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尤四姐作品慈悲殿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梁遇点了点头,又明知故问:“首辅大人脸色不大好啊,可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张恒吃了哑巴亏,心里明白总是梁遇在捣鬼,但面上不好得罪,唯有勉强支应:“这两日受了风寒,已经在吃药了,没什么要紧的,多谢梁掌印关心。”

梁遇微颔首,“大节下的,还是要多保重身子。”顿了顿道,“其实太后娘娘这脾气,首辅大人知道,咱家也知道。我们做奴才的,原不是个人儿,挨打受罚都是寻常。今儿娘娘拿住了皇上跟前女官现开发,只因那女官和咱家沾了亲,罚得险些丢了性命,您瞧瞧,这冤向谁伸去?说句实心的,皇上立后这事儿,咱家只管预备大礼,连话都没传过一句,如今出了差池这么挤兑人,像是不应当啊。首辅大人,也不知怎么的,娘娘的性情还不如前两年。如今是忘性儿大了,想一出是一出,记前不记后,要伺候得她舒心,实在难得很。”

张恒也有同感,说实话,他并不相信世上真有人能学别人声气儿,学得那么纹丝不走样。如今太后把这个罪过怪在他身上,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张恒叹了口气,这口气打从肺底里呼出来,呼得十分彻底,“梁掌印,差事难办啊,想是太后娘娘改了主意,又没法子转圜,心里不称意吧。”

梁遇也陪着叹气,“首辅听咱家一句劝,皇上眼看要大婚,要亲政,到底江山社稷还是要看皇上的。太后的话不是不听,只是听前须掂量,依咱家的意思,往后内阁还是以前朝为重,后宫的琐碎有咱们司礼监承办,如此也不至于让朝廷股肱大材小用,首辅大人说是不是?”

梁遇虽打着他的算盘,但有句话说对了,江山社稷往后还得以皇帝为重。大邺朝不是没有过掌权的太后,但先头武烈皇后是跟着打过江山的,手上一干重臣对她心服口服。哪像本朝太后,一张纸上就画个鼻子,光剩脸大了,骂起当朝首辅来跟骂孙子似的,张恒也不愿意受她那份腌臜气。

如今说明了,往后后宫的事儿就可少管,毕竟不是当初皇帝才登基那会儿了。内阁要是和太后过多粘缠,白落了别人的口实,说对皇帝有二心。张恒连连颔首,“梁掌印说得很是。”

梁遇微一笑,话点到即止,复转身冲朝房里的众臣拱手,“要过年了,咱家先给大人们道新禧。今日过后就休沐了,诸位,咱们年后再聚。”

众臣纷纷还礼,一时朝房里互道新禧,热闹非常。

当然宫里也极有过年的气氛,到处都上了红灯笼,长窗上贴满了窗花,那些过冬的树木也缠上了红绸。梁遇从朝房退回来,一路四处瞧瞧,底下人办事尽心,没什么可挑眼。

就是过年下雨多有不便,今年特特儿预备了比往年更多的烟火,怕到时候雨水太多要耽误,没想到雨说话儿就停了,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他看着伞沿外漫天的雪沫子,脚下加紧回值房去。路过隆宗门的时候,见慈宁宫管事的在宫门上候着,看他来了忙叫声梁掌印,上前垂手道:“太后娘娘有请……”

梁遇并不买这个账,笑道:“这会子实在腾不出空来,后头正预备年三十的大宴,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回去禀太后一声儿,就说且等我撂下手上差事,过会子再上慈宁宫聆讯。”

慈宁宫总管窒了窒,再要说话,他已经打着伞,往乾清宫前广场上去了。

一位人嫌狗不待见的太后,也只配淡着、凉着了,毕竟眼下有比奉承太后更要紧的事儿。他走了这么长时候,不知月徊歇得好不好,中途有没有再吐过。心里急切,脚踪儿自然就快,赶回值房后进门一瞧,奇怪他走时什么样,回来仍是什么样,这丫头依旧趴着,睡觉都不翻身的么?

他心头忽然惧怕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慌忙上前查看,“月徊!月徊!”

两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月徊终于有了反应,茫然昂起头嗳了声。实在睡得太沉了,脸颊上拱出了那么深的褶子,脸蛋子下方的铺盖湿了一大滩,全是她流的哈拉子。

第37章

见她还活着,梁遇松了口气。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能趴着睡那么久, 连脑袋都不带转动一下的。再看看铺盖上被浸湿的一块,他愁得拧起了眉。

月徊发现脸上凉飕飕的, 抬手擦了下嘴角。她是睡得太熟了,连流了这么大滩唾沫都没发觉。因白天睡觉,常有猛醒之后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看见梁遇站在床前, 苦恼地瞧着她, 再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 她才想起来人在掌印值房,睡的也是哥哥的床。

其他倒还好,就是流的这哈拉子有点儿现眼。她缓缓撑起身, 缓缓瞥了他一眼, “咦, 怎么湿了?”

梁遇倒也淡然, “叫人进来换了就是了。”

“不行。”月徊道,“就这么一小块, 叫人来换,回头别人误会我尿炕怎么办?”

梁遇无奈地扶了扶额, “你多虑了,不换怎么办?捂干它么?”

月徊认真想了想,觉得不无不可。只是没好意思多说,悄悄从边上拽过枕头, 一下子盖住了那块地方,人重新躺回去,讪笑了下说:“这样就成了。”

梁遇摇了摇头,这么邋遢的姑娘真不多见,他蹙着眉,说她是“猫儿盖屎”。

所谓猫儿盖屎,就是费劲掩藏,藏来藏去真相还在那里。月徊也不和他争辩,毕竟这么大的人了,睡觉还流哈拉子,足够人笑上一辈子的了。她窝窝囊囊拿被子盖住自己,小声问他,“太后那儿,后来有什么说头吗?”

梁遇道:“说头自然是有的,她倒是让人来传话,可也得瞧我有没有空理会她。”

月徊虽恨太后这么欺负人,又忌惮人家身份,毕竟连皇上都得喊她妈,万一闹得过了,又是一场大风波。她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求太平,大方地说:“您是您,我是我,咱们是族亲,太后跟前可以局外人似的。不行您怪我两句,替我赔个罪,好歹别惹恼了她。”

梁遇却说晚了,“那两个掌刑的嬷嬷已经送到外头处置了,太后跟前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就不必费心遮掩了。我过会子是要去一趟,有些话得说清楚,没的将来再缠裹。你不要过问了,只管好生养着就成……怎么样,现在头还晕么?”

月徊咂摸了下,说好多了,一面又嘟囔:“太后其人真不怎么地道,她居然管我叫夜壶……我看她才像恭桶呢。”

梁遇听得一愣,果真武烈皇后之后没出过像样的国母,当今太后的能耐,大概全在嘴皮子上损人了。

只是月徊不大高兴,她原本挺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到了太后嘴里就成了那样。还有那两个嬷嬷,说她弯不下去腰,是因为肚子不方便,变着方儿地说她不干净,实在叫人气恼。

她叫了声哥哥,拥着被褥问:“皇上跟前的女官,是不是都和皇上有往来?”

梁遇正在案前侍弄熏香,揭开了盖儿往里头投香塔,听了她的话,眼波一转瞥了瞥她,“皇上大婚前要懂得男女房帏之事,这是前朝留下来的规矩。按说御前只有司寝、司帐、司仪、司门四位女官,是由着皇帝御幸的,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做了皇帝,这种事上头没有那么多的限定。”语毕顿了顿,又问,“皇上把你怎么着了吗?”

月徊忙说没有,自言自语着,“难怪张嘴就朝人头上扣屎盆子……”

喜欢的人身边见天儿围着莺莺燕燕,换了谁都会不高兴吧!梁遇垂眼看着新入的香塔卧在一片火光上,渐渐被点燃,渐渐飘出烟气来,他拿铜夹拨了拨,无情无绪道:“那些女官,原就是作繁衍皇嗣之用的,将来皇上若有心,会晋她们的位分,让她们正式留在后宫;若不得皇上欢心,就打发到掖庭局,打发到某个不起眼的夹道里去。皇帝用不着对每个女人都面面俱到,因为他一辈子会有数不清的女人,能留下的,除了会讨喜,还得运道高。”

月徊不说话了,对宫里的艰难有了更进一层的了解。

其实少年人的心动,没有什么不可以,喜欢上一阵子,看明白了,知道厉害懂得自保,这就行了。梁遇盖上了炉盖儿,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外面雨停了,雪下得挺大。你不是喜欢看紫禁城放焰火吗,今年适逢皇上立后,过完了年又要亲政,焰火比往年大得多。你要好好将养,这么着明儿才好起身。”

月徊一听这个立刻很高兴,笑着说:“其实我这就能起来。”结果一勾头,又哎哟了声,倒回去说,“还差点儿意思。不过今年我能陪您一块儿看啦,这是咱们相认后的头一个节,且得好好过。”

这话听来确实舒心,他也是这么想的。团聚了,碍于一些原因不能大肆庆祝,最后也不过兄妹俩私下吃顿团圆饭,就算骨肉相认了。这回倒是个挺好的契机,正逢过年,又都在宫里,到时候开一个小宴,大家热闹热闹也好。

不过他们这头吃席是小事,要紧的还在天地宴上。梁遇糊弄太后说忙置办大宴,其实也不全是敷衍,辞旧迎新又兼款待皇后一家子,怎么能不比寻常更上心。

他亲自去御厨上看了,也听管事的报了菜单,正说徐家老太太吃素,该怎么安排素肉时候,慈宁宫又来传了一回。这回不去倒是不行了,逼急了太后,冲到乾清宫大吵大闹也不是不可能。

梁遇只好交代御厨上再列一份菜单,晚间送到司礼监去。跟前伺候的人来替他披了斗篷,又撑上伞,这才前呼后拥着往慈宁宫去。

江太后透过南窗,眼瞧着那些太监赫赫扬扬到了宫门上。梁遇还是一副看似谦卑,实则目中无人的模样,朱红的蟒服外披着玄色的大氅,要不是知道他的差事,简直要以为他是哪路亲王呢。

他进门,习惯性地笑着,眼眸沉沉,眼梢飞扬。那双眼睛里藏着多少阴谋算计,多少胆大妄为,真是叫人不敢掂量。

“大年下忙得脚不沾地,娘娘传话没能及时听示下,臣该罚。”他行礼的动作总有一股子举重若轻的腔调,一拱手,一呵腰,看着轻飘飘的,又说不出哪儿有错处。

太后早就瞧不顺眼了,只是目下顾不得这个,急切质问:“我跟前两个老人儿,叫你弄到哪里去了?”

梁遇惯会打太极,“娘娘宫里的人,臣从来不过问,要是去向不明了,臣这就打发下头人四处找找,请娘娘稍安勿躁。”

可太后并不吃他这套,“打发人找找?你也太会蒙事儿了!我前脚罚了皇帝跟前女官,你后脚就赶到,后来人经了你的手就不见了,还用得上找?”

梁遇笑了笑,“娘娘这话臣不明白,那个女官受完了罚,臣就把人接回值房去了,掌刑的什么下落,臣哪里能知道?”

“受完了罚?厂臣是说她罚满了一个时辰吗?果然罚满了,人怎么还活着?”

所以就是冲着整治死人去的,梁遇先头脸上还一派和煦,可听她说了这番话,他就知道用不着再留情面了。

眉眼间那段盈盈的笑意忽然散了,他拧过头,扫了阖宫站班的宫人一眼,“都出去。”

太后一怔,同珍嬷嬷面面相觑,“厂臣的威风耍错了地方,这里是慈宁宫,不是你的司礼监。”

可他面上厉色惊人,凉声道:“请太后娘娘屏退左右,是为保全娘娘的面子。娘娘若是执意把人留下,臣也不反对。”

一宫的女人,剩下算得男人的全归司礼监管,到了明刀明枪的时候,顿时有种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感觉。

珍嬷嬷眼看不好,这回的事儿怕是要崴泥。门上几个少监面色森冷,活像庙里的泥胎,这会儿要是不照着梁遇的话办,太后恐怕真要下不得台了。

珍嬷嬷很有眼力劲儿,她不声不响走出暖阁,悄悄冲殿内所有人摆手,把人都遣了出去。少监们见当值的散了,这才退出慈宁宫,这偌大的殿宇立时空荡荡的,像个被人遗弃的废墟。

坐在南炕上的太后有些慌,强自镇定了说:“梁遇,你如今可真是一手遮天,都霸揽到我慈宁宫来了。”

梁遇哼笑了声,“太后娘娘过奖了,原本臣也不是这样的人啊,当初臣来谏言,求娘娘立楚王为太子,那时候咱们通力合作,分明是个双赢的局面,为什么娘娘在坐上太后宝座之后,又心生不满了呢?娘娘,您知道自己吃亏在哪里么,就是吃亏在没儿子上,先帝的几位皇子里头,只有立楚王才是对您最有利的。您要是还念着晋王,那可就失算了,听说成顺妃在外埠过得并不好,晋王压根儿不孝顺她。一个连亲娘都不在眼里的人,就是个实打实的反叛,还会在乎您这位姨母?”

江太后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烫,虽然都在理,但人心不足的时候,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太后冷笑,“我这会子就过得舒心么?一个奴才都爬到我头顶上来了!”

梁遇负着手,慢慢点头,“但这个奴才不会要了您的命,好歹皇上叫您一声母后,臣还是敬重您的。可您要是一味地胡搅蛮缠,有失国母风范,那臣有的是对付市井无赖的手段,太后不信可以试试。”

太后简直被他说的回不过神来,她这辈子过得顺遂惯了,在家是嫡长女,进了宫就做皇后。后来先帝驾崩她又升了太后,哪里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过话!如今可好,竟被一个内官夹枪带棒地数落,她气得心头出血,耳膜鼓胀,霍地站起身道:“梁遇,你这是在教训我么?”

梁遇说不敢,“臣只是劝谏娘娘,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碗。眼下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了,您何苦还揪着不放呢。明儿就是天地大宴,皇上要宴请徐太傅一家,依臣之见,娘娘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越性儿称病倒好,也免得场面上难熬。”

太后险些被他气死过去,“好哇,这是在限制我的行动了,我还是大邺的太后,你敢造次?”

梁遇拱了拱手,“臣说句您不爱听的,但凡您的手段配得上您的脾气,臣当真不敢。如今皇上亲政在即,臣就得守好各处,不能让这宫闱乱了分寸。娘娘呢,就在慈宁宫安心颐养,要是底下人欲图挑唆,那今儿走丢的两位嬷嬷就是榜样,他们没这个胆儿。”

他是笑着说完的,可那话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点点缠上来,缠住了人的脖子,叫人喘不过气儿。

太后跌坐回了南炕上,看看这处境,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不由苦笑,“真没想到,我这太后竟让你拿捏住了,可真该长哭啊……我只问你,究竟有没有那个冒我之名假传懿旨的人?”

梁遇摇头,“臣只管听张首辅的差遣,张首辅说有这个人便有,张首辅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太后一哂,怅然道:“也怪我失算,点了张恒主理,反给了你推搪的借口。你也不用给我卖乖,我还能不知道你的野心么,打从你那回来给楚王谏言,我就瞧出你这人不简单。司礼监也好,东厂也好,都只是你的跳板。你认了这么个妹妹,把她送到皇帝跟前,只要这妹妹能怀龙种,你就能一辈辈儿地挟制下去。司礼监掌印,哪儿能填得满你的胃口,你怕是想当太上皇吧!”

这就是开诚布公,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不可否认,太后比他想象中的聪明一些。但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来便是罪大恶极,该诛九族的。

梁遇呵了呵腰,“太后娘娘太高估臣了,臣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儿。臣走到今日,一应都是为了皇上,娘娘可以不待见臣,却不能怀疑臣的忠心,您为泄私愤如此诋毁臣,实在不成体统了。”一面说,一面却行两步,退到了栽绒毯的中央,长长作了一揖道,“娘娘凤体违和,那明儿的大宴就可不必参加了。今天时候不早,臣还有要事处置,娘娘歇着吧。明日臣会照着大宴的菜单,另给娘娘置办一桌送进慈宁宫来的,请娘娘放心。”

他说完转身走了,脚下匆匆下了月台。司礼监的排场向来不小,一干手下当差的真拿他当祖宗似的捧着。太后隔窗丧魂落魄地看着,见珍嬷嬷进来,喃喃说:“珍儿,我这太后的尊荣,也就到今儿了。看梁遇的意思,他是想禁我的足,把我圈死在慈宁宫里了。”说着,往日的荣光像海水一样涌过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晚景会如此凄凉,一时忍不住,伏在炕几上哭起先帝来。

总之太后这个棘手的麻烦暂且解决了,对明晚的大宴反倒好。只是要防着她鱼死网破,到时候在门禁上多加人手防范,应当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一行人走在夹道里,眼看着天要黑了,今晚上的天色很奇怪,头顶上飘着雪,长庚星却挂在了西边宫墙上。

月徊虽没受皮肉伤,但也不宜挪动,今晚上大约要留宿在他值房了。留在他值房……一根奇怪的线在他心头吊了一整天,不知从何处来,另一头也不知该拴在什么地方,终是不能细想。他进了衙门,回身吩咐曾鲸:“另收拾一间房给我过夜,别离多远,防着姑娘叫人,我听不见。”

曾鲸目睹了他对付太后的手段,如今两下里一对比,论公论私实在两副面孔。这也是人之常情,曾鲸没敢多言,忙应了声。麻溜去承办了。

第38章

月徊算是很皮实的孩子,受了折腾, 才救回来的时候吐得脸都绿了, 他兜在怀里,她两头都垂着, 俨然死了一半。结果安置在床上,睡了大半天,到晚间差不多活了, 能撑起来喝两口粥, 倚着床架子不至于倒下, 也再没有要吐的意思了。

梁遇陪着喝粳米粥, 一小碟鬼子姜,兄妹两个伙着吃。月徊捧着粥碗,喝出了穷苦那会儿的忧伤, “进宫好的没吃上, 就吃这个……心里难受。”

梁遇听她嘟囔, 还是淡淡的模样, “今儿吃得清淡些,过于荤腥的怕你肠胃受不住, 到底先头吐成那样。等明儿吧,明儿年三十了, 什么好吃的都有。”

月徊想了想,只得退一步。

鬼子姜嚼得嘎嘣响,她说:“太后就这么给禁足了吗?我怕她往后还得闹。受过委屈的和没受过委屈的可不一样,受过委屈的知道世道艰难, 君子也得为五斗米折腰。没受过委屈的气性儿大,将来想尽法子也会报这一箭之仇,您得小心点儿。”

梁遇嗯了声,低头喝粥,他自小受了那么好的教养,进东西半点声音也没有。月徊看着他,常有艳羡之感,只可惜梁家败落得太早,要是她也经爹娘手里调理一回,不流落到码头上讨生活,兴许她也会是个文静优雅的姑娘,看见落花流水,能信口吟出诗来。

梁遇吃完了,搁下碗筷后才道:“其实这回这么办,替你出气是一桩,更要紧的,还是为给太后提个醒儿,让她知道轻重。她这辈子过得太顺遂,常常由着性子办事,当初先帝纵着她,到了新皇手里,她还这么着可不成。立后这事儿虽说连蒙带骗地糊弄过去了,后头还有亲政,到了那天她要是在朝堂上胡言乱语,皇上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别让她出声儿才是万全之策,只要她安分守己,皇上孝敬她,咱们也敬重她。可就怕她疯疯癫癫,不知人前人后。后宫里头她要混闹也罢了,前朝政务到底还是君臣天下,容不得她胡来。”

月徊点了点头,“她这样的,外头其实挺多。有些老太太就是闲的,和亲儿子红脸,和儿媳妇闹腾,要死要活的。”

“可太后不该是市井老太太,她是当过国母的人。”梁遇见她吃完了,扬声唤外头人来收拾,一面道,“你别管那些了,我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些年,什么都知道。”

月徊拍着脑袋说也是,“我还是操心明儿吃什么吧!”顿了顿又怅然,“咱们在宫里过大年,小四可怎么办。往年我们都在一块儿的,年三十喝红薯稀粥就葱饼,吃完了再出去看焰火……今年就他一个,他又没家没业的,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多冷清啊。”

她总在惦记小四,仿佛他是个不会自理的孩子。梁遇道:“你怕他没家没业,那置办一个就是了。我给他安排个宅邸,明年再说门亲事,你顾不上的地方让他媳妇儿顾着,也免得你牵肠挂肚。”

月徊一听说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您替我安排个食盒,以我的名头给小四送去,苟富贵勿相忘嘛。”

梁遇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叫人送热水来,你洗洗就歇下吧。”

月徊倒老大的不好意思,“我这回又霸占您的屋子了,要不……我还是回他坦去吧。”

梁遇说不必,“宫门都下钥了,天儿也不好,你老实睡下,别出幺蛾子就成了。”

月徊心里其实挺爱住他的屋子,因为这屋子有哥哥的味道。也就是至亲才这样吧,别人怕他,她一点儿不怕他,搓着手喃喃:“这儿挺好,朝阳还有热炕,天天让我住这儿我也愿意……”

梁遇听了只一笑,打帘出门,往隔壁围房去了。

司礼监办差的人很多,但到了宫门锁闭后,基本只留三四个小太监值夜。其余人各有各的住处,品阶低的留宫,品阶高的出宫回府,因此到了入夜后便格外清净,和白天门庭若市大不一样。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不谈宫里预备,只说这份心情,也逐渐浸泡进了过年的气氛里。往年他是怕过年的,因为家里没了人,因还不曾扳倒汪轸,连爹娘的牌位都藏着掖着不能供起来。今年却好了,月徊回来了,不拘怎么他不再孤身一人,倒也不说有多喜不自胜,至少不再没着没落了。

不知谁家,这么沉不住气的先放了两个二踢脚。砰地一声迎着飞雪纵上云霄,在空中炸出一蓬火光和一声巨响。他脚下略缓,仰头张望,没有等到第二声。光散了,满世界迸出一股子硫磺味儿,他掩了掩鼻子,打帘进了隔壁屋子。

今天的政务撂了手,但宫务还得过问,年下的各项挑费都要汇总,还有明年大婚的款项,也得知会库房预留。翻开账册子看,通篇的蝇头小楷,密密匝匝看得人眼晕。到最后勉强看完各司房库存,已经快到子时了。

司礼监的那些少监们,这些年值夜弄出个规矩来,凡忙到半夜的都有点心伺候。铜茶炊上简单做出两样小食来,不为吃饱,只为不让嘴闲着。

小太监送到门上,轻声回禀:“老祖宗,小的给您送吃的来了。”

他原想说不要的,忽然想起那个馋嘴的丫头,便松口让把东西留下了。

盖碗里头是酒酿煮的小汤团,一个个晶莹饱满,指甲盖大小。搁几块洋糖,洒上一小撮干桂花,几根红绿丝儿,这是过年当口才吃的小食。梁遇把盖子盖好,预备送到隔壁去,出门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便隔窗唤了她两声。可惜毫无动静,看来是忘了吹灯,他有些失望,重又把盖碗端回去,那芙蓉盏放在案头上,逐渐冷成了冰。

第二天是三十,到了年根儿上,反倒比平时更清闲,连皇帝这天都不用起大早。梁遇交代杨愚鲁他们看顾着,自己出了趟门,去走访早年有来往的老人儿们。

一辆马车,一个小火者随行,不摆掌印的谱。他走了几家,停在门上递名帖,那是当初对他有过提携之恩的人,如今上了年纪退隐了,他每年还是遵循这样的惯例,一家家拜年道新禧。

头两家极力请他进去喝茶,他都婉拒了,尽量免于给人添麻烦。到第三家的时候依旧给门房呈了名帖,里头人出来相邀,他便携了节礼进去了。

“眼看要过年了,我特来给您道新禧。”梁遇恭敬地作了一揖,“二叔气色瞧着比上回好多了,近来还犯头疼么?”

这个被他称作二叔的人名叫盛时,曾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经历。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名册,也算宫里说得上话的差事。当初梁遇进宫,正是依托了盛时的关系,至于盛时何故伸这把手,其实还是因为盛家和梁家有渊源。

认真说,盛时和梁遇的父亲是旧相识,早年盛家也曾在叙州住过十几年。后来盛时入仕,盛家举家搬进京城,两家的来往才少了。可是多年的情分无法磨灭,梁家遭了灭顶之灾,梁遇历经磨难找到他,他痛哭了一场,接下来多方斡旋,把梁遇送进宫里,送到了当时不得宠的楚王跟前。

十一年啊,恍如一梦。盛时的身子一向不大好,略有了些年纪后就常闹头风,前两年又得了历节,脚腕子肿得碗口粗,于是便称病致仕,回家颐养了。

他见梁遇来,总是很热络,拉着梁遇的手进了上房,笑着说:“你上次踅摸的那个偏方儿,吃了倒像好了不少。早前发作起来疼得犯恶心,如今症候没有那么厉害了,眼看着还长了几斤肉。你值上忙得很,何必赶在年前来,等过了年闲下来,咱爷俩一处喝两杯。”

有小厮送茶水进来,梁遇接了,亲自给盛时斟茶,一面道:“喝酒有的是时候,年前就剩这一天了,不能不来问安。先前我确实忙,没顾得上来瞧您,请二叔不要怪罪。朝里的变化,想必二叔已经听说了,从代主批红到走上朝堂,我没有辜负爹的期望。”

盛时点头,一时感慨万千,“大邺早前有圣谕,说内官不得读书,不得干政,如今又怎么样呢。你能与内阁分庭抗礼,实在是痛快,你爹娘在泉下也该瞑目了。上月我听说汪轸死在了沙田峪,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好小子,你爹娘没有白养你一场。只是日裴啊,官儿做得越大,越要谨慎行事,提防皇帝一头倚重你,一头忌惮你功高盖主。”

梁遇道是,“二叔的教诲我记在心上,今儿来,是另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二叔。”

盛时哦了声,“什么好消息啊?”

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他说起这个来,嗓音里依旧带了点激动的轻颤,“二叔,我找着月徊了。”

盛时吃了一惊,“苍天啊,真的找着了?”

梁遇点头说是,“样貌、年纪、胎记,小时候的习惯,样样都对得上。我原打算带她来见您的,但细想还是作罢了。我虽爬到今天的地位,其实还是不得舒心,要是叫人翻出了身世又是一宗麻烦,不说远的,就说汪轸和司礼监那些人的死,一旦叫人拿捏住,也是弹劾的把柄。”

盛时说对,“将来总有咱们见面的机会,眼下你我对外都避讳那层关系,要是带月徊来,愈发叫人往那上头靠。”一面说,一面长叹了声,“时间过起来真快,你爹的样貌我还记得真真儿的,以前的事最近也颠来倒去地想。那时候你娘生月徊,修书来说害怕,你婶子还特意去了叙州一趟。那会儿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壮着胆儿进产房,把月徊接到了世上。十一年啊,眨眼就过去了,十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儿,你爹娘不在了,你婶子也不在了,留下我这病鬼,早该去和他们团聚才对。”

他说了好些话,然而梁遇听完,莫名把心思放在了那句“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上。

为什么加个“也”,不应当是“还”吗?他在司礼监这些年,养成了字字计较的毛病,常人听来也许并不会注意的细节,到了他耳里却会放大千万倍。

他有些纳闷,却不好追问,笑道:“叙州离京城三千多里呢,婶子只身往叙州,就为陪我娘生月徊么?”

盛时说是啊,可是说完一怔,又含糊敷衍:“也不单是为月徊,还有些旁的事……早前留下的老宅子要处置。”

梁遇听得出来,后头一句分明是凑数用的。世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家都是生头个孩子最要紧。既然头胎就是男孩儿,也没个生第二个害怕,要人奔波几千里回去壮胆的。

梁遇沉默了下,望向盛时,“二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盛时说断乎没有,“这些年风风雨雨地过来,还能有什么事儿要瞒着你呢。”

其实他发觉不大对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父子情分在,总不忍心去探究。当初丢了月徊,盛时曾切切叮嘱过他,不管用多大的力气,都要把月徊找回来,月徊是他母亲的命。彼时这话并不难理解,他母亲三十二岁才生月徊,这么个垫窝儿丢了,自然没法子向他母亲交代。

盛时本以为能遮掩过去了,结果他又是半晌未语,再开口时说的话让人心头打突,“我娘二十四岁才生的我……”

二十四岁生孩子,真算得上子息艰难。一般人家十六七岁成亲,要是两三年无子,那可要急得上吊抹脖子了。他母亲足等到二十四,可见父亲宽和。那二十四岁要是再不能有孕,会怎么办?

梁遇站起身,拱手笑道:“来了有阵子了,宫里头今儿晚上有天地大宴,我怕底下猴崽子们料理不好,还得早些回去盯着。二叔保重身子,等忙过了这阵儿我再来瞧您。我带来的几支老山参,您只管用着,等用完了打发人告诉我,我再命人送来。”

盛时应了声,勉力做出一副寻常样子来,照例嘱咐他万事小心,一直将他送到门前。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梁遇回身道:“盛大人留步,天儿凉,大人请回吧。”一面登车拜别,让小火者驾辕回宫。

宫门上杨愚鲁等已经候着了,见了他便一一回禀大宴安排的情况。梁遇听完又吩咐了些细微处,大略觉得过得去了,才发话传东厂档头高渐声进来听差。

东厂离得近,不多会儿人就到了跟前。高渐声是东厂四档头,排名不算靠前,但办事很稳妥,进来向上一拱手:“听督主的示下。”

梁遇嗯了声,“大节下的,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即刻通知驻扎在四川的暗桩,将三十年来替叙州历任知府内宅接生过的稳婆拿住,一个个严加盘问。让她们将接生的名册例出来,飞鸽传书入京,交咱家过目。”

高渐声道是,领命退了出去。

梁遇一个人坐在暖阁里,天儿还是阴沉沉的,这小小的屋子里光线不明,人像陷进了泥沼,坐久了会被吞没。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把办案子那一套用到了自己身上。也许查来查去不过误会一场,但那也没关系,查一查图个心安,没什么不好。

这时门上有个轻俏的身影一现,月徊的脑袋探了进来。

案后佝偻的身子重新挺直脊背,舒眉一笑,“能下床了?头还晕么?”

月徊说:“都好了。既然没什么要紧的,我就回乾清宫了。皇上才刚还打发人来问呢,我得过去,给他报个平安。”

第39章

终究是向着外人,在哥哥这里养好了伤, 便急于回乾清宫去了。然而他也不能说什么, 妹妹长大了,有些地方不容他做主, 他心里所想她不能明白。她如今只知道和小皇帝春花秋月,也许就是相仿的年纪有了伴儿,不说爱不爱, 横竖找见个能一块儿玩的人, 还不用特特向谁告假。月徊的心思就是这么简单, 简单得有点犯傻。

梁遇望着她, 她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外,仿佛说完便急着要离开了。他站起身叫住了她, “你进来, 哥哥有话和你说。”

月徊的脚没能顺利缩回去, 只得又迈了进来, 她掖着手讪笑,“哥哥有什么话交代, 我听着呢。”

梁遇从案后走出来,走到她面前, 什么也没说,只是细细打量她的脸。

月徊长得和他母亲很像,也许她记不清了,但他却明明白白记得母亲的样貌。一样丰盈的头发, 一样明亮干净的眼睛,甚至她渐渐养得滋润了,身形动作都透出他母亲当年的风采。可是自己呢,他不知道自己和爹娘究竟有几分相像,他们都不在了,如今能够作比对的,只有月徊。

他拉她过来,拉到铜镜前,镜子里倒映出两个并肩站立的人,“月徊,你瞧哥哥,和你长得像不像?”

月徊是个糊涂虫,她哪里知道哥哥的心思。镜子里照出一张咧嘴大笑的脸,“一点儿也不像,我要是能长得和您一样,那做梦都得笑醒。”她一面说,一面拉下梁遇,让自己的脸和他并排贴在一起,“瞧这眼睛,瞧这鼻子……您的鼻子怎么那么高,还有这眼睛怎么能这么好看!我都怨死了,是不是他们没空好好生我,就这么凑合了一下?您说我长得像娘,那您一定长得像爹吧!哎呀,原来爹这么齐全,难怪那时候娘哭天抹泪要嫁给他。”

梁遇不说话了,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也许吧!他也仔细审视了彼此的眉眼,不管是分开还是组上,当真半点相似的地方也没有。

月徊不擦香粉,在家的时候绿绮她们还替她张罗,进了宫她就懒于收拾了。除却那段脂粉气,姑娘自身的香味儿悠悠的,别样怡人……

他退开了一步,“成了,你去吧,先上皇上跟前点个卯,过会子徐家就要进来了。”

月徊嗳了声,心里惦记着瞧未来的皇后娘娘长得什么样,麻溜地退出了暖阁。

迎面遇见秦九安捧着一株赤红的珊瑚进来,秦九安叫了声姑娘,“您这就大安啦?”

  如果觉得慈悲殿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尤四姐小说全集慈悲殿一瓯春深宫缭乱旧春归碧海燃灯抄玄中魅菩提生香婀娜王朝半城繁华/致命祸情凤髓波月无边潜鳞世家宫略寂寞宫花红锁金瓯为夫之道幸毋相忘半城繁华红尘四合禁庭透骨临渊渡亡经浮图塔出书版浮图塔金银错,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