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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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心是很好的,李蓉盯了他大半天,都没见他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动过,像极了他在朝堂上狩猎敌人的姿态。

李蓉撑着下巴,遥看着远处青年,慢慢也看出了几分味道。

裴文宣这个人若是不说话,那张脸倒的确是盛京无双,温雅中混合几分清俊,不至于过分柔和,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傲气,又不令人讨厌。月光下白衣长剑,静静站在流淌的水中,倒真似谪仙落凡,映一月清辉。

裴文宣哪儿哪儿都不好,但这张脸,李蓉还真没什么话说。尤其是如今还是他二十岁的模样,正是最好的年华,比起后来那个老头子,更让李蓉喜欢得多了。

李蓉盯着裴文宣看了一会儿,就见他眼疾手快,“唰”的一下将剑落到水里,串了一条鱼出来。

他把鱼扔到岸上,又回身等着,过了一会儿故技重施,又刺出一条鱼来。

他得了鱼,蹲在地上,在河边快速清理了鱼后,净了手,用提前削好的树干插上,抓着走回了火堆边上。

他知道李蓉没睡,到了边上,就将鱼递给她,不耐烦道:“自己烤。”

本来李蓉自己烤鱼也没什么,但她就听不得裴文宣这么吩咐她的口吻,于是她全然不搭理,懒洋洋道:“本宫不会烤鱼。”

“那就别吃。”

“可本宫喜欢吃鱼,”李蓉笑眯眯道,“你要是不烤给我吃,有鱼我就抢!”

裴文宣无言,他吵不动了,也不想和李蓉吵了,便坐了下来,将鱼用石头架起来,放在火上翻烤。

周边是水声,烤鱼发出的“滋滋”声,两人静默着,过了许久后,李蓉开口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多月前。”

裴文宣抬眼看她:“你呢?”

“差不多的时间。”

两人说完后,便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后,李蓉不由得感慨出声:“没想到啊,你居然没瞒着我。”

“有什么好瞒的?”

裴文宣淡道:“你不也没瞒我吗?”

“我可和你不一样。”李蓉懒懒道,“我做事儿惯来敢作敢当,瞒你做什么?你可就不一样了,”李蓉说着,瞪了他一眼,“小人。”

听得这声“小人”,裴文宣冷笑:“你还好意思说我小人?不知道是谁先违背的盟约,朝我动手的?”

“哈,”李蓉听到他的话,直起身来,鼓掌道,“容卿果然还是把你杀了?杀得好,杀得妙啊!”

李蓉斜眼瞧他,欢庆着道:“像你这样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人,总是不得好死的。”

“你还敢说?!”

裴文宣听到她的话,彻底怒了,他气急了,捏紧了手里拨弄火堆的木头,克制着自己的语速,盯紧了李蓉:“李蓉,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虽然你我之间经常争吵,也偶有交锋,但这么多年,我没有辜负过你,不是么?为了储君之争,你竟然让苏容卿动手……”

“那你不是么?”李蓉冷声开口,“区区储君之位,当年盟约之誓都忘了,你能杀我,我不该动手?”

“杀你,也不过是实践你我之间的诺言罢了。”

听到这话,裴文宣愣了愣,他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极快道:“是谁先违背誓约朝着对方下手的?”

李蓉听裴文宣问了这话,也反应过来,立刻变了脸色:“不是你先给我下毒的?”

说着,她立刻描述:“你先来找我,警告我,你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异香,你走后不久,我喝了一碗药就中毒了。难道不是你下的毒?”

“不是,”裴文宣面露震惊,旋即便反应过来,马上和李蓉对起前世的事情,解释道,“我的确在公主府安排了暗桩,以防不测,我让人动手下毒,也是在你派人杀我之后。”

“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想了想:“从公主府出来,回府路上,被苏容卿带人截杀。”

“的确是我的人。”

李蓉垂下眼眸,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各自理清了思绪,裴文宣想了想,才总结道:“所以,上辈子,你其实并没有想杀我,是有人让你以为我杀了你,你在临死前反扑杀我,是这样?”

“应当是这样。”

李蓉低低应声,裴文宣静静看着她,他缓了片刻后,低笑了一声,他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道:“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李蓉,你终究还还是不信我啊。”

“你又信我吗?”

李蓉抬眼看他,神色冷静。

若是相信,她就不会在第一时间认定了他是凶手,甚至愿意将权力移交给苏容卿,也要杀了他。

而他也不会早早在她府上安置暗桩,时刻准备着反击杀她。

“你说得也没错,”裴文宣点了点头,“真夫妻也难得有掏心掏肺的信任,更何况我们?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认定凶手是我的?”

“我死于香美人的毒。”李蓉回忆着死前的状态,“你来见我时,身上有一股异香,你平时几乎是不佩戴香囊的,那天你带了。而后你和我说储君的事情,还放言若我不同意就杀了我,等你走后,我喝了药,便毒发身亡。”

裴文宣听着李蓉说着她死前的事,神色沉凝。李蓉接着道:“证据的确不算充足,但是你有动机、有能力,而线索纷纷指向你……”

“你便觉得是我了。”

裴文宣点头总结,李蓉沉默不言,裴文宣似乎是觉得好笑,低头看着鱼,眼里有几分自嘲。

李蓉自知理亏,没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后,她低声道:“你身上那香味哪里来的?”

“我说了,你怕是要不高兴了。”裴文宣眼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李蓉想了想,皱起眉头:“苏容卿?”

“是啊。”

裴文宣将鱼从火上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见鱼烤得差不多,便递了一只到李蓉手里,李蓉恍惚接了鱼,放在火上翻烤,听裴文宣慢悠悠道:“我去的时候,苏容卿说你病得厉害,从外室入内,要佩戴草药香囊,不然你见着人就要咳嗽。我让人看了那香囊的成分,试过没什么毒,我便带了。而且你们的下人左右都带着这个香囊,只是我的因为比较新,所以香味浓郁。”

李蓉愣在原地,裴文宣瞧着她呆了,想她也不是那么容易信他的人,接着又道:“你也可以不信我,这也无所谓。反正呢,这事儿就算不是苏容卿,也不是我,你别把账算在我头上就行。”

李蓉不说话,她呆呆看着火堆,裴文宣一面翻烤着鱼,一面带笑瞧她,似乎颇为高兴。

李蓉听着他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恍惚。

裴文宣的话,她是信的。

苏容卿是她一手救下来的。

当年肃王谋反,苏容卿的哥哥为肃王说话,而后被人诬陷私通肃王,说苏氏与肃王一起谋反。李川当时气昏了头,未经过三司会审,直接将苏氏全族下狱,男处死,女流放。

她不同意此事,在苏家遇难前赶去求李川,挨了十个板子,加上裴文宣从中周旋,才为苏家求了一道特赦。

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苏氏男丁就算能活,也全部受了宫刑,其他人不堪其辱,在狱中纷纷自尽,她赶过去时,整个苏氏男丁,也就剩下一个“苟且偷生”的苏容卿。

当时她便和苏容卿说过,她将他救出来,不求他报答什么,她可以赠他白银,给他一个差事,让他日后在外好好生活。

那时候她对苏容卿,并没有太过特殊的感情,只是曾经被他救过,被他照顾过几分,便多了几分感激,以及……隐约不明的柔情。她救苏氏,更多只是考虑李川和自己的良心。

苏氏满门清贵,这样不明不白罹难,她难以坐视不管。

只是那时候苏容卿不愿意走。

他自己跪在她面前,恭敬求他:“奴身已不全,此世不容,唯公主府尚可安生,愿随侍公主左右,结草衔环,生死以报公主救命之恩。”

他这样说,她也就留下了他。苏家在外仇敌不少,苏容卿这一辈子不能步入官场,在外也难有职位,她不忍见苏容卿在外受辱。

因为受了宫刑,他留在她府中也是自然之事,后来他们有了情谊,裴文宣虽然察觉,但也无法说什么,而李川和朝臣都没有多想,裴文宣才绿得不那么明显。

她不是没想过苏容卿会报仇,毕竟,是李川亲自下令,斩了苏氏所有男丁,流放所有女眷,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忘掉这灭门血仇,更何况当年的第一公子?所以那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将实权交给他,一面观察他,防着他,一面努力让他活得好一些。

她越不过自己的良心当真杀了他,也没法真的放心把权力交给他。

最终他还是动了手,他先杀了她,再借由铲除裴文宣的名义顺利接管了她手中权势。若她没猜错,他不会带着她的幕僚离开,反而会打着给她报仇的名义,收整人心,和皇后联手,为推李信上位,和裴文宣的余党斗个你死我活。

这样一来,他就能和她的人死死绑在一起,他有了实权,李川多年来修仙闻道,在朝堂根基早已不稳,加上近来他身体早已经不行了,苏容卿或许还真有机会,亲手杀了李川。

这件事,她从收留苏容卿那一刻开始就早有预料,只是当真来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觉得有几分遗憾。

如果苏家能够不要罹难,或许她和苏容卿,都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李蓉深深吸了口气,见裴文宣开心样子,不由得道:“你高兴些什么?”

裴文宣烤着鱼,拖长了声:“我早说过这人不能留,你不听,现下倒好,”说着,他笑弯了眼,瞧过来,“吃亏了吧?”

“我吃亏,你就这么高兴?”李蓉冷着声。

“没错。”裴文宣高兴出声,“咱们长公主殿下吃亏,那可是千载难逢,如此奇观得见,”裴文宣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心甚慰。”

“裴大人这番倒是想错了,”李蓉被他气笑了,口不择言,“本宫好歹还是让他侍奉了二十五年,给他杀了我也心甘情愿,你就是殃及鱼池那条鱼,你得意个什么?”

“他都把你杀了,你还心甘情愿?”裴文宣冷笑,李蓉斜眼瞧他,“怎的,裴大人还不允?”

“这轮得到我允不允吗?”裴文宣气笑了,“公主金枝玉叶,爱怎么怎么,不过我可提醒公主一句。”

裴文宣扭头看向跳跃的火,声音冷了几分:“上辈子你要和他纠缠,那是挨板子的事儿,如今你要敢和苏容卿纠缠,好一点去和亲,不好一点,怕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第13章 后悔

李蓉沉默,过了片刻后,她低声道:“我知道。”

说着,她缓慢道:“我的处境,我清楚得很。”

李明钟爱柔妃的儿子,忌惮与自己政见不和的李川,早有废太子的想法,她夹在中间,废太子不容易,要处置一个公主,却是极为简单的。

苏家如今是朝中望族,苏容卿不是她能肖想的。更何况,她不过是逗弄裴文宣,本也没有肖想过什么。

她难得安静,裴文宣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低郁,便知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犹豫了片刻,想着自个儿要不要开口,然而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李蓉是聪明人,她的路,她自个儿会想。

两人安安静静吃了鱼,便各自睡下,默契地没有提任何有关婚事的事儿。

裴文宣靠在小山丘上,合眼眯了一会儿后,入睡觉得有些艰难,他便又睁开眼睛,看向远处李蓉的背影。

夜风让他难得清醒,这才来得及梳理这一日发生过什么。

他未曾想过,原来李蓉也重生了。

原本他还想着,这一世像上一世一样,娶了李蓉,别再管秦真真,和李蓉好好过一辈子,可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怕是不成了。

五十岁的李蓉,和二十岁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刁钻泼辣,像一根长满刺的荆条,逮谁抽谁。

最重要的是,五十岁的李蓉,心里是有苏容卿的。

那个人和她过了二十五年,甚至还杀了她,或许背叛会让李蓉恨他,但爱和恨常常并存,他们之间这样的深情厚谊,他插不进去,也容不下。

他不愿自己的妻子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似如二十岁的李蓉。

可是容不下,又能如何呢?李蓉没有选择,他又有得选吗?

裴文宣忍不住苦笑,他一抬眼,就看见李蓉背对着他的背影,她看去极为瘦弱,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抱着自己。冷风吹过的时候,她轻轻哆嗦了一下,裴文宣见了,他犹豫了一下,许久后,他还是站起来,去边上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套捡了,给李蓉盖上,然后又回到了火堆边,自己闭上了眼睛。

李蓉感觉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拉扯衣服盖在身上片刻后,她想着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这儿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叫他:“裴文宣。”

“闭嘴,睡觉。”

裴文宣开口得很果断。

李蓉:“……”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还是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直接道:“过来,一起睡。”

这次换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见他不搭理,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干脆拉扯了衣服,闭上眼睛。

没了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的窸窣声传来,接着裴文宣挤了过来,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给他,她个子小,侧着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够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后,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对着她,和她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冷风呼呼往里面吹进来,裴文宣不动,李蓉忍了一会儿后,直接靠了回去,同他背靠着背。

裴文宣僵紧身子。

算起来,他虽然也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男女这件事上,经验可谓匮乏得可怜。

他和李蓉是夫妻,后来李蓉和他分开后,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有下一个人。

他在这件事上,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原则的,和李蓉那是责任,当然后来想来,或许在李蓉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少年如他还是有了几分心动,只是自己没转过弯来。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总想着,得有些感情。可那么三十年人生,或许太专注于朝政,倒也没有遇到一个真的心动的人。

也陆陆续续有人给他送过美人,便连李川,见他无子,也颇有歉意,暗示过他,就算他娶了长公主,可以考虑纳妾。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那些莺莺燕燕往他面前一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过这么多年,年少娇俏的李蓉往他背后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样紧张起来。

李蓉察觉他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那么几分可怜。

她不忍裴文宣尴尬,便开了话题道:“上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儿吗?”

“问这个做什么?”

“就随便问问,”李蓉笑,“咱们俩也算是奇遇了,能把过去的事儿重头来一遍,不该想想,过去有什么遗憾后悔的事儿,看看这辈子能不能改吗?”

裴文宣沉默,李蓉见裴文宣不说话,便换了个话题道:“话说你想去找秦真真吗?”

“不知道。”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找话题,倒也不抗拒,平淡道:“等以后再说吧。”

如今他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本来是想着像以前一样娶了李蓉,然后重新过一生,然而如今李蓉重生而来,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他不娶李蓉,那人生又是另一个活法,秦真真……

他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想下去。

秦真真死得太早,太久,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内心那份感情,这个人便翩然离去。他从未曾得到过这个人,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一抹月光,永远照在高空,令人遥望。

明月望得久了,便难生追逐之心,一时告诉他,他可以去试着伸手摘回月亮,他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李蓉知他心中不定,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劝你,要管早管,宫里别适合她,别让她入宫了。”

“我知道。”

裴文宣明白李蓉是真心说这些话,他顿了片刻后,缓慢道:“你很少说这样的好话。”

“你这人好笑,”李蓉靠着裴文宣的背,苦笑起来,“我说好话,你倒是不爱听起来了。”

“没有。”裴文宣淡道,“不习惯而已。”

“本也是不想说这些话的,”李蓉缓慢开口,“不过,我这人恩怨分明,你来救我,虽然帮了倒忙,但是这份心意,我还是收下了。”

“裴文宣,”李蓉缓慢道,“无论咱们最后有没有成亲,我都希望,这辈子,咱们不要当仇敌。”

“嗯。”

裴文宣低低出声。

李蓉感觉裴文宣身体放松,知道这一番交谈已经化解了他的尴尬,她又等了一会儿。

这是他们两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谈论婚事,此时再妥当不过。

然而裴文宣久不说话,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这件事上应当是心有犹豫的,她也没有为难,便开始思索着明日如何处置。

黑暗中的两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李蓉想着未来,裴文宣却想起过去。

李蓉的话还在耳边,她问他有什么后悔的。

这是他不敢回答的问题。

因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后悔,若说这一生最后悔的,第一件是让秦真真入宫,第二件就是为了秦真真和李蓉争执。

他第一次后悔这件事儿,是他们吵过架后不久。那阵子他们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风,他看着看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李蓉,一看就难受。

他想去和她说些好话,却又拉不下脸,也不知道怎么说。一面觉得其实李蓉说得也没错,自个儿心里放着的是秦真真,就不当招惹她,一面又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难受个什么劲儿。

那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李蓉触怒圣上,被罚跪在了宫门口。

当时他还在家里,得了消息便赶了过去,他记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撑着伞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李蓉跪在宫门口,苏容卿站在她身边,他撑了一把伞,替她遮挡着风雨。

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伞下,仿佛成了独立的一个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对夫妻,无论爱或不爱,有没有感情,都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侵入他们的生活的。

只是那种感觉他不敢深想,他就把这种不舒服遮着,瞒着,假装无事存在。

等到老了以后回想,他才隐约明白,其实那时候,他应当还是有几分在意李蓉的。只是秦真真是他心里一道坎,他太难接受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又移情别恋,喜欢另一个人。

而最重要的是,感情这件事上,他太怯懦,他需要的是一份稳定的感情,要么明明白白让他死心,就像秦真真,他清楚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自己,那么他一厢情愿得踏踏实实。要么就要清清楚楚让他放心,让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人喜欢自己。

他最怕的就是李蓉这样,偶尔时候觉得她或许也把他放心上了,但一瞬间又觉得她眼里他就不算个东西。

这让他不敢喜欢,而李蓉也是果断,知道他在意秦真真,便立刻抽身,从分床,分房,到分府。

没给他半点余地。

她不仅离他离得远,似乎还讨厌他,他任何示好,她都看不惯,要作践,他生气,他们就吵,反反复复。

于是他只能在自己坚持的路上,一路走下去。

他就只能不断告诉自己,秦真真很重要,既然已经和李蓉说好了,就该坚持下去。

就像一个赌徒,筹码赌得太大,就只能一直赌下去,回不了头。

直到苏家覆灭,苏容卿入牢,他听说李蓉去求李川,甚至当庭顶撞,被李川杖责。

他急急赶进宫里,看见李蓉被打得一身是血趴在地上,见他来了,还要用染了丹蔻指甲的手死死抓着他,沙哑着声同他说:“裴文宣,我要保下苏容卿。” 的时候。

他说不清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一瞬间觉得心像被人剜了一块,这样剧烈的疼终于让他清醒,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他终于后悔了。

第14章 获救

人的后悔是很复杂的。

他也说不清,那份后悔中到底夹杂了多少东西。

或许有几分喜欢,但更多的,也许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李蓉,他的妻子。

而李蓉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他可能喜欢的人,她还代表着,他原本可能拥有的,一个圆满的家庭的。

如果当年他知道如何当一个好丈夫,知道一个男人在成婚后应该如何处事,如何承担自己身上的责任,他能理清什么事他该管,他不该管,或许他早早就和李蓉有了孩子,他们这辈子,也能各自好好过下去。

这种悔恨在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到达顶峰。

他和李蓉争吵过,李蓉给了她巴掌,他也推攮过李蓉,他们可谓将自己最丑恶的姿态展现给对方,李蓉骂他窝囊,他说李蓉放荡,他们互相嫌恶,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见面就吵,他觉得这个女人泼辣无理,放纵堕落;她觉得他阴狠狡诈,小肚鸡肠。

吵得久了,他都不记得李蓉当年是什么模样,更不记得,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也是,可能有那么几分喜欢她的。

他们两个,后来大半生,他们一面当着盟友,商讨着政事,一面又看不惯对方的行径,互相猜忌。

从一开始见她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心有不甘、后悔痛苦,到后来见他们,就只剩下麻木与看不惯了。

因为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依偎,互相陪伴,哪怕苏容卿最后还是动手杀了李蓉,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苏容卿哪怕是在动手前一刻,他对李蓉,应当也是真心的。

他们两个走过了二十五年,而他却始终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他每一次看到小孩子、看到其乐融融的家庭,他都会觉得茫然,在那种孩子多的友人家中坐一坐,他都觉得有些难受。

越是到晚年,他越容易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片段,他会清晰记起,李蓉也曾和他一起趴在床上,思索着该要几个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曾经恨着苏容卿,觉得是他窃走了他的幸福,可等如今生死走一遭,苏容卿不是当年的苏容卿,李蓉也成为了十八岁的李蓉,他回头一望,才发现,其实人生走到那一步,并不是别人的错,他是要负极大责任的。

如果这辈子能再重来一次,他想和李蓉好好过,他想当一个好丈夫。

可是,这辈子重来了,李蓉却还是当年的李蓉。

他永远有不了那个是十八岁对他一心一意的妻子,于是他也就失去了对这段婚姻的兴致。哪怕知道这段婚姻,或许避无可避。

裴文宣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懵懵懂懂睡了过去。

一夜睡到天明时分,两人在早寒中缓缓醒来。

旁边的火堆已经灭了,只留了些还有温度的余灰,两个人夜里不知不觉,早冷得挤在了一起,李蓉有些茫然睁眼醒过来,靠在裴文宣手臂上,叫了声:“裴文宣。”

裴文宣睁开眼睛,旋即感觉手麻,而后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故作镇定,先抽了手,然后起身,李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见他姿态甚是僵硬,不由得道:“你紧张个什么?”

“我怕你乱想。”

裴文宣回道:“所以我在想,我如何证明我的清白。”

李蓉得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清白?”

“我昨晚什么都没做。”裴文宣认真道,“所以你可别冤枉我。”

“我知道。”

李蓉见他这么认真,失了逗弄他的兴致,打着哈欠起身:“你还没到做了什么都没感觉的程度。”

裴文宣得了这话,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就反应过来,顿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后,才憋出一句:“李蓉,你以后矜持些。”

李蓉没理会他,轻轻“呵”了一声,便自个儿走到了河边,蹲在河边洗漱。

裴文宣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李蓉一起,到了河边去洗漱。

两人打理完自身,便起身顺着河往外走,等日出的时候,周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裴文宣一把抓住李蓉,立刻道:“先躲起来!”

两人赶紧进了旁边的草丛中,裴文宣折了一根带着叶子的树枝给李蓉,李蓉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裴文宣认真举起树枝,小声道:“掩护。”

李蓉:“……”

她突然知道之前她晕乎乎看到的那满头晃荡的芦苇是什么了,她之前还以为是幻觉。

李蓉虽然觉得裴文宣这举止显得着实太傻,但还是不由自主举起了树枝,安慰自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点好。

两人这么举着树枝蹲了半天,终于看见了来人,只见苏容卿驾马在前方,身后领着一些苏氏家仆正在寻找着什么。

李蓉见到苏容卿,到放松了很多。苏家乃清贵门第,一家中正,苏容卿更是君子之风,不参与任何党争,更何况这次主谋是杨泉,苏容卿的人,应当没有任何威胁。

她立刻想起身,裴文宣却一把拽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李蓉知道裴文宣惯来谨慎至极,也没反对,又蹲了下来,跟随裴文宣一起等着。

没了一会儿后,便见几个东宫侍从赶了过来,随后听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来,老远喊着道:“苏公子,我听说你找着阿姐了?”

说着,一个身着白衣绣四指龙纹、头顶镶珠金冠的少年驾马急急冲入了李蓉视野,停到了苏容卿面前。

苏容卿行了礼,恭敬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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