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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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出门走亲戚,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回家,半道上生了我。她生了我后身子有些不太好,在外面一户农家歇了半年,等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有十个月大了。”这些事情都是爹娘告诉她的,甜珠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没有对自己的身世有过一丁点怀疑,所以就算此刻冯嬷嬷追着问,甜珠也只是把知道的都说了。

“嬷嬷,怎么了?”甜珠见冯嬷嬷表情有些奇怪。

“没什么。”冯嬷嬷笑笑,“只是听小姐说起这些,我也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天色很晚了,冯嬷嬷还得回去给夫人回话,也不便呆得太久,“小姐今天玩得累了吧,早点歇着吧。”

甜珠起身亲自送冯嬷嬷到门口,之后才折身回去。

冯嬷嬷回上房的时候,徐夫人还没歇下。没几日嫣姐儿就要回来了,她心里诸多杂事,总睡不好。

听到外面有动静,坐在梳妆镜前的徐夫人问:“是奶娘吗?”

“是我,夫人。”冯嬷嬷没想到自己步子这么轻,还能吵到人。

“甜珠睡了吗?”徐夫人问了一声,自己没有什么睡意,就喊了冯嬷嬷进去。

冯嬷嬷站在一边回话说:“甜珠小姐吃得不少,想必是累着了。刚刚去的时候,才洗完澡。”

徐夫人眉眼间有些笑意,拿了发上的钗环下来,搁在妆奁盒子里,这才说:“这丫头是个好命的,不管怎么说,至少二王子哪儿哪儿都想着她。见着她好,我心里也欢喜。”

冯嬷嬷心中一直还记着方才甜珠说的话,她两只手紧紧掐住,犹豫了半饷才说:“说来甜珠小姐也是真的跟咱们家两位小姐有缘分,夫人可还记得,四小姐右手手腕处有块胎记?我刚刚无意中瞧见,甜珠小姐右手手腕处也有块疤。听她自己说,是小的时候烫着了,恰好就烫在了那个位置。”

“夫人您说,这是不是缘分?”

“是吗?”徐夫人倒是未疑有他,反倒是笑起来,“看来,甜珠是上天送来给我当女儿的。”又说,“希望这回任满三年老爷能够调回去,也省得以后每年过年都分开这么久了。别的不想,真是挺想嫣姐儿的。”

冯嬷嬷笑:“夫人不想老爷吗?”

“你也取笑我。”徐夫人虽然有四十了,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她体态端庄举止优雅,再加上平时保养得好,如今瞧着也就三十左右。

冯嬷嬷是看着徐夫人长大的,说句托大的话,她也是拿徐夫人当亲闺女待。

当年因为舍不得离开徐夫人,所以打从进了钟府后,她就一直呆在了钟府。为着这事情,她的丈夫跟儿子,都不爱搭理她。也是近几年来,她渐渐老了,儿子的儿子也娶了媳妇,或许心中的恨不那么多了,这才爱跟她多说几句。可是她一走也是六年了,家里头情况不晓得如何,前两年收到信儿,说是他做祖父了。

这几年一直都是书信往来,但是不频繁,一年也就来两三封信。

“奶娘也想家了吧?”徐夫人看得出来,“等回了京师,你也该回家养老了。”

冯嬷嬷只笑笑,没说话,但是心里算是应着了。

……

送走沈馥香母子后,沈浥心中倒是稍稍放松了些警惕。过完年十五后,这个年就算是过去了。

沈浥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他记得之前计划过,等一旦得空了,一定教甜珠些防身的拳脚功夫。这日傍晚,沈浥从外面回来,照例让马奴将他的马牵进马厩去好好喂养着。

他人才进府,来喜就匆匆跑着来说:“侧妃找您过去。”

沈浥负手,人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往蘅芳院去。蘅芳院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冯侧妃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爱笑,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深居简出的深宅妇女。

见人来了,冯侧妃手指夹着封信递过去:“你父王来信了,信中说,他明儿一早能到家。”

沈浥挺直着腰背立在一旁,闻声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他也没有接那封信,只说:“知道了。”

“你不看一眼这信中写的什么吗?”

“不必了,写的什么,想必娘都知道。”沈浥态度坚决。

冯侧妃叹了口气说:“你爹从京城给你带了门亲事回来,曹王妃的堂侄女,太后娘娘的侄孙女。这是太后亲自下的懿旨,你爹也是没有办法。”

沈浥喉间轻轻溢出一丝笑意来,摇摇头:“娘,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那又怎么样?当年你父王还是有王妃的人了呢,只要太后一句话,不是照样娶曹氏吗?”再提起这件事情来,冯侧妃脸上已经没有太多的表情了,她只是看向窗外道,“人心都是会变的,你今天喜欢齐氏,或许等你跟曹小姐成亲了,就不会在乎齐氏是谁。当年我与你爹爹,京城里的人,就没有谁不羡慕的。可是人一旦变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说不定,你的那位曹氏女,是个比曹王妃还有贴心可人的女孩子。”

沈浥默了良久,单手负在腰后,半饷才说:“或许换个别的还能接受,唯独曹家的不行。”

冯侧妃也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其实她心里知道,就算她将信给他看了,他也不会在意。谁又猜不到太后会指婚呢?正是因为猜得到,所以他才那般着急着自己先定下一门亲事来。

“下了聘书,娘也请媒人去跟徐家换了庚帖。等合了八字,差不多就可以选个日子将婚期定下来了。娘自然是支持你,但是浥儿,你爹那边还得你自己去说。”冯侧妃觉得有些累,冲人挥了挥手说,“刚刚从军营回来?身上有些汗味儿,你也先回去洗澡歇着吧。左右你爹爹明儿才回来,你还有一个晚上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说。”

“孩儿明白。”沈浥冲母亲告手,弯腰行了一礼,才转身大跨步离开。

……

徐家那边徐夫人看了甜珠的生辰八字,见甜珠也是生在四月,不由得一笑:“甜珠与嫣姐儿真是有缘,咱们好好也是四月生辰。甜珠是四月初六,好好生辰是四月初九,差了三天。”

甜珠写了八字让丫鬟送过来的,她人没在。徐夫人在前厅见了媒婆,坐在底下的媒婆倒是头一回保这么大的媚,晓得整个脸都皱成一朵菊花来。

“这是徐夫人您的福气,也是甜珠小姐的福气。”媒婆最会说些奉承话,夸得徐夫人只笑着摇头。

旁边冯嬷嬷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徐夫人喊了她好几声,冯嬷嬷才回过神来。媒婆已经走了,手里拿着男女两方的八字,其实合八字不过就是走个样子,等过几日直接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成。

“人走了?”冯嬷嬷问。

“已经走了。”徐夫人蹙了下眉,侧头望着身边的奶娘问,“您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总觉得好似精神不好的样子,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冯嬷嬷笑笑:“倒是不用了,身子挺好的。”身子挺好,只是心里藏着事情,“方才听说甜珠小姐只比咱们四小姐大三天?说来也是巧得很。对了,王府送来的聘礼,多少也得捡着几样给青桐县那位送去,毕竟甜珠小姐是她的亲闺女。这一趟,我想亲自过去。”

徐夫人道:“上回是王嬷嬷去的,事情办得挺好,这回我还打算叫她去。您这把岁数了,您去我还怕您闪着腰呢。”

“如今开春了天气好,路也好走些。再说,我也想趁机出去看看。”冯嬷嬷开了口,自然就是必须要去的,徐夫人便也依着她。

第39章

寒春料峭的初春,燕王府的车队回了燕州。沈浥得到消息,一早便领着府中兄弟去城外恭迎。

远远便瞧见,赤红镶有烫金色“燕”字的旗帜随风飘舞,车队浩浩荡荡的,一点点由远至近。世子沈泊不在,便是沈浥的身份最高,他站在一众兄弟的最前头,恭迎王爷王妃的仪仗回燕州。

两辆马车,马车前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位英俊挺拔的少年。一位是徐二老爷的儿子徐迦,而另外一位,则是燕王府世子沈泊。沈泊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身素雅却不失清华的袍子,面若美玉无暇,老远瞧见三位兄长并一众兄弟候在城外等着,他双腿轻夹马肚,控马过来。

走到跟前了,帅气的翻身下马,便已爽利大步走到沈浥等人跟前。

“大哥二哥三哥。”沈泊跟三位哥哥打了招呼,又冲几个小的眨眨眼。

面对沈泊的热情,沈浥倒是稳重得多。他跟沈泊素来客气疏远,面对这位身份压了自己一头的燕王世子,他待他是没太多兄弟情分可言的。至少对他跟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沈泽不一样,他对待沈泊,更多的是客气。

“四弟一路风尘,辛苦了。家中早已备好汤水跟饭菜,一会儿回去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

不管沈浥这位兄长如何冷漠疏离,沈泊一如既往做他的爽朗少年。他心中也是明白长辈们间的那些事情,但是他觉得,既然是兄弟,不管生母是谁,都是手足。

所以,沈浥脸再冷,沈泊都不如何放在心上。

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后,沈泊则跟大哥沈淮并三哥沈泽说话。沈淮生母身份本来就低贱,他素来是老好人,兄弟间的嫌隙,他看到了也权当没有看到,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副敦厚老实好兄长的模样。

沈泽也是冯侧妃所出,岁数只比沈泊大几个月,两人从小不管练骑射还是读书,都是一处。所以,感情也好一些。

十多年来,燕州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安稳,多半是沈浥英明在外的功劳。沈浥杀伐果断,不断在边境抵御外敌出生入死,他的威望,是他一次次用鲜血换来的。或许因为平时常常呆在军营的缘故,又或是因为他比底下那些个弟弟大了不少,所以就连胞弟沈泽都不与他过于亲厚。

平时读的圣贤书,又被好好养在燕王府内。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扛过大旗扛过枪,从小有父兄冲在前头庇护着,没吃过苦,所以,他们对沈浥这种“心狠手辣”的人,都是敬畏的,但也是害怕的。

沈浥不在乎,他更多的心思都是放在外敌上,至于家里这点可怜的兄弟情,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车队行至跟前,前面一辆马车里,燕王伸手撩开帘子来。一众王子瞧见了,忙给燕王行礼:“拜见父王。”

燕王沈禄年轻的时候便素有“美玉”之称,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是先帝喜欢的儿子。长得风光霁月,又从小聪明好学,所以不及弱冠之年便早早扬名在外,他是当年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以才学留名在外的。沈禄模样十分俊美,别说是二十多年前了,便是早已年过不惑的今天,他也依旧是容颜瑰丽。

高大伟岸,气质清华,一言一行间,倒有魏晋名仕之风流。

当年的燕王在京师,不论身份还是才华美貌,都是不少勋贵名门中待嫁少女的春闺梦中人。与一众家学渊源的百年世家相比,冯家的确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冯侧妃当年的身份不够做燕王妃,但是燕王亲自求了旨意,先帝降旨赐婚冯氏,冯家门第一夜之间就高了不少。冯家也是耕读世家,书香名门,沈禄赏识,所以迎娶之日,给足了冯家脸面。

婚后,也是待冯氏千般万般好,除了前头一个庶长子外,连着两儿一女,都是冯氏所出。

若是先帝不突然驾崩,曹后不一点点掌权,一点点对付他们这些皇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燕王纵容已入中年,身上的清贵气丝毫不减,只是比起当年的容光焕发来,他变得沉稳、阴郁许多。

他从小得宠,不是喜欢玩弄权术的性子。如今被迫与曹后周旋十数年,身上的那些矜骄之气也都一一收敛起来。

看了眼外面的一众儿子,燕王温和的笑笑,车队继续进城。燕王的马车里,还坐着曹王妃跟郡主沈玉两个。曹王妃细细端详燕王脸色,见只正襟危坐轻阖双目闭目养神,她知道他没睡,所以犹豫着咬了咬唇说:“王爷,二王子的那门亲事您打算怎么跟他说?妾身觉得,依着二王子的性子,他怕是不会答应。”

“太后懿旨,由不得他胡来。”王爷身子没动分毫,依旧阖着双目,声音有力却透着些许沧桑。

是啊,太后的懿旨,谁又敢抗旨不尊?除非……

曹王妃知道燕王此刻不想谈这个,便也没再继续说,倒是旁边沈玉嘴快道:“二哥哥不想遵旨,他总是有自己的办法的。几年前他不是就自作主张娶了徐家姐姐为妻吗?只可惜我那二嫂嫂福薄,没有享几年的福气。”

“玉儿。”曹王妃轻声斥责,“不许胡言。”

沈玉撇撇嘴,有些委屈:“可我说的是事实,不信的话,娘您等着瞧好了,看二哥是乖乖娶我那个表姐,还是拒婚。”

“还胡说。”曹王妃彻底拉下脸来,严肃得可怕。

她平时一向娇弱温和,待王府中一众子女都是一视同仁,府中中馈之事也都打理得好,叫人寻不出半点错来。她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苦,本是曹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十五六岁正是美好的年纪来了这里,开始什么都不太懂、也不太习惯,后来逼着自己一样样学、一样样适应,苦头吃了,她也懂事了不少。

燕王大她有十岁,两人又是表亲,其实曹王妃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大哥哥。她还流着两道清水鼻涕的时候,他已经是鲜有威名的人了。小时候见过,所以纵然燕王不满太后的行为,但是也知道曹氏不过也是一颗棋子罢了,他对她恨不起来。他冷落过她一阵子,后来她倒在大雪中病了一场,人几乎要死过去,他才幡然醒悟过来。

同样是命运攥在别人手里的人,同样是棋子,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倒是显得没有气度。

她尚存一息的时候嘴里喊着他大哥哥,他忽然想到她小时候来,想到那个憨厚朴实的粉雕玉琢小女童来。他自认为是敦厚之人,也知道错不在她,加上王府里还有曹后的眼线,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总是要宠着她的。

他承认自己心软,一旦划为自己人的范畴宠着护着,自然就不一样了。只是,他觉得对不起冯氏。

想起冯氏来,沈禄虽然还闭着眼睛,但是搁在膝盖上的那双手,也稍稍握紧了些。如果没爱过,自然不会在乎,可偏偏深爱过。纵然知道是他对不住她在先,有些事情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他做不到严惩她,不忍心,但是也再不会踏足她院里半步。只有不去瞧那些熟悉的一切,不去见熟悉的那张面孔,他才会忘记想要忘记的东西。

沈禄从小就极爱干净,他有轻微的洁癖。

回到府中稍做休整,沈禄便着人喊了沈浥去他书房。沈浥原在自己院里看书,得令后,撂下书就过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既然做了这个选择走了这条老路,就没怕过。沈浥过去的时候,燕王已经换了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见儿子来了,他朝他按按手,示意他坐下。

“那封信,你看到了?”沈禄开门见山。

“嗯。”沈浥应声,一脸冷漠凌肃,“信没亲眼看,但是侧妃娘娘都说了。”未等沈禄说什么,他又道,“只是太后他老人家来迟了一步,儿子已经定下一门亲事。”

沈禄回来已经听说了,他到底是王爷殿下,不可能消息真那么不灵通。

“为父知道。”沈禄没什么反应,“既然看上了,纳入后宅没什么。曹家的女儿你不喜欢,大不了相敬如宾,但是太后的旨意你不能反抗。至于那个女孩子,你可以给她一个高一些的身份。”

沈浥笑起来,摇摇头:“纵然儿子是皇室血脉,也不能娶两位妻子吧?除非,那位曹小姐愿意给我做妾。”

“浥儿!”燕王清俊的眉眼一点点冷了下去,手掌轻轻拍了下书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面对自己父亲的薄怒,沈浥倒是显得泰然许多,他缓缓站起身子来,微弯腰朝着自己父亲抱拳说:“孩儿素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怕是父王自己不知道吧。”

其实要说沈浥多深爱着甜珠,是不存在的。毕竟两个人才相识不久,沈浥又是生性警惕之人,他的心不会轻易朝哪个女人敞开。但是连他自己都不可否认的是,对甜珠,他是心下欢喜的。

谈不上深爱,至少有几分喜爱在。

至于沈浥大费周折做出这么多事情来,也是事赶事,此刻他需要甜珠这样一位妻子。现在虽然人还没迎娶进府来,但也是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保了媒,轻易也退不得这门亲事。

沈浥先下手为强,早早定下一门亲。若是太后强逼他贬妻为妾,那么正好,他倒是有起事的理由了。

燕王被戳了痛处,面上有隐忍的痛意。

“你该知道,父王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沈浥点头,“所以孩儿虽然心疼母亲,却从没怪过您。您有您的做法,孩儿也有孩儿的,谁都改变不了彼此的价值观。面对强权,父亲选择屈服,但是儿子从来不是屈服的性子。不惹我也罢了,惹到我,也得掂量掂量惹得起惹不起。父亲当年的老路,儿子不会走,所以那道所谓的懿旨也不必再拿出来,看了也不会下跪接旨。”

沈禄却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知不知道,那条路一旦走了,后果会是什么样?你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什么都不怕,但是你几位兄弟不是。父亲劝你,凡事不可过于急躁,就算有心,也得等万事俱全再说。”

沈浥望了眼自己父亲,心中有些话要说,但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便抱拳道:“父王一路辛苦,还是先好好休息休息。至于国事战事,改天再议也不迟。孩儿不打搅父亲了,先行告退。”

“浥儿。”沈禄喊一声,却不见儿子回头,他也没再喊人,只是眼底有化不开的悲痛。

淮儿不提,香儿浥儿姐弟相继出生,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那是他的妻子给他生的孩子,是怀胎十月,满怀着两个人的期望降临的,如何不高兴?

沈禄背微佝偻,往昔的一幕幕,忽然全部都涌现到眼前来。那些他刻意藏在心底的回忆,此刻也都一股脑又冒了出来。

细细算一算,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十年如一日,弹指一瞬间。

沈禄骤然起身,出了书房的门,大步朝蘅芳院去。

第40章

曹王妃回来后,冯侧妃的蘅芳院一如既往冷清。本来是该去给王妃请安的,但是侧妃最近身子欠佳,怕将病气过给王妃跟孩子们,也就差个人去含芳院打了声招呼。王妃素来是好说话的性子,听说冯侧妃病了,不但免了她的安,还特意差了她身边受重用的老嬷嬷送了百年人参过来。

望着漆金大红底托盘上的人参,冯侧妃笑得淡然:“王妃娘娘有心了,妾身谢王妃赏赐。”

那老嬷嬷是跟着曹王妃从曹家来的,威严端肃,闻声她轻轻扫了眼冯侧妃脸,而后说:“王妃说了,素来将侧妃您当姐姐待,所以您不必客气。也是最近舟车劳顿的,有些累,王妃说等休息两日再来探望侧妃。两只人参罢了,不必放在心上,王妃给其她姐妹,也是送了礼的。”

偌大的燕王府,燕王姬妾有几个,但都身份低微。用那些女子跟曾经出身高贵的冯侧妃比,无疑是在给冯侧妃难看。

冯侧妃却笑:“王妃素来大方的。”

“那侧妃您好生休养,老奴先走了。”老嬷嬷只略朝冯侧妃弯了点腰,就算是行了礼了。

等含芳院那边的人离开后,冯侧妃身边常呆的老人才敢说话:“这分明就是故意的,这老刁妇,总是欺负您。她这样做,王妃娘娘知道吗?”

“好了,阿毕,别大呼小叫的。”冯侧妃早已经不在乎了,“她是王妃跟前的红人,年纪又大了,倨傲些也是应该。这种小事,也不必挂在心上。”

阿毕也称毕嬷嬷,是跟着冯侧妃从娘家嫁到王府来的大丫鬟。嫁了府里一个管事的,跟着冯侧妃好些年了。

“是,奴婢知道了。”毕嬷嬷素来性子有些冲,也是见不得自家主子受任何委屈,这才激动了些。

冯侧妃全然不在乎,正准备起身进内室去躺会儿,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说:“侧妃娘娘,王爷他,他,他在前厅等您。”

小丫头明显是跑着过来的,脸都胀红了,还喘着粗气。

“你说……王爷?”阿毕不敢相信,眼睛都瞪圆了,她扭头看向冯侧妃,愣了半饷才又说,“王爷他过来了,他要见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爷已经十年没有踏足过这院落一步了,才从京师回来就往这里赶,真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来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为着浥儿那门亲事。”冯侧妃面无波澜,只吩咐阿毕,“帮我换身衣裳,我去见他。”

他这十年来从未踏足过蘅芳院半步,但是她为着香儿的事情,倒是去求过他几回。远远瞧见过人,但也只是几眼,他就走了。冯侧妃此刻心情倒是平静得很,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来就来了,见就见了,也不过如此。

冯侧妃妆扮素雅气质沉静,她年轻的时候就气华如兰,安静得像是静静绽放的空谷幽兰。后来经了些事情,人也稳重许多,历经岁月后沉淀下来的气质,总透着几分疏离。

对,就是疏离,这是燕王再次看到冯侧妃时最强烈的感觉。

她跟他记忆中的那女子很像,却又不像。容貌好似没有怎么变化,眼神却变了,对,是眼神变了。

以前她一双眼睛,总是定在他身上,含羞带怯,满身满眼里写着的都是柔情蜜意。那时候的她像是水做的一样,似乎碰一下就能化,而眼前的女子,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却没了那柔情跟依恋。

起初那两年,沈禄是痛苦的,想忘又舍不得忘。舍不得忘但又不得不忘,他是深爱过这个女子,又对不起她在先,所以在他心里面,她一直都是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位置。

好在后来诸多事情分散了他注意力,再加上身边有王妃陪伴,他痛苦的时候听他诉说,他累的时候守着他,这才渐渐忘记以前的痛。果然时间才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久了就忘了,不再去她那里后就不习惯再去。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到如今十个年头,再忆起当年的事情来,心虽还痛,却也没那么痛了。

他想,自己或许是放下了。

“来了。”沈禄面上笑得淡淡,态度也十分温和,指着一旁说,“别站着了,过来坐吧。”

冯侧妃一愣,隐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轻轻攥了攥,面上却没什么反应,低低应了声“是”后,她小步走过去,在他下手的位置坐下来。

沈禄没提以前,却问:“身子不舒服?”

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他的关心也是真切的。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关怀,一下子让冯侧妃想到很久以前来。那时候他从外面回来,听说她受了风寒,吓得在她床边守了两天两夜,紧紧握住她手寸步不离。

后来她渐渐好转些了,他才舍得去床上躺会儿。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没有她,他也一样过得很好。

“回王爷的话,妾身只是有些累着了,养两日就好。”

沈禄说:“过来的时候半道碰上了王妃身边的嬷嬷,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你身子不舒服。丽彤心善,你不去请安,她不会放在心上,且放宽心养着身子吧。”

冯侧妃到底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丽彤是曹王妃闺名。

好在沈禄没有再扯着这个话题不放,他今天过来,是有要事问她的:“浥儿定下的那门亲事,是怎么回事?”他方才还面色柔和,此番提到儿子的婚事,不由得蹙了眉,“他明知道太后的心思,这样做,不是要跟朝廷顶着干。”

冯侧妃说:“浥儿的性子您也是了解的,旁的事情好说,唯独亲事他不会妥协。也请王爷体谅他,一辈子的事情,谁都不想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沈禄说:“那曹家小姐我在京中时见过,今年十六岁,容貌气质都是没得挑。性子也很温顺,浥儿性烈,他们一刚一柔,不会出什么矛盾,自然也不会处不下去。至于徐家那个义女,他若是喜欢的话,谁也不会拦着他抬进门来。”他望向侧妃,“侧妃素来行事瞻前顾后,怎么这回倒是如此糊涂?”

言语间,尽是责怪之意。

冯侧妃声音依旧软软的:“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他的真心摆在那里,纵然不是妾身帮着提亲下聘,他也是会有别的法子。与其让他大费周折去想别的法子,不如我帮他,毕竟他是我儿子。感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算拿规矩拿圣旨、甚至是拿良心来论,也论不出谁对谁错。”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浥儿爱憎分明敢作敢当,是个好儿郎。”

沈禄一愣,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对不起她在先,心中底气不足,又觉得愧疚,只能缓了语气说:“你应该也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太后的懿旨燕州王府不敢违抗。浥儿素来深谋远虑,怎么这回倒是死脑筋了,娶不娶是一回事,爱不爱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喜欢曹家小姐,娶回来给个名分就好,这样抗旨不尊得罪太后,不是上策。”

“给了正妻的名分,那就是夫妻,死后都是得葬在一起的。王爷让他享齐人之福,难道要他婚后宠妾灭妻吗?”冯侧妃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份力量,“夫妻就是夫妻,他们才是一家人。旁的不管是贵妾还是通房,都是外人。浥儿不想他喜欢的女子成为一个外人,所以他不愿娶曹家小姐。”

“雪蓉。”他叫了她闺名,面上似有薄怒。

怎么绕来绕去,都绕到了他身上。她话里话外,无不在影射当年的事情。

冯侧妃跪了下来,低着头请罪:“妾身该死,请王爷责罚。”

沈禄却说:“我要是舍得罚你,当初你犯下那样的大错,我早就罚你了。算了,你不舒服,回去好好歇着吧。”沈禄起身,修直身子经过冯侧妃身边的时候,他微垂头看她,轻声道,“别跪着了,起来吧。”

冯侧妃称“是”,沈禄已经负手大跨步离开了。

……

郝嬷嬷回到含芳院的时候,刚好含芳院这边也都散了。见郝嬷嬷回来了,曹王妃忙问:“冯姐姐怎么样?”

“看着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累的。”郝嬷嬷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走近了曹王妃说,“老奴从蘅芳院出来,竟然遇到了王爷。”

曹王妃“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王爷去看冯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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