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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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鬓边发丝,问。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点点头。
“麻烦公主了,夜已深了,我并无大碍,公主早些安置。”
瑶英一笑,转身离开。
脚步声走远了。
一室冷清。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僵硬的双腿,手指转动佛珠。
一道暗影笼了过来。
他抬眸看过去,本该离开的瑶英不知道什么时候踱了回来,手里抱了张小胡凳,往榻边一放,坐了下去,双手托腮,望着他。
“法师现在觉得困倦吗?”
他神色如常,摇头。
瑶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师深居王寺,以后我想见法师一面只怕难了,今天从大殿出来,我本来想求见法师,又怕打扰到法师,只能写了封信……”
她话锋陡然一转,“阿史那将军刚才告诉我,法师近来抑郁难纾,不知法师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法师只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气。”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小事罢了,公主不必在意。”
瑶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因为近来王庭军队和北戎百姓冲突的事?”
昙摩罗伽很清楚王庭内忧外患,必须先以雷霆手段震慑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决内部积弊,为下一代君王扫清障碍,而不是直接吞并北戎,那样的话只会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败瓦罕可汗的狂热之中,认为北戎的领地已经成为王庭的盘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们叫嚣着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让北戎人为奴。这段时日,王庭军队在追击北戎残部时屡次和当地部落爆发冲突。
在王庭人看来,他们只是用当初北戎的手段来对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经地义。
殊不知这样只会导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来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没有参战,正在观望战况,准备投降,现在王庭军队报复北戎人,曾经攻打过王庭的他们大为忧虑,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贵族一样奴役他们,干脆帮北戎残部抵抗王庭军队。
昙摩罗伽对北戎诸部的宽和,被他的臣民当成是妇人之仁,他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赦免北戎人。
瑶英缓缓地念出曾背诵过的文章:“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法师没有做错。”
书上说得简单,但是治国何其复杂,每一道政令,每一个举措,都将影响到千千万万百姓的命运。
昙摩罗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权衡利弊得失后做出的决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制止战争,然而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现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动,民意沸腾,他在短短几天内连续颁布几道政令,仍然不能遏制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昙摩罗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瑶英脸上,和她对望良久,脸上神情触动,眸中仿佛有电光莹莹闪动,亮得惊人。
“多谢公主宽解安慰。”
瑶英知道他信念坚定,不会被世人所扰,但是看着他心力交瘁还不被人理解,还是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问:“法师,你相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处净土,没有战火,没有贵贱尊卑等级?不论是哪国人都能和睦相处?”
昙摩罗伽颔首。
瑶英失笑,他是修习之人,自然会信这个,传说中的西方极乐净土世界不就是一片乐土吗?经书上说,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
“法师,我曾过做一个梦,在一个国度生活。”她语气真挚,慢慢地道,“我梦中的国度,不像极乐世界那样金沙铺地,处处仙乐,但是百姓没有贵贱之分,人人安居乐业,虽然世间仍有战火,仍然有各种不公,但更多的人坚持正义,靠自己的双手拼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处……不会动不动互相残杀……”
这些话她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但是此刻面对昙摩罗伽,她都说了出来。
昙摩罗伽看着娓娓讲述的瑶英,碧眸在黯淡的烛火映衬下亮如星辰。
瑶英说完,笑了笑:“法师相信我吗?”
昙摩罗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视她,“我信。”
山海相隔,遥遥万里,在他垂危之际,她来到他的身边……就算她说她是佛陀派来考验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过深沉,瑶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师,我梦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后。”
昙摩罗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众生,可用数万年光阴,千年不过须臾。”
那样的世界必将到来,虽然他看不到,也不会让他意志受挫。
瑶英心中感慨,继而愈发疑惑。
从刚才的交谈来看,昙摩罗伽并不是在为臣民的不理解而愁闷。
和国事无关……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身为佛子的他为之闷闷不乐?
毕娑为什么请她来劝解昙摩罗伽?
她心里冒起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实在太过惊人,她想都不敢想。
“法师。”瑶英掀开薄毯一角,一边检查昙摩罗伽腿上的药包,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和阿兄团聚,以后不再是摩登伽女了……法师这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我铭感在心。”
昙摩罗伽眸中的亮光闪烁了两下,黯淡下来,垂眸,“公主亦对我多有照顾。”
瑶英唇角轻翘,“法师,这些天事多,我还没和你说过我以后的打算,现在各地局势混乱,尉迟国主那边忙不过来,我和阿兄过几天就去高昌……”
她眼眸抬起,悄悄看一眼昙摩罗伽的脸色。
昙摩罗伽神情平静:“我让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笑了笑,摇摇头:“阿史那将军是法师的近卫,不必麻烦他,会有人来接应我。”
屋中安静下来,唯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瑶英掩唇打了个哈欠。
昙摩罗伽立即道:“我好多了,公主去安置罢。”
瑶英泪花闪烁,睡意朦胧,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抱着薄毯走到一旁,铺好毯子,就地躺下:“毕娑明早送我出寺……我就在这里睡,法师要什么东西或是身上难受了,一定要叫我起来。”
昙摩罗伽张了张嘴,看着她的背影,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一声。
瑶英合眼睡去,梦中想起昙摩罗伽,猛地惊醒,回头看一眼长榻,他依旧坐着,双目紧闭,手指转动佛珠,像是在禅定。
她舒口气,接着睡。
过了一会儿,烛火灭了,屋中陷入幽暗。
一道暗影从长榻挪了下来,步履放得很轻很轻,在侧身而睡的瑶英背后停了一会儿,继续往前,黑影将她整个笼住。
瑶英闻到一股药包的刺鼻药味,似有所觉,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暗影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忽然,一阵衣袍窸窸窣窣响动,他抬起手,手掌越过她的肩膀,伸向她的衣襟。
瑶英一动不敢动,心里砰砰直跳。
那只手探过她的衣襟,拉起滑落的薄毯,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手指轻轻压了压。
瑶英心口一松。
就在她以为暗影要离去的时候,替她盖被的手忽地往上,停在她的脸颊边,一动不动。
瑶英身上微微冒汗。
许久后,那只手终究没有抚她的发鬓,慢慢收了回去。
瑶英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翻了个身,面对着长榻,睁开眼睛。
昙摩罗伽已经悄无声息地躺下了。
空气里,药香袅袅浮动。
……
次日早上,昙摩罗伽醒来的时候,长榻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榻沿薄毯堆叠整齐,没有被人用过的痕迹。
好似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梦境。
昙摩罗伽坐起身,碰到枕边的帕子,一捧泛着琥珀光泽的刺蜜露了出来,洒了些许在外面。
他包好帕子。
脚步踏响由远及近,毕娑端着药碗进屋。
昙摩罗伽问:“文昭公主呢?”
毕娑道:“我刚才送文昭公主出去了,天亮了,会有人过来,公主不便留下。”
“怎么没叫醒我?”
“公主说王这些天劳累过度,应该好好休养,嘱咐我别吵醒了您。”
昙摩罗伽没说话,把叠好的帕子放在枕畔。
……
瑶英离开王寺,回到住的绸缎铺子。
李仲虔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里,脸色阴沉:“你昨晚去哪了?怎么一夜不归?”
昨晚亲兵告诉他瑶英跟着阿史那将军离开了,留话给他叫他不必担心,他一直等到现在。
瑶英心事重重,拉着他上楼,小声说:“阿兄,我昨晚在王寺。”
李仲虔眉头紧皱,扫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在王寺干什么?”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压低声音:“这事我只告诉阿兄,阿兄千万别透露出去,我去见佛子了。”
李仲虔脸色愈加难看。
“为什么不能白天见他?”
“人多口杂,夜里不会被人发现。”
李仲虔盯着瑶英看了一会儿:“你一个人不安全,以后阿兄陪你去。”
瑶英嗯一声,心不在焉。
“阿兄,我昨晚没睡好,先去睡一会儿。”
李仲虔送瑶英回房,看着她睡下,下楼,叫来两个亲兵:“给那个阿史那将军送信,我要见佛子。”
吩咐完,又叮嘱一句,“这事先别告诉七娘。”
亲兵应是。
信很快送到毕娑手中,他看了信,眼睛瞪大,呆了一呆,拿不定主意,请示昙摩罗伽。
“王,文昭公主的兄长说想见您……他想和您谈谈文昭公主的事。”
昙摩罗伽抬眸,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头裹巾帻、身穿锦袍,腰佩长剑的李仲虔在毕娑的引领下来到王寺的一处偏殿。
烈日高悬,殿前毡帘高挂,走进内殿,顿感幽凉。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等他,一身雪白金纹露肩袈裟,五官轮廓鲜明,气度翩然出尘。
李仲虔见过不少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世家儿郎,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昙摩罗伽风姿出众,不过他一想起昨天昙摩罗伽在大殿上凝视瑶英的眼神,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警惕和防备。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李玄贞了,李玄贞看着瑶英时,眼里有痛恨、仇视,还有种压抑的东西。后来两人身陷北戎,李玄贞听塔丽提起瑶英的遭遇,那些痛恨和仇视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痛不欲生和更深沉的压抑。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时,也在压抑,眼神分外克制,神情平静淡然,以至于看着好像没什么异样。
他为什么要克制?
李仲虔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因为佛子知道自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他原本想直接带着瑶英离开,可是她昨晚的彻夜不归让他意识到他必须来见佛子。
待李仲虔坐定,昙摩罗伽眼神示意近卫退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两人,李仲虔开门见山:“我有一事不明,请法师为我解惑,若有冒犯之处,请法师见谅。”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但问无妨。”
李仲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法师对舍妹……是不是动了男女之情?”
一阵风吹进内殿,珠帘轻轻晃动,折射出道道宝光。
昙摩罗伽迎着李仲虔审视的视线,神色坦然,点了点头。
“是。”
七情六欲,本属平常。
他对李瑶英的贪欲,不止是她的陪伴而已,他想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个人,想亲近她,触碰她,让她欢笑。
李仲虔瞳孔一缩。
第148章 羊皮纸
珠帘映着照进内殿的日光, 书案前静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间,李仲虔以为昙摩罗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因为他的神情太过镇定, 眼神太过从容,没有一丝被当面戳破心思的恼怒难堪。
他如此平静, 正说明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隐忍克制,可见他谨守分寸。
但是瑶英并不知情, 私底下和他相处时毫无防备!
李仲虔回过神,脸色铁青:“法师是得道高僧,当持戒律,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师,敬仰信赖之情, 溢于言表, 法师怎能不顾伦理, 对她动男女之情?”
“莫非因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才会让法师误会?”
昙摩罗伽摇摇头:“由乐生贪……是我持戒不严之故,与公主无关, 公主从一开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个借口。”
他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纵容她的亲近, 如果没有一年之期, 他会继续纵容下去。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是修行之人, 这样的经文,他随口就能念诵,心中也早已参透其义,知晓情爱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纵自己沉沦。
李仲虔略觉诧异,凤眼微眯,瞥昙摩罗伽一眼。
他以言语激怒昙摩罗伽,昙摩罗伽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以瑶英刻意亲近他、才会让他动摇心志为理由来开脱,只说自己持戒不严,倒是很有担当。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牵扯。
再有担当,也不是瑶英的良人。
“法师风采出众,博闻强识,地位尊贵,是人中龙凤……”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试探之意,直接道,“不过法师是一位出家的僧人,还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长,难免顾虑颇多,不知法师心里是什么打算?”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转动持珠。
李仲虔不客气地道:“难道法师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还是说法师会告诉舍妹实情,和舍妹暗中来往,以后舍妹想见法师,必须像昨晚那样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入寺和法师私通幽会?法师想让她一辈子做一个被僧人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躲躲藏藏,防着你们的私情曝光?”
昙摩罗伽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李仲虔接着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法师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绝不会看着她重蹈覆辙。她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嫁人,万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当世俊杰,一国之君,只要知冷疼热,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欢,夫妻俩能相濡以沫过日子,就足够了。”
谢满愿飞蛾扑火,步步退让,最终心灰意冷,疯疯癫癫。瑶英喜欢谁,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欢,不在乎结果,她可以为了救他这个兄长牺牲自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瑶英和谢满愿一样被情所伤。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一个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简单,真心敬爱她,一定会尊重她,会好好对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还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个身份特殊、会让她陷进无穷是非的僧人。
昙摩罗伽望着帘下青烟缭绕的兽香炉,一语不发。
李仲虔笑了笑,阴沉地道:“又或者,法师对七娘的情意已经深厚到可以为她还俗?恕我无礼,法师就算还俗,也不能给七娘安稳的生活,王庭百姓对法师推崇备至,法师如果因七娘还俗,七娘会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人人都会说她是祸水,你们即使结为夫妻,也一生不得安宁。”
“情爱炽热时,法师固然可以为七娘放弃修行,日后色衰爱弛,情分磨尽,夫妻相看成厌,法师想起因为七娘才放弃了高贵的身份和半生所学,到那时,还能待她像现在这么好吗?”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炽烈如火,湮灭如风,我是过来人。”
李德这些年为唐盈要死要活,当初还不是为了壮大势力和谢家联姻?
情爱是靠不住的。
李仲虔直视昙摩罗伽:“再者,王庭离七娘的家乡有万里之遥,地理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她被迫流落此处,才不得不适应这里的风俗。法师是王庭君主,不可能抛下王庭随她回乡,她是汉人,王庭上下看不起汉人,即使法师和她经历重重磨难,她留了下来,以后也会有不少是非。”
瑶英就算不回长安,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留在王庭,西军收复瓜州、沙州后,她肯定留在瓜州,处理西军事务,远离李德、李玄贞,荆南谢家留下的人马可以搬迁至瓜州。
所以说,不论昙摩罗伽还俗与否,他都没办法给瑶英一个光明安稳的将来。
殿中安静下来。
两个男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半晌后,李仲虔嘴角勾起,话锋一转:“法师是高僧,虽然对舍妹动了情,应该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刚才那番话,是我心切之下杞人忧天……让法师见笑了。”
他抬眸,望着昙摩罗伽。
“七娘磨难重重,吃了太多苦头,法师庇护她,我感激不尽,定会报答法师的恩情,但是我不会看着她为了报恩踏进泥潭。”
“请法师承诺我一件事。”
昙摩罗伽眸光闪动:“卫国公想要我承诺什么事?”
李仲虔神情肃穆:“法师不可能抛下王庭,我也无意逼迫法师抛弃一切,既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望法师以后谨守分寸,和七娘保持距离,别让她心生误会,沉湎其中,无法抽身。我也会提醒七娘,要她注意举止,免得她孩子心性,打扰法师的修行。”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
李仲虔说的这些,他都能预见到。他是修行之人,不该在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私地贪恋她的亲近。
李仲虔说得对,他于瑶英而言,是一座泥潭。
“好。”
他道,声音沙哑。
……
偏殿外。
毕娑一脸紧张忐忑,手握剑柄,细听殿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劝架。
帘后静悄悄的,只有模糊的交谈声,他等了很久都没听到争执、打斗声,皱眉疑惑,一串脚步声传了出来。
毕娑赶紧站好,看着李仲虔走出内殿,大踏步出去。
竟然没打起来?
毕娑转身进殿,目光落在昙摩罗伽脸上,心口一紧。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脸色分外苍白。
“以后我病发,别惊动文昭公主,不要在深夜请她入寺。”
毕娑怔住:“王……”
昙摩罗伽低头翻阅奏疏,气势沉凝。
毕娑不敢辩解,暗叹了一声。
昙摩罗伽提笔书写。
毕娑想了想,斟酌着道:“王,文昭公主是真的关心您的身体……听说王病了,她想也不想就来看望王。”
昙摩罗伽摇摇头,“别利用她。”
毕娑脸上掠过羞惭之意。
昙摩罗伽没有多说什么。
这事不能怪毕娑自作主张,因为他的几次默许,毕娑才会请她来照看他。
说到底,是他的错。
经文里有句话,莫与相见,莫与共语……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断绝贪恋,只要不见瑶英,不和她说话,就能静心禅定……
久而久之,就算还有贪恋,也不会影响到她。
他下了决心,但是却一次次放纵自己见她,和她说话。她来照顾他,他面上不露分毫,其实心中欢喜,想把她留下来,一直这么陪伴在他身边。
生了贪恋之后,欲望会不断膨胀,直到彻底吞噬他的理智。
他不仅有了贪欲,还想自私地独占她。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克制不住,做出强迫她的事。
昙摩罗伽定定神,专注地批阅奏疏,翻开一张精美的羊皮纸卷时,手上的笔突然停了下来。
毕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担忧地唤一声:“王?”
他已经散功,现在不能动用内力,怎么会这样?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半晌后,才在羊皮纸上留下批示。
毕娑心里纳闷,退了出去,等昙摩罗伽批阅完的奏疏送出偏殿,般若几人围坐着誊抄案牍,他抽出那份羊皮纸卷看了几眼,眉头紧皱。
般若抄到这份羊皮纸,眼睛瞪得溜圆:“乌吉里部的莫毗多王子正式向文昭公主提亲?!”
毕娑脸色微沉。
难怪刚才昙摩罗伽看到这份奏疏时会是那样的反应。
般若咋舌,一边誊抄,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王刚刚宣布文昭公主离寺,乌吉里部就送来求婚书,请王允许,莫毗多王子肯定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还真是心急……他是少年英雄,生得也俊,和文昭公主倒也般配……”
毕娑脸上浮起忧虑之色。
莫毗多是乌吉里部王子,深受器重,瑶英现在是西军都督,和西军联合的世家豪族肯定希望她继续保持和王庭的关系,而且莫毗多能征善战,以后会接掌乌吉里部,世家肯定会劝说她嫁给莫毗多。
到时候由王赐婚,文昭公主不再痴恋佛子,转而嫁给王庭的少年英雄,当真是一段佳话,两人年纪相当,确实般配。
听礼部的人说,李瑶英现在正积极联合诸州诸部落,不断壮大力量,她会不会为了大局考虑,嫁给莫毗多?
毕娑再看一眼羊皮纸。
这份奏疏,昙摩罗伽没有写批复,只盖了花印。
也就是说,作为君王,他不会阻止乌吉里部向李瑶英求婚。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羊皮纸很快送出王寺,等在外面的乌吉里部使者欢天喜地,捧着羊皮纸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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