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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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作者:尤四姐

文案:

吾一生,挚爱有三——

无上权力、无边富贵、舍妹月徊。

一句话简介:心有菩提手有刀 欲成佛陀却成妖

立意:竖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塑造可爱又迷人的多面角色。

*HE,架空明,男主不善,无血缘,古言环境,请勿强行现代解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遇,梁月徊 ┃ 配角:慕容深

第1章

冷是真冷啊,今天下了入冬后头场雪,昨儿太阳照在人身上,背后还出一道热汗呢,今儿说话就变天了。

杨愚鲁搬着成摞的题本,从廊子底下快步而来,风卷着细雪,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飘进他的领窝里,落在遮挡不住的手腕子上,消融的时候一片刺骨冰凉。路过正堂的时候,堂上高悬的岳飞画像扬起朱红的斗篷,像一蓬喷洒的血雾……

他缩起脖子,匆匆到了暖阁外,门前站班的小火者①掀起厚重的门帘,暖意夹裹着炭火的馨香迎面而来。将要黄昏的当口,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掌灯。他回头问:“少监人呢?”

小火者呵腰道:“先头内阁张大人送爷爷②手谕来,少监点了东厂的番子,出去办事去了。”

杨愚鲁“哦”了声,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转身看,万里穹顶如墨,半空云霭间,一只鹰隼正扑张着翅膀盘旋,一声尖啸后向西飞去——

崇山峻岭,苍茫平原,雪越下越密,只有常绿的树木,从无边的白中顽强挣脱出枝桠来。就着暮色看,也是寒凉错落,像烧坏的青花瓷,斑斑驳驳,散落在萧索的大地上。

鹰眼倒映出一点微茫,那是山脚驿站窗口的火光。笔直的官道那头,十几乘快骑疾驰而来,马蹄飒踏扬起漫天的雪沫子。将到驿站前勒缰下马,开路的番子一脚踹开驿站的大门,轰然一声巨响,惊动了厅堂里打尖的旅人。众人回头看,见锦衣轻裘的一行人长驱直入,为首的身着过肩蟒袍,玄狐披领遮住了大半张脸,因官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长相。但单凭这身打扮,还有下裳襞襀上繁复得令人晕眩的绣金丝膝襕,便知道是司礼监办事,别说客人们,连驿丞也不敢吱一声。

“少监,人就在里头。”番子压刀回禀,正要闯进去,上峰抬了抬手。番子意会,道了声“是”,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

描金袖襕下的手指白洁细长,微微屈起来,轻扣了扣门扉,说话的声气儿很是温软和善,如平时一样,缓声道:“干爹,儿子来给您请安了。”

屋里没有回应,但灯下有个人影移过来,在桌前落了座儿。

大档头上前,小心翼翼替他解了肩上斗篷,斗篷底下,鸾带束出一截好身腰来,人显得愈发挺拔修长。他迈进槛内向上行礼,“干爹脚踪儿不定,叫儿子好找。”

座上的汪轸托着茶盏一哼,“我的四条马腿,到底敌不过梁少监手眼通天,跑到这地方,还是叫你找见了。这回你亲自出马,八成是打算取我性命了?总不至于长途跋涉,当真给你干爹请安来。”

汪轸说完这话,跟前的人缓缓从交叠的双手上抬起眼来,一双光华万千的眸子,平时敛起锋芒,到了狩猎时,警敏得像头豹子,吃人不吐骨头。

他在笑,那种带着丝丝凉意的神气儿如日光下的冰棱,妆点那张眼角眉梢俱是诗的面孔。当初汪轸就觉得他是个好苗子,是天生吃弄权饭的人,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个曾经鞍前马后为他效力的孩子长大了,终于把刀架在了他干爹的脖子上。

“儿子是奉命行事,内阁弹劾干爹的奏疏,是夏连秋直送到皇上面前的,儿子想拦都拦不住。”他笑了笑,复又道,“不过干爹放心,待事情平息后,儿子一定替干爹报仇。”

报仇?说得好听,不过铲除异己罢了。汪轸笑不出来,知道落进他手里,终是难逃一死。

他放下手里杯盏,长长叹了口气,“梁遇,咱家记得,当初你入咱家门下,不过十四岁,这些年咱们通力合作,也算父慈子孝。如今干爹老了,挡了你高升的道儿,其实只要你一句话,咱们父子之间,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梁遇听了,似乎也静心思量了一番,那双沉沉眼眸里涌起对往日岁月的眷恋来,然而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面上表露的那样。

“干爹进宫,今年正满五十年,五十年一点一滴积累,才走到今儿。儿子很想在干爹跟前尽孝,也多番提醒过干爹,万事留一步,才好有回身之地,可惜干爹不听儿子的。如今上头下了手谕,儿子正是念着干爹多年教导之恩,才向皇上讨了恩旨,由儿子来处置这件事。”他说着,回身在一旁坐了下来,“儿子是为顾全干爹颜面,干爹别错怪了儿子,也别叫儿子为难。要是换了旁人,哪里容得干爹走到这沙田峪来,早在前头凤鸣关,就把事情办了。”

这么看来,太极是预备打到底了。梁遇的心狠手辣他早就知道,以前尚觉得这把刀用起来趁手,这会子看看,刀有了道行,成气候了,再也不听你的使唤了。

汪轸搁在膝上的双手虚虚拢起了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灯影下显得有些狰狞,“咱家知道,内阁弹劾的那些案宗,少不得你推波助澜。好小子,咱家是养虎为患,反咬了自己的脖子。”

梁遇依旧恭敬,在椅上微欠了欠身,谦逊道:“全赖干爹教诲。”

他倒坦然,汪轸一时窒了口,良久才道:“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梁遇很遗憾模样,缓缓摇头,“干爹在宫里伺候多年,应当明白咱们的难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么,谁让咱们是听差办事的。这回要干爹命的是皇上,纵是儿子有心,也救不得干爹。”

汪轸不由讥嘲,“皇上的意思……你是皇上大伴③,平素最亲近的,这样交情,你要真有那份孝心,皇上未见得不叫我致仕颐养。”

梁遇果然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隔了半晌道:“干爹一向爽快,早前也常教导我,吃咱们这行饭的,揽得了权就要下得去狠手,干爹忘了?”边说边站起身来,曼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干爹上路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汪轸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丧家犬般出逃,到了离老家二十里的地方折了,也算归了故里。只是最后毁在自己调理出来的人手上,像个讽刺的笑话。

他抬头看向梁遇,灰败的脸上肌肉不住痉挛,“你还记得咱家的话,很好。不过光记得这句可不成,还有另一句更要紧的,你也该放在心上。咱们这号人,干的本就是窃权的勾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今儿这么对咱家,明儿自有人也这么对你,初一十五轮番做东,这是咱们的命。”

梁遇原要出门,听了他的话微微回了回头,满身平金绣蟒,在灯火中折射出细碎的辉煌。他牵了下唇角,淡然道:“干爹今日种种,教会儿子一个道理,既要登高,就要管得住嘴。我和您不一样,我没有收干儿子的瘾儿,您下辈子要是还托身太监,千万记住这个教训。”

他提袍迈出门槛,再不管身后愤怒的咒骂,昂首吩咐:“送汪大人一程。”

番子领命,如狼似虎扑了进去,隔着窗屉子看,一左一右生拽绫子,那情景投在桃花纸上,如同一幕皮影戏。

人啊,一辈子大梦一场,糊里糊涂地来,无可奈何地去,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他叹了口气,从袖底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转头看外面天色,星月俱灭,只有一盏白纱灯笼高高悬在桅杆上,照出细雪纷飞的夜。

千户冯坦上前道:“大人,看样子今儿是走不脱了,卑职让驿丞预备几间上好的客房,大人好好歇一晚,明早再赶路不迟。”

梁遇调过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番,“荒村野店,不住也罢。叫些吃的,填饱肚子就动身。”

司礼监的人向来挑剔,住不惯这冷炕臭被卧。冯坦不敢有违,忙呵腰应了个“是”。

雪到后半夜时渐停,次日皇帝五更起身,梁遇已经在东暖阁外候着了。

年轻的皇帝,登基才不过两年,举手投足间尚有一段少年义气。跟前伺候穿戴的内侍是新近提拔的,戴冠的时候因为不敢窥视天颜,一味垂着眼皮忙活,皇帝嫌他手脚慢,每每脸上有愠色。

梁遇当即挥手让人退下,自己亲自上来伺候。

皇帝抬高下巴问:“汪轸的事都办妥了?”

梁遇手上微顿了下,复又仔细替他整理好组缨,轻声回禀:“臣去的时候,晚了一步,掌印大约自觉愧对主子,已经悬梁自尽了。”

皇帝得知后有些怅然,喃喃道:“是么……汪轸早年还算兢业,朕当初龙潜,他处处关照朕,你还是他送到朕身边的。后来有了年纪老糊涂,做下那些贪赃枉法的事,朕虽恨他,也念着旧情儿,不愿意叫他死。原想着赏他还乡,留他一命的,可惜……”

梁遇道:“万岁爷这心田,掌印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的。只是生死早有定数,半点不由人,怨臣的马半道上失了蹄,耽搁了,要是不出这岔子,兴许还能留住他。”

皇帝摆了摆手,“大伴顶风冒雪,自己没伤着就是万幸了。细想想,汪轸也确实该死,既然连天都不容他,那就由他去吧。眼下最要紧一宗,司礼监不能乱,还有东缉事厂,那帮混账行子没人提督不成事。”一面说,一面拍了拍梁遇的肩,“大伴是朕膀臂,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这两年来朝野上下表面宾服,暗地里却非议不断……”

帝王家讲究多子多孙多福气,子孙多固然是好事,但到了要分出伯仲来时,少不得伤筋动骨。无论皇子中最后是谁克承大统,总会与一部分人的利益相左,梁遇明白皇帝的意思,“臣粉身碎骨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司礼监和东厂一向是你管着,填了你干爹的缺,不过左手倒右手,不费事。今儿授了官印,就走马上任吧。”

一切都顺理成章,早在汪轸痴迷小戏儿,张罗私宅养女人的时候,两个衙门的实权就一点点落进了他手里。其实加官进爵没什么值得高兴,唯可高兴的是如履薄冰十余年,终于不必再仰人鼻息,让那些猪狗一样的东西驱使了。

从乾清宫退出来,总管太监在檐下待命,他抚了抚手上扳指,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殿顶上,“重挑个稳当的,伺候穿戴档。”

总管太监一叠声道是,“小的疏忽了,请大人恕罪……”再抬头时,人已经拐了弯儿,往游廊那头去了。

司礼监是这皇城里头消息最灵光的,通常乾清宫一发话,衙门里就洞悉。梁遇甫出乾清门,那些素日追随的已经候在台阶下,见他来,脚下蹉着碎步上前接应,一声“老祖宗”,叫得人通体舒坦。

“先头汪公公的遗物都收拾干净了,东边阁子腾出来,安置了老祖宗惯用的东西。老祖宗这两日辛劳,且回府里歇歇……”随堂太监承良说罢顿了顿,复细声道,“还有一桩事要回老祖宗,东厂高千户今早递话进来,说老祖宗让找的姑娘找着了,这会子人在提督府上,只等老祖宗召见。”

第2章

这个消息盼了太久,久得自己几乎要忘记了,现在忽然说找着了,竟让他愣了好一回神。

原本是不抱希望的,这样吃人的世道,他以为人早就不在了,没想到居然能活下来。能活着,总有许多不易,他略定了定神问:“在哪儿找见的?”

承良道:“就在直隶地界儿上,姑娘这些年跟着南北商贩跑单帮,没投靠谁,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千户他们依着督主吩咐踅摸,找见姑娘的时候,姑娘活蹦乱跳的,虽受了些磨难,但不自苦,督主见了就知道了。”

梁遇颔首,“不自苦就好……”说着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这样性子,才像我们梁家人。”

左右随堂们这阵子都夹着尾巴当差,司礼监要变天,谁敢多喘一口气,闹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脑袋吹没了,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很不好过。眼下输赢已定,头把交椅也换了人,大家伙儿全看掌印的脸色行事。见他有了笑模样,众人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气才敢痛快呼出来,一时鸡一嘴鸭一嘴地捧场道贺,贺督主费尽心力,得偿所愿。

雪又下起来,这回下得不讨厌,细沫子纷纷扬扬,像大一点儿的尘埃,在混沌的天地间悬浮飘荡。承良打了伞,一行人簇拥着梁遇往司礼监去,承良边走边道:“卑职这就打发人备车,料督主也着急见姑娘。”

梁遇却说不忙,“上头的旨意说话儿就来,没人在,不好看相。如今司礼监虽换了人坐堂,也要提防树大招风,内阁时时盯着呢,别叫人拿住把柄。”一头说,一头进值房大门,在堂上落了座儿。这一坐下就有成堆要务亟待处置,直忙到掌灯时分,才从暖阁里移出来。

要入夜了,风有点大,吹动了檐下悬挂的灯笼,铁钩在铜钮上摇曳,吱呀作响。梁遇跟前伺候的秦九安上来替他披了大氅,压声道:“照着督主的吩咐,已经命东厂番子彻查夏连秋了。”

何谓彻查,只是罗织罪名的雅称罢了。内阁里头有些人天生和司礼监八字不对付,文人骄傲的风骨在没受过摧残之前,顶天立地旗杆一样。梁遇倒也敬重这些言官,读书人嘛,牢骚多些不算什么,但万事皆有度,过了这个度就不好说了。夏连秋不是初出茅庐,他只是不信邪,弹劾汪轸的奏疏上,党羽之首写的就是梁遇。既然伤了和气,想必并不惧怕和司礼监打交道。不过厂卫的大牢进得去出不来,这位阁老要长记性,恐怕得等下辈子了。

梁遇抬手紧了紧领上錾金领扣,淡声道:“给我好生着实问。夏阁老还有个侄儿,今冬才出仕的,也叫人多关照吧。”

那几句话在外行人听来并不觉得什么,内行人听的却是门道。譬如核查官员,“好生问”是据实查问,据实回禀;“着实问”是往深了追究,不在乎牵连;“好生着实问”,那就没说的了,不问真假曲直,一气儿以送去见阎王为目的。

秦九安应了个是,笑道:“那位小夏大人正要补通政使司参议的缺,这要是填上来,假以时日又是个进内阁的角色。”

梁遇哼笑了声,接过油纸伞慢悠悠撑开了,将下台阶时偏头吩咐:“汪公公如今不在了,他的家伙什儿都要收拾干净,别遗漏了什么。”

秦九安微顿了下,立时明白了督主的意思。

早前承良已经带人把掌印值房重新布置了一番,里头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为什么督主还有这一问,重点不在东西,而在收拾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衙门也是如此。汪轸左右不乏溜须拍马之辈,当初借着汪的体面招摇过,现如今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秦九安嘿嘿一笑,“督主放心,小的早就给他们物色好了去处。大内十二衙门,缺人的地方多啦,远远儿打发了,他们掀不起浪花儿来。”

梁遇没再说什么,也不用人随行,自己打着伞,闲庭信步走远了。

司礼监衙门在贞顺门以东,即便宫门下了钥,掌事的出入也不受限制。门上太监见风雪中有人款款而来,忙抬下门上闩木静候。早前梁遇还是秉笔时,莫说太监们,就是宫内主子也得让他几分面子,眼下当了掌印,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了。守门太监见他来,愈发垂手虾腰,待恭送他出了横街,由对面锦衣卫接应后,方退回门内,重新落了锁。

厂卫是一家,都在梁遇手里攥着,那些锦衣卫原都是有根底的人家出身,平时目空一切惯了,但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半点不敢造次。

“卑职等接了消息,恭喜督主高升。”锦衣卫千户高鼎那张粗豪的脸上带着纤细的笑,话说得十分由衷。

梁遇摆了摆手,这掌印的位置本来就是他囊中之物,要不是碍于皇帝才登基那会儿不便闹出大动静来,也不能让汪轸霸揽到这早晚。现在好了,眼中钉拔除了,暂且安逸,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家事。

是啊,家事,他从没想过,走到今时今日还能论一论家事。高鼎替他打起轿帘,他端端坐了进去,抬轿的官靴踏着雪地,发出一片挤压的轻响。夜色漫上来,像水一样浸泡过人的头顶,他偏过脸,抬手掀起窗幔一角。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有种冷峻深沉的美。轿在前行,商户住家儿门前的灯笼在后退,他看得有些出神,腕上手串的琥珀坠脚轻摆着,敲在撒青金袖襕上,云气纹映过半透明的珀体,放大得盘龙一样。

他的府邸建在冰盏胡同,离紫禁城很近,边上就是贤良寺。干他们这行的,手上人命过得多了,有时候也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安慰。轿子到了门前,他俯身下轿,抬眼便看见匾额上御笔的“提督府”,他望着那三个字,牵唇笑了笑。

这一笑,笑得风光霁月,边上随侍的见了忙上来讨好,“前门汪府盖得倒是豪奢,如今也空着,可督主必住不惯那个脏窝儿,还是摘了匾额挂到府上来的好。”

梁遇嗯了声,提起曳撒下摆登上台阶,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在槛前停住了。

高鼎松了一半的气重又提起来,忙拱手听示下。上首的人微微回头,那秀目垂眼时,有种睥睨天下的味道,“汪府打发人好好守着,等咱家腾出空来,再请旨抄没汪轸家产。记好了,里头物件一样也不许丢,倘或缺了一件半件,就拿你们的脑袋来填。”

锦衣卫的毛病他最知道,钻营捞油水是他们的拿手绝活儿,倘或不发话,他们半天就能搬空汪府。现如今他过问了,就算吃进去的东西,也要照原样吐出来。

高鼎心下一凛,俯首帖耳道是,一行人弓着身目送他进府,待府门关上,他们才敢直起身子来。

“咱们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抬轿回去的路上,一个缇骑半带抱怨地嘟囔,“要论起对下头人的宽和来,怕还不如先头提督。”

结果这话招来高鼎一声低喝:“夹紧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命呢!”把几个缇骑吓得噤若寒蝉。

左右瞧瞧,夜黑风高,这京城乃至大邺上下,哪一处没有东厂的耳目?上回监察御史梦里夸老婆脚香,第二天就传得满朝皆知了,他们这里信口雌黄,谁知道明儿要为这句妄言付出什么代价!

反正梁遇阴险狡诈,要比名声,他的恶名不在汪轸之下。

一个人名声坏,原本没什么,要说司礼监出了个大善人,那才是活见了鬼。他不在乎外头怎么传他,但在迈进花厅前,他却有些犹豫了。一种奇怪的、亏心的感觉忽然爬起来,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隐约开始发烫。

然而转念再想想,又觉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该报的仇报完了,该享的福也只会多不会少,有什么不足意儿?

他重又挪起步子,从廊庑底下漫步踱过来,花厅四角高高吊着料丝灯,泻下满地柔软的光。他打帘进去,进门便见玫瑰圈椅上坐着一个姑娘,一双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那瞳仁儿黑白分明,大约算得上他近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纪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时候也有些像。她是五岁那年走丢的,他推断不出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但瞧这眉眼,似乎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

人就是这样,头一眼的直觉难免影响接下来的判断,他心里虽认了七八分,但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和颜悦色问,转身在对面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哪里人氏,今年几岁?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么?”

灯下的姑娘有点呆,因为见惯了码头上那些光膀子扛盐粮的男人,头一回看见这样精致人儿,让她产生了微醺的错觉。

看人下菜碟,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换个猪头狗脸的来问话,一句就打发了,可这人长得实在好看,对于好看的人,留下个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动一下身子,坐出了很腼腆的姿势,“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那个月色。”

月色狗肚子里没有二两墨,只粗粗识得几个字,却不妨碍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艳遇。没学问的人,最爱生拉硬凑让自己和学问沾边,早前她住的那片有个私塾,她每天回来经过那里,都爱蹲上一阵儿,听那些孩子摇头晃脑背书。太长的她记不住,唯有这句她记下了,因为里头有个“月”,她觉得拿来介绍自己的名字,有身价倍增之感。

果然,对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出惊艳的光,月色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有谱了。

于是她又笑了笑,“那个……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属鸡的。我没爹没妈,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儿我到处跑,飘到哪里是哪里。”说完觑了觑他脸色,“大人,我向来奉公守法,从不作奸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错人了?”

跑江湖的就有这点好,见多识广,遇事不慌。这人的官服和锦衣卫很像,但品级显然要比锦衣卫高出一大截,她被人带进这府门的时候,看见匾额上写着“提督府”,说不定他是个九门提督也未可知。

官府抓人,动真格儿的都得押进大牢,她被带进了私宅,可见算不得公事,至多是私事。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和这么大的官儿能有什么牵扯……再悄悄看他一眼,那一身锦衣衬着白净的肉皮、清朗的眉眼,就像琉璃外头镶了一圈儿金边……

月色忽然激灵了下,脑瓜子里蹦出个古怪的念头——这大官拔冗单独接见她,别不是要找个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做通房吧!

第3章

这么一琢磨,好像不大妙,虽说在达官贵人家过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她跑码头逍遥。

对面的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她,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话不多,但每道目光里都带着无形的刀,能剖开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来赏玩。

月色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孩,她在外面挣饭辙,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领教过。鉴于她有看脸划分三六九等的陋习,长得丑的直勾勾盯着她,她能炸毛回瞪,但长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样了,他审视她的脸,她会羞答答避开人家的视线;他审视她的手,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过身去。

爷们儿都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情趣,果然,他从那片光瀑里站起来,披着满身辉煌,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从袖笼领褖飘散出来,不似市井里烂俗的气味,清冽中略带松塔的干燥硬朗,这种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贵。

可贵虽贵,离得太近也让人觉得不安全。月色挫后半步,这回笑得有点勉强,“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连下年的水脚钱和车脚钱都提前缴清了……”

见多识广的姑娘,嗓音里到底夹杂了惊惶的声调,再也没有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洒脱了。

梁遇的语气倒放和软了些,“月色姑娘,我正找一个人,这人和你一样年纪,我手底下的人把你当作了她。”一面说,一面将视线落在她肩上,复笑了笑道,“粗人无状,办事难免莽撞,要是有惊扰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惊扰倒是不惊扰……”他一笑,月色的心头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连致歉也显得比旁人有诚意啊。既然是个误会,那就不必较真了,多个朋友多条道儿,月色大手一挥,“我这些年五湖四海到处跑,没准儿能帮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个头?长得什么模样?我替大人留意着,万一遇上了,也好给大人牵个线。”

梁遇一直仔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看来承良说的都是实情,不自苦,欢蹦乱跳的,生命力旺盛,这样很好。

于是他沉默着,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

月色吃了一惊,心道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地位又显赫,不至于一副毛脚鸡模样啊。

她有点尴尬,这是个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样。小四是她的穷哥们儿,比她还小两岁,两个人饿得头昏眼花时,在长堤上插香拜了把子。后来小四随她混,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唇上长了绒毛,在她眼里依旧不是男人。这位呢,细皮嫩肉,也没胡子,可一碰她,她心头就过电。她想挣出来,试了好几回也没成功,这下子真急眼了,梗着脖子说:“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动手动脚,那后半辈子可得管我吃喝!”

丑话说在头里,将来才好论长短。没错儿,月色年幼的时候以吃饱肚子为目标,如今十七,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了。

原本她也是浑浑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身边有个狗头军师。小四说:“姑娘十八岁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给人做老婆还是做小妾,十八岁之前最有行市。等过了十八岁,人家就得挑人,要是过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里做奶妈子。”

月色没弄明白,二十岁怎么就要做奶妈子了,不过十八岁是个坎儿,这点无可否认。好人家的姑娘过了十五就有人登门说媒,她没这个造化,唯有自己操心。

当然了,十五岁那年起,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些盐商粮商们也有给她说亲的,她收拾停当见了人,见完回来小四问她怎么样,她直摇头。跑船的能有几个好看的?月色是从煤堆里长出来的向日葵,她脚插大地,心向太阳,眼界高着呢。小四对她的挑剔嗤之以鼻,剔着牙花儿说:“您取错了名字,不该叫月色,您该叫好色。”

既要有饭吃,还要供饭的长得好看,小四觉得她没认清自己的斤两。月色不理他,人活着,谁还没点儿奔头呢。瞧瞧眼前这位,长相是撞进人心坎儿里来了,通房差了点意思,要不然打个商量,往上升一等,做个爱妾也成啊。

可惜她的那番话,换来人家一句“得罪了”,她还没来得急细琢磨,只觉胳膊一凉,琵琶袖就被撸到了肩头。

月色有点傻眼,这是什么癖好?怪道那些官兵事先嘱咐她,让她换袖口宽大的衣裳,原来就是为了投上司所好?她有点生气了,她是码头上行走的,生意人最讲究约法三章。先发货后具款,最后势必谈不出好买卖来。

她拉长了脸,“大人,您做得太过了,我可不是花街的粉头儿……”待要拽下袖子,却被他拦住了。

梁遇怔怔望着那个胎记,望了半天。这些年他的情绪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躯。然而他现在的心竟开始打颤,一阵阵地,推动着血潮涌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过来的迹象了。他下意识抓紧她的肩,像怕她跑了似的,手指几乎陷进她肉里去。

“这个胎记……”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越接近真相,越让人忐忑,“是自小就有的么?”

月色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看他血红着双眼,要吃人的架势,她有点怕,忍痛咽了口唾沫,“和……和大人什么相干!”

结果那张脸愈发阴森了,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问姑娘话,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就成了。你最好给我老实些,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即刻命人宰了那个叫小四的孩子,听明白了?”

这回月色终于被吓破了胆,打算做妾的念头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人她惹不起,于是哭着说:“回大人的话,这胎记我打小就有,我自己瞧不见,还是小四告诉我的,说看上去像个刀螂……我和您没仇吧?就算老辈儿里有过结,您也不能翻小帐,事儿过去那么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哭,一双楚楚的大眼睛里满含热泪,连着脸颊和鼻子都红起来,看上去一副可怜相。梁遇忽然松了口气,替她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了圈椅里。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跳动发出噗噗的声响。月色绞着手指,无措地站在地心儿,对眼下的局势感到绝望。

提心吊胆留神他的动向,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抬起头来,那张脸已经退去了狰狞,还原成最初的模样。带着一点傲慢,又带着一点矜重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来,淡声道:“给你的,拿着。”

月色摸不着头脑,但她从来无法拒绝银票的诱惑。上前接有点害怕,不接又辜负人家的心意,便壮起胆儿伸出一只手,勉强笑道:“无功不受禄,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

梁遇看着那细细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她还使劲扽了一下。他忽然低头笑了,左撇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坐下吧,我有话说。”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虽然满脸防备,还是依言坐下了。

“六岁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放轻了声气儿问她,“记得家里爹娘的样子么?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

月色想了想,歪着脖子说:“那么长远的事儿,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我爹娘的长相,我想不起来,只记得早前我也住过大宅子,家里还有个哥哥。”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你记得么?”

月色摇摇头,“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说要带我去买风筝,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娘。后来连哥哥也不见了,想是我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吧。”

时隔多年,再回忆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缕烟。

那时她还小,记得不真周,印象里亲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她来这世上受用了没几年,剩下就是没完没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常哭,哭完了还得和野狗抢吃的,时候一长悟出个道理来,把哭这项给戒了,因为流着眼泪跑不过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没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过去了,月色脸上带着笑,谨慎地问:“大人怎么和我打听这个呢?中间隔了十多年,闹不清楚里头的缘故啦。”

对面的人眉间有怅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说完顿了顿,低着头缓了好久,才重整情绪,慢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咱们原也是好人家,爹是进士出身,官至叙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衔儿。那年上头下令开矿,司礼监指派大太监任矿监,那些人急于立功胡乱开采,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护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们,东厂调遣番子闯进梁家见人就杀,那天除了你我,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你那时小,我不愿意让你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谎称带你出去买风筝。官衙被司礼监接管后,我领着你流落到登州,十几日下来身无分文,本想上市集讨些吃的,没想到那天是浴佛节,人群把咱们冲散了。后来我四处找你,找了半年也没有你的消息,只得离开登州进京。我恨,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就找谁讨命。”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气儿说这么长一段话了,十几年前的仇恨在心头滚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带着点惬意的味道,曼声说,“就在昨儿,当年那个下令的人被我结果了,我替爹娘报了仇。今儿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说找见你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让咱们骨肉团聚吧!”

月色不由发懵,事情的发展好像和她设想的不一样。才刚她还在盘算着巴结人家混饭辙,谁知眼睛一眨,攀上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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