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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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妈妈了。”

时瑾握着她的手,跪着在她唇边亲吻,低声地求她:“笙笙,哪儿都不要去,你就在这陪我好不好?”

她恍然惊醒似的,瞳孔放大:“哦,我想起来了。”望着楼顶,她自言自语着,“我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回不了家了。”

“笙笙,你不要我了吗?”他的声音,微颤。

她转头看他,眼神空洞,瞳孔像蒙了厚厚尘土的琉璃,没有一点光亮,木然又怔忡地看了他许久,才张了张嘴。

“时瑾。”

声音沙哑,奄奄无力。

她说:“以后不要使用暴力好不好?我怕有人向你寻仇。”

没有等他回答,她自顾在说,像是嘱托,一条一条,说得很慢,声音细若蚊蚋。

“你也不要总发脾气,你笑起来好看一点。”

“你别抽烟,也不要生病。”

“你那么聪明,长大以后可以当医生,我喜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若是你做了医生,我就不怕你总是受伤了。”

她似乎累了,呼吸却很浅,停顿了很久,用指腹轻轻拂他的脸:“我希望你像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不用在枕头底下放枪。”

她啊,竟在交代后事。

时瑾用力抱住她,恨不得揉进骨头里。

他伏在她肩上,眼角滚烫的泪落在她脖颈:“求你,”他哽咽,“别扔下我。”

他又哭了。

时瑾曾经跟她说过,母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八年时间,流过血,只是没有眼泪。

她却见了两次了,都是因为她。

那次以后,他便寸步不离。

她没有再自杀,因为不需要了,她已经吃不进东西,连喝水都会吐,知道来了好多医护人员,但她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大清楚,不知道他们和时瑾说了什么,然后他似乎很生气,把他们都赶走了。

恍恍惚惚的,她像听见了时瑾在喊她,歇斯底里似的。

“姜九笙!”

他紧紧勒着她的腰,声音响在她耳边,几乎嘶吼:“你给我听好了,”像声嘶力竭后,突然无力了,“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

话音沉甸甸的,越到后面越没了声,像被掐住了咽喉,他重重喘息着。

过了很久,她耳边才传来时瑾的声音:“你要是死了,我就多活一天,料理好你的后事,我就跟你埋在一起。”

那时候,时瑾才十八岁,最好的年华。

姜九笙低头,把眼泪蹭在时瑾衣服上,沙哑的烟酒嗓带了浓浓的鼻音。

她闷着声问:“后来呢?”

回忆到此,时瑾说完了,却许久回不了神,他稍稍用力,把她抱紧一些,仍是心绪难宁,时隔八年,依旧心有余悸。

因为差点失去,想起来,心都会疼,会怕。

他沉默了顷刻,瞳孔里还有尚未褪去的苍凉:“你好转之后,我就着手准备,想将你送出国,离秦家人远远的。”他低头,亲了亲她通红的眼睛,“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她抬头:“是意外?”

“不是。”时瑾顿了顿,说,“是秦行。”

因为秦家的继承人不能有弱点,秦行一直容不得她。

“不过,我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就将计就计了,想借此机会让你在车祸中脱身,只是没料到秦行会做那么绝,制造了连环车祸,那场意外伤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对母女当场死亡。”

姜九笙很快就想到了:“死的那个女孩和我换了身份?”

真聪明。

时瑾点头:“你若是还活着,秦家不会善罢甘休。”

他伪造了尸体,让她金蝉脱壳,然后,她便养在了姜女士家里。

他断了秦明立一根尾指,毅然离开了秦家,去了耶鲁学医,养一条博美犬,变成了与人为善的绅士。

他花了八年时间,重新站在了她面前,以她喜欢的样子。

他说了许多许多,她消化了很久,眉头却越皱越紧,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天覆地,像卷土重来的风暴,冲撞翻涌没个消停,可偏偏,毫无思绪与规律,什么都理不清,缠缠绕绕拧成了一团乱麻。

许久,她问时瑾:“我身上这个疤是怎么来的?我问过医生,说不是车祸。”

“是良性肿瘤,在去秦家之前开了刀,因为留了疤,你说不好看,非要让我带你去纹身。”时瑾带着她的手,覆在自己右腹上,“我也是那时候纹的,和你的一模一样。”

“时瑾。”

“嗯。”

她狐疑不决了许久,仰头看时瑾的眼睛:“我失去记忆不是因为车祸事故对吗?”

上次常茗给她做催眠时说过,她的意识里,有过催眠暗示。

或许,和她的病有关。

时瑾沉吟,说:“是催眠。”他伏在她肩上,低哑的声音轻轻绕进她耳里,带着他微重的呼吸声,“我怕你自杀,若是再来一次,我可能真要疯了。”

果然。

与她的猜想一样,重度抑郁症的治愈几率很小,除非破釜沉舟,记忆催眠虽然冒险,却是短期内最有效的方法,那时,她已经有了自杀倾向,时瑾根本等不起,只能剑走偏锋。

怪不得忘得这么一干二净。

姜九笙起身,面朝眼前的小楼,凝视了很久,迈开了脚步。

时瑾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她。

“笙笙,”他摇头,眼里有央求,“别进去。”

她没有收回脚,若有所思。

他拉着她的手腕,冬夜天凉,他手心却有薄汗,声音像是压抑着,低得像呢喃:“我怕你想起来。”

怕她生病,怕她像八年前那样。

姜九笙抬头,瞳孔漆黑,亮得惊人,像雨后拨开了云雾的晖光。

“时瑾,”话音突然停断,姜九笙的目光不经意间刚好掠过门口,然后定住了,“这里本来是不是放了吊篮椅?”

时瑾闻言,神色立马紧张了:“笙笙,你想起来了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试图深想,可脑中像有千丝万缕的线在拉扯她的神经,稍稍用力便会绷紧,扯得她头痛欲裂,几乎站都站不稳,身体摇晃了两下。

时瑾扶住她,揽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笙笙别想了,什么都别想。”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几乎失控,“我们出去,我们现在就离开。”

她定在原地,没有收回已经迈进了门槛的脚:“时瑾,”

时瑾打断她:“我求你了,笙笙。”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因为从未见过,时瑾这样栗栗危惧的样子,像绝境里最后的孤注一掷。

“笙笙,”

他始终紧紧攥着她手,用力得几乎要勒断:“还记得我在赛尔顿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记得。

他曾说:“这世上有两个我永远都医不了的人,纵使医术再好都不行,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是你。”

“所以,你要健康平安一点,不要生病受伤。”

他怕了,眼里全是对未知的惶恐,是失而复得后的战战兢兢。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那样漂亮的眸,像陨落下来的流星。

姜九笙心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心疼得难受,她点头:“好,我们离开。”

秦宅大厅。

秦家三夫人回来了。

“夫人。”下人上前,接过她外套。

原则上,秦家只有两位夫人,因为都上了秦家族谱,在本宅便都是正室,大夫人章氏与二夫人云氏,而这三夫人,原本只是秦行外面的女人,名叫苏伏,今年不过三十上下,十分年轻,跟了秦行近十年了,是秦家唯一一个除了七小姐秦萧轶之外持有秦家股权的女眷,很得秦行信任,她是一名主播,央视新闻主播。

苏伏边往房里走,边问:“我看见小楼的灯亮着,是谁在那?”

在秦家,只要说小楼,便知是哪处了。

下人恭敬地回:“是六少回来了。”

苏伏脚步顿住,回头:“一个人?”

苏伏三十上下的年纪,看起来十分年轻,模样生得极其立体,眼窝深邃,有些像混血,美而不华,瞳孔是淡淡的茶色,眼角拉长,带了几分野性。

下人态度很恭敬,不敢抬头,低着头回话:“还带了一位小姐回来。”

苏伏拧眉思索了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

她起身开了窗,正好对着小楼的方向,凝着眸子瞧了瞧,似笑非笑地喃道:“八年了,终于回来了。”

夜色昏沉,月隐云层。

离开小楼,时瑾带姜九笙回了西宅,二楼最靠里的房间。黑灰白的装修,很简单。

姜九笙环顾了一圈:“这是你以前的房间?”

“嗯。”时瑾关上门,牵着她进去。

房间很大,摆设却特别少,两个柜子,一个摆放了各种枪支模型的架子,一把书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姜九笙站在书桌前,拿起了桌上唯一的相框,问时瑾:“这是你多大的时候?”

显然,他很不爱留影,整个房间就只有一张照片,白色相框,略微老旧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眼瞳,像阳光下琉璃珠折射出来的光。

唇红齿白,翩翩少年。

时瑾说:“十四岁。”

原来十四岁的时瑾就已经长成小美人了。

姜九笙把相框抱着手里:“我可以把这张照片带回家吗?”

时瑾颔首,整夜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当然可以,我的东西你都有权处理。”

她笑了笑,把照片举给他看:“为什么戴着学士帽?”

时瑾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那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拍的。”

姜九笙:“……”

十四岁就大学毕业,厉害了,她的时医生!

时瑾看她惊愕的表情,嘴角扬起,徐徐同她讲起:“我十八岁就读完了工商博士,后来才转了医科,读了三年,开始主刀。”

一般普通人,从念书到主刀,估计得十多年。

她家时医生应该是天才。

她端着神色瞧他,有几分调侃的意味:“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去我家补习?”

时瑾反问:“你说呢?”

姜九笙笑而不语。

她猜到了,少时的时瑾去她家之前,一定见过她。

他把她抱进怀里,低声地说:“笙笙,我喜欢你,是一见钟情。”然后,徐徐图之,蓄意而谋。

她转身,搂着时瑾的脖子,在他怀里蹭,心里酸酸胀胀的,有些心疼他,她受过的磨难与跌宕,他一定也受了。

抱了会儿,时瑾才去给她放水洗澡,早过了十点,她却一点都不犯困,头隐隐作痛,思绪有些乱,却又缕不清。

他牵她去浴室。

“时瑾。”

“嗯?”

她说:“我没有衣服。”

时瑾浅浅地笑:“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没那么快,先穿我的,嗯?”

她点头,说行。

夜深,宅院深深,很静谧,已到严冬季节,子午夜时,最是阴寒。

姜九笙辗转了许久,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穿着校服的女孩,还有漂亮的少年。

下了很大的雨,校园的铁栅栏外,有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了大片的荫,树下,有许多躲雨的学生,男男女女都穿着校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说说笑笑,偶尔打来的雨滴,湿了他们的眼,水汽朦胧的。

唯独女孩落了单,低着头,在看自己踩了泥土的帆布鞋。

远处门口跑来一群躲雨的学生,推推搡搡,把女孩推出了树下,她刚要取下书包来挡雨,看见近在咫尺的一把黑色雨伞,伞很大,伞的主人稍稍倾斜的角度,遮住了脸,白衣黑裤,生得高,握着伞的手异常得好看,骨节修长,白皙如玉。

这样漂亮的手,世间难寻。

女孩笑了,喊道:“时瑾。”

黑色的伞抬起,少年目光专注,瞳孔是泼墨的纯黑色,他举高伞,倾斜向她,问她:“冷吗?”

她点头。

他把伞往她面前递,她便接过伞了,他把外套脱下,给她披上,然后又把伞接回去,似乎想拉她,又顾忌什么,便扯着她的短袖,把她拉进伞中间。

女孩随少年一同离开了,黑色的伞倾向女孩,少年肩头被雨水打湿。

她抱着书包,抬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他把她的书包接过去,提在手上。

走到红绿灯路口,转了方向,人行道的两端,积了水,女孩没多想,穿着白色帆布鞋直接踩上去。

少年拉住了她:“我背你。”

她犹豫。

他便解释:“我的鞋已经脏了。”

她说好。

他嘴角莞尔,把伞递给她,蹲在了她面前。

女孩便抱着伞,趴到了少年背上,他背着她,踩过浑浊的积水,白色球鞋脏了,他只是蹙了蹙眉,似乎不适,可唇角,却似有笑意,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时瑾,我重吗?”背上的人儿突然问。

少年摇头:“不重,很轻。”

她像是叹了一声:“小时候我爸爸也是这么背我的。”语气怅然若失,“不过,他再婚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亲了。”

他沉默了会儿。

“笙笙。”

“嗯?”

少年脚步忽然放慢了些许,语气平常:“明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细看,他眉宇轻蹙,眼里有不安与不确定的浮影,乱糟糟的。

女孩闻言,问少年:“为什么突然要看电影?”

他说:“我有话跟你说。”要告白。

她点头:“好。”

“黄昏后,我在你家楼下的香樟树下等你。”

“好。”

少年浅浅笑了,背上的女孩抱着一把很大的黑伞,也在笑。

画面定格,骤然转到了一块绿色的草坪上,不远处,有个玻璃花房,正爬满了绿萝,四周摆放了花架,各色的花儿开得艳丽。

女孩与妇人顿足在草坪上。

“妈妈,为什么突然来找爸爸?”

妇人生得温婉,说话时声音轻软,像江南水乡里温柔的小镇姑娘:“妈妈有些事要跟你爸爸说。”

女孩犹豫了会儿:“是不是和我有关?”不待回答,她有些惴惴不安地说,“从医院回来之后,你就去见了很多以前不联系的人,是不是我——”

妇人打断了:“别乱想,没什么事。”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她轻声细语地嘱咐女孩,“你在这等妈妈,我和你爸爸谈完了就来找你。”

女孩点头,问:“黄昏之前我们能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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