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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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派报人,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口气把这十几天的连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手用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经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傅兰君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
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气:“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啊,怎么突然间就着慌忙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
顾灵毓怀疑地看着她,她视若无睹,俯首拜了几拜:“上次来白鹿庵还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宁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听人的话来白鹿庵给娘祈福,但到底是没留住娘。”
天气冷,她的指尖有些凉,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热气传递给她。
两个人在佛前静静跪了一会儿,顾灵毓揽着傅兰君的腰把她扶起来:“走吧,今天的佛拜够了,回别院暖和一下。”
齐云山和桃枝早已经把别院给收拾好了。别院虽小,但样样都是齐全的,毕竟是有人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傅兰君倒是蛮喜欢这小院,清净得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树,看枝干便知已经种了很多年,顾灵毓说:“这是我九岁那年种的。”
他走过来关上窗:“当心着凉,你饿不饿?”
他喊桃枝,没有人应,又喊云山大哥,也没有人应,傅兰君盘腿坐在床上烤着火:“别喊啦,你的云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带着我的丫鬟下山了。”
厨房里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两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没有哪个十指沾过阳春水,两人配合着终于做出了一锅还算凑合的夹生饭,将就着吃了。山上没什么娱乐,书房里的书也全是他从小翻烂了的什么四书五经,傅兰君看也不看。顾灵毓吹熄油灯:“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逛逛这凤鸣山。”
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万籁俱寂,这小小的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兰君的神经绷得有点紧,顾灵毓一个转身,唬得她赶紧向里面挪了挪。
顾灵毓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越发显得清越如金石之声:“你别担心,我说话算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傅兰君的脸一红,除了她和顾灵毓,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现在还不算是真夫妻。结婚当晚,好命婆出去后,她跟顾灵毓“打了一架”,当然,实际是她单方面打顾灵毓。顾灵毓也不还手,只是护着脸躲避:“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啊。”
这小丘八还挺自恋!傅兰君才不管,毫无章法地挠,等她挠累了,静静地坐在床边噼里啪啦掉泪珠子,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新婚当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顾灵毓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结了婚,是绝不可能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气,打我可以,但不许打脸,伤在脸上,娘看见了一定会责怪你。”
用他装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于做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锣响了,顾灵毓伸手去放帐子,傅兰君吓得跳起来,顾灵毓满脸无奈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愿。”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间傅兰君又想到齐云山的那句“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热血瞬间上脸,鼻尖都在发烫,她颤抖着声音问顾灵毓:“云山大哥说你跟他无话不说,我们两个,你不会也……”
顾灵毓不回答他,只是闷闷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傅兰君觉得羞窘,她扑过去捂顾灵毓的嘴:“你还笑!”
顾灵毓伸手挡,两个人在床上打起来滚作一团,突然间顾灵毓不笑了,他轻声说了一句:“下去。”
傅兰君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推开顾灵毓,手忙脚乱地滚到墙边缩成一团。
半天,顾灵毓伸手抓起被子抖开,说了句“睡觉”就不再作声,很快傅兰君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催人入眠,傅兰君翻了个身,渐渐地也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傅兰君翻个身,旁边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悦,傅兰君坐起身来推开窗,一股新鲜微甜的冷空气灌进来。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余下窗前的一点红和一点青。红的是刚刚绽放的红梅,青的是穿着青衫的翩翩少年。顾灵毓正站在梅树前折梅,看到傅兰君,展颜一笑:“早啊,顾夫人。”
白雪红梅太衬这张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美色当前,傅兰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顾灵毓将折下的梅枝插进怀抱的梅瓶里递给傅兰君:“摆在桌子上。”
傅兰君接过梅瓶抱个满怀,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还非要摘一枝死的摆到屋子里。”
顾灵毓不搭理她,径自走进屋子来洗脸净手。
房间里有镜子,傅兰君翻身下床,对镜梳妆。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胭脂水粉,虽然十七八的女孩子仅仅是本色就足够动人,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懊恼。
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焦躁,顾灵毓看出了她的烦恼,顺手从梅瓶里折下一枝开着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鬓角。清晨刚开好的红梅,俏丽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辉,艳色胜过任何胭脂,傅兰君满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地臭美。
顾灵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妆完后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斋过来,傅兰君无聊地东看看西看看,打开那个柜子看看,拉开这个抽屉瞧瞧。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管竹箫,箫身光滑润泽,一看就是经历过多年的摩挲。傅兰君举起箫晃一晃,问顾灵毓:“这是你的吗?你会吹吗?”
顾灵毓把箫接过去:“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还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将箫凑到唇边。
悠扬的箫声在清晨静寂的院子里响起,这吹箫的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敛着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锋利,是一张极温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开,露出后面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红梅初绽斜斜探。这样的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声,傅兰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罢,傅兰君才回过神来,她问顾灵毓:“这首曲子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过?”
顾灵毓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还有作曲的才能,原来他是真的有满怀风花雪月。他更像是个才子,可他却是个军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斋过来,吃过早饭,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出了门:“走吧,带你去逛逛凤鸣山。”
雪后的凤鸣山白茫茫一片,积雪很厚没过脚踝,顾灵毓牵着傅兰君的手:“凤鸣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顾家的别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我小时候山上有个青崖书院,是顾家的家塾,给族内的兄弟们开设的,我在里面读过几年书,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族内也没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渐渐荒了。”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确实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傅兰君好奇地走进院子里,推开门,桌椅还在,甚至连讲堂上的戒尺也还在。她摸摸戒尺,问顾灵毓:“你小时候挨过这戒尺的打没有?”
顾灵毓矢口否认:“先生只打不听话和背不下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号称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才不会挨打呢。”
傅兰君怀疑地看着他:“过目不忘?”
顾灵毓点头:“是啊。”
傅兰君一脸质疑:“我才不信什么过目不忘呢,了不起记性比别人好一点,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书验验你。”
他们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头一天是顾灵毓的假期,他陪着傅兰君在山上转了转,后来的几天里,白天他下山去军营里,晚上回山上住,傅兰君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山上无聊得很,顾灵毓劝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顾灵毓回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兰君问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别院里有药油,她给他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算怎么回事呢,家就在离军营几里远的地方,偏偏每天还要冒着大雪上下山地来回走上几十里。”
顾灵毓安慰她:“我没事。”
傅兰君垂着眼睛:“云山大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太太这样欺负你,亏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要不然这样,我让桃枝去请我爹,让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风,给你这个女婿撑撑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现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顾灵毓“扑哧”笑了,傅兰君觉得恼:“我是为你好,有什么好笑的。”
她放下药油,赌气地背过身去,顾灵毓伸开双臂揽住她:“我没笑你,是觉得你可爱。”
他同傅兰君娓娓讲道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在于我有没有什么撑腰的岳父大人。现如今顾家只剩我一个男丁,我就是当家人,拿着这个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并不能强令我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她已经这个年纪,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胎死腹中,总要有个人来承受她的怨气吧。如果能让她好过些,我愿意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齐云山对自己说,顾灵毓私底下曾跟他说过,她一个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给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总得有个人承受她的怨气吧。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如果能让奶奶好过些,他甘愿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傅兰君忍不住喃喃道:“你总想别人好过些,那你自己呢?”
顾灵毓望着傅兰君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专注的深情:“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第三章 宁安府 1906,光绪三十二年,丙午
『那叫小师父。』
『什么小师父,听着跟和尚似的。』
『那可不成,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哪?』
桃枝打水来给顾灵毓洗脸,顾灵毓问:“小姐呢?”
桃枝神神秘秘地一笑,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顾灵毓瞬间了然。
打从山上下来后,傅兰君就惦记着顾灵毓在山上时的那句“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跟他较上了劲,每天都要抽一本书考他,且要设赌局,如果顾灵毓背不出就算他输,彩头随她定。
这样一来,倒是消磨了她不少无聊时光,所以她越发起兴,乐此不疲。可怜的是,顾灵毓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诳语,大半个月过去了,她还从未赢过,所以也自然没有拿到她想要的好彩头。
又想起当初打赌时傅兰君最后补充的那句:“这个游戏只有你输哦,如果你背出来了也不能算我输,算平局!”
这个小赖子!顾灵毓笑着摇摇头,去书房找人。
书房里果然又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满地册页堆积,顾灵毓随手捡起放回原处,傅兰君的声音从书架后面传过来:“你别动,我会收拾的。”
顾灵毓走过去把人从书架后面揪出来:“你哪次不是这么说,挑好没有?挑好了就去吃饭。”
于是傅兰君手里攥着一本书,被顾灵毓捏着胳膊拎出了书房。
吃晚饭的时候傅兰君一直心不在焉的,刚放下碗筷走出饭厅,她就抓着顾灵毓的手腕拖着他回了房。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地把书从怀里掏出来,炫耀似的举到顾灵毓眼前晃了晃。
是一本坊间小说,且新出版不久,决计不是顾家书房里原有的。傅兰君扬着眉毛扬扬得意:“先前考你的都是你家书房里的老古董,你肯定不知看了多少遍,能背出来不算本事。这本新书你要还能背出来,我才肯服你。”
顾灵毓哑然失笑。
傅兰君把书丢给顾灵毓,自己从柜子里拿出一支香点上:“老规矩,一炷香的时间。”
顾灵毓不说话,翻开书开始阅读,间或抬眼稍稍一瞟。傅兰君假装胜券在握,漫不经心地放下床帐子去换睡衣,但顾灵毓隔着床帐子也能想象到她一定正满脸紧张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笑。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傅兰君伸手“啪”地把书合上抽回去:“好了,考试时间到。”
所谓的“考试”,无非是傅兰君随意指定某一页或某页某行,让顾灵毓回答内容,如果背得出就算过关。
“第二十八页第九行。”
傅兰君紧张地盯住顾灵毓的嘴巴,顾灵毓蹙着眉头若有所思:“这……”
他沉吟了很久,食指叩打着太阳穴,半天,坦然回答:“只大约记得这一页是说老太爷过寿,儿子怎样怎样,儿媳怎样怎样,孙媳怎样怎样,宾客怎样怎样,具体的记不太清了。”
傅兰君几乎要欢呼雀跃,她兴奋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摩拳擦掌踱来踱去,眼睛发亮地打量着顾灵毓周身,像盯着一只肥美的猎物。顾灵毓被她看得发毛:“你要实在想不到好彩头,那我就牺牲一下以身相许……”
傅兰君脸一红,啐他一口:“想得美,我要你的头发。”
顾灵毓蒙住了:“什么?”
傅兰君用手指掸掸他的辫穗儿:“白天去找阿蓓聊天,看到翼轸剪了辫子,怪英俊的。想看看你剪辫子后的模样。”
顾灵毓一口否决:“不行。”
傅兰君失望:“为什么?说好彩头随我定的。”
顾灵毓挑眉:“可是也没规定我不能否定你提的彩头啊。别惦记我的头发了,看看你自己,刘海长得要遮眼睛了。”
他伸手捋一捋傅兰君的刘海,可不是,捋直了后刘海盖眉,马上就要戳眼。顾灵毓按一按傅兰君的肩膀:“我去拿剪刀,给你修修刘海。”
傅兰君于是乖乖跪坐在床沿上等他去找剪刀。
顾灵毓拉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金柄小剪刀,拉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你伸手接住剪下来的碎头发,免得落到床上睡觉扎身子。”
傅兰君伸出一双手接在刘海下面,顾灵毓一手夹住头发,一手拿着小剪刀细细地剪掉长出来的部分。这活计很简单,三两下就完事。顾灵毓放下剪刀拿过垃圾桶让傅兰君把碎头发抖进去,再拿毛巾擦擦她的手心和眉头,满意地打量一下,揉揉她的头发:“天色不早了,睡吧。”
关灯躺下后傅兰君才又想起彩头那件事来:“我的彩头……”
顾灵毓背对着她,装作已经睡熟发出鼾声,没有理她。
傅兰君惦记着自己好不容易赢一次的彩头,一晚上辗转难眠,天刚亮她就翻身起来,顾灵毓正背对着她睡得香。看着他的辫子,傅兰君越看越生气,她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旁边取出小剪刀又回到床上。
她捏着小剪刀端详顾灵毓的这条辫子,他的头发很好,乌黑顺直,不像自己的,发丝又卷又细。这样一条好辫子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呢?傅兰君比画了又比画,最终打算从当中铰断。
她屏住呼吸弯下腰,用剪刀口咬住他的发辫,轻轻慢慢地咔嚓咔嚓动剪子。
突然一只手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傅兰君吓了一跳,一走神,手里的剪刀就被顾灵毓夺了过去。顾灵毓坐起身摸摸发辫,横眉立目:“你胡闹些什么,现在上头防乱党防得紧,我这个时候剪了头发是上赶着去给人作筏子吗?”
傅兰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做小伏低讨好顾灵毓:“我帮你梳辫子,保证谁都看不出来。”
好在顾灵毓头发生得多而密,傅兰君力气又小,没有铰透,损失不大,尚且能遮掩。傅兰君殷勤地给他拆开发辫,用木梳梳一梳,梳掉已经断了的头发,再把头发分成三股来结辫。她的手艺竟然不错,手指蝴蝶似的在他的乌发间翩跹,顾灵毓“扑哧”一笑,傅兰君随口问:“你笑什么?”
顾灵毓说:“我在想,咱们两个也算是世家公子小姐的出身,竟然一个会动剪刀一个会结辫子,哪天要是败光了家产,倒不妨去做个剃头匠,那时我挑担子你烧热水,想想也怪有趣的。”
傅兰君扯一扯他的辫子:“哪有你这样咒自己家的。我只给两个人结过辫子,一个我爹,一个你。”
顾灵毓被她扯得头向后仰,看着他那饱满的圆脑壳,傅兰君突然大起恶作剧的心,摸摸他的脑瓜顶,嘴里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灵毓“哧”地一笑,捉住她的手腕:“换一句好不好?”
“啊?”傅兰君懵懂。
“情人抚我顶,结发受同心啊。”
很快就到了年关,顾家上下都忙碌起来,好像只剩下顾灵毓和傅兰君是闲人。
看着下人们忙来忙去,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你们家过年呢。”
顾灵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也是第一次。”
傅兰君轻轻“呀”一声,捂住了嘴。
顾灵毓倒笑了:“翼轸今天同我说他想带阿蓓去杭州小住几天,约我们一起,你想去吗?”
傅兰君当然求之不得。
初二回过门后,顾灵毓、傅兰君就和翼轸夫妇一起踏上了去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傅兰君才知道,原来阿蓓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们老家的风俗,出三个月安了胎才许对人说。傅兰君忙道喜,又预定了做孩子的干娘。
翼轸这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书生一路上和顾灵毓说的也莫过于家国大事,从日俄的战争说起,什么收回路权什么抵制美货的,傅兰君听着好无趣,一直打瞌睡。
好不容易到了杭州,刚安顿下来,翼轸又提议去育英书院看看,顾灵毓看出傅兰君不想去,就以舟车劳顿阿蓓又有孕在身为由,让傅兰君留下来陪阿蓓,自己陪翼轸出门去。
一直到晚上他们才回来,翼轸犹在滔滔不绝,对书院满口称赞。顾灵毓倒是像一贯那样表情淡淡的。
晚上气温骤降,半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直到清晨雪还在下。无垠大雪遮天蔽日,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遮蔽了污秽,露出的一切看上去都清新可人。
傅兰君揣着手炉在廊檐下看雪,随口说:“这倒是个去湖心亭看雪的好日子。”
当下就定了下午去湖心亭看雪。
翼轸托朋友找了条船来,四个人乘船去湖心亭,雇船家半天,劳烦他操持琐事,温酒煮茶。
上了亭子雪还未停,举目四望,天下大白,天水交接处一片乌蒙蒙,像极淡的水墨画受潮晕开。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原来文章里写的是真的。”傅兰君扶着栏杆望着眼前美景,不由得感慨。顾灵毓拉着她坐下来,把手炉塞进她手里,又掖一掖她的衣领子:“栏杆冷,小心着凉。”
船家在一旁温酒,翼轸叹息:“当年张岱上得湖心亭来至少还遇到一个知音人,我们竟连他也不如。”
傅兰君插嘴:“翼大哥此言差矣,我们四个难道不算知音?不过相知在湖心亭之前而已。”
正说着,船家突然打断:“公子快看!”
四个人朝船家指的方向看去,一芥核舟正缓缓向亭子驶来,翼轸拍手:“这倒真应了《湖心亭看雪》,只没想到,咱们不是张岱,原是等张岱的人。”
那“张岱”的船渐渐近了,船停住,一个人走上亭子来,是个中年书生,梳着辫子穿着长衫,一身的落魄寂寥,翼轸邀请他:“兄台来喝杯酒吧。”
那中年书生点点头坐下来,端起酒便喝,也不说话,对于翼轸的问话也概不回答,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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