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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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墨汁子洗不干净,指甲边缘的晕染让他很不称意,但月徊有她哄人的技巧,她旋过来,挨在他身边,狗摇尾巴似的说:“这是哥哥从鱼嘴下救我的见证,洗不掉才好呢,看见这个就想起我啦。”

梁遇失笑,“是看见这个就想起八爪鱼了,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徊自作多情着,“我记得您小时候最怕那些滑溜溜的东西,才刚为了我,您想都没想就拽那鱼,我都看在眼里呢。”

说起小时候,梁遇有些失神,是啊,其实他自小也娇生惯养,怕这怕那的。后来遭逢骤变,家门顷刻坍塌,他从官家少爷变成了下等火者,才知道那些怕都能克服。如果还想退缩,只是因为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

他牵了下唇角,悄悄同她十指相扣,“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的事上头,我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可我也作不得自己的主,请你见谅。”

月徊耳根子发烫,垂首喃喃自语着:“我觉得我命挺好,爹娘虽走得早,也没亏待我,给我留下个童养夫,用不着费心再找人,省了好些事儿。”

这话一出口,梁遇心不甘,“什么童养夫……”

月徊瞥了他一眼,“不是吗?那我不给您洗手了……”

她想松开,可惜没成功,他紧紧扣住她的手道:“往后别您啊您的了,就你我相称吧。我用不着你敬重我,把我当个寻常人,譬如对小四那样对我,也成。”

月徊直摇头,“小四老挨我揍,我可不敢那么对您。”说罢发现这习惯改不过来,笑道,“我先把这茬改了吧。”一面回身取巾帕,把他的手捞起来包上。隔着棉纱细细地擦拭,那份无微不至,简直像娘对儿子。

所以男人得这么宠着,顺着他的意儿,又不能太不见外。月徊对他的感情一度相当复杂,不过本就存着觊觎之心,在捅破了窗户纸后彷徨了一阵儿,渐渐也就品咂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不讨厌他时不时渴望亲近的心,也不讨厌他暗中的一些小动作。月徊曾经短暂地喜欢过皇帝,然而皇帝和哥哥相比,居然就像杨愚鲁的那壶茶,着实地淡出鸟来。月徊是个俗人,自来喜欢大红大绿,大富大贵,感情上头也是如此。越是烟雾缭绕,火星子四溅,越是激发她离经叛道的豪兴。

她在船尾上翻转着烤串的时候想,宇文家送了那么个美人儿进宫,皇帝眼下八成早把她忘到脚后跟去了。这样很好,她等着回去倒打一耙,然后轻松脱身,好和哥哥双宿双栖。

仰头看看,天公作美,离开登州的时候还下着雨,等到了傍晚时分红霞满天,入夜便星辉无边了。船队日夜兼程,夜里除了船工,剩下的人都各自找乐子,在甲板上搭流水席,厨子一造儿接一造儿地上海味儿。月徊架的小炉子像在方外,船尾没人来,她就带着梁遇,在那里辟出个清净地,盘着腿舔着唇,一手翻串一手打蒲扇。

梁遇本来不爱吃那些,经不住她的好意,也进了两只虾,一条鱼。酒是管够的,月徊边喝边嘀咕:“等明年,我要拿杨梅泡一缸酒。杨梅酒就海鲜,吃得再多也不怕闹肚子。”边说边剥了一只虾递过去,“哥哥吃吧。”

梁遇接过来,曼声问她:“月徊,你心里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月徊想了想,“有吃有喝,兜里有钱,身边有哥哥。”

月下的梁遇微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腼腆滋味儿。好看的人任何一个动作,都有流云般淡泊的蕴藉,他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挑在膝头,那虾串儿慢悠悠颠荡,他的语气也慢悠悠地。

“我在做随堂的时候,也曾亲自出去拿人,那时候经过一个村子,看见有户人家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篱笆搭的围墙里头嬉闹,大人就在一旁看着,那才是真正的烟火人间……”

他话里透出艳羡,想必那是植根在心底深处最美好的向往吧!

月徊知道他的难处,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便道:“等将来,咱们也领个孩子养活。擎小儿养的有良心,将来知道孝敬。”

梁遇听了,抿唇一笑道:“你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么?”

月徊喝了口酒道:“抱养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啊,我一样心疼。”说完觑觑他,“咱们抱个好看的,像哥哥这么俊的。”

他摇头,“难找。”

月徊“哈”地一声笑起来,笑过再思量,也同意他的说法儿,“是难找,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儿,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来。不过……你想过找亲生父母么?”

他闭了闭眼,脸上神情淡漠,“我不缺老子娘,找着了干什么使?”

月徊听完松了口气,“我也不愿意你找,有了自己的亲爹亲妈,咱们的爹妈多可怜,自小捧大的孩子说丢就丢了。”她抱膝问,“那你说,咱们养一个好么?”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深深看她,“替别人养孩子,你倒甘愿?”

月徊说没什么不甘愿的,“只要认准他,怎么着都值了。”

然而梁遇缓缓摇头,“养别人的孩子讲究瞒,我这身份,怎么瞒?亲的疏不了,疏的也亲不了,别让自己委屈,也别叫人家孩子为难。”

月徊惆怅不已,他的心思不好琢磨,她以为他看见人家的孩子眼热了,可她说要抱养一个,他又不喜欢。

她神情沮丧,梁遇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丫头说她傻,她也懂得思虑长远。他呢,并不因生养的事而困扰,探过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面皮,“我的月徊长大了,开始想那些羞人的事儿了。”顿了顿,哀婉又惆怅地长吟,“我那么贪,偏要留住你,倘或什么都给不了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第81章

月徊的见识相较于深闺里的姑娘, 也算广的,她以前带着小四走街串巷,去的最多的就是教坊烟馆。那地方的红男绿女, 污浊得不像阳间人, 也有狎妓的内侍大太监,先是听歌赏舞, 后来就搂着女人进房。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段, 弄得那些女人连哭带喊, 那种调门儿,像五更时候的鸡啼,又尖又利,直捅到天上去。

见识虽足, 可她没亲身体会过情滋味儿,也不知道他这样半吞半吐的, 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两情相悦了, 就得睡在一张床上, 她暗暗也掂量过,要让男人得趣,是不是就得女人受罪……其实原不该想那些的,哥哥这么干净人儿,往那上头想是玷污了他。可这事儿又是必须, 既然不做兄妹, 就得有另一种身份来拴住彼此。他说她长大了,开始琢磨羞人的事儿了,这话让她汗颜, 但经过登州府衙留宿的那半夜,怎么能不想!

也许想才是对的, 不想反倒坏事。其实和他在一起,就跟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也挺好,可他的想法显然不仅于此。月徊有时候觉得哥哥心里藏着一头吃人的兽,言笑晏晏背后是血盆大口。他的性情好时虽好,但每常也阴晴不定,说到根儿上,还是因为他自卑,怕她现在青涩不懂事儿,以后老练了,想头儿多了,渐渐会嫌弃他。

“您别怕对不起我,”她不假思索地说,“陪您一辈子是我自愿的。您看您,人又怪,名声又坏,我要是不接着,您就得打光棍。”

梁遇听着她那些直眉瞪眼的话,不知道拐弯儿,很有梁月徊的特色。原倒也没什么,只是一口一个“您”,他心里知道,那些故作轻松都是表面文章。她心底里当真认同他们现在的关系吗?恐怕未必。

可他不忍戳破,就这么含糊着,能骗自己一日是一日。他笑了笑,“这话很是,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瞧着花团锦簇,其实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不多。”

他垂手,捡起一旁的通条,松了松盆底的炭火。绿色的火焰照亮他的眉眼,他眼睫深浓,看不见眸底的郁色。

月徊说怎么了,“才刚不还好好的吗,我怎么瞧您不高兴呢?”说着醒过味儿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又给忘了!这些年在京畿地界儿上,每个打交道的都是爷,都得这么尊称人家。”边说边挨过来,轻轻勾住了他的胳膊,“你可别恼,我说着说着就忘了,你要是听见了,就训我两句,我下回一定不犯了。”

他倒显得很宽容,“不着急,慢慢来,这称呼本来没错,不过是我太讲究,太性急了。”

月徊这才放心,她就怕自己有时候口没遮拦,伤了哥哥也不自知。

仰脖儿看看天,今晚夜色真好,一条天河在头顶横贯,不知怎么,那些星星也慢慢挪动起来……她揉了揉眼皮,“我有点儿晕了。”

她喝酒没什么章法,直龙通地往下灌,喝得太急了,容易上头。嘴里说着晕,人便崴下来,赖皮地枕着他的大腿,端端正正躺着,两手搁在肚子上,满足地一长叹:“就这样,容我躺会子。”

他起先有些不自在,但同她亲近了两回,那种防备的心思也渐次淡了。月下看她,玲珑美好,因人躺着,曲线毕现。

原不该看的,也不该时时有那种旖旎的心思,她还是妹妹的时候,他连想都不敢想。如今迈出了那步,很多感情汹涌如浪,就不由他控制了。

他的指尖微凉,落下来,轻轻抚触她的唇瓣。月徊蒙蒙睁开眼,笑着说:“哥哥怎么了?别不是还没吃饱吧?”

这话听起来一语双关,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他自己想得过于复杂了。他赧然一笑,“人心哪有足意儿的时候……我喜欢你的嘴唇,生得极好看。”

月徊最爱听人夸她,寥寥两句,也让她打了鸡血似的。

“真的?”她勾起头,一双眼睛晶亮,“你再说说,我还有哪里长得好看。”

真是不经夸,他笑得愈发深了,曼声道:“我瞧着,哪儿哪儿都好看,哪一样都不能换。就要这样的鼻子,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脾气。换了一样就不是你了,我都不喜欢。”

月徊扭捏起来,嘀咕着:“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夸人呐。我以前瞧你老是板着脸,那些少监见了你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他哼笑了一声,“这世上,不是凭谁都能受用好脸子的。太监是贱骨头,你不发威,他们当你软柿子拿捏。别瞧他们现在个个俯首帖耳,早年间可不是这样。就得把他们踩在脚下,叫他们怕你,这么着他们才知道忠心,才知道反了你没有好果子吃。”

月徊听他放狠话,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可我知道你也恩威并施呀。像上回遇着风暴,死了那么些人,我以为那些落水的尸首你不会再管了,没想到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人捞上来,还专程打发鹰船送他们回家。”

说起那场风暴,他便沉默下来,那样昏天黑地绝处逢生,对活着确实有了更深的感悟。不过月徊瞧事儿,还是只瞧表面了,他慢慢说:“让他们魂归故里,一则是安抚其他人的心,二则是给朝廷看,给皇上看。”

月徊嗯了声,脑瓜子继续迷糊着,没闹明白。

梁遇望向远处渺茫的天际,喃喃说:“让朝中知道此行不易,九死一生,才好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敢轻视司礼监,不敢轻视我。至于皇上,这些年成功唾手可得,忘了自己的斤两。我这趟两广之行越艰难,他理政上头摔了跟斗,才越得低声下气儿来求我。”说罢美目一转,笑道,“你这程子看见的勾心斗角只是皮毛,更深的告诉你,怕吓着你。人活着,不到那份交情,不能真心对人,有时候面上为着你,其实是冲着更大的利益。”

月徊怔忡着,想了想还是固执地认准了,“反正这回办的是好事。你也别老把自己说得那么坏,谁还没点儿私心呢。”

她装模作样翻个身,这一翻身可正对着他的肚子了,她在暗处两眼睁得溜儿圆,就盯着他脐下三寸,越隐秘的地方,她越有兴趣。

罪过啊,其实她先前真没那份好奇心,也是到了这个裉节儿上才突发奇想。梁遇显然不适,下意识往后让了让,可惜腿被压住了,他不能动弹。

这丫头有时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他只好尽量引开她的注意力,“我接了京里奏报,各路藩王送选的姑娘都进了宫,只差南苑王府了。”

月徊随口唔了声,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咱们出了大沽口就遇上他们,这都过去多长时候了,论理说早该到了。”

梁遇说是啊,“除非那位郡主有意拖延,不肯进宫。”

月徊瞠大了眼睛扭头看他,“你的意思是,她和小四真有事儿?”

梁遇叹了口气,“朝夕相处两三个月,什么事儿不能发生?”

月徊讶然,“这小子长行市了啊,那回见了我还假模假式说挣够了钱要养活我,不让我在宫里伺候人呢,原来早和人家姑娘勾搭上了。只是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干嘛给自己挑了一条那么难走的道儿啊!”

这条路走不下去,人人都知道,可走与不走,哪能由自己做主。

梁遇替她抿了抿头,漠然道:“宫外小来小往还犹可,要是进了宫再粘缠,可没人救得了他们。”

月徊心里乱起来,“小四是个糊涂小子,我怕他一条道儿走到黑。他这是疯魔了吗,才吃上饭就想那出,自己腰还没人家汗毛粗呢……哥哥,你给曾少监传个口信儿,让他去找小四,和他说明白,成不成?”

梁遇说不成,“要是事情不到那个地步,这么一来反倒给他们提了醒儿。况且多个人知情,不是什么好事。”

月徊说:“我那天瞧着郡主叫小四那份温情,就知道里头不简单。你就别琢磨了,想辙让郡主进宫吧,只要把他们分开,这事儿就过去了。”

梁遇原本不大愿意过问别人的事,可又经不得她催促,只得一径道好,叹着气道:“这也是为着你,就破一回例。否则宫闱里头越乱,对司礼监越是有益。”

于是一封飞鸽传书到了曾鲸手里,曾鲸接了令儿,立时出宫去了东厂胡同。东缉事厂虽说人手抽调了不少,但京里所剩人员也有七八千,进了衙门照旧是一派森然气象,和梁遇在时没什么两样。

眼下是三档头主事,曾鲸让他把人传来,等了会子才见小四急急赶到,见了他便揖手:“少监找我,有什么示下?”

曾鲸因他和月徊的关系,自然拿出好脸色来,和声道:“西洲啊,各藩来的人都进宫了,如今只差南苑。皇上今儿问起,皇后娘娘那头也预备见过了人,好一一拟定位分。你得了空上南苑王行辕问问郡主,什么时候能移驾。只要人进了宫,你的差事就算交了,督主有话留下,说即刻升小旗,底下那些番子也不好眼红。”

小四听了,犹豫着说:“这趟差事不是我一个人经办,就我升了司小旗……”

曾鲸啧了一声,“所以才让你劝郡主进宫,说动了也是大功一桩。”言罢端着茶盏笑了笑,“你们一路上总有些交情,你去劝说,比司礼监出马强。南苑打发人进宫,也是盼着郡主得宠,皇上跟前能挣个脸,如今这么拖着……不是方儿。到底将来要在宫里头,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过日子的,骄矜得过了,大家看着不好看相,对郡主将来晋位也没个益处。”

梁遇教导出来的人,说话自留着三分余地,点到即止就够了,不会直剌剌地戳到人面儿上去。小四心里明白,垂手应了个是,送走曾鲸后在衙门徘徊了好一阵儿,将到入夜时分才打定主意往廊坊胡同去。

南苑王因是藩王,迁都之后进京朝贡不便,宪宗皇帝就在廊坊胡同指了一处宅邸,作为宇文氏的行辕。珍熹格格进京后一直住在行辕里头,住了有六七日了,决口不提要进宫的事儿。大概因为她的艳名已经结结实实传进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为显大度,并不急于催促,但万事都有度,到底司礼监的人出面了,那宅邸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南苑的规矩很严,头道门房传二门,垂花门再传里头院门,等了会子才见人出来回话,说:“四爷,格格有请。”

小四随婆子进去,院儿里空空的,也不见珍熹的身影。他茫然四下寻找,身后一道云般轻柔的分量依偎上来,抱着他的腰说:“你老躲着我,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呢。”

小四红了脸,慌忙解开她的手连退好几步,垂眼道:“请格格自重。我今儿来,是替司礼监堂官传一句话,格格要是准备周全了,宫里这就打发人来接您进去……”

“我不想进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的声线温柔,让他想起春天时候,农户人家孵化出来的小鸡子儿,鹅黄色的,又漂亮又柔软。

“趁着我还没进宫,还有机会,你带上我,咱们逃吧!”她往前一步,繁复的点翠头饰下,那明眸皓齿美得如同一幅浓丽的画。

从相识那天开始,就是她步步紧逼,他避让不及。祁人本是马背上的民族,不论男女都弓马娴熟,因此相较一般的姑娘,她火热大胆,也让人招架不住。

从金陵城到临江码头,车马要走上两天,晚间在半道上扎营,那时候天儿还冷,生了篝火,她在篝火边上给他跳了一支舞,跳完就对他说:“我没看见皇帝是什么模样,我先看见了你,将来我喜不喜欢皇帝不好说,但我现在喜欢你。”吓得他手里的馒头落地,那晚挨了一夜的饿。

一个百里挑一的姑娘,不可能没有城府,小四知道她有目的,但却不明白,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她是蜜糖捏的人儿,对于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穷孩子来说,年纪相仿,美貌夺目,已经足够让人找不着北了。从南苑到北京这一路,她的美丽和果敢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这种金玉里长出来的娇花儿,怎么不让人心生向往!

可是不能够,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没家没业的人,连个司房都没混上,我能带您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她哀声说,“我害怕进宫,怕在宫里站不住脚,怕皇帝不喜欢我。”

“不会的。”小四说,“皇上一定会喜欢您的……”

可她像个妖精一样缠上来,那无处不在的玉臂紧紧搂住他,“我怕宫里寂寞,怕生不出皇子,被打入冷宫……西洲,你忍心见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小四心慌意乱,“格格,我不过是个庸人,您到底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然而珍熹却不说话了,连空气都静止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他,眸中金环紧紧圈住了他,隔了很久方启唇,“如果你也让我进宫,我可以听你的,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我需要的时候,进宫来瞧我。”

小四愈发糊涂了,“宫里不是寻常厂卫能进去的……”

珍熹说:“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干不成的。梁遇是你干姐姐的哥哥,宫里那些太监自然让你三分面子。你是知道的,皇帝体弱,登基两年就生了好几场大病,将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我孤身一人来到京城,总得有个依靠……”说着将唇探过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不愿意找别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个个叫我恶心。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帮我这个忙,应当不为难吧!”

第82章

小四惊得脸色大变, “这……这……这是大逆不道,要剥皮抽筋的啊。”

珍熹目光灼灼望住他,“怎么, 你不愿意么?”

小四自然不愿意, 他一直觉得珍熹行事作风诡异,也知道她必定有所图, 但万万没想到, 她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因为南苑随行的人虽多, 除了几个嬷嬷丫头,剩下那些人带不进宫里去。她瞧准了他,说喜欢不喜欢其实都是嘴上敷衍,要紧一宗, 就图他和梁遇能沾上一点关系。

其实要说进不得宫,倒也不尽然, 至少领了牌子的厂卫能进神武门, 能入司礼监衙门回事。分隔民间和皇城的, 不就是那座神武门么,只要穿过那道壁垒,想见一面并不难。

然而和嫔妃往来甚至走影儿,拿住了是什么罪过,实在不能想象。就算他无父无母, 也不是孑然一身, 到时候牵连起来少不得害了月徊,拖垮梁遇。珍熹就是瞧准了梁遇为求自保不会袖手旁观,最后不得不和宇文氏拴在一根绳上。同荣同辱, 可比那些身外之物堆砌起来的交情靠谱多了,原来她费尽心机, 所求竟是这个。

小四觉得失望,要说对她的感觉,那样美丽的姑娘世间少有,任谁瞧上一眼都会失了魂魄,他也不例外。他原本是存着侥幸,觉得兴许自己真有那么好的机缘,认识这么一个绝色,不想那些嘎七马八的东西,单是做朋友,那也三生有幸了。

可惜,她的算计让他发现自己那一腔热血太不值钱了,在她看来,他就是个出了事儿能祸害梁遇的傻子,别无其他。他捂着耳朵退后了两步,“对不住您了,这事儿我帮不上您。非但帮不上,您要是敢胡来,我还会把您的原话告诉督主,一切等他老人家定夺。”

珍熹傻了眼,“你这人……我原还说你憨直,原来你不光憨直,还缺根筋。”

小四道:“随你怎么说,你们宇文氏想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也不能让你干这种事儿。你以为这是在保全自己,在替宇文家挣脸?其实是在折辱你自己,你不明白么!”

珍熹被他疾言厉色一通训斥,才刚那种妖娆妩媚的气韵霎时消退了,有些懵,又有些可怜地站在那里。像要变天,慢慢蹙起眉头,慢慢堆起了满眼的泪,最后泪水越积越多,噼啪地砸下来,仰着脖子咧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小四慌了,“你……你哭什么……”

珍熹大泪滂沱,“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榆木脑袋,竟然还当真了。”

可究竟是不是开玩笑,只有她心里最知道。

她以为这世上很少有男人能拒绝这种诱惑,没想到在他这里碰着了钉子。其实喜欢他是真的,想拉拢他也是真的,只是算错了他的心,他不是那种得知利己就从善如流的人,他知道取舍,也懂得守正。

令她对他刮目相看的,不单是他义正言辞拒绝了,更因为他那句“折辱了你自己”。他说得很对,说进了她心坎里,她是带着宇文家的重托和厚望进京的,家里人不遗余力地告诉她,成败在此一举,宇文家能否中兴,全看她能不能在紫禁城里站得稳脚跟。为了成功,她可以豁出一切去,将来进宫便要媚主,要不惜代价生下皇子……至于她自己喜不喜欢,情不情愿,压根儿不重要。

可是怎么能不重要,她才十五岁,十五岁本该是偎在额涅身边学女红,偶尔听说谁家少年郎风姿卓然,想办法偷偷看一眼的年纪,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无奈家里人一心为着所谓的“大业”,时候一久她也渐渐麻木了,可忽然听见他说了这句话,像从尘土下挖出了远古的记忆,明明她也有自己的委屈,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哭得尽兴,哭出了心里堆积的尘埃。做宇文家的女儿幸也不幸,宇文氏给她人人艳羡的美貌,但这美貌又会招来无比的灾祸。

她向他伸出了手,“西洲,我开个玩笑,你会不会就此讨厌我了?”

她试着碰了碰他的衣袖,他没有避让,给了她一点信心。复又轻轻牵住他的腕子,含着泪说:“你别恼,也别把我的话当真。我知道宫里森严,要你进来看我是强人所难。我会进宫的,之所以延捱到现在,还是因为舍不得……我舍不得离开宇文家,舍不得外头闲散的日子,也舍不得你……你放心,我明儿就进宫,真的……”她嗫嚅着,抽泣着,略沉默了下,又挤出一个笑来,“可是从南苑到京城这一路,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她含着泪微笑的模样,像钉子似的砸进他脑子里。这一刻有些迷惘了,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要成为野心的牺牲品。不懂她的人,只知道她小小年纪心机深沉,然而自己和她朝夕相处,有些天性是掩藏不住的。她也有所有姑娘都有的柔软,看见虫袤会受惊,打雷的时候会害怕。她不过比一般姑娘长得美些,这美让人变得有锋芒,所以长得太过好看了,不是好事。

小四转过腕子,握了握她的手,“我就送格格到这里了,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

她张了张嘴,到底话都隐匿进颤抖的唇瓣里,眷恋地抬起眼望望他,最后偎进了他怀里。

“西洲,我不会忘了你的。”她闭上了眼睛,“你将来会忘了我吧?会娶妻生子,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小四说不知道,“也许会的……”也或者永远忘不了她,忘不了蹲在舱房门前生炉子,烟熏火燎里她滚烫的嘴唇。

第二天她依约,答应进宫了。皇帝被吊足了胃口,早就急不可待,派了司礼监和御前的人去接应,排场之大,不是那些顺顺溜溜进宫的王女所能比拟的。

小四尽护卫之职,送到神武门前,看着她盛装下车,登上了宫里预备的抬辇。内侍太监击了击掌,厂卫依规矩退让到一旁,随着掌事太监高呼一声“南苑王郡主入宫伴主啦”,抬辇上肩。珍熹脑后压住燕尾的那排米珠步摇簌簌颤动着,他看不见她脸上神情,总觉得她随时会回过头来,可惜没有。

抬辇滑入顺贞门,渐行渐远渐渐不见了,曾鲸走过来,负着手冲他笑了笑,“恭喜傅小旗,今儿就换了牙牌,走马上任吧。”

无论如何,南苑王郡主进了宫,各自的差事都算交了。曾鲸没有立时向梁遇回禀,吩咐乾清宫的人仔细留意御前的动向,待次日才写了信,装进鸽腿上的小竹筒里。

信鸽飞跃重洋,沿着临海一线向前搜寻,苍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一支船队,福船巨大,后面跟随数十艘中小型战船,风帆鼓胀一路南行,在海面上绵延了百丈之远。

高大的船楼后部设了鸽巢,信鸽甫一落地,守在一旁的番役便解下腿上竹筒,将信送到了梁遇面前。

舱房里正议事,随堂和司房都在,梁遇展开纸卷看了眼,淡然笑道:“南苑王府的人进宫了,拖了这么长时候,皇上一见果然被勾了魂儿,当晚就翻牌子,且留宿到天明。”

翻牌子并不稀奇,皇帝也图新鲜,新进宫的嫔妃当晚侍寝常有,但留宿到天明的却是不常见。宫里关于侍寝,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嫔妃不在龙床上过夜,一般完事后就给送回自己寝宫,这也是确保皇帝睡梦中不受惊扰。当然也有不肯照章办事的,但能让皇帝破这种例,必然圣宠已极。这宇文氏才第一日进宫,就引得皇帝不顾礼法,瞧这势头,恐怕将来还有与皇后分庭抗礼的时候呢。

“这女人不简单,让曾鲸派人好好盯着,用度上头别亏待了她。皇后是诗礼人家出身,少不得看不惯,倘或因此训诫,势必明面儿上结仇,她不是宇文氏的对手,还是得想法子劝着点儿,可别皇后宝座还没捂热,就让人给拱下了台。咱们不在京里,六宫小小变动不碍的,根基不能乱,要是乱了,再想收回来可不容易,别叫咱家费那个手脚。”

秦九安道是,“小的回头就去传信。”

杨愚鲁斟酌道:“眼下南苑郡主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羊房夹道那位,这几天就该临盆了。”

梁遇嗯了声,“还是照着早前的安排,生的是公主,就把信儿报给皇上;要生的是皇子,暂且压一压,皇上问起了再如实说,不过劝着皇上宫闱太平要紧,皇子才没了生母,不论交给谁养活都遭罪。倒不如留在羊房夹道,我这里安排人好生抚养。皇上小时候也坎坷,听了这话,自然明白里头意思。”

横竖就是要留下皇长子,这孩子将来是个香饽饽,捏在谁手里,谁就能占尽明司帐不能留,所以这就得安排下去了。免得皇帝看在皇子面上,给她晋个不上不下的位分,皇长子生母难产而死,没来得及册封,比起皇长子生母出身微贱,可好听太多了。况且诸如死后哀荣之类的,帝王家出手一般不会过于吝啬,将来皇长子大些了,也不会因生母的缘故招人耻笑。

他思虑之深,全不用底下人提点谏言,只要照着他的吩咐去办,总错不了。

舱房里的人都退出去办事了,月徊这时候才从隔壁过来,探了下脑袋,小心翼翼问:“哥哥,宇文格格进了宫,就不会再和小四有来往了吧?”

梁遇将字条抛进了水呈里,看着上面的字迹一点点晕染,最后模糊得不能分辨,才打开窗,连水一块儿泼了出去。向来她提起小四,他的兴致都不高,只道:“他要是知道利害,就不会再和人家有来往。宇文氏一进宫便得皇上厚爱,什么规矩体统,在她这里慢慢就行不通了,届时她想见什么人,随时传召即可,半点也不难。如今就看小四的定力,不被美色迷花了眼,才是他的本事。”

月徊坐在边上圈椅里,不无遗憾地长叹:“男人的嘴,真是叫人信不实啊!我离京那天早上,皇上还牵着我的手依依惜别,说心里只爱我一个人呢。瞧瞧现在,珍熹格格进宫了,他得了个大宝贝儿,怕是连我长得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梁遇瞥了她一眼,“你在登州府喝花酒的时候是怎么编派我的?如今是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皇上那时候之所以口口声声喜欢你,是因为御前四位女官已经伺候他两年了,他是图你脸儿生。“

月徊不理他,“我也是被皇上惦记过的女人,我不图别的,就图长过脸。”边说边乜他,“你呢,还想着皇后娘娘呢?怕她和珍熹起冲突,怕皇后位置没坐热就给拱下来。”

她的酸言酸语换来他一笑,“我也得皇后垂青过,怎么就许你长脸,不许我长脸?”

这下子月徊白眼乱翻起来,“好啊,终于瞒不住了吧!早前你们眉来眼去的,我就知道有猫儿腻,这回不打自招了!”

不过那些都是闹着玩的说笑,当不得真的,月徊还是岔到司帐生孩子上头去了,“你怎么知道孩子会没了生母?生孩子也不是必死无疑。孩子没了娘,那多可怜,退一万步,实在不成了交给皇后养活,对孩子将来也有益处。”

梁遇站在桌前,慢吞吞归拢先前查看的珠池采收誊本,一面道:“太医院早就替司帐查验过,说她胎位不正,孩子头上脚下,临盆时候必然艰难。至于把孩子交给皇后……皇上的生母病逝后,皇上就是归到江太后名下的,又怎么样?依我说,要是位皇子,咱们自己领来养活,不比养外头每根没底的孩子强些?”

月徊咋舌不已,“怪道你要留他在羊房夹道,人家养舍哥儿,你倒好,要养就养皇子,不愧是办大事儿的!那天咱们也聊这个来着,你说什么都不答应,我差点儿以为你想自己生一个呢……”

梁遇怔了下,见她眼神复杂望向自己,下意识微微偏过了身子,“又在瞎琢磨什么!

月徊说没有瞎琢磨,t脸提出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提议:“咱们在海上飘着,淡水越用越少,不知道几时能看见陆地。今晚上让他们预备一桶水就成了,咱们俩一块儿洗澡。”她拿两手,照着他的方向挠了挠,“我能给你擦背,又能省下一桶水,过日子就得这么精打细算,你说好不好?”

第83章

她的那些话, 有时候真能惊飞人的三魂七魄。

梁遇朝外望了眼,所幸外头厂卫离这里很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也有些糊涂了, 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便迟疑着问了一句:“你先前……说什么?要一块儿洗澡?”

月徊说是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觉得淡水用得太快了, 咱们得省着点儿。”她说完,很正派地冲他笑了笑,“别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说明你心思龌龊。我是个很纯粹的人, 有一说一,我就想给你搓搓澡, 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 应当不为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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