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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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里头虽拿了贼,但动静不大,王贵人在上首坐着,只等梁遇来处置。

这紫禁城的高墙,挡住了多少人的脚踪儿啊,退居太妃位后行动不及当贵人时自由,那个想见的人,要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不过今儿是料定了梁遇会来的,王贵人事先好好梳妆了一番,拿贼不像拿贼,倒像会亲。藕色掐牙并蒂莲窄袄下,一条刻丝泥金银如意裙,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还扑了一层粉。梁遇进来的时候,她就在梅瓶旁坐着,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瞧,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呼之欲出。

那个犯了事的太监就跪在地心,见梁遇来了不敢说话,深深泥首下去,脑门杵着梁遇脚边的栽绒毯。梁遇蹙眉审视,这张脸见过,确实是早前衙门里的一个小司房。

当时因延庆殿求着要人主事,才派到这宫里来的,可现如今出了岔子,就得往上寻根溯源。梁遇拱手朝王贵人行了个礼,“下贱奴才不长进,惹得娘娘生气了,娘娘打算怎么处置,都听娘娘的意思。”

王贵人心里,对这偷东西的太监并不怎么记恨,反倒有些感激他,因他这一糊涂,才有理有据地把梁遇请到延庆殿来。

王贵人脸上赧然,望了他一眼道:“梁掌印高升了,公事繁忙等闲见不着,今儿要不是宫里出了丑事,也不敢劳动梁掌印。”

梁遇听后一笑,他就是有种神奇之处,望着俨然,即之也温。不管外头怎么传言他冷砺凶猛,你见了他,便是一个精致的翩翩佳公子。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可以叫人忽视他的手段,实心实意地以为,他就是靠着多年勤勤恳恳,才登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

“娘娘哪里话,这人原是我们衙门派出来伺候的,犯了事儿就是臣管教不严,不单他,连着臣也该受教训。”一面说,一面瞧了瞧那只包袱。包袱里装着纹银和头面首饰,其实东西不算多,但既是偷,哪怕一个铜子儿也是罪过。他哼了声,“捉贼捉赃,人赃俱获,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太监哆哆嗦嗦扒住了梁遇的鞋面,磕头哭道:“老祖宗,是小的不懂事儿,错走了这一步。小的老家遭灾,爹娘吃不上饭,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惦记起娘娘的东西来。”一面说一面啪啪抽自己嘴巴子,“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朝老娘娘的妆奁伸手,小的知错了,求老祖宗超生。”

梁遇厌恶地挪开了脚,转头问王贵人,“娘娘丢了些什么?数儿合得上么?”

王贵人瞧他瞧得走神,他一问,忙哦了声道:“是我素日积攒的梯己,还有当初先帝御赐的物件,有些在,有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梁遇听罢,抬脚将那太监踹翻了,“不长进的东西,让你做人你不做,偏要干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既然伸了脏手,那这爪子就不该留着。来人!”

他一声断喝,倒把王贵人和跟前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外头掌刑的太监上前,停在廊子底下听令,他寒声吩咐:“把这狗东西给咱家带走,交给东厂番子。先剁他一只手,要是不死,再剁另一只。”

掌刑太监道是,恶狠狠扑进来,将人生拖了出去。

宫里的殿宇进深不像民间的屋子,惊恐的哭嚎窜上房梁,像缠绕在雕梁画栋上的蛇,拽也拽不下来。王贵人没亲眼见过司礼监办案,也没想到梁遇会有这样的一面,当即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遇呢,又换了个笑模样,拱手道:“娘娘受惊了,司礼监的规矩,最忌讳人手脚不干净,既出了这样的案子,臣就要清理门户。眼下娘娘跟前缺了人,回头臣发话下去,让宫监处调拨人手过来。娘娘宫里受的损耗,臣下令去追,追得回来固然好,追不回来的也请娘娘宽怀。实在有为难之处,咱们司礼监再悄悄填补些儿,娘娘看如何?”

他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场面上话,但王贵人听来却透着温存。这深宫里讨生活,没人照应真是寸步难行,以前没进宫前,对太监这等奴才是瞧不上的,可后来见识了梁遇,才知道自己先前眼皮子有多浅。

海棠无香,鲥鱼刺多,梁遇为宦,都是人间憾事。那个危难中愿意帮她一把的人,就算他六根不全,她也认了。

何况他的品行为人及相貌,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像夏美人、宋康妃,屈尊和两个随堂太监来往,她得知后甚为不齿。就因为她心里的人远比那些浊物清高得多,连带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清高的。

可惜梁遇是太监里头的正人君子,司礼监但凡手上有权的,一个个都和太妃们有了钩缠,唯独他,权倾朝野,却连半个女人也没有。为什么呢,她那么多回明示暗示,他都不为所动,她就开始担心,是不是别的宫也对他青眼有加,他上了别人的船,这才瞧不上延庆殿。

今儿一定要有个说法,王贵人下了好大的决心,总是这么含含糊糊不是方儿,越性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成不成的,大家都安心。

她转头冲跟前宫女道:“你去预备好茶来,我请掌印大人喝茶。”

宫女道是,领人鱼贯退了出去。梁遇见了心知肚明,向王贵人揖了揖手,“娘娘盛情,臣受之有愧。”

王贵人说该当的,比手道:“厂臣请坐吧。”

梁遇依言坐下来,屋子四角的料丝灯高悬着,照出精致又磊落的眉眼。王贵人轻轻一瞥,心头急跳起来,暗自感慨着,他这样的人物,就算残缺了,也绝不会让人心生轻慢。甚至那种矜贵自重,比之寻常男人更胜。

两个人就在殿内对坐着,她有些局促,梁遇却仍是言笑晏晏,眼风调转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问:“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听着呢。”

有什么吩咐……王贵人红了脸,低头道:“自打先帝殡天,我的龙种没保住,后来一应种种,都赖厂臣照顾。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厂臣如今到了这样前程,我再说报答的话,听上去未免不自量力了吧?”

梁遇道:“娘娘言重了,臣在司礼监任职,原就是为主子们办事的。娘娘们给示下,臣尽心当差,这是臣的本分,说什么恩不恩的,娘娘可是折煞臣了。”

王贵人摇了摇头,“我和其他娘娘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诞育过皇子皇女的,我这样的人,原该送进陵地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到老了死了,往妃园里一埋就完事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留在富贵窝里,坐享荣华。”

其实富贵窝里的荣华富贵,享起来并没有那么受用,全看你怎么瞧吧。

梁遇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呵腰道:“娘娘的龙种虽没留住,但也有生育之功,要是发到陵地里去,未免不近人情了。如今这事儿过去多年,娘娘也该放下了,想着怎么吃好喝好就成,不必旧事重提了。”

王贵人才要张口,宫人送了茶进来,一时打断了,只道:“厂臣喝茶吧,这是我们老家的云雾,先唐时起就是贡茶,请厂臣尝尝。”

喝茶闲聊,其实这个点儿上很不是时候,梁遇今天愿意走这一趟,也全是因为被惦记得久了,存了点戏谑之心。

月徊说过,不让他找笼中的金丝雀,不让他勾搭寡妇,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反一反。人心从来不是恒定的,先前她说不喜欢皇帝,不愿意进宫做娘娘,到如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陪着滑冰吃爆肚,第二天也没忘了买蝈蝈……可见男女生起情来,不过一霎的光景。

好容易找回来的妹子,他留不了太久,将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和宫里太妃走影儿取乐,也没什么。然而明确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又百般的挑剔,王贵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喜欢她端杯盏的姿势,不喜欢她脸上的胭脂,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连她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不舒坦。

是从来没有和女人亲近过的缘故?大概是的。万事开头难,一旦起了玩儿性,或许就乐在其中了。

他低头呡了口茶,味儿不错,“庐山云雾,果然名不虚传。”

王贵人的心思并不在茶上,梁遇那么聪明人儿,她把他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可眼下他还端着,这种事原本应当男人更主动些才对,但他大约是碍于身份的缘故,迟迟不见有任何动静。

这么长时候的七上八下,实在够够的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那张秀致的脸因紧张愈发酡红,身上热气腾腾,一蓬蓬的热浪从领下翻涌上来,打在脖子上。在他也欲站起身前,在他肩上轻压了下,“厂臣,我今儿是壮了胆的,也豁出这张脸去了,就想问你一句,你明白我的心吗?”

梁遇沉默着,借着这段沉默细细品咂,奇怪当一个女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明不明白她的心,别说他,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瞧出端倪了,可就算说清了又怎么样?他忽然不想在这延庆殿里逗留了,这种无趣的周旋,让他觉得无比厌烦。

他微让了让,起身向王贵人拱手,“娘娘,臣不聋不瞎,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臣是个残废,自知力不从心,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王贵人听了,一股莫大的失望弥漫上来,喃喃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残废,在我心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真爷们儿。梁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这宫里另有让你觉得可心的人了,你这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梁遇说没有,“臣这身子是如此,不想糟蹋了娘娘。娘娘在宫里安心颐养,臣在衙门为主子们办差,各自安好岂不自在?”

可是王贵人不死心,她抓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撼起来,“我不图你什么,咱们原都是苦人儿,在深宫里做做伴,有什么不好?”

女人拽着袖子哀恳,仿佛是一种共性,月徊也有这毛病,急起来整条胳膊抱进怀里,半点没有已经长大成人的觉悟。他原以为并不讨厌这种动作,谁知换了个人,他就觉得受不了。来延庆殿前拈花折柳的兴致,现在变成了一种煎熬,他到底将袖子抽了出来,淡声道:“娘娘请自重,这宫里内外全是眼睛,万一叫人宣扬出去,臣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怕坏了娘娘名声。今日的事,臣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娘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照旧安逸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的话,再也不要提起了,臣微贱之躯,不敢承娘娘盛情。”

王贵人的一腔热血洒在地上,凝结成了冰,嫣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看着倒有几分让人心疼。

梁遇不常怜香惜玉,复又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臣告退了。”

他却行退出延庆殿,殿内热气暾暾的,甫一出来凉风扑面,倒弄得他一激灵。

秦九安快步迎了上来,他在外头掐着点儿,自那个犯事的太监被押出去算起,到掌印出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候。太监和平常男人不一样,弄起女人来不是三下两下就尽兴的。因为缺了一块,那些女人解不了馋,自然也不能放你下绣床。况且王贵人久旷,纠缠起来应当更厉害,照这个时间算,可见今晚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发生。

他瞅了瞅梁遇,“老祖宗,王娘娘没有旁的差遣?”

梁遇知道他意有所指,拿眼梢瞥了瞥他,“依你之见,王娘娘该有什么差遣?”

秦九安碰了个钉子,立时讪讪发笑,“小的只是随口胡诌……”

梁遇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爬上了宫墙,明儿没有朝会,也没有内阁进讲,他负着手轻吁了口气,“叫人备车,我这就出宫去了。”

第31章

秦九安道声“得嘞”,忙承办掌印的差遣去了。

不过要是换做一个月前, 掌印是绝不会这么晚还惦记回去的。如今是家里不空着, 不空着就有奔头儿,像他们这号人, 净身入了宫,等于是把老家那些人和事,都断绝了个干净。就算将来风光无两, 也不会有衣锦还乡的念头, 毕竟做了太监, 断子绝孙了, 回去也是招人背后笑话。宁愿在紫禁城里爬,也不稀图老家人场面上叫你一声“爷”。但话又两说,远离了故土, 要是有人投奔你, 那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谁还没点儿七情六欲呢。在这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时候长了也觉得孤单。

秦九安上神武门外头传令, 让今儿当值的曾鲸吩咐人套车,曾鲸问:“这么晚了, 老祖宗还出宫家去呐?”

秦九安对插着袖子,吸了吸鼻子,“可不。不瞒您说,我也想有个妹妹。”

招来曾鲸一个含糊的笑。

所以说老祖宗对王娘娘提不起兴致, 那也是应当的,到底跟过男人怀过孩子,再年轻也缺了点儿意思,老祖宗那么干净人儿,不愿意蹚那趟浑水。还是家里头好啊,妹妹进宫不碍,不进宫在家养着也不赖,横竖怎么都行,换了他,他也爱摸着黑回家去。

他们这儿预备停当,回身看,人也从顺贞门上出来了。秦九安和曾鲸带着底下当差的快步上前接应,抬高了臂膀搀扶梁遇上车。车里人坐定了,淡声道:“多盯着点儿,火烛尤其要小心,大年下的,大家图个平安。”

秦九安和曾鲸呵腰道是,站在西北风里,目送马车去远。

好在冰盏胡同离得近,出了宫门不消一刻就到了。门房上值夜的小太监见有车进了胡同口,忙大声喊掌事的。曹甸生一向睡得晚,听了招呼便从围房里出来,站在槛外迎接。车到了台阶前,驾车的锦衣卫打起车轿帘子,他忙上前把人搀下来,问:“督主这会子回来,在宫里进过没有?要没有,小的这就叫人预备。”

梁遇说不必,“早用过了。姑娘呢?睡下了么?”

曹甸生道:“才刚还在问,该给蝈蝈喂荤的还是喂素的,料着没睡下呢。我这就打发人通传姑娘一声去,今早上姑娘起了个大早,原想送您出门的,可惜没能赶上,倒懊恼了好半晌。”

这么说来还算是个有心的丫头,梁遇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严苛,至少胸中块垒因曹甸生的回禀,已经缓解了大半。

他解开领上领扣,曹甸生忙替他揭下了鹤氅,他整了整衣冠道:“不必兴师动众的,我过去瞧一眼就是了。”

曹甸生道是,不免感慨自家人没有隔夜仇。督主对待外人可没有那份好耐性儿,也只有大姑娘,能让他一再退让包涵。

曹甸生挑着灯笼在前头照道儿,过了跨院回禀:“还有一桩事儿没报督主呢,今儿广东看守珠池的官员进京来,给督主敬献了两盒今年产的珍珠。小的瞧成色,比往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还有个头,个个有大拇哥的指甲盖大小。”

梁遇哦了声,“平江珠池、雷州府乐民珠池、永安所杨梅珠池,还有廉州青婴珠池,那可都是咱们大邺盛产珍珠的好地方。平时连年上报,采珠费用大大超出珍珠所得,咱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些珍珠且搁着吧,等过完了年,我再送到皇上跟前去。”他偏过头,牵唇笑了笑,“那么大块儿肥肉,与其填了别人的胃口,不如咱们自己吃进嘴里。底下那些小子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瞧外埠,也让他们腥腥嘴,不为过嘛。”

曹甸生意会了,笑着说是,“督主的话句句在理,那些看守珠池的官员确实忒贪了些儿,既伸手问朝廷要银子采珠,又要昧下珍珠高价转手苏禄国,再由苏禄国倒卖进大邺来。这一进一出,多少耗费,只当上头不知道。”

梁遇冷笑了声,“不说如今世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单凭朝廷的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们票一回戏的。”说着到了月徊的院子外,公事不带进私宅,便抬了抬手,示意曹甸生在外候着。

抬眼望,正屋里亮着灯,丫头进去又出来,看样子月徊还没睡。

昨天的事儿,如今细想起来确实是他过于计较了,原并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大事,结果话赶话的越说越严重,自己生了闷气,也把她吓得不轻。今天该如何若无其事地圆过去,他心里也没底,只是慢慢踏上台阶,慢慢沿着回廊往前走。忽然静谧之中传来蝈蝈的叫声,他站了站,又不大称意了。

里头的月徊浑然不觉,她喂过了蝈蝈,就盘弄起那两只棠梨肚葫芦来。养蝈蝈的器皿也是有大讲究的,回头葫芦得镶圈口,她琢磨了一回,觉得拿虬角染成墨绿色,再配上这栗红的葫芦身子,一定又俗气又好看。

这头正兀自设想,隐约听见门外丫头请安,她一激灵,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忙扔下葫芦跑到门上,见梁遇正从廊庑底下过来,才回家没换衣裳,身上还是白天的曳撒。月徊喜欢他穿公服的样子,穿金戴银像朵富贵花儿,看上去有权有势又有钱。她本来还闹着点儿小别扭,可是转念一想,梁掌印那么大人物都肯退一步,她有什么道理不顺着台阶下?

于是她跳出门槛,万分亲热地喊了声“哥哥”,“您才回来?回来就惦记上我这儿来呀?”

梁遇就着廊下灯火瞧她,她真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丫头,昨天的不愉快,过了一夜就全忘了。还是因为漂泊在外,吃了太多苦的缘故,生活没有那么大的余地,能容一个糊口都难的孩子长出傲人的气性儿来。

他颔首,举步过去,“我听说你今儿买了两只蝈蝈?”

月徊说是啊,献宝似的拉他进门看。只见一只挺大的纸盒子四周拿棉布围着,中间两只绿油油的蝈蝈儿昂首挺胸,因肚子还没养得撑起来,背上翅膀耷拉得老长,像个年轻气盛的小将军。

“您看,是不是好俊的蝈蝈儿?”月徊笑着说,“瞧这膀花儿又深又糙,我买着两只憨儿呐。”

梁遇却退后了半步,对于不玩儿鸣虫的人来说,走近点儿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甚至闻见一种莫名的气味,像腐烂的青草,当即抬手掖了掖鼻子,调开视线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爱养这个?长得跟蝗虫似的……”

他才说完,那两只蝈蝈就亮嗓子叫起来,月徊顿时爱不释手,着急给它们正名,说:“蝈蝈会叫,蝗虫不会叫。且蝗虫长得瘦长条儿,一副饿死鬼模样,哪像咱们又结实又壮,浑身透亮。”

梁遇没看出什么区别来,实则他连多瞧一眼都觉得糟心。有的人就是这样,可以杀人不眨眼,却忌惮一只小小的鸣虫。

他刻意闪躲,月徊再粗枝大条也发现了,“您怕虫啊?怕它干什么,它又不会吃了您。”

梁遇掩着鼻子又退后半步,就算是怕,嘴上绝不会承认,也不会流露半点畏惧的神情,脊背挺得直直的,还在努力维持着体面,偏头道:“我不是怕,是觉得不干净。养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还是送到外头放生了吧。”

月徊说那可不成,“这种冬蝈蝈得伺候,送到外头一会儿就冻死了。”说完觑觑他,心里明白,这皇城根儿下没有秘密,她的一举一动为的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与其被他套出实话来,还不如自己老实招供。月徊把蝈蝈赶回了葫芦里,盖上盖儿才道:“其实这个蝈蝈是给皇上买的,深宫里头寂寞,有虫叫热闹点儿。我还有个打算,先教皇上玩儿虫,等他玩儿成了行家,那些娘娘们为了取悦他,自然也跟着养蝈蝈。到那时候,我可以成为紫禁城里的叫蝈蝈卖主,一只是五两还是十两,全凭我出价。”

梁遇听完,对她刮目相看,“你出息挺大,打算在紫禁城里做买卖?”

“我这是投主子所好,为主子分忧啊,有错儿吗?”她笑了笑,“再者您掌管着司礼监呢,只要发话不许其他太监出去给主子买蝈蝈,那这笔买卖我就能长长久久做下去,而且越做越大。”

这算是有生意头脑的,打算垄断,还不许人货比三家。梁遇感慨,“你是想做宫中一霸啊。”

月徊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京里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人,像拾媒核的叫煤霸,担粪的叫粪霸。我志向不大,就在宫里做个虫霸,一辈子也吃穿不愁了。”

梁遇算是无话可说了,唯有点头。

她擅长打岔,原本预料中的尴尬气氛没有出现,可月徊的心思显见有了变化,这点让他无法忽视。

他暗自沉吟,踱到玫瑰椅里坐了下来,半晌才道:“我今儿回来得晚,你不问为什么吗?”

月徊心道司礼监琐事多,耽搁上一两个时辰不是寻常嘛。可他既然有意引导她,那她就不能不赏这个脸,遂笑道:“我原本是要问的,结果一打岔给忘了。那您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呀,离下钥可有阵子了。”

梁遇垂下眼,抚着膝头道:“今儿延庆殿遭了贼,我上那儿处置去了。那个王老娘娘,你还记得么?”

月徊眨眨眼,想了一圈才想起来,“延庆殿王老娘娘,不就是那个打您主意的太贵人吗。”

梁遇沉默下来,并不急于辩解,隔了会儿才道:“事儿办完后,王老娘娘留我说了些体己话。”

“什么?”月徊目瞪口呆,“现在的娘娘可真了不得,还时兴给自己做媒呢?那她和您说了些什么?”

梁遇道:“没什么新鲜说头儿,只说都是苦人儿,要在宫里做个伴什么的。”

月徊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苦人儿不苦人儿的,宫里苦人儿多了,别人也没像她似的……那您呢?您有什么想法?”

梁遇淡淡笑了笑,“你将来终究会有自己的归宿,我也不能孤身一辈子。宫里那些污糟事儿不就是这样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百样过得去。”

他说得半真半假,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兴许是期待着妹子能心疼他吧!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苦涩的味道,不太多,但就是那么丁点的量,正好勾起月徊的难过来。她往前两步,蹲在他腿旁,仰着脸说:“哥哥,我回来那天说过的话,您记得吧?我说我不嫁人了,陪您一辈子。”

梁遇的目光移过来,平静地望着她,“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是了,他想起来,似乎期待的就是这句话。明知不可能,却还想再听一回。

月徊没有那么多婉转的心思,昂着脖子说:“我能做自己的主,不嫁就是不嫁,有什么难的。”

梁遇不言声,面色还是寻常模样,眼里因倒映了烛火,总有光在跳动。

“各有各的命数,谁也救不得谁,世上也没个为了哥哥,耽误一生的道理。其实我今儿动了试试的念头,男女之情无非搂搂抱抱,这种事儿能难到哪里去,结果……”他自嘲地一笑,“于我来说太难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他话才说完,月徊的爪子就搭在了他手背上,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瞧着他。

梁遇纳罕,“干什么?”

“我就碰您一下。”她审视他的脸,仿佛他随时会厥过去似的,“难受吗?”

这丫头有时候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梁遇叹了口气,“这个能一样么?”

然后她吊上来,搂住他的脖子问:“这样呢?”

梁遇心里蹦了下,惊诧之余忙定住神,拧着眉说:“你是家里人,和外头女人不一样的。”说罢把她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心里徐徐升起一种不自在,不是难受反感,就是不自在。月徊这种大大咧咧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改好,她不知忌讳,想一出是一出,实在对别人造成困扰。

他抚了抚发烫的脑门,“你大了,不是孩子,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

“再大不也是您亲妹妹嘛。”她龇牙冲他一乐,“我呀,从小走丢了,看见别人家大人抱着孩子,我就觉得眼热。这个毛病一直到今儿也没好,我觉得自己就算长到八十岁,也还是愿意和您在一起。哥哥抱一抱我,我心里就很踏实,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的孩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笑着,可眼里闪着泪花儿,梁遇这些年锻造出来的铁石心肠,遇见她就不中用了。他垂眼看着她,拇指擦了她眼角的泪,菩提手串上的坠角儿垂挂下来,琥珀透光,在她颈窝洒下一片橙黄。

“你能纵性儿,哥哥不能。你想不到的地方,哥哥得思虑周全,要不然……”他说着顿下来,惨淡地摇了摇头,“不好,知道么?”

第32章

月徊其实不理解他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至亲骨肉间,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忌讳?左不过就是长大了, 要懂得男女有别,可月徊觉得, 莫说哥哥受过那些磨难,就是没受过,兄妹之间也不该提防那许多, 因为越是提防, 就越不纯粹。

可她不敢说, 虽然有时候她善于唱反调, 爱分辩个子丑寅卯,但哥哥只要正经发话,她唯有诺诺答应的份儿。她也开始自省, 自己好像确实太孩子气了, 就像他说的, 妹妹怎么能和外面的女人一样, 他就算不抵触她的碰触,也不表示他能好好找个女人作伴。

月徊有点失望, 臊眉耷眼站起身说:“我听您的,往后再不这样了。可您也得好好调剂自己, 我是盼着您有个伴儿的。咱们和其他兄妹还不一样,要是爹娘都在,我也不会那么舍不得您。”

至亲都不在了,只剩这一个, 那份情就格外凝重珍贵。梁遇点了点头,“再过阵子吧,等开了春,我手上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会好好琢磨这事儿,也给你个心安。”

月徊抿唇笑了,又踅身去看她的葫芦。葫芦里的蝈蝈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她斜着眼睛透过盖子上的孔洞朝里头望,一面问梁遇:“年前我能进宫不能?”

这个问题他也思量过,要是将来想让她成大器,就得赶在那些后妃们大批入宫前,让她和小皇帝生情。情这东西,有时候比刀还锋利,纵然将来皇帝被乱花迷了眼,但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填补过他贫瘠的情感岁月,那么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比旁人鲜明,即便到老了,唯一记住的也一定是她。所以大局上讲,年前是必然要进宫的,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立后诏书和封妃的恩旨一下,皇帝的注意力也许就分散到别人身上去了。

梁遇坐在那里权衡利弊,分明顺理成章的事,却又让他下不了决心。他抬眼望了望月徊,莫名觉得有点不舍。家里有人等着的日子似乎太短了些,还没品咂出亲情的味道,那么快就要结束了。

然而月徊似乎很期待入宫,她买好了叫蝈蝈,等着培养皇帝的雅趣,把自己经营成紫禁城里的虫霸,那么远大的志向,他好像不该扼杀她。他叹了口气,“既然暂且不做娘娘,安排起来并不难。只说你是我的族亲,我掌管着司礼监,又兼提督东缉事厂,怎么说也是正二品的衔儿,家里填个把人进宫做女官,不为难的。端看你的意思吧,要是想早些进去,明儿就能够。”

月徊哦了声,盘着葫芦说:“我听您的,什么时候让进去都成。就是这蝈蝈儿,您得替我带给皇上,让他自己先养着,解解闷儿也好。”

梁遇听了,脸上浮起一点飘忽的笑。先前不是说愿意不嫁人,一直陪着哥哥么,实则心里无一刻不惦念着小皇帝。相仿的年纪,就像找见了玩伴儿,也许不是真的爱上,但感情是由衷的。他站起来,睡眼看了那葫芦一眼,“还是你自己交给他吧,明儿预备预备,我让人造了册子,后儿你就入宫吧。”

他说完,又吩咐早点儿休息,便转身出门了。

月徊呢,心里萌生出的那点小小的芽尖儿,一触动就有越长越盛的趋势。

她好像真有点儿喜欢皇帝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干净的笑脸。要说一个人真诚简单,这种词儿绝不该用在皇帝身上,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简单了就得死,这个道理她明白。避免失望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奢望,她愿意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滑冰,怎么养蝈蝈儿,单瞧眼巴前,想不了多长远。

因此第二天起来就收拾东西,半点也不含糊。可细想想,家里的衣裳宫里也穿不上,于是包袱里满满装上了小衣和厚厚一打棉袜,到时候再揣上那两只蝈蝈就成了。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梁遇就站在不远处的跨院里,透过院墙上的花窗望着。

曹甸生在边上随侍,掖着手道:“没想到大姑娘愿意进宫,我原以为她喜欢外头天地广阔,不愿意进那个牢笼的。”

梁遇漠然道:“年轻孩子懂什么,前儿皇上来瞧她,一天里头结下了交情,就愿意为人两肋插刀。”

曹甸生歪着头琢磨了下,“他们二位年纪一般大,只要彼此间说话不费劲,略处一处就容易生好感。前儿皇上来府里,我正忙应付广东来的官员,没顾得上那头。皇上亲自接了人,又亲自送回来,这该是多大的恩典呐。”

梁遇沉默下来,半晌才一笑,“女大不中留了。”

曹甸生抬眼觑觑他,“督主不是早有让姑娘进宫的打算么,实则进了宫倒更好,有您就近照顾着,姑娘受不了委屈。”

可不是吗,早就有这想法,现在事到临头又犹豫了,不像他的作风。

梁遇调开了视线,转身往前院去,今天是难得的休沐,本来想着带月徊在京城里头转一圈,带她去尝尝以前想吃吃不上的好东西,再去那个琳琅铺子选两个上好的首饰匣子的,可惜她忙着预备进宫事宜,并没有要出门的打算。自己呢,放着好些公务未处置,金矿、养珠池,哪一样不要他操心?她不想出门倒节省了他的工夫,与其在这里闲等,不如把那些绕开朝廷的事儿办妥,毕竟钱权不分家,单是揽权还不够,也要让手下人吃些红利才好。

宫里头呢,司礼监正给宫人造册的事儿,不多会儿就传到了皇帝跟前。毕云捧着题本进东暖阁的时候,笑着说:“奴婢打听过了,说月徊姑娘的名簿预备妥了,明儿人就能进宫来。”

皇帝从成摞的奏疏后抬起头来,“既然今儿就造好了,为什么要等到明儿?”

毕云呃了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想了想道:“横竖就在眼前,也不急于这一日半日。万岁爷瞧,要是想让姑娘这就进宫来,奴婢出去给掌印传道旨意。冰盏胡同抬脚就到,至多一个时辰,姑娘就能进来面圣。”

问问皇帝的心里,是很想让月徊这就进来,可做皇帝不能由着性子,就在眼前的事,弄得等不及了似的。毕竟他对梁遇也有些顾忌,大伴说教起来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还需再忍一忍,等过了今晚,明天月徊就进来了。

皇帝是真的抱有一腔纯质少年的想法,虽说起先他也存着拉拢和牵制梁遇的心思,但到后来单纯和月徊相处,一切的算计到底逐渐臣服于她的人品和性情。眼下就是惦念,实实在在的惦念,他盼着她早点儿进宫,盼着带她去北海子滑冰。那是御用的滑冰场,干净的冰面,没有被磨得千沟万壑,还有簇新的冰床冰刀,一应都是又漂亮又好。他就像个有点家底儿的富家子,急于向姑娘显摆家里产业,毕竟有个自己的冰场,足够在姑娘面前嘚瑟的了。

横竖好饭不怕晚,皇帝说不急,“今天先让她预备预备,你得空上北苑瞧瞧去,今年的冰面结得怎么样。”

毕云笑着说:“奴婢早打发人过去瞧了,说如往年一样,又匀称又厚实。”

皇帝点了点头,“那她进来住在哪儿,安排下去了吗?”

“左不过宫女值房,只是姑娘和掌印沾着亲,掌印自会安排上好的住处吧。”毕云瞧着皇帝神色,顿了顿又道,“御前的四位女官,如今安置在养心殿围房里呢。要是出于方便传召的考虑,把月徊姑娘安顿在那里,也很相宜。”

皇帝却缓缓摇头,那四个女官是作引导临幸之用的,建立在肉、欲的基础上,不必浪费稀有的感情。月徊不一样,她是少年岁月的一种补充,只要不去动那种心思,她就是干干净净的。皇帝不缺女人,知音才格外珍贵,要是把知音变成等待侍寝的一员,是对他少年赤城的亵渎,即便将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也只是个孤家寡人,不配谈自己年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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