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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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长袍委地,幽静而坐。他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时,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点痕迹。

他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杨嗣赠。

那是七岁的杨嗣刚学会制刀,就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而今杨嗣还在牢狱中,等着命运降临。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灭了烛火。

三更之夜,皇帝从睡梦中吵醒,成安惊慌地在他耳边低唤:“陛下……太子没了、太子没了!”

皇帝一下子惊醒,再无睡意。

满殿烛火亮起,皇帝披着衣慌张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东宫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顿时失声,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僵硬无比。

内宦仓促的脚步声来,喘着气:“东宫那里送来了太子的遗书……陛下!”

皇帝厉声:“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时要他死过,朕何时……”

他突地落泪:“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怎会觉得朕要杀他……朗儿!朗儿!”

捏着一厚纸的文稿,皇帝惨哭。火油焚烧,光亮如昼,无人说话。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遗书,边看边哭,再也睡不着。

殿中静谧,本悄无人声,皇帝昏昏沉沉地靠着案几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时,一道白色纱绫箍住了他的脖颈,从后一点点收缩扣紧。

皇帝喉咙被扯住,他一下子惊醒,冷不丁看到了内宦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张口,身后人发现他醒来,白绫收紧,双手并行,紧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双目圆瞪,拼力挣扎,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宦的身影狰狞而嚣张地映在墙上,紧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惨悴,眼睛如凸,视线开始模糊。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一瞬,垂下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而是望着虚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我父皇崩了。”

第147章

丧钟响彻全城, 天未亮,所有大臣、皇室子嗣都已睡不着。

而连着夜, 晋王就被刘文吉请入了皇宫。

刘文吉一边让人去请晋王, 抓住这个机会;一边勒死了皇帝。

他亲自动的手, 神不知鬼不觉。

从皇帝寝宫出来后,刘文吉就放了一把火,并把放火者推到了自裁的先太子身上。一个死人, 自然无从辩解,说他想要奋力一争, 也无人不信。

怪就怪先太子自己。

谁让刘文吉前脚让人告诉他秦王身边人的结局,他下一刻就选择自尽呢?皇帝虽痛恨太子和秦王谋反,但都是他儿子,他显然不想杀自己的亲儿子。

何况皇帝对太子留有余地。

所以这一夜,太子必须死, 皇帝也必须死。

但是仍有些人需要处理干净——刘文吉质问宫中禁卫军统领:“你说我师父、大内总管不见了?!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来回报?”

统领自然知道如今皇宫事务,可以说是刘文吉一手把持。他也不想得罪这个太监,就赔笑:“出事时四处乱糟糟的,一时间没找到成公公。我等再去找找……”

刘文吉压制住自己心中不安, 不阴不阳道:“一定要找到!”

他怀疑成安看到了自己所为, 成安逃掉了……一个四五十岁、快活到头的老太监, 能逃到哪里去?

逃出去又找谁伸张正义?

刘文吉阴沉沉的:“不光要搜宫里,宫外也要搜。成安与罪太子勾结,一起谋杀陛下, 绝不能饶!”

禁卫军统领一脸肃然。

刘文吉本还要再嘱咐几句,让这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但是小内宦附到他耳边说晋王到了,刘文吉便转身去迎更重要的人了。

站在蒙蒙灰白的天幕下,禁卫军统领本恭敬看着那刘公公走远,待刘文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位统领就不屑地啐了一口,骂声:“死太监,也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副统领在旁:“那刘公公让我们找人……”

统领敷衍道:“随便找找就行了。难道找人是什么重要事情么?新帝即将登基,我们禁卫军更重要的,是迎合新帝。刘文吉算个屁。”

众人深以为然。

刘文吉赶去皇帝寝宫侧殿时,见晋王正盯着烧毁了一半的皇帝寝宫出神。

晋王的目光兴奋,又透着很多梦幻般的不安。

刘文吉手中拂尘一扬,噙笑恭敬道:“臣恭候陛下多时了。”

晋王迷茫地转头看来,他怔怔看刘文吉领着内宦们向自己跪拜,然而他心神恍惚,还觉得刘文吉的“陛下”指的是自己父皇。

待刘文吉笑看他,晋王才悚然一惊,连忙将刘文吉扶起来:“不敢不敢!刘公公,父皇是真的被罪太子谋害了么?可是父皇没有传位给我啊。”

他不安的,左右看看四周,将刘文吉拽到角落里小声:“你不是说,父皇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么?”

刘文吉心里鄙夷废物。

口上正儿八经反问:“没有遗诏又如何?陛下一共就只有三位皇子,罪太子伏诛,秦王谋反被贬,就只剩下殿下你一人了。难道谁还有选择么?

“纵是明日天亮,在早朝上您宣布登基,诸位大臣也没有人会为难您。”

晋王仍旧迟疑。

刘文吉昂首朗声:“何况臣会支持您!

“臣夜里就请您提前入宫,本就是为了商议登基之事,配合殿下应对那些难缠的大臣。有臣相助,您就放心吧。”

刘文吉声音加重,补充一句:“难道您就从来不想要这天子位么?”

晋王怔然。

然后缓缓道:“孤,想要的。”

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太厉害,把他的脊梁骨越压越低。为了在两个兄长的重压下当皇子,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诸事不理、退避三舍的人。

他早年时还悄悄与自己的母妃表达自己的志向,可是这几年,他却渐渐不说了。因为越来越绝望,越来越觉得皇位不可能是自己的。

他是比得上秦王的势力,还是比得上太子的心机?

他只能熬啊,熬啊……然而有朝一日!这皇位,竟然真的从天上掉到了他头上!

天上掉馅饼一般幸运!

晋王从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神,抓住刘文吉的手,眉宇间露出兴奋的神情:“刘公公帮我!朕坐稳这个江山,少不了公公的相助。公公之恩,没齿难忘,朕一定不辜负公公的厚望。”

他这么快就自称“朕”,开始志得圆满了。

刘文吉心里冷笑,面上只一贯捡着好听的话哄住这人——比起皇帝,比起太子,甚至是比起秦王,这个晋王,都是最好糊弄的。

一个废物当皇帝,这才是刘文吉想要的。

虽然得了刘文吉的保证,但是毕竟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多年,晋王始终不自信。

次日上朝时,刘文吉便推晋王登位。晋王被刘文吉架在皇位上,他硬着头皮向下看,一阵晕眩。

原来皇帝的座位这般硬,原来皇帝的视线这么高。晋王绷着身子强撑着向下看,他后背被汗浸湿,觉得所有大臣都在冷冰冰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

所有人都在判断他够不够资格。

晋王心中生起天大的恼怒,他却不敢发怒。他经历过自己父皇的时代,最知道这些大臣有多厉害。

满朝文武,一个个都在审度他,或许还在判断是不是一个旁系皇室子嗣都比他强……刘文吉着旁推了晋王一把,晋王醒过了神。

晋王硬挤出僵硬的笑,如同讨好这帮大臣们一般:“朕、朕与诸位共治天下,绝不辜负父皇的厚爱。朕尚年轻,有些政务不太熟悉,还劳诸位指教。

“但请诸位放心!朕一定会让大魏在朕手中变得更加强大。”

晋王堤防着这些大臣不承认他的帝位,但是让他讶异的,是这些大臣并没有多为难他,就去讨论先皇是如何死的,罪太子为何要铤而走险,先皇的丧礼如何办。

晋王恍惚。

刘相公为首的宰相提醒他:“陛下,朝堂上可不是发呆的地方。”

晋王连忙说是,将态度做得十分工整。

几个宰相看他也确实像个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不然如何呢?就剩下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了。难道还要把名正言顺的踢出局,换个过继来的?

那天下岂不大乱。

晋王还未曾真正登基,那要等到明年开春才正式登位,昭告天下。但眼下群龙无首,晋王已经被架上皇位,开始理事了。

先太子和秦王谋反的事还没处理完毕,这正是晋王上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做皇帝上朝的第一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言尚从朝上回来,虽撑着伞,但进府的时候,一半宽大衣袍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回到寝舍才坐下喝口热茶,暮晚摇就推门而入。

暮晚摇:“如何?”

七月天,言尚坐在窗下拧着自己衣袍上的水,闻言抬头,反问:“什么如何不如何?”

暮晚摇坐到他旁边,瞪他这不急不缓的样子一眼,她蹙眉不满:“自然说的是新帝了。”

新帝如何,关系到她和言尚未来的着力点。她急的都睡不着,偏言尚不着急。

言尚轻轻勾了一下眉,他斟酌该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自然与你父皇不同,大臣们都需要重新适应。这个过程,最少要半年。眼下还不能说天子如何。”

暮晚摇了然:“必然是你看不出他如何有本事,所以才没话说吧?我早告诉你了,我这位五哥就是个废物,难有什么真正手段。你看你找补了半天,都找不出来。”

她出神:“听说父皇去的那夜,晋王就入宫了。必是刘文吉的主意……刘文吉迫不及待表忠心呢。以后,咱们就不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人了。”

言尚掩口侧头,轻咳嗽了一声,说:“本来就不是。我们做好该做的事便好,其余的不需要多管。”

见他咳嗽,暮晚摇登时来握他的手。一握之下,觉得他手冰凉,暮晚摇一下子着急了:“手怎么又这么凉?你身体还没好全,就上什么朝,你真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言尚柔声安抚她:“新帝初理事,我总是要看一看。你不是也想看看么?嗯……咳咳。”

他忍着喉间咳意,然而并没有忍住。而他咳嗽这么几声,暮晚摇的脸色都变了。

暮晚摇怔看着他,忽道:“请假吧。”

言尚无奈:“摇摇!先皇将去,新帝才登位,吏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等为人臣子,自然要为君理清这些。怎能自己有点小病小痛,就想着请假?”

暮晚摇冷冰冰:“你是打算自己请假,还是我进宫跟皇帝帮你请假?反正我一个把持朝政的公主,我要为你请假,咱们这位新帝必然巴不得。”

言尚一时无言。

半晌他道:“那我先请两日假吧。”

暮晚摇挑眉:“一个月。”

言尚:“……”

言尚失笑,他搂住暮晚摇,和声和气地与她解释:“摇摇,我不能那般休息的。如今朝上只能乱,群龙无首,新帝也没威望。每逢此时,魑魅魍魉皆会现身。

“此时我不能离朝的。”

暮晚摇嘀咕:“你又没当了宰相,管他们去死。”

言尚依然声音轻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暮晚摇又急又气,却也知道他不是一个能闲下来读书写字、弹琴访友的人,只能这般接受。

而不说言尚,暮晚摇自己都闲不下来。秦王败后,暮晚摇得到了兵部的势力,她趁乱要火速安排自己的人上位。

只有自己有势,才能和新帝相抗。

在新朝和旧朝轮换之际,在没有人顾得上这桩事时,言晓舟进牢狱去看杨嗣了。

原本是先太子自裁,刘文吉要给罪太子安上谋害先皇的罪,本以为朝中无人反对,但没想到言尚率先质疑此事。

在大魏朝堂上,一品二品的官都是虚职,只有名望没有实效。三品大官是宰相一流,四品五品的官已能日日上朝,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何况言尚不仅是吏部郎中,他还是如今寒门之首。

他的质疑,自然颇有分量:“先太子已然认罪,当日先皇在世时质问先太子,先太子对自己的罪供认不讳。先太子已被囚于东宫,怎会有兵力再次谋反,去谋杀先皇?

“东宫出来的先太子妃说,太子是为她与三郎那些亲人朋友求情,才自尽的。一个想要护住自己亲人朋友的人,岂会多此一举地继续谋逆?谁听他的话?他就那般手眼通天?”

新帝坐在皇位上,忐忑地听着言二郎的质问,头皮发麻,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刘文吉。

刘文吉也在朝堂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言尚:“先太子谋反一次,就敢第二次。为何言郎中觉得他不会?难道你与他私下有勾结?你就知道他不会手眼通天?”

言尚温声:“他若真手眼通天到那般地步,他还火烧东宫做什么,还求情做什么。他若真那般厉害,还有我们什么事?”

他一贯说的委婉。

而常日在朝上不说话的韦树,此时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先太子真那般有本事,此时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陛下和我们也不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的后人了。”

刘文吉咬牙,却半天说不出话:“……”

新帝脸色青青白白,因韦树的直白。

新帝仍没有看出,刘文吉却开始警觉。他觉得言尚代表寒门,韦树代表世家新的长成势力……这两方若是联手,自己在朝上岂不是没了话语权?

言尚早已不是昔日的言尚了。

他要阻止言尚坐大。

而朝上这三方争斗,新帝看得半懂不懂,便一味含糊打哈,不敢轻易下场。

为了不让世家和寒门联手,刘文吉私下向赵御史施压,让韦树娶赵御史那个女儿赵灵妃。世家应当和内宦联手,将寒门挤出去再说。

但刘文吉也只能使一使这种手段,因他说不清先皇死因和先太子有何关系。

这处细节是模糊的。

言尚为首的大臣们查不出来,刘文吉也给不出详细的证据。好在言尚性情温和,又对先帝没那么深的感情,当新帝私下说服言二郎放过此事时,言尚盯着新帝一瞬,看得新帝心里不自在,但言二郎也同意放过了。

言尚只是为先太子争取了一下——

罪不及妻女子嗣。

杨家该贬,不应杀尽。

杨三郎虽谋反,但他是受先太子的蒙蔽欺骗,杨三郎罪不至死。

新帝批了言尚对先太子一事的处理方案,将杨家流放辽东,而对杨三郎,则是将他发放到剑南边关处做苦力,做民兵。

总之,留了杨嗣一条性命。

杨嗣被发配那一日,暮晚摇与言尚夫妻来送他。

言尚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妹妹,言晓舟。

暮晚摇身后,跟着赵灵妃。赵御史要和杨家断绝关系,不肯来送杨嗣。赵灵妃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穿着囚服,铐着枷锁,头发蓬乱,杨嗣沉默安静。他看也不看言尚夫妻,暮晚摇望着他,心里一阵难受。

言尚走上前,给了官差们一些银两,让他们走开,好给几人说话空间。

官吏们走远后,言尚凝望着目光涣散、并不看他们的杨嗣,低声:“你放心,你父亲被发配辽东,如今还没走。他年事已高,我尽量为杨家周旋。他们只是受牵连的,本身没有牵扯谋逆事太多。他们受的罚不及你重,做几年苦力,好好安顿下来,大家还会有再见机会的。”

杨嗣没说话。

言尚再次:“太子妃已经被家人接走了,她临走时,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说是太子留给你的。”

杨嗣没表情的眼神有了波动,他看向言尚,唇颤了颤。

良久,杨嗣哑声:“朗大哥,给我留了什么话?”

暮晚摇上前,看着杨嗣,轻声:“不管朝上人如何说,证据大家都给不出。我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但是太子妃说,太子是用你幼时赠他的匕首自尽的。

“他给你留话——承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去做天上的鹰,去飞出长安。不要受我影响,不要让我束缚了你。”

承之,承之。

杨嗣的字就是“承之”,他还未弱冠,太子就因疼他给取好了字。

太子让他娶幽州节度使女,而今他成罪人,也不用娶了。

最终太子叫他“承之”,将他付出的那些,还给了他——那鹰在天上,就去天上吧。不要为凡间驻留,不要为俗情牵绊。

杨嗣呆呆听着,他目中光如星火在摇。他呢喃了两句,低笑一声。

他对言尚和暮晚摇夫妻说:“多谢。”

言晓舟安静地望着他,她想他也许有话对她说。只要他说一句,她就向前走一步。

可是杨嗣没有。

在言尚面前,杨嗣一步也不多走。

杨嗣转身便走向官吏们,赵灵妃哽咽叫一声表哥,低头抹泪。她心中悲凉,想从小领着她一起玩的表哥,说要做雄鹰的表哥……为何会这样?

暮晚摇在后喊一声:“杨三哥!”

杨嗣后背一僵,却不回头。

暮晚摇声音带哽咽:“我让人去地牢里将你阿父提出来,你不想见一见他么?”

杨嗣背脊挺直,他不回头,大步向前走:“不孝子牵连家人,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不必见了——”

官吏们等杨嗣来,向这边的贵人们拱拱手,就用铁锁牵着杨嗣上路。

但是长安城门口,极速地行来一辆马车,杨父一身粗服,被官吏们赶下了车。暮晚摇立刻过来向杨父点头,并指路:“他走了——”

杨父眺望,见儿子的身影被官吏们拖着,在夕阳下惨淡无比。他着急无法,暮晚摇就借了马给他,旁边官吏要阻拦,被言尚摆手示意后退。

然而一个罪人,又如何出长安,如何能连累公主夫妻呢?

杨父骑在马上追出不到几丈,就停了步。骑马立在城郊,远望儿子萧瑟背影,杨父满目悲怆,高声大呼——

“三郎!三郎——

”这世道艰难,为父不知该说什么。为父并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事,杨家不怪你。你忠义昂然,这有什么错?

“只怪我们将你教得太好了!”

杨父悲戚大哭:“三郎,三郎!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三郎,只怪世道艰难,你仍是我杨家的好子辈,仍是我的好儿子!

“待有机会,为父与你母亲去看你!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会团聚的——”

遥远的,杨嗣回了头,目中若噙着泪,看着这边相送的诸人。夕阳残红,万物戚然。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一次次转身离去,送行的,还是只有这些人。

韩束行跟在言尚身后,感受到所有人的悲凉。但是他不能理解杨父话中的意思,他便询问言二郎。

言尚凝望着远处山脊下含泪回头的杨嗣,低声解释: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让你做个坏人,但是做坏事是不对的;我想让你做个好人,可是我也没有做恶事,却落到这个下场。”

韩束行怔忡,道:“什么意思。”

言尚说不下去,暮晚摇答他:“是说世事逼人至此,杨三哥没有错。

“韩束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我们都不是恶人。

”只是这天地一切都没有黑白分明的道理,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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