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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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上一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在六年前,她和顾灵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顾灵毓来山上祈福消业障,他独个儿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来陪他,那一夜月圆花好,别院里的梅花正开得俏。

而如今,弯月如钩,无人识得回头路。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边,他会站起身来关一关佛堂门的吧。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那一弯月亮,傅兰君在湿冷的泥土地上跪下来,她双手合十,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我佛慈悲,如有孽债,请向我讨还,如有冤情,请同我纠缠,请放过我无知无辜的儿子……

佛堂里,顾灵毓对着庄严佛像磕了个头。

佛堂外,傅兰君向着诸天神佛磕了个头。

三天后定仪带来了新消息,顾家小少爷的烧退了,傅兰君默默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傅兰君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的儿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节后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傅兰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桃枝跑去开门,门外杨书生一身文士打扮,满脸焦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怀里一塞:“小少爷就托付给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吓了一跳,慌忙朝怀里一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桃枝抱着孩子冲进屋里:“小姐,快来看,杨副官送小少爷上山来了!”

杨书生跟在桃枝身后走进屋子来,桃枝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往傅兰君怀里一塞,傅兰君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的视线相撞,那孩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

地笑了起来,傅兰君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碰了一碰,浑身打了个激灵。

杨书生说:“新军有几个营哗变,连驻扎在城外的巡防营也参与了。像是响应武昌那边的起义,听说武昌已经被革命党占领了。山下太乱,凤鸣山偏远,顾标统让我送小少爷上来避难。”

顿了一顿,他说:“顾标统说,情势莫测,如果这次他活不下来,夫人就带着小少爷走吧。”

桃枝被他这一番话吓傻了。

傅兰君突然抬起了头,她问杨书生:“顾灵毓现在怎么样了?”

杨书生对她的“理智”并不感到意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傅兰君的疯是装出来的。犹豫了片刻,他老实回答:“哗变是从二标起的,顾标统所辖一标与二标并不在同一处。得知二标哗变发生后,顾标统下令关闭营门,不许手下参与哗变。他现在还在军营里镇着场子,只让我乔装出营,连夜送小少爷上山来。”

傅兰君抱着孩子,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的时间分外难熬,傅兰君哄着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这孩子的睡颜。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初生时小猴子般的丑陋,变得丰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谁的痕迹。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顾灵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却像傅兰君。傅兰君伸出手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间,这孩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脚突然抽搐起来,傅兰君赶紧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傅兰君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杨书生就坐在那里,奉顾灵毓的命令上山来保护他的娇妻弱子,他虽然对山下情况忧心如焚,也不敢擅自离去。

傅兰君在他对面坐下来,垂着头,半晌,轻声问:“他会死吗?”

杨书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回答她:“我不知道。这次革命党起事,成败与否谁也不知道。败是常态,成是侥幸,但怕就怕这一分侥幸……”

傅兰君点点头,站起身来:“我知道了。”

她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杨书生脸上有些迟疑,傅兰君宽慰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谁有闲心管山上,他让你送孩子上山来,无非也是觉得山上最安全罢了。”

听她一席话,杨书生站起来微微向她欠了欠身,走向了客房。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关上客房的门,然后她快步走回了卧室,再出来时,身上披着斗篷,她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墨蓝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像一滴墨汁滴进了砚台。

半夜桃枝起夜,一声尖叫声划破夜空,杨书生被吵醒,快步走到发出尖叫的傅兰君的卧室,桃枝手里捏着一张纸,面如死灰:“小姐不见了!”

纸张飘落在地上,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帮我照顾好孩子。

此时,天色微亮,傅兰君已经到了山下,这场动乱像是已经结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结果到底如何,傅兰君步履匆匆直奔冯薇家而去。

天色还早,冯薇家大门刚开,门房睡眼惺忪,看到傅兰君一脸疑惑:“小姐是?”

傅兰君言简意赅:“我来找你们小姐,烦请你通报一下,就说,学堂里的老朋友,来找她应当年的誓了。”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冯薇,冯薇一脸的诧异:“你怎么在这儿?顾家人说你疯了……”

傅兰君打断她:“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

冯薇和盘托出,这场仗已经打完了,革命党可谓大获全胜。大半新军倒戈革命党,知府携带家眷连夜逃出城去,现在宁安的政府机关已经被革命党全盘接管。

傅兰君问:“他呢?”

冯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他现在被关押在知府衙门里。这次起义,他既不响应也不抵抗,所以很让人为难。革命党里有人赞成策反他,有人觉得他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应当杀之祭亡灵。”

傅兰君的心抽搐了一下,她问:“哪一方占上风?”

冯薇轻轻叹了一口气:“杀。”

傅兰君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冯老师,你还记得那年在学堂里你对我许过的诺吗?我帮你掩护段续,你答应我将来如若革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冯薇困惑不已:“你真的要救他?他把你当疯子一样在山上关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兰君凄凄惨惨地笑着:“我与他之间,一笔孽债难以清算,不足为外人道。

我只求你,救他这一次。你是革命党,你爹是咨议局议员,宁安城里数得着的耆老,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私下里与革命党有来往。”

她是有备而来,冯薇无奈,只得说:“我去问问我爹,你跟我来,藏在我房间里,不要让人知道你是顾夫人。”

傅兰君在冯薇的房间里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冯薇回来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恭喜你,顾灵毓的命保住了!”

她在傅兰君身边坐下来,喋喋不休说起今天她爹和革命党的交锋来。她爹到知府衙门的时候,主张杀的人正气势高涨,擒贼先擒王,冯老直接找到一号人物,以咨议局议员和商绅代表的身份向他表面建言实则谈判。冯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当以维稳为上,此时大开杀戒,一则不利于民心稳定,二则顾家乃是宁安望族,杀他会令其他商绅们惶惶不安。须知为防商绅们与革命党联络,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党杀富济贫的谣言,此时革命党杀顾灵毓,不正应了清廷散播的谣言?其三,顾灵毓是新军标统,手下军士众多,这次他按而不发,一标中不乏听其号令者,如果杀了顾灵毓,让其他军士怎么想?如果有人借机传谣,令新军中未响应起义的士兵们人人自危,焉知他们不会做出亡命之徒干的事情来?

他提议,留顾灵毓一条性命,但暂时解其职逐出军营。

最终他的提议得到赞同,顾灵毓现在已经被放回了家。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站起身来:“多谢你和冯老,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告辞了。”

走出两步后,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今天我来找过你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向任何人说。”

走出冯家外面天色已黑,傅兰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色中。眼前这条路多么熟悉啊,这是从女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无数次她和顾灵毓一起牵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色很好,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现在这路上就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地走着,朝凤鸣山的方向走去。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天,她不顾生死地下山来,就为救自己的杀父仇人一命。当一切尘埃落定,那股对自己的嫌恶感又蔓延到全身,她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辆黄包车与她擦肩而过,把她刮倒在地上。

那黄包车夫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起来,再三向她道歉,问她要去哪里,作为赔偿自己愿意送她回家,傅兰君报了凤鸣山,整个人筋疲力尽般,沉沉地倚在车上。

黄包车跑得很快,眼前风景闪过,傅兰君突然觉察出不对来:“这不是去凤鸣山的路!”

那车夫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傅兰君想要跳车却每次都被颠回车里,黄包车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车夫一把攥住傅兰君的手腕把她拖下车来,眼前是一座破庙,他一直把傅兰君拖进庙里才摘下自己的斗笠:“少奶奶,别来无恙啊。”

看清楚他的脸,傅兰君心一惊,是陈皮!

陈皮“嘿嘿”笑着:“原本想去山上请少奶奶和小少爷的,没想到在山下就遇见了,您说,这是不是缘分?”

傅兰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陈皮一脸无赖:“没什么,想请少爷过来叙叙旧而已。”

他果然是为了顾灵毓!

他拍一拍手,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眼神阴鸷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陈皮揽着那人的肩膀:“给少奶奶介绍一下,这位是革命党里的一条好汉,他的兄弟也是革命党,去年不幸暴露,被朝廷走狗给砍了头,你说,这样大的血海深仇,该不该报?”

傅兰君一个激灵。

事情比她想的复杂,她原以为陈皮这种无赖绑架自己无非为财,现在看来,他们是想要顾灵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情,她反倒冷静下来,她对陈皮说:“你绑架我没有什么用,我和顾灵毓早已经反目成仇,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他对外宣称我是疯子,另娶了他人。

你看我像个疯子吗?”

陈皮皱着眉头:“这……”

傅兰君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诬陷我是疯子吗?因为他要攀附富贵,而我是她的绊脚石,他原本娶我也是为巴结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别人。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为了我牺牲什么吗?”

话音刚落,破庙的门被推开,顾灵毓裹挟着一身凉意出现在面前:“我来了,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陈皮制住傅兰君,两个人在影影绰绰的帷帐后,模模糊糊的。

陈皮对着傅兰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情况跟少奶奶想的不太一样啊,少爷这明显还对少奶奶有情。”

傅兰君没有答话,隔着帷帐看顾灵毓,解甲归田的他穿着一身长衫。她望着他,不说话,似是要痴了。

陈皮扬声道:“少爷,别来无恙啊。”

陈皮拉开帷帐,顾灵毓望过来,他眉头微蹙:“是你,我应该早杀了你的。”

陈皮手里握着一支枪,得意扬扬地用枪口戳着傅兰君的颈子:“事到如今还要逞强,怎么,你老婆在我手里,你还打算讲上一段礼义廉耻的大道理给我听?”

顾灵毓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想怎样?你要的钱我带来了,都在这里,放了她,这些都是你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开,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元在烛光里闪烁着刺眼的光,挠得人心痒痒,陈皮向前迈一步又停住脚步:“你以为今天的事情单用钱就能解决?”

他用脚把箱子勾过来,贪婪地踩在脚下,对顾灵毓暴喝道:“跪下!”

傅兰君浑身一震,她抬起头来看陈皮,陈皮脸上露出狞笑:“没听到吗,我让你跪下!”

顾灵毓微微侧过脸,视线极快地从傅兰君的脸上滑过,然后他撩起长衫下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积灰扬起,陈年的灰尘让整个破庙的空气变得呛眼睛辣嗓子,傅兰君别过头去,垂下了眼睛。

余光里的顾灵毓跪在地上,身板挺直。陈皮示意那同伙过来看住傅兰君,自己举着枪走到顾灵毓身边,他猝不及防一脚猛踹在顾灵毓的背上,看着顾灵毓倒下去,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顾少爷,当年初见,你好威风啊。居高临下的,把我骂得像个畜生,打得我在破庙里躺了好几天,被叫花子欺负。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这笔债以后一定要讨回来。”

他从香案上捡起一根木棍:“我是没你那样的好武功,只能用这个伺候少爷,你别嫌弃。”

他挥舞着木棍劈头盖脸地朝顾灵毓的身上招呼,木棍砸在顾灵毓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渐渐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从顾灵毓的额头和嘴角流淌下来,他支撑不住了倒在地上。陈皮已经疯了,他拳打脚踢地凌虐着顾灵毓,一边打一边辱骂着他:“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二世祖废物,讨债的孽障,克死爹娘的东西。你每天装得高傲尊贵,你奶奶你娘谁把你当亲人?你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宁安城最大的绿帽子就扣在你头上……”

陈皮转过头看傅兰君,高声问:“傅小姐,听得可解气吗?”

倒在地上恍如死人一般的顾灵毓突然挣扎了一下,他睁开眼睛,透过血雾去看傅兰君,血雾茫茫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说:“解气,多谢你。”

顾灵毓的心抽搐了一下,他喑哑地笑了,一串串的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地上,洇湿了尘土。

顾灵毓听见了傅兰君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无数次她同他闹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时那样。

那轻轻的脚步声近了,在自己的耳边停下来,傅兰君的声音在他的上方响起,她在和陈皮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冷,顾灵毓听见她说:“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始终在一旁站着的那人开口:“当然要他的命!我哥哥就是死在他手里的。我不服气,凭什么革命都胜利了还不许我报仇?我就是要他给我哥哥偿命!”

傅兰君轻轻一笑:“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她问那其实还应该称之为男孩子的小革命党:“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人。他杀了我的情人,害死了我的父亲,我曾经尝试过杀他却失败了,反而被他污蔑为疯子关在山上,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今天我跑下山来,就是因为听说他被革命党抓住了要被处死,我就是来看他死的,替我的情人我的父亲看一看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他的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热的。谁知道这帮革命党竟然连杀人的勇气都没有。你们现在抓住了他真是太好了。”

顾灵毓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傅兰君的声音缥缥缈缈的:“今天你们抓到他,我也算有功之臣吧。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让我亲手杀了他,以告慰我情人和父亲的亡魂。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陈皮有些犹豫:“你真的想杀他?”

傅兰君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恨不能碎尸万段。”

她利诱陈皮:“我父亲生前有几个银行户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账户和密码。我愿意出三千大洋买杀顾灵毓的权力,此事了后,我们各奔东西,老死不再相见。”

三千大洋的诱惑太巨大,陈皮终于抵不住:“你会用枪吗?”

傅兰君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会。”

顾灵毓笑了。

她会,她怎么不会呢?她的枪法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只是枪法,还有一点子花拳绣腿的功夫,那是在成亲的第二年,他们在凤鸣山上做成真夫妻后,她缠着他要他教自己功夫和枪法,还一定要在家里头院子里教。他们在假山上挂了个靶子,他和她远远地站着,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传授方法,教她怎么瞄准,怎样开保险栓,怎样扣扳机……如是几次后,他发现了她的用意:这是焦姣每天必经的地方。他哭笑不得,向她再三发誓自己和焦姣绝无关系,迫不得已把焦姣对齐云山的那点小心思说了出来……

那时候她总是喜欢用玫瑰香的法兰西香水,点在耳根子上,他揽着她教开枪的时候,那香气扑鼻,总让他醉醺醺的。

他亲手教了她枪法,她一直没有开过枪,如今,她第一次开枪,却是要杀他!

一阵剧痛从左手手指上传来,顾灵毓睁开眼睛抬起头,傅兰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手里握着枪,一只脚踩在他的手背上:“顾灵毓,看着我,看着我是怎么开枪的。”

她冲着他的眉心举起了枪。

顾灵毓望着她,不眨眼地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挣扎缱绻,然而她的眼神却决绝如同深冻三尺的冰,她的手指勾住扳机慢慢收紧……

然后她猝然回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了扳机。

一朵血花在那小革命党的胸口上炸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兰君,陈皮反应过来,愤怒地怪叫着扑过去夺过小革命党手里的枪对准了傅兰君,傅兰君被人向下一拉,躺倒在地上,躲过了那致命的一枪,顾灵毓从她的手里夺过枪来,直起身来扣动扳机一枪命中陈皮的心脏。

陈皮踉跄着倒在地上,顾灵毓不放心地补上一枪,这才转身拉起傅兰君:“你没事吧?”

他喘着粗气,刚才陈皮伤他至深,他的嘴角不停地溢出血沫子,怕是伤到了他的肺。

傅兰君沉默无语地摇摇头,顾灵毓艰难地用那根木棍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搀扶住傅兰君:“走吧。”

两个人沉默无语地互相搀扶着往外走,走出门槛时顾灵毓突然猛地推了傅兰君一把,傅兰君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然后她听到了子弹没入皮肉的声音。

顾灵毓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肩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涌着血,傅兰君回头望,陈皮的手里握着枪,这一枪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整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艰难地抽搐着。

傅兰君咬咬牙,拿起手枪,一枪打中他的眉心。

然后她扔下枪去看顾灵毓,顾灵毓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她只得把顾灵毓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背起他,脚步踉跄半背半拖地带他走。

夜已经深了,倦鸟归巢,道路上冷冷清清,只偶尔有零星士兵巡逻路过,傅兰君背着顾灵毓往顾家的方向去,她专挑冷清的小路走,躲避着巡逻兵和行人。

背上的躯体沉重,温热的血不断地从他的伤口淌出来洇湿她的衣裳,冷蓝色的月光洒满世界,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映出斑斓的涟漪。傅兰君背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顾家大门前。

傅兰君仰望着顾家的门楣,这里有她这一生最大的欢喜,也有她一生最大的痛苦,她叹一口气,把顾灵毓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大门前,她跪下来,借着月光看他的脸,刚刚经过了一场凌虐和恶战,他的脸上带着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他英俊得一如当年那个挑开她盖头的少年郎。

傅兰君的心痛苦地抽搐着,她俯下身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然后她站起身来,重重地敲响了顾家的大门,听到脚步声渐近,她决然地转身离去。

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

宁安府 1913,民国二年,癸丑

『你我之间已经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

想带他走,你会把他给我吗,你会吗?』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时不时地为别院带来消息:哪里又爆发了革命党起义,哪里光复了,广州某将军被革命党炸死了……

武昌起义爆发的当月月底,定仪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袁世凯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这六根不净的小尼姑对这事儿兴奋得很,卖弄着从山下茶楼里听来的男人们的政治高见:“现在南方几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气培养起来的新军全成了革命党。只有北方天子脚下还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镇新军都是袁世凯的部下,除了他谁指挥得动啊,摄政王和太后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法子了。本来革命党势如破竹,现在掺和进一个袁世凯可就难讲了……”

傅兰君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对自己说,他觉得袁世凯就是当朝吴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凯,他的眼光果然没有错,袁世凯竟东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顾灵毓,顾灵毓是袁氏门生,袁世凯这一复出,对他可会有什么影响吗?

从定仪带来的消息里,她知道顾灵毓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养伤,他的伤不危及性命,肺腑里有些伤,需要好好调养。

回想起那一天破庙里的事情,傅兰君仍旧心有余悸。

那天把顾灵毓送回顾家后,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远远的,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等死。她救了杀父仇人,于父亲不孝,于爱情不忠,何必这样自我唾弃地苟活下去?

然而走到凤鸣山下时,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气泄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活着,为这个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倘若未来漫长岁月里她只能得见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诱饵。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杨书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她只说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个月,然后被张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们。

各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有了袁世凯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对峙局面,胶着,互相消耗。

然而对峙的局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传来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军议和,而朝廷的议和代表,正是袁世凯。

一场全国性的动乱,倒让这个早就倒台的袁世凯捞了个盆满钵满。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峰回路转,孙文突然回国,就任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局势动荡地闹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民国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谢幕,三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以袁世凯获利而结束。

尘埃落定后,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兰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个出卖光绪和革命的人,一转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领导。

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赋闲在家几个月的顾灵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头衔是副参领。来向傅兰君传递这个消息的冯薇跟她说:“相当于前清的从三品官。”

如此说来,他算是升官了。

傅兰君想不明白,几个月前革命党明明还是要杀他的,给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说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债,怎么过了几个月他就升官了呢?

冯薇苦笑:“有什么办法,如今袁世凯当政,过去的袁党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搓弄着衣角,无奈地低声说:“你老在山上待着,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现在临时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过的。唉,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大个中国却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来。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民去管政府吧。”

这件事情说起来未免令人沮丧,傅兰君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政府里做什么官?”

冯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轻轻说:“我没有做官,《临时约法》里没给女人参政权。”

傅兰君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段续同她讲革命,明明跟她说过,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报纸上看到孙大总统的《告友邦书》,里面说:承认前清政府与各国签订的一切条约继续有效。中国人和外国人平等了吗?

现在冯薇又告诉她,新政府里女人没有参政权。

退位的小皇帝仍旧住在紫禁城里由新政府拨款供养,新政府的最高领导者是前清的总理内阁大臣,新政府里到处都是前清的要人们。女人和男人依旧不平等,中国人和外国人也依旧不平等。

傅兰君彻底茫然了。

冯薇打断她的冥思:“不要想这些东西了,今天我来找你,是奉了同志们的嘱托。”

同志们?傅兰君回过神来,冯薇牵起她的双手,满脸的喜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装疯子了!”

傅兰君疑惑地望着她,她兴奋地说:“革命胜利后,有同志提议说,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恋人,你的父亲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经援助过革命,虽然你没有

入党,但算得上对革命有功。我们没道理见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顾灵毓交涉,请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吗?”

自由来得太突然,傅兰君脑海里空茫茫一片,过了许久,她才喉头哽咽着对冯薇说了“谢谢”。

傅兰君离开凤鸣山是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

她收拾着东西,打开一个个抽屉一个个柜子,突然间,在一个尘封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支管箫。

轻轻地拿起那管箫,摩挲着温润的竹身,记忆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边萦绕,傅兰君抬起头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见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树早已经被铲掉,替代它的玫瑰还没到开放的时节,这个别院此刻只有荒芜。

门“吱呀”响了一声,傅兰君赶紧把箫放回抽屉里推上,门被推开,身着长衫的顾灵毓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张纸放在桌子上。

是一张放妻书。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傅兰君拿起那张放妻书转头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炽烈的阳光里,单薄萧条,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学见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头看那张放妻书。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一滴眼泪落下来,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大的墨团。

傅兰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师教英语。她父亲已死丈夫和离,没有住处,便先安顿在学校那一间休息室里。后来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从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顾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儿。

月儿已经六岁了,和他孱弱的父亲不一样,月儿小腿儿健壮跑得飞快,六七岁的孩子正淘气,一个转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傅兰君爱极了这个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亲亲热热地喊她“兰阿姨”。

阿蓓当然看得出来,傅兰君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自己儿子的感情,她悄悄问傅兰君:“你不想孩子吗?”

想啊,怎能不想?傅兰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几个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让他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她不欲多说,阿蓓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程璧君也还在女校里教书,如今她身价水涨船高,是副参领的夫人,她的哥哥程东渐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却仍旧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学校里,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当然,除了傅兰君,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的,她们从不主动说话。

傅兰君回到学校教书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顾灵毓突然出现在了学校。

他是来接程璧君回家的。

从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会来学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兰君不由得想起他们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总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带着她爱吃的糕点,两个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当看到顾灵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时,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被麻木所代替,对于孩子的思念反倒变得越发强烈,有时她半夜梦到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里,宁安无大事,日子过得平缓而乏味,与大清亡国前那几年相对太平的日子无甚区别。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为宁安数得着的望族,顾老太太的丧礼十分隆重,轰动全城,发丧那天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傅兰君混在人群里看着送葬队伍,顾灵毓作为孝孙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个游魂。

孩子太小,没有跟着发丧,傅兰君的眼睛巡视了好几圈,最终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兰君到学校后,发现好几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亲节,我特地采了几朵石竹花送给学校里的母亲们。”

母亲们纷纷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谢。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兰君的桌子上却没有。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阿蓓,没有人知道顾家那位小少爷是傅兰君的儿子。

傅兰君走出办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静静地哭了。

再过几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个月,杨书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诉她却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间产生太多的牵扯,但是母子关系却是融入血液根本无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发疯。

母亲节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兰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内情,体贴地让她在办公室休息,和她调换了课程。

傅兰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两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他像谁呢?像顾灵毓还是像自己?或者两个都像,他们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点挂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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