屏风外有人问要不要添水,这一缕暧昧黏连应声而断。

昭昭见人提壶进来,离开他远远的,立到屏风旁,瞧那香炉的袅袅白烟。她双手倒背在身后,还在因为刚刚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语,抽了纸巾,一寸寸擦着手。

“这是什么香?” 她怕添水的人觉出诡异,主动问。

“登流眉沉香。”他说。

昭昭“哦”了声,一听就是据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炉一眼,回身,沈策已经在眼前,还是打着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时辰已晚,孩子们在外边大呼小喝道别。屏风内,沈策应答自如,直到人走了干净,仍和她面对着面。

她想着闹成这样,也没法再抹药:“后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来。”

她像隔着空气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摆设,都是那面屏风,立在两人身旁,茶壶茶盏,香炉,甚至壁纸都有影子。影子连着影子,围拢着他们,遮掩着这房里的一切。

“婚宴时——”

他呼出来的气息,落到刘海上,是低了头,在等她说。

“你女朋友要来吗?”她轻声问。

似一声笑,无声的笑,也只有离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应。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说。”

他确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没人会傻到接连试探两次,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个字砸得心神难定,那刚刚算什么,片刻的情难自已?

沈策背过身,笑着将她搁在原地,回去沙发上闲坐着,还在为自己斟茶。一抬头,眼瞅她绕过屏风,问了句:“真不听完?”

这恐怕是她头次对他白脸,半步不留,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沈策望着那面屏风。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怀里钻,举着卷书,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三日不散,哥你日后做了大将军,一箱箱堆满我们屋子。她的发在他耳下轻蹭着,是在撒娇,孩子样的亲昵。登流眉,登流眉,从日落前念到点灯后,他被这一声声催的心如火烧,别说登流眉,他连残香都买不起。不日将走,谁来护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谁家的娇宠侍妾,亦或是柴桑名妓,用这过人姿容去换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

沈策仰靠在沙发里,看屏风最高处的雕花纹路。从初次听到昭昭,听到夜盲,他就隐约知道有什么要回来了。

时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个亲人,有个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

昭昭回到房间里,姐姐也刚回来。

往年两姐妹每回见,都要彻夜聊到天明,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宁。在姐姐诉说刚结束的一段小暗恋时,在窗台上压前腿,压后腿,压侧腿。到深夜她栽倒在床尾,疲惫阖眸。

雕花的屏风像立在房里,他也像在身边,握她的手,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扰前,他也曾用指腹轻刮她的手背,指背……

电话铃音闹醒的是她。

姐姐刚在洗过脸,准备回自己房间,替她接了电话。

听筒塞给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应良久,突然起身,话筒的线不够长,被她一拽,电话机直接撞到床头,换来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压着被惊醒的心悸,眼看门被撞上,先前是简单怕姐姐在一旁听到什么,没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还在气?”人像在身旁说着话,“话不听完,气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吗?”昭昭板着声音。

“找你说话。”

“大早上,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十点。”

“……”

“你不是想问嫂子的事吗?”

“也没想问,只是客气客气,”昭昭自认装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经常在这里,你私生活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被捉着手算什么,是自己先没拒绝,跟着他去的。只当是经验少,受了诱骗。昭昭在努力抽茧剥丝,客观分析,努力快刀斩乱麻。

“真不想问?”他再问。

“问什么?问你何时结婚吗?”

他笑了。

……

像是算准她会恼意上涌,要挂电话,他跟着说:“我道歉。今天陪你,当赔罪。”

昭昭想问他是要赔什么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吗。最后她还是压下念头,他不认,那她也不认:“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认了真,“我一个人,一直是。”

☆、第九章 终是轮回意(3)

她在想这字面下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在脸上,而是心里。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盖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晒得化了。

“怎么不说话?”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态度,“知道少了一份礼,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为妹妹会收到的一份见面礼。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遗憾,“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你陪我。还是女孩和女孩有话说。”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随着她,表达了遗憾,“只有我陪。”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这静默不会让人尴尬,反而随着时间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说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结束通话。

虽然结束后,马上能在楼下见。

昭昭以为是要去看澳门风景,上了他的车,才说是要去看一个花房。车到地方,拐入一个僻静的欧式小院子,沈策带她绕过后边,进了一个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觉,香港小楼顶层的花房和这里一定有某种联系。

迷宫式的花房,分了几片区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来的一个个曼陀罗,做着天然围墙。她一仰头,看到吊着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绿色锁链的叶子,立刻说:“这叫什么?”

“翡翠景天。”

“你花房里也有,我认得文竹水仙,还有牡丹,不认识这个。”

“是吗?”他笑着问,“你还去过小楼花房?”

昭昭“嗯”了声,被他笑得心发虚。

去过花房没什么吧。

没来得及深想,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简单的长裙,裙子颜色近乎于她身旁盛开的曼陀罗。那女人正在伺候着虎刺梅,听到他们说话,一转头过来见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来看我了。”

女人见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见到他来还要吃惊,将昭昭多看了几眼,又惊讶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说,这个女孩子是哪里来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沈策因为女人的无声赞许,心情更好,给她们介绍:“这是昭昭,这是我母亲。”

昭昭不可思议地望他。

千想万想都没料到,竟被带来见他的妈妈,沈叔叔的前妻……

万幸,沈策妈妈根本不在乎他爸爸的再婚,反而对沈策第一次带的女孩子更有兴趣,将昭昭的生活学业关心一遍后,颇有深意地问:“那对骰子,你喜欢吗?”

昭昭怔了怔:“喜欢。”

沈策妈妈笑着说:“那骰子,是他外公给他的。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

“今天是来挑花,”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沈策,突然开腔说,“花房要换新了。”

昭昭喜欢那个花房,他看得出。醉酒也提,清醒也提。

“稍后帮你挑,让人送过海去。”沈策妈妈也看得出,他是为这个新妹妹。

昭昭看出沈策其实有话和他妈妈谈,主动跑去逗花房里闲走闲闹的一对白猫。

他望着昭昭的背影,凝神看了会儿,再回来,见玻璃茶壶里一盏缓缓泡开的莲花。晒干的花苞,被水催生绽放开,也因此有了颜色:“这花茶——”

“也给你送过去,”还是想送给这个新妹妹,母亲不留情面点破,“在她走前。”

沈策一笑,又去看她。

花房上撑着一半的白色布篷,有些花喜阴,不会让日光直晒。她就抱着猫,坐在那阴凉里,露在短裙下的腿交叠着。

他像看到了过去的她。

少女身影斜倚在矮几旁,把下巴压到他腿上。那裙下的脚从不肯着袜,皙白的脚踝摩擦着地板,放眼去尽是白。院子里的浓绿裹着蝉鸣,一声声搅人心,他握着的茶杯早已空了,没动,不想动。她在自己腿上问着,哥你在江水北岸真有女人,真着了道,中了魔,哥那是敌境的人,你怎知不是细作,哥你要女人……再往下又是一套套的大道理,他听得惬意,比那蝉鸣惬意得多。

虽不知谁传得似模似样,但也有一样好处,又能听她一句添一句的醋意。还嫌不够,他有意让她误会:“如今北岸也是我的,不该再说是敌国女人了。”

她登时白了脸,起了恼意,恼完就走。他算准她没半炷香又要折返,昭昭舍不得自己,难得一见,是一刻也舍不得分开。不过这回想是气得狠了,等了一炷香才回来,拿了刮面的刀和温热白巾。刀锋压上面颊,怕割伤他,一双杏眼里无他,都是他,全是他。“哥……你想想看,敌国的女人,你怎么敢让她如此?你不怕吗?”

小女儿的心思百转千回,如何转,也离不了他。

还有她上下开合的唇,在他耳下,早有触碰,他也当无知无觉。他的昭昭。

……

“三岁前,”沈策看向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什么?”

沈策母亲也在欣赏花房一隅的美人戏猫,猛一听这问,愣了半晌:“三岁前,你爸爸一直守着你,我不在,知道的并不多。”

她和自己儿子对视的一霎,还在害怕。怕见到他三岁那一晚的眼神。

那年的儿子不闻不问,不听不说,她日日抱着他哭,终有一日深夜换来他的一眼,像在厌烦,厌烦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自己哭。她不敢承认,她就是被这种眼神吓到几近崩溃,留下了沈策父亲一人在江南照顾独子。

其后每每回忆,她都认定那眼神属于一个阅尽生死、见惯残杀,浸身戾海的男人,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睛住着这样的一个影子,何其可怖。

那时她二十岁出头,没经过什么人生起落,完全不敢迎接那样的目光。

现在……年过不惑的她回想起来,仍是冷意缠身。

“是吗?”沈策又去看茶壶中的莲花。

“你爸爸说……那大和尚说你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常人无法忍的痛,所以才会挨不住,那时你太小了。”

他没答话。

“万一你过去——”母亲想说“惨死”两字,说不出口,咽下这一段,想象不出重新体验一遍死时的痛有多残忍,“这些话也许你不信,很荒唐滑稽……我说出来,都觉自己可笑。”

她宁可当这是一种幻觉,一种精神上的顽疾。

沈策母亲因为幼时没有常伴他身边,始终对他怀有愧疚,而她又只有这一个独子,愧疚加上血脉亲情,对沈策视若珍宝,不忍让他再受幼年的折磨。

她轻声问:“有什么让你难受了?躲开它,躲开让你想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躲?怎么可能躲。

他刚才揭开一角,拼命想做的是看到全部。

“我来,是想让你帮忙做遗嘱。”

“遗嘱?你刚多大?我和你父亲都还在,你要遗嘱做什么?”

为什么?

他怕早死,他不安心。

不安心将她独自一个留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他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她的父母会在任何时候全心全意待她,毫无私心。除了自己,无人可以。

打断两人的是昭昭一声吃痛的叫。

昭昭甩着手,笑着和那只大一些的白猫谈判:“挠得轻一点啊——”她发现远处的两人停止了交谈,对沈策和他母亲抱歉笑,“你们继续,我和它们玩呢。”

沈策离开母亲那里,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那两只猫没被昭昭一声惊呼吓走,反倒一见沈策的身影就炸了浑身的毛,一个钻到藤椅角落,一个钻到花盆后头。两双蓝黄色的猫眼都直勾勾地望过来,从两个角度窥视着他。

沈策要捉她的手,看看有没有被抓伤,被她躲开了。

那边的可是他妈妈……

他真想捉,没有能逃掉的东西,包括她。昨夜倒背手尚且自如捕捉,何况是现在,昭昭无从闪避,手落到他那里。

“你妈这花养得真好,”她只好硬做坦然,顾左右,“那个叫什么?”

“扶桑花。”他答。

“这名字好听。”昭昭莫名喜欢。

他瞧她。

她解释:“带一个桑字,念着有韵味。”

猫儿从她身后过。猫怕他,可喜欢她。

最后壮起胆子的两个猫全都围拢过来,喜欢胜过了怕,低低卧在昭昭脚旁,只是尾巴尖儿都不敢往沈策那处扫。

“是吗?”他慢了许久。

“嗯,你念念,”她把“桑”念着,是个舌尖发出的轻音,随后笑着问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凝视着她:“我倒想听你叫哥哥了。”

“……”

“又不想叫了?”

她被他看得面上热烘烘的,心思转了九转十八弯:“总不能你说让叫,就叫。有什么好处?”

“好处?”他笑,“好处就是,一辈子不给你找嫂子。”

昭昭本来是面上烧的厉害,被这一句戳到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抱起其中一只猫,走了。是真被气到了。

这一气,回到沈家停车库,都没说半个字。

这里停车库大,如同小半个地下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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