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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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了,让你留在京城。”

月徊这次打算和他对抗到底了,不以为意道:“您说的不算数,皇上说的才算数。他答应让我上广州收珍珠的,我得办好我的差事,才不负皇上赏我发财的恩典。”说着大手一挥,“没事儿,您走您的,我走我的,我不会碍着您的。算算时候,小四走了快三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琢磨着可以等等,等他回京再陪我上广州去,这么着路上好有个伴儿,也不至于寂寞。”

她说完,得意地“嘿”了一声,好像真有这个打算,梁遇哂笑,“那你怕是得再等上几个月了,那些扈从去时轻车快马,回来可带着个千金万金的宝贝。去时只花两个月,回来就得花上四个月。”

月徊的担忧顿时又跳到了别处,抬头看向穹:“天儿暖和了,不知道小四带了春天的换洗衣裳没有……”

他已经不想听了,也不搭理她,快步走进了司礼监衙门。

月徊见他这样,心里很有股子不服气的味道,匆匆追了上去,站在值房地心儿说:“您今儿怪得很,昨天明明都商量好的,说话就变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您昨儿出去见人了?见的是什么人?有人在您耳朵边上吹风,说妹妹不该带在身边,就该拣个高枝儿嫁了,是不是?”

梁遇并不理会她,淡声说:“我这里还有公务要处置,你先回乐志斋去吧。”

月徊顿时感觉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有些悲凄地说:“您以前可不会赶我走,还留我吃便饭呢。”

梁遇取笔蘸了朱砂墨,翻开题本道:“不是我留你,是你自己偏在我这里蹭吃蹭喝。今儿我事忙,没工夫支应你,过会子还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

“可之前不是您让我上司礼监来的吗,这会儿又打发我?”

梁遇噎了下,“先前长公主来闹,我怕她伤及你。现在人都被押走了,你安然无虞,可以回他坦了。”

月徊生来有股梨膏糖般的拧劲儿,她说赖就赖,绝不动摇。在屋子里到处转悠,外间是梁遇办公的地方,梢间作为下榻之用。她殷勤地说:“您忙您的,也别打发我,我先歇会儿,再给您打扫打扫屋子。天儿暖和啦,您这屋里老关窗,一点儿绿都没有。回头我上花园给您折一支桃花来,养在美人觚里,不知多好看!”

梁遇见轰不走,也没办法,只得静下心办自己的差事。

期间杨愚鲁进来回禀,说拷问了公主府上长随,找出了藏匿在大佛寺的董进。董进自是不能留的,寻了个乱葬岗一刀处决了,剩下公主府也不难罗织罪名。

“孙知同家的案子,是披着红罗党名头办的,到时候只说长公主和孙家不和,串通红罗党铲除异己就是了。要是按着大邺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念及长公主是慕容氏血胤,且皇上仁厚特令宽宥,这才圈禁长公主。”杨愚鲁道,“小的是想,就此留下个扣儿,日后哪位皇亲国戚敢和老祖宗作对,长公主就是他们的上家。这剂药百试百灵,管叫那些人不敢造次。”

梁遇听了点头,“牵扯上皇上,不拘是不恭还是冲撞,于皇上都没有裨益。就这么办吧,手脚麻利些,要是再有疏漏……”他抬眼瞥了瞥他,“咱家可不轻饶你。”

骆承良被发送到矿上去的事儿就是杨愚鲁承办的,中途跑了个董进,虽是下头番子失职,但罪过全在督办的人身上。杨愚鲁当即鼻尖上沁出热汗来,诺诺道是,“是小的监管不力,疏忽了……”

月徊在里头听着,心说人在高位上,就得这么不讲道理。这司礼监真不是个好地方啊,阴谋阳谋一大套,幸好哥哥对她还不错,除了偶尔阴晴不定,大多时候还是十分体贴的。

后来人果然出去了,前呼后拥地,大抵是为收拾先前的烂摊子。月徊也不见外,在他值房里受用了他的午膳,吃饱喝足开始盘算,怎么在这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留下点痕迹。

她举着雪白的擦布到处擦拭,但是很让她失望,这擦布的干净程度堪比她擦脸的巾帕。既然灰尘不用打扫,她就把视线落在了他的床铺上。她对梁遇的被窝一直有种奇异的好感,宝蓝色攒金丝云纹的锦缎是上佳的料子,借着窗口的日光看,隐隐仿佛有流光。

好是好,就是颜色太深,应该换得清淡点儿。不如和她一样,换一床金丝柳叶纹样的吧,又干净又利索。

想好了就得行动起来,和小太监说了,让他去巾帽局领掌印的所需,自己跪在床沿上卸下罗帐,卷起了垫褥。

褥子掀起来了,床板上整整齐齐压着四只鞋垫。月徊觉得似曾相识,盯着它们看了很久。

这蟒……绣得可真像蜈蚣啊!

第63章

不过这鞋垫原本是托哥哥送给小四的, 怎么会在他褥子底下?

看看这针脚花样,宫里的绣娘应该做不出这么丑的来。那这鞋垫是怎么回事?梁掌印那么大义凛然瞧不上的东西,一转头就昧下了?

月徊满腹狐疑, 把鞋垫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小太监搬了簇新的褥子进来, 她还是尽心给他铺床叠被,白底柳叶的花式, 才能显出掌印大人出淤泥而不染嘛。

帐幔当然也得换, 换上白罗绮纱帐, 拿银丝绞珠的挂钩挂好,掌印的床榻这回可就像姑娘的一样细腻温软了。

只是这鞋垫子,还是十分困扰她。月徊坐在南炕上,翻来覆去地盘弄, 心说哥哥八成觉得很心虚吧,要不怎么藏得这么隐秘呢。这个人呐, 嘴上强硬, 其实小肚鸡肠, 嫉妒心极强。还好是个男人,要是托生在了帝王后宫里,一定是个横行六宫的奸妃吧!

不过哥哥这么别扭,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虽说里头难免掺杂了一点尴尬,总算哥哥还能把这么差的手艺当宝贝, 着实不容易。至于到底为什么把鞋垫儿留下, 大概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小四。且一琢磨干弟弟有,凭什么亲哥哥没有,所以这就抢来搁在他褥子底下了。

这鞋垫里头加了油绸, 只有大冬天能用,如今天儿暖和了, 压得时候一久,他自己也给压忘了吧!不巧得很,今儿又落进她手里了,等他回来她得好好问问,为什么给他做双新的他不要,偏要抢小四的。

这么问肯定让哥哥下不来台,月徊笑得很欢快,就是要下不来台才有意思。她这回也要臊一臊哥哥,谁让他死活不肯带她上两广去!

只是闲来无事,时候过起来可真慢。她趴在窗口看天上太阳,日影一点点移过来,有风吹拂,窗口的金鱼风铃在头好的事,为什么他又反悔了。昨晚上随侍的人是曾鲸,恰好今天他出门没点曾鲸的卯,她看见曾鲸从对面廊庑下走过,忙探脖儿叫了声“曾少监”,一面招手,“您来……”

曾鲸不知道她的花花肠子,听见了便斜插过庭院,停在窗外问:“姑娘什么示下?”

月徊笑了笑,“不是我的示下,是掌印的示下。他说昨儿落了一方私印在外头,才刚还在屋子里团团转呢,您帮着想想,是不是落在外头了?”

外头是哪里,完全就是套话。原本曾鲸办惯了案子,这点子小心思没法让他上当。怪就怪梁遇的私印太要紧,那种东西要是丢了,接下来会引发无数麻烦。况且她又是梁遇妹子,就凭这身份,也让曾鲸不设防。

“昨儿就去了盛大人府上,再没去别处啊……”曾鲸冥思苦想,忽然回忆起来,“离开盛府后,老祖宗独个儿走了一段路,那时候天才擦黑,别不是那当口上弄丢的吧!”

月徊心头暗喜,装腔作势说:“兴许就是!是哪条胡同您还记得吗?”

“丰盛胡同啊。”曾鲸说,“那条胡同东西笔直,要是真落到那里,恐怕早叫人捡走了。”

曾鲸如临大敌,月徊却暗自偷笑,“丰盛胡同盛家,那是个什么人家啊?以前我听掌印说起过,后来给忘了。”

曾鲸哦了声道:“算是老祖宗的旧相识,盛大人早年是宗人府经历,对老祖宗有知遇之恩。如今因病致仕了,老祖宗不忘旧情,得了闲总去探望他。”

月徊长长“哦”了声,“我倒没觉察,原来咱们掌印是那么念旧的人呐!盛大人家没有儿女么,哪里用得上他隔三差五探望。”

曾鲸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有探底的嫌疑,但口中仍应着:“盛大人只一个儿子,眼下在边关带兵呢……既然老祖宗的印丢了,我这就召集厂卫,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印找回来。”

月徊虚头巴脑说:“要不还是再等等吧,没准儿掌印已经派人去找了呢。也或者他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就想悄悄行事……”说着龇牙笑了笑。

曾鲸古怪地打量她,“姑娘别不是和我闹着玩儿的吧?”

“哪儿能呢。”月徊心虚地说,“横竖您等掌印的信儿,他要是不提,那八成是有他自己的主意,您就撂下差事,不用管了。”说罢缩回脖子,靠着东墙继续瞎琢磨去了。

丰盛胡同盛家,早前的宗人府经历,上那儿能谈起她,且谈得改了主意,看来那位盛大人和梁遇的关系非比寻常。梁遇多疑,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除了因她是亲妹妹,在她面前不避讳外,对谁能掏心挖肺?这位盛大人若是只对他有知遇之恩,以梁遇的脾气,大不了栽培人家独子当上大将军,再逢年过节给人家送点金银,哪儿会漏夜赶过去讨主意,讨完了第二天还上慈宁宫,对她出尔反尔。

可见这盛大人是个厉害主儿,往后不能再让哥哥去了,他会离间他们兄妹的。她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就盼着和哥哥没有芥蒂地共存下去。譬如老话儿说的,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桔子吃多了上火,橘子皮却能去火。她和哥哥拉扯互补,一辈子过起来那么快,眨眼就完了。

梁遇回来得有点儿晚,差不多掌灯时分才进衙门。那时候天上仅剩一点红色的暮云,他的曳撒也是红的,朱红上又镶了金丝的通臂袖[,举手投足间金芒流转。站在院子里指派接下来的差事,那些太监们得了令儿,潮水一样退下去,他又独自站了会儿,方转身走进值房。

进门头一眼就看见她,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还没走?”

月徊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忍住了,十分可恶地指了指里间,笑着说:“您瞧啊,我替您把被卧都换了,换得干干净净的,连罗帐都换了,您觉得这色儿怎么样?”

然后梁遇的脸色就变啦,他怔忡了会儿,愕然转头看她,“谁……让你换的?”

月徊装得一脸纯质模样,“我就是觉得天儿暖和了,再睡蓝绸的被面不好看,这才给您换的啊。”说罢哦了声,抽出身后四只鞋垫来,“您别怕,床上的东西丢不了,我给您收着呢。”

梁遇的脸终于绿了,平时那么威风八面的梁掌印,这会儿像淋了雨的蛤蟆,眨眨眼,再眨眨眼,月徊哟了声,“您眼睛里进水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藏在褥子底下都能被她掏出来,这人是属狗的么?那四只鞋垫就像明晃晃的罪证,让他觉得羞惭,让他感到狼狈。当初意气用事把鞋垫留下了,受用过,消了气,人也渐次冷静下来。他曾不止一次盯着炭盆想,要不要把鞋垫子扔进去,扔进去便一了百了了,可惜到最后也没能狠得下心。

既然舍不得销毁,就得小心翼翼藏匿,谁知还是被她翻出来。早知如此应该关进匣子里,落上锁再扔了钥匙,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可惜避无可避,他只得想办法留住尊严。脸颊到耳根子这一线滚烫,他有些气短,依旧得装得从容,正色道:“我早说过,你的绣工太差,这么丑的鞋垫送不出手,所以命人上巾帽局取了上好的鞋垫送给小四。至于这两双,总是你的一片心意,还给你怕伤你体面,只好暂且存在我这儿。哥哥能为你做的不多,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你也不必太过感激我,毕竟你我是至亲手足么,为你百样周全,都是应该的。”

月徊被他说得发懵,心道难道是自己误会了,错怪了他么?

低头看看,这鞋垫的花型确实不好看,针脚疏朗,足尖还有点歪,送出去真怕吓着小四。也罢,没送就没送吧,不过口头上还是得呲打他两句,“哥哥您往后别这么尽心为我了,悄悄留下我送给别人的东西,要不是咱们从一个娘肚子里来,我会以为您偷着喜欢我呢。”

又是扎人心窝的口没遮拦,可她扎得对,扎得他不得不去反省,是不是自己做的过于明显,已经让她察觉出不正常来了。

梁遇一脑门子官司,有些慌乱地说:“怎么会,咱们是兄妹,我怎么会……你别胡思乱想。我是失而复得,才格外珍惜你,你记住这点就成了。”

月徊当然不会盼着亲哥哥能喜欢上自己,那些话也全是调侃,见他尴尬正便于她趁火打劫,“既然您珍惜,那就带我上两广。”

她的目的明确,从来不爱拐弯儿,梁遇无可奈何,别开脸道:“正是因为珍惜,才不带你上两广。你要是跟我走,遇到的变故会比想象的多,我不能害了你。”

他没法把话说破,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到时候她最大的危险也许不是南方的骄阳似火,也不是乱党的行刺突袭,而是他。有些感情压得越严实,爆发起来越汹涌,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所以尽量离她远一点儿,等一切都过去了,还可以是心贴着心的亲兄妹,不会伤害任何人。

月徊真觉得有点儿失望了,心里因这鞋垫儿燃起来的小火苗被他一口气吹灭了,她叹息着点点头,“您要是实在不愿意带上我,那我也没法儿。不过您的心思我可真看不透啊,一会儿想让我做娘娘,一会儿又把我摘出来。您要是让我好好和皇上处着,没准儿我和他已经秤不离砣了。可您又吩咐我收着心,您是既要馄饨又要面,世上没您这么别扭的人,真的。我可不想理您啦,您自个儿呆着吧,我回乐志斋去了。”

她说完,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走出了掌印值房。心里不舒坦,就像小时候想吃糖母亲不让,浑身上下透着难受。气得过了,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走到宫门前迎面碰上了秦九安,秦九安哟了声,“姑娘怎么哭鼻子了?”

月徊很难堪,抬袖狠狠擦了下,“我长沙眼啦,少监您可小心点儿!”

她理直气壮淌眼抹泪,大步走出了衙门,对过值房里的人清楚听见秦九安的话,听说她哭了,心里大大地不忍起来。

既要馄饨又要面,说的的确就是他。以前他办事都有条理,可一旦牵扯上她,他就变得拖泥带水,连自己也讨厌这样的自己。秦九安多事,进来特意回禀,说“老祖宗,才刚月徊姑娘哭啦”。他还得在下属面前装得泰然自若,嗯了声道:“小孩儿心性,不必理她。”

手里提着笔,心里空空的,她今晚上又没留下吃饭,回了乐志斋应当有吃的吧!

点灯熬油似的,一个人茫然进了晚膳,又茫然呆坐了一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扬沙般的声响落在窗纸上。他靠过去,微微推开一条缝,外面下起细雨来。

南墙根儿上常年靠着一把油纸伞,他取过伞走了出去,外面上夜的司房忙迎上前听令,他漠然道:“点一班人,今晚上巡视东西六宫。”

大伙儿都不太明白,掌印为什么挑在下雨的时候夜巡,可这本就是一月一回的定例,不过平常都由随堂太监承办,这回换成了掌印自己。

于是今晚当值的十二个人整理了仪容,列队撑着伞挑着灯笼出了衙门。从玉粹轩起一直往南,绕过奉先殿上东二长街,再横穿御花园,打西一长街往南,拐弯往西由西长房往北至城隍庙前,这就算走完了,可以顺着宫墙返回司礼监衙门。

这宫里太监,一个个都练足了腿上功夫,紫禁城原本就大,寻常人一圈下来腿颤身摇站都站不稳,只有他们,健步如飞一点儿不含糊。只是秦九安有眼力劲儿,经过御花园时对梁遇道:“老祖宗,今晚上天色不好,下着雨呢,一圈儿下来没的弄湿了您的靴子。要不您先在园子里歇会儿,小的带人往西路上去,过会子折回来,再进园子接您。”

梁遇没有说话,乐志斋就在前面,透过伞骨上连绵坠落的雨帘,能看见围房里杳杳的灯火。

他不发话,自然就是默许了,秦九安呵了呵腰,领着众人换了条道儿,复往西去了。花园的小径上就剩他一个人,满耳都是沙沙的雨声,满眼都是扶疏绿叶间的一星灯火。

不知她睡下没有,这时候去安慰她哭的那一鼻子,似乎有点晚了,可不去心里又着实牵挂。

他在雨中站了好一阵子,青石路上的雨水缓缓流淌,缓缓洇湿了鞋底。他迟疑又迟疑,到底还是举步向围房走去。

人到了廊前,停在台阶下,她的下榻处和寻常宫人不一样,这围房虽称作围房,其实更像耳房。

桃花纸上有个人影移过来,灯火映照下身形纤纤,正是月徊。慢慢那影子变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最后噗地一声,吹灭了灯……

檐下一盏料丝灯在他身后悠然旋转,他的身影避无可避地,投在了她的窗纸上。

第64章

月徊吹灭了蜡烛原要去睡了, 猛然看见一个黑影投在桃花纸上,宽肩窄腰戴着乌纱,一看就是梁遇。

她心头蹦q了下, 这么晚了, 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月徊紧紧盯着那身影,他也发现了, 慢慢地, 悄悄地移动, 似乎想挪出料丝灯投射的范围。然而这围房很小,廊前可供移动的范围也很小,他往左挪一挪,影子在窗上, 往右又挪一挪,影子还在窗上。然后他抬起手挠了挠额角, 看样子有点发愁。

月徊先前因“沙眼”, 哭得眼皮子发酸, 从司礼监回来就情绪低迷,饭只吃了两菜一汤。可是现在看见他出现在窗外,这口气忽然就消了,心说哥哥还是知道疼人的,怕自己办事太绝, 气坏了她, 特来给她认错了。

因为外头亮,屋子里暗,月徊放心地移到窗前, 就这么和他隔窗对站着。终于那人影不动了,她甚至听见他幽幽的叹息声, 于是炸着嗓子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窗上人影没动,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料想哥哥眼下肯定悔断了肠子。月徊有些得意,“只要您松口带上我,先前的过结可以既往不咎。”

结果那人影转身要走,她气极了,打开窗户大喊一声“梁掌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气涌如山,两眼喷火,想必这回是要和他大闹一场了。

谁知那张脸转变起来速度惊人,前一刻还乌云密布,转眼笑得像花儿一样,好声好气说:“别走呀,买卖不成仁义在,进来坐坐嘛。”

梁遇略沉吟了下,冲着她的态度,还是举步迈进了屋子。

这小小的卧房,甚至是空气里的味道,都充斥着一种姑娘式的柔旖。他进来之后倒有些彷徨,四顾了一番,看见她的床榻,上面的被褥和她后来给他布置的一模一样。

他心里升起奇异的感觉来,总觉得月徊是察觉了什么。这就是做贼心虚,她尚且杏花微雨,他早已惊涛骇浪了。

不过月徊即便有雨,也是裹着泥浆的。

她变戏法一样,从桌下掏出一壶酒,轰然搁在了桌面上。

“来,喝两杯。”取过茶盏一人倒了一杯,“正想喝酒找不着伴呢,恰好您来了。”

梁遇直皱眉,“好好的,喝什么酒?”

月徊说:“喝酒还要看日子啊,想喝就喝了。这是上回皇上赏我的,外埠的葡萄酒,我觉得好喝,他就送了我一壶。”她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盏萘艘豢冢“您说说吧,下着雨呢,您上我这儿干嘛来了?”

梁遇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杯子,淡声道:“司礼监每月都要夜巡东西六宫,正巧到了御花园,听秦九安说你得了沙眼,特来看看。”

月徊的那点难堪又被他勾了起来,心说到底是掌管东厂的,输人不输阵。

“没什么,我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时不时犯上一犯,现在已经好了。”她又灌了一口,揭开攒盒的盖子,从里头挑虎皮花生吃,“说真的,我以为您来找我,是打算改口带我上广州了。”

梁遇垂着眼,灯影下浓长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堪堪停在颧骨上。微微的一点轻颤,生出羸弱的美态,就如现在,除去一身锦衣华服,像个不染尘埃的方外人。

男人和花儿一样,也有千百种不同的况味。譬如皇帝,在没有脑满肠肥一身油腻之前,都会保持青涩的少年味儿,因为那双眼睛天生会骗人,让人看不穿底下污浊。而梁遇呢,他早已经跳出了少年的行列,很难想象他这样的境遇下,还能长得如此笔管条直一身正气。虽然脸是漂亮了点儿,但他漂亮得不显女气,就能让人忽略他的不完美,甚至对他的不完美,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窥伺感。

所以说自己可能有点不正常,月徊叹着气,闷了口酒。半天不见他有动静,抬起眼说:“您怎么不喝呢?怕我在酒里下药啊?”

梁遇听她这么说,只得低头喝了一口。他不常喝酒,但这酒容易上口,细品之下还有些甘甜,不由多喝了一杯。

很奇怪,他来时低落,但见到她,她总能调动起快乐的氛围,伤感便不再伤感了。

他转过头,看见帐幔挂钩上吊着他做的竹节人,窗前的笸箩里插着一只绣了一半的鞋垫,虽然照样看不出到底绣的是什么,但也心念微动,知道是绣给他的。

他有些动摇了,一手撑着脸颊,调过视线问她:“你当真那么想跟我去两广?”

月徊说是啊,“我就是觉得这紫禁城困住我了,要是实心跟着皇上倒也罢,不实心,那该多难受。”

“你就实心跟着我?”他含笑问,一双眼眸在灯下百转千回,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月徊想都没想便点头,“有您在我还担心什么,不怕有人欺负我,也不怕没吃没喝。”

也就是一霎儿的光景,他忽然改了主意。也好,跟着就跟着吧,把她安置在提督府,一要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小四回来勾跑了她,二要担心和他不对付的仇家盯上她。太多的不可测,让他放不下心,既然她也坚持,那就随缘,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轻吁了口气,“准备好行李,要带的东西都带上,四月初九就动身。”

月徊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猛然听他松口,愕着两眼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我没听错吧?”

他笑了笑,“在来这儿之前,我确实打定了主意不带你去的,但瞧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忍心辜负你。你要是实在想去,那就去吧,只是前途莫测,是好是歹,最后都要你自己承受。”

月徊听了,鉴于他有反悔的先例,不敢放肆高兴,小心翼翼又确认了一回,“您这回说话算话?”

梁遇轻轻颔首,“算话。其实把你一个人放在京城,我也提心吊胆。”他抬起眼打量她,她的每一寸发肤,每一道眼波,都让他移不开视线,“你知道我十四岁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么?这偌大的紫禁城到处都是人,可又处处透着冰冷。早前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火者,寒冬腊月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冻得睡不着,一个人裹着一条破棉被哆哆嗦嗦缩在床角,一熬就是一宿……每回入夜我都怕,我害怕天黑。”

月徊是头一次听他说起以前年月,虽然她也知道必定像一本凄凉的书,让人不忍卒读,但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震撼。

月徊能够感同身受,当初自己还不如他,到处窜胡同,碰见个破缸就往底下钻,还得和狗抢麻袋。但即便她的经历已经惨绝人寰,她也依旧有多余的善心来同情他。她伸手和他碰了一下杯,“那您现在还怕一个人过夜吗?怕就说出来,有我呢,我陪着您,还能给您捂脚。”

梁遇的目光柔软,“如今高床软枕,还怕什么。就像你说的,早前吃足够的苦,现在享多多的福……但也害怕再把你弄丢,那么多年,孤苦伶仃一个人,够了。”

月徊怅然点头,“我就说您离不开我,真让我说着啦。来,哥哥喝酒……”她敬了敬他。

梁遇扬起脖子,美酒入喉,那玲珑喉结便缠绵地滚动。

确实是离不开,他心里暗暗想,十一年的亏空,不是几个月就能填补的。即便在身边,也一刻不停地想念,世人都说梁遇心狠手辣,但却不知道,天下第一痴情也是他。

他不常喝酒,今天多喝了两杯便上头,借酒盖住了脸,喃喃说:“月徊,我好像有些醉了。”

月徊还和他打趣,“没事儿,醉了就住在我这里。”

那是万万不能的,住下就坏事了……明天流言四起,还怎么做人!

他发懵的样子很有趣,动作变得很慢,慢慢眨眼,慢慢摇头。然后伸出手,掌心向上,轻声叫:“月徊……”

月徊粗枝大叶,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想和她牵牵手。于是把手放进他掌心,鼓励式地说:“哥哥别怕,我在呐。”

他的唇角微扬,慢慢握紧她的手,自顾自地说:“就这么,永远不放开。”

月徊很感动,觉得今天的哥哥格外温柔。她用力回握他,“您不放手,我也不放手。”

他脸上笑意又添了几分,迷蒙的眼睛看向她,说她是个傻丫头。

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那句“看脸能过一辈子”也是假的,耍嘴皮子而已。她可能永远想不明白,哥哥怎么能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其实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在自怨自艾,月徊却在嘀咕:“您这酒量,还是场面上人物呢,也太不成就了……不过酒量不好的人,据说心眼儿好。”

心眼儿好?他撑着脸颊,垂下手腕子描摹茶杯的圈口,曼声说:“这是谁编出来蒙人的!我的心眼儿就不好,早年间……十一年前,我还没进宫那会儿,为了达成目的,算计过一家子。”他打了个酒嗝缓缓说,“我先设下陷阱,引那家的孩子入套,然后再把人捞出来,我就成了那家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自然得想尽办法周全……可后来我得了势,把那一家子灭口了,你说我是好人么?”

他仰着头笑,凤眼流光,笑出了一股子邪乎劲儿。

月徊听得后脊梁发凉,所以他终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他就算再坏,她的胳膊肘还得往里拐,忙捡起一粒花生米塞进他嘴里,“十一年前的事儿了,还记着干什么!你们司礼监杀人灭口的勾当干得多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罪孽。”

“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垂下脑袋,边嚼花生边叹气,“这辈子干的头一件坏事,到死都会记在心上。”

月徊看惯了他杀伐决断的样子,现在变得这么多愁善感,真让她有点儿不习惯。

“您往后还是少喝酒吧,酒后吐真言可太吓人了,换个别的爱好吧,哪怕脱衣裳也成啊。”月徊很真挚地说。

他又哈哈笑起来,“我脱了衣裳,怕吓着你。”这已经真的神志不清了。

月徊提起酒壶摇了摇,也没喝多少啊,两个人半壶,就把他喝成了这样,梁掌印在酒桌上真是不中用。人都糊涂了,恐怕也回不了司礼监了,实在不行就让他住在这儿,自己另寻个下榻的地方。

这头正琢磨,外面传来秦九安的嗓音,隔着门说:“老祖宗,时候不早了,小的接您回去。”

月徊起身过去开门,笑道:“少监您来得正好,我得了壶好酒,和掌印小酌了两杯,没想到一来二去的,他就醉了。您赶紧把他搀回去,外头还下着雨呢,别让他受了寒。”

秦九安忙上来查看,见他神色迷离,讶然说:“哎哟我的老祖宗,您怎么喝成这样了!”一面说一面把人扶起来,又扬声唤外头。立时搀扶的、打伞的,一大帮子人,静而无声地簇拥着,把掌印带出了乐志斋。

真是啊,这么多年了,还没见掌印喝醉过。秦九安暗自感慨,前头人挑着灯,后头人撑着伞,刚把他扶上青石路,冷不防那个醉酒的人推开了他。秦九安怔了下,见掌印又还原了平常模样,因不屑让他架着,抬起手掸了掸肩上衣裳。

秦九安回过神来,“老祖宗,您没醉啊?”

梁遇没理睬他,要是这就醉了,只怕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昂首率众过了门禁,径直返回司礼监,脚下步履匆匆,心里尚且是满意的。酒真是个好东西,多少不敢说的话,多少不敢做的事,都能借它发散出来。月徊迷糊,不懂得去探究,不探究便止步不前。他隐隐觉得失望,她上辈子八成是棵榆树,没有人提点她,把内情送到她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四六不懂的模样。

因盛时的话,自己心里揪了好几天,到头来都是庸人自扰。她要跟着去,他应下来,就这么简单,阴霾一下子全散了,有什么难?

踩踏过水洼,不因砖缝里挤压出的污水溅湿了袍角而不悦,进得值房时甚至带着笑,接过小太监呈上来的手巾,擦了擦织金绣蟒上停留的水珠,转头吩咐曾鲸:“明儿传话给彤史,让她打听清皇后娘娘的月信是哪一日。大婚讲究吉利,当晚不能出岔子。要是日子撞上了,让太医院开药把信期挪一挪,或前或后,错开了要紧。”

曾鲸道是,觑了觑他脸色,笑道:“老祖宗今儿高兴?”

他嗯了声,“在月徊那里喝了一壶好酒,喝得痛快了,自然高兴。”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样喜上眉梢,倒是很久没见了。曾鲸琢磨着,明儿得上月徊姑娘跟前去问问,那壶喝了能让人高兴的好酒是打哪儿来的。要是功效果然显著,多备几坛,将来当差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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