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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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地把真相道出,听完这真相,傅兰君浑身冷得发抖,她僵硬得像死尸一般地在屋子里呆坐了很久,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顾灵毓是冤枉的。

他没有害死傅荣,他没有参与过诬陷傅荣案。钱叔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栽赃陷害他,而她,竟然对这些谎话全盘相信了,并且,为了利用他的爱进行所谓的“报复”,也为了保护这个她当作亲人一般的钱叔。从这个家里有她钱叔就在了,她把他当自己的家人,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而出卖她的父亲!

小钱一向是个滥赌鬼,叶际洲来到宁安后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把柄,1909年,他设圈套套住了小钱,要钱叔帮他对付傅荣,否则就杀了小钱。钱叔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儿子他放弃了一切仁义道德,他很快和盘托出了齐云山死亡的真相,给叶际洲递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整死了傅荣后叶际洲还是不肯放人,有一天,叶际洲身边一个新军军官找到了他,跟他说,要他去告诉傅兰君,傅荣的入狱和顾灵毓脱不开干系,否则,还是会杀了他的儿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已经做了下地狱的事,那不妨做到底,好歹给自己的儿子开出一条生路。

在他按照别人的吩咐做完了一切丧心病狂要下地狱的勾当后,小钱终于被放了出来。钱叔早就联络好了蛇头,小钱一出来就被塞上了偷渡去英国的船,小钱走的当夜,老钱就自杀了,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苟活下去,于是自杀谢罪。小钱在自己的行李里发现了老钱的遗书,遗书里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末尾,老钱告诫他,我为你丧尽天良,今自杀谢主,盼望你看在我这条命的份儿上,若能侥幸苟活,从此后就好好做人吧。

那去找钱叔诬陷顾灵毓的新军军官姓程,叫程东渐。

傅兰君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给顾灵毓煮的那碗寿面,她对顾灵毓说,里面是有毒的。

实际并没有,但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是真的想过毒死他以告慰父亲亡魂的。

这大约就是程东渐让钱叔诬陷顾灵毓的目的吧!倘若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内情,哪个女儿不会为父报仇呢?可是她偏偏没有,因为她不孝,而她之所以不孝,是因为她爱他。

她爱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以为她爱的是另一个人。

她要回国去,去告诉他,她爱的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爱的就是他了,倚窗吹箫的他,赌书泼茶的他……

她的魂里梦里,一颦一笑都是他。

第十章 其后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兰君再回到中国,已经是民国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离开时的1913年,十六年过去了,故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似乎大变了模样。

山河依旧是那样壮丽而古旧,然而政局已经大大不同。

傅兰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赶出了紫禁城,现在蜗居在天津,中国是彻底没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国出现了一个新的政党,叫作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曾经和执政的国民党合作过,并且一起北伐各路军阀,但是现在合作已经破裂了,两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惊寰宇,黛西还跟她谈起过这件事,说到在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产党员们,黛西很是气愤,她不能认同这种面临外患却大搞党争的事情。

这小英夷谈起政治来总是一腔热情,傅兰君轻轻笑。

哦不,不能说她是小英夷啦,那么多年过去了……距离斋普尔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她们都老了。不知道顾灵毓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鬓发灰白了没有?

身形佝偻了没有?身材发福了没有?他们两个再相见,会不会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傅兰君回到宁安。

宁安还是老模样,女校还在,鼎记也还在。傅兰君在鼎记吃了一块糕点,吃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向顾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顾家大宅在夕阳中兀自华丽而威严,傅兰君整一整鬓发走到门前叩响朱门。

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傅兰君:“你是谁?”

傅兰君有些错愕,原来的门房呢?

已经不是这家的主人,傅兰君压下质疑,礼貌地说:“我来找这家的主人顾灵毓,劳烦您通传下。”

门房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什么顾灵毓啊,咱们这儿就没这一号人,您抬头往上瞧,这家姓程。”

傅兰君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她后退两步仰头看,门匾上写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扑上去抓住要关门的门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家明明是姓顾的呀,宁安顾家,本城望族,当家少爷顾灵毓是军官……”

门房不耐烦地推开她:“哪儿来的神经病。”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抠着大门,一声不吭地任凭门房推搡也不肯撒开手,突然门里传来声音:“老周,让她进来,她是我的朋友。”

傅兰君循声望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望着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袅袅冒着热气,隔着热气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见时还是活泼俏丽的少女,如今却鬓已星星。她比傅兰君更见老,连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一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变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顾灵毓,开口便问:“孩子还好吗?”

傅兰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刚满十八岁,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书读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体很健康,年初还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儿子,傅兰君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还骗我,说孩子丢了,可能被人贩子拐了。”

傅兰君有些尴尬,程璧君转动眼珠子看她:“雪儿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傅兰君沉思了片刻,最终如实回答:“最开始那几年老是闹着要找你,后来……”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来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无论我如何付出,他们都不是我的,因为我不是他们爱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钱,活该被人踩在脚下糟践。”

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我为顾灵毓认妓女做干娘,为维护他和自己的哥哥决裂,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们强颜欢笑,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她侧头看向傅兰君:“傅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一直称呼傅兰君“傅小姐”,即使当傅兰君还是顾夫人的时候。

傅兰君在心中隐隐替她悲伤,她仿若没有察觉地讲下去:“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她喜欢的人,是在保定,对方是个军校生,她哥哥的同学,对方那年十八岁。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涧秋水。一群军校生里,数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个书生,可是谁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绩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心里想:我这辈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爱,她为自己想了好坏两种结局:兴许他也喜欢她,就这样接受了她;兴许他不喜欢她,委婉地拒绝她,同她说,她年纪还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对她说了‘抱歉’。

“这声抱歉未能浇熄女孩子心中爱的火苗,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对他死缠烂打竭尽全力追求。直到十七岁那年,她被父亲送去日本读书。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这段时间里,他成亲了,对方是家乡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异国他乡大哭了一场,此后两年,她一直耽搁在日本,她想过放弃他,从此不再回国,但心中爱火愈烧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将它熄灭,于是她还是回了国。

“回国后,她看到他和妻子恩爱甚笃,于失落和无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说他出事了,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她火速回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打听到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原来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幸福,她在心里发誓,要从那个不惜福的女人手里把他夺过来。

“她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风花雪月,对于政治也自有见解,那段日子以来他的遭遇让她看出了症结所在。为了他,她去给巡抚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师和秘书,她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语和乖巧所俘获,认她做了干女儿。

“就这样,她一边卖乖装巧地当着‘干女儿’,在花魁夫人的耳边吹风说着他的好话,一边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宽慰因为失去爱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着急的。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为谋反罪被送进了大牢。

“聪慧的她察觉到,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脱不了关系。有一天,她哥哥行迹鬼祟地出了家门,她尾随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个狱卒碰面,从他们的交谈里,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让狱卒做证,揭露一场陈年旧案里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杀人灭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乱,但仍旧努力按捺下恐惧,思索对策,在她哥哥和狱卒分手后,她尾随狱卒,威逼利诱他暂时缄口,然后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全部计划。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心上人私订终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尽全力捍卫他,她告诉她哥哥,她会努力帮哥哥拉拢他,又拿出自己巡抚夫人干女儿的身份威胁他……最终她哥哥迫于无奈答应了她。

“于是最终在狱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后处斩,病发死在了牢里。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对已经成为孤女的妻子更加怜爱,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她哥哥给她出了个主意,他们找到了他岳父过去的管家,让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说一些污蔑诋毁他的话,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杀他。

“他于是对外宣称妻子已疯,把妻子关到了山上。

“她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着的他,请他喝酒,这当然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她知道,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于是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用卑鄙的手段获得了半个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飞烟灭,甚至连他和别人的孩子她都视如己出,那是半个他呀。

“她愿意顶着半个妻子的名分,抚养着半个他,和另有所爱的他一起白头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见了。他告诉她,或许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没多久,他告诉她,他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打算送她和母亲、二婶出国去,而他自己,将留在国内,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话,就像当年他第一次拒绝她时那样干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边。

“他无奈,只得对她说抱歉。十多年前他对她说过抱歉,那时是拒绝,这时是妥协,人最终都要妥协的不是吗?

“她又在他身边跟了十几年,直到再也无法跟着他……”

傅兰君一惊,站起身来高声问她:“他去了哪里?”

程璧君眼神缥缈:“死了。”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膝盖发软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程璧君带着刻毒的神经质的微笑看着她:“怎么不可能?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干的又是领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头马面都要找他十几次。”

她看着傅兰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满足交织:“谢谢你回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真好。”

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后悔。”

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望着傅兰君:“我努力去争取了,我给出了我所有的爱。天命不在我,但我已尽人事。我不像你们,该后悔的,是你们。”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程家的。

她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后似乎有人在唤她,她却停不下脚步,她像是魇住了,魇在自己的梦境里,直到那人追上来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兰君回过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喜悦而忧虑地看着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紧紧抓住那人的肩膀:“杨先生!顾灵毓在哪里?他没死是不是?”

是杨书生,是顾灵毓救过的那个杨书生,他还在,那顾灵毓就一定没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骗她的!

杨书生的神情变了变,他垂下头:“是,他没有死。”

杨书生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记忆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这是顾灵毓的老师佟士洪的家。她来过两次,一次是和顾灵毓一起为佟士洪祝寿,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请来为佟士洪送行……

梨花树下,一个人背对着门正在独自下棋,杨书生敬了个军礼:“佟老,您看谁来了?”

佟士洪回过头来,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残年。他鬓发半白满脸皱纹,眼睛也花了,戴着一副老花镜眯着眼睛看傅兰君,半晌,他终于认出了她。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他唏嘘不已。

傅兰君单刀直入:“佟老师,顾灵毓呢?程璧君告诉我他死了,他肯定没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镜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讲,阿秀他是没有死,但是他现在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暮色缓缓落下,佟士洪将这十几年的事娓娓道来。

傅兰君或许不知道,塞在她行李里那张汇丰银行的存折,里面的钱,是顾灵毓变卖了顾家祖产所得的收入里的一部分。

民国二年五月,袁世凯在总统府秘密召开会议为发动内战做准备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顾灵毓嗅到了浩劫将至的味道,他对中国的未来感到悲观,觉得这会是一场绵延多年的大动乱。于是他变卖了祖产,将到手的钱部分换成金子这种硬通货,还有部分折合成英镑、美元存入各国外银行。一部分钱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钱悄悄塞进傅兰君的行李,一部分钱用来安置母亲、二婶和程璧君,要把她们送到美国去。程璧君拒绝了,她坚持要留下来陪在顾灵毓身边。

后来,天下果然又乱了。

民国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发,各地讨袁军纷起,顾灵毓也成了讨袁军中的一份子。后来,革命失败,顾灵毓成为袁政府的通缉犯,在佟士洪的帮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伺机再回国革命。

民国四年十二月,因为袁世凯执意恢复帝制毁坏共和而引发的护国运动爆发,顾灵毓与同志们回到国内,加入了武装倒袁的洪流。而那时,佟士洪也已对袁世凯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与蔡锷、唐继尧等人一起倒袁,他们师生二人在云南重逢,从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两腋生风的一年啊,我们师生两个,学了一辈子打仗,终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那是我见过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开心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我说:‘老师,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对的,这种感觉真痛快。’”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心里就有点隐隐的担忧,后来证明,这些担忧果真是对的。”

护国运动最终以护国军的胜利而告终,民国四年三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全国各地相继宣告独立,六月,袁世凯病死。

但最终的胜利远没有那么简单,护国运动是胜利了,袁世凯是死了,但中国就此落到了袁世凯的徒子徒孙们手里,各地军阀割据,拒绝恢复《临时约法》,革命任重道远。

府院之争、张勋复辟……中国又是一场接一场的乱,孙中山再次组织革命军讨伐北洋政府,佟士洪与顾灵毓紧随其后,这场战争反反复复,历经内乱和叛变,直到年底,奉系军阀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才终于落下帷幕。

在这场横跨十年的战争里,无数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孙中山、黄兴、蔡锷,籍籍无名如万千士兵,也有无数人失踪了,譬如……顾灵毓。

顾灵毓失踪于民国十六年。

失踪前,他在黄埔军校做教官。

民国十三年,孙先生与中国共产党展开合作,在中共和苏俄的帮助下创建了黄埔军校,那年顾灵毓也已近不惑之年,对于军校的成立他非常开心。

“他跟我说,他很高兴。军事乃革命之本,革命若无自己培养的武装断难成功,他说护法运动迟迟未能取得胜利,不得不归咎于缺乏自己的武装,军阀怎么能相信怎么能依靠?为了各自利益翻脸如翻书,有几个有国家民族的大局意识?国家需要的是有现代国家意识的职业军人,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黄埔军校的聘书,想要大干一场,为国家多多培养优秀军人出来。”

因为是与共产党合作创立的军校,学校不乏共产党党员,两党蜜里调油的时候,甚至允许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同时拥有两个党籍。那时两党党员之间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孙先生接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建议,共产党的立党思想也在各教职学生的社团间传播。佟士洪想,大约顾灵毓就是在那个时候接受了中共的思想,心中的天平倾向了中共,并且最终秘密加入了中共党组织。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但可叹的是,并非如此。

民国十四年,孙中山革命未竟身先死,国民党中早有对中共不满之人,在孙先生死后发难。西山会议、中山舰事件,国共关系日趋严峻,最终在民国十六年爆发了“四·一二”政变,在蒋介石“宁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口号下,无数中共革命党人被清算,而顾灵毓正在其中,他的中共党员身份是被叛徒出卖供出的。

因为顾灵毓系黄埔教官出身,又在护国、护法运动中有过突出表现,逮捕他的人只是将他暂时看押并向上级报告申请处理办法。

“我偷偷放了他。”提起那惊心动魄的往事,佟士洪轻描淡写地说,“我无法看着他死,他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学生。而且,他长得和一个人太像了,我无法看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死第二次。所以我拼着一切放了他,让他跑。

“他给我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就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或许他去了中共那边,换了名字,谁知道呢?

“放走他后,我就去自首了,我已经老啦,活够啦,随他们怎么处置我吧。最终他们也没有处置我,只是让我解甲归田,嘿,我巴不得。打了十几年仗,好不容易有了点海晏河清的苗头,结果突然自己人打自己人,什么鬼道理?我老啦,不想再多想了,我只想就这样自己跟自己下着棋,听着无线电里的戏,慢慢地变老,静静地等死。”

他站起身来,转身走进屋子里,过了半天,他拿着一本东西走了出来,递给傅兰君:“这是他的日记,当年逮捕他的人从他的住处搜到的,我拿走了,一直保留到现在,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为妥善。你看看吧,看看他的心,他的一颗心全在里面。”

兰君:

夜已深,你也已经睡着,我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下这篇日记。

白天里焦姣来找我们告别,说要进京为云山大哥申冤,她斥责我无情无义,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能怎样反驳呢,焦姣痴恋云山大哥从未得到回应却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而我呢,云山大哥于我如父如兄,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孤寂的岁月。当他身处险境时,我却不能伸出援手,这不是无情又是什么?

报仇一事,云山大哥走之前同我说过,我曾求他忘记旧怨,但终究不能。你说的没有错,他先是齐云山,再是我的云山大哥,我不能为着自己的所谓圆满而强迫他含恨一辈子。让他去复仇,无论成败,总算了却一生心愿。云山大哥,他是宁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

走之前,他对我说:“阿秀,我知道你心中有大道,今日我踏出这道门,你我兄弟情断,主仆义尽,若我出事,你不必管我,要保重自己。”

我答应了他,并且履行了与他的约定。

可是兰君,我在内心里厌弃自己,这些天我总是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小时候在山上别院里云山大哥教我功夫的场景。

我为心中大道而放弃兄弟,但是,若是这大道连最亲近的人都救不得,它还能救谁?它真的可以悬壶济世么?谁能告诉我?

顾灵毓 戊申年正月廿九字

兰君:

我刚刚从牢里看望嘉木回来,悄悄去看了你一眼,你的房里还亮着灯,想必你也难以入睡吧。

白天里你用自杀胁迫我去见你,只为求我救南嘉木一命。

你那句“云山大哥已经救不得,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吗”就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直到现在这句话还回荡在我耳边。你到底是觉得我在云山大哥的事情上是有错的,无论之前你表现得多么体谅我,都不过是在做戏,实际上你和焦姣一样,认为我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那枚你用来划破手腕的金玫瑰胸针现在就在我手边,针上的血已经干掉,却依旧触目惊心。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那年南嘉木送给你我的成亲贺礼。

这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些日子以来,漫天都是流言。他们说,顾灵毓去抓乱党结果捉了自己老婆的奸;他们说,顾灵毓头顶好鲜亮的一顶绿帽子,他老婆从来不爱他;他们说,南嘉木其实不是乱党,都是因为顾灵毓嫉恨他和自己老婆青梅竹马的一片深情。

你爱过我吗,兰君?

你还爱着南嘉木吗?

为什么他一出事,你就急成这副样子?

这两年的恩爱,赌书泼茶,画眉簪花,难道都不过是你无可奈何的屈就吗?

顾灵毓 戊申年四月十六字

兰君:

肩上的伤口似乎又崩裂了,这支笔像有千斤重,让我提不起。

咱们的孩子没有了,而我,在他没有了十天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曾经,在牢里,嘉木安慰我,说“如今你和她已经有了骨血,有什么比这更亲昵?无论她现在如何怨你,等到孩子出生后,都会好的”。

那时我是真的天真地相信,孩子出生后,你和我之间的嫌隙都能得到弥补的。

可是这个孩子没有了,就在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我的孩子也跟着死了。

南嘉木行刑那天,我从刑场回到军营,受到了革命党人的伏击,被枪打中,身上中了好几枚枪子,有一颗险些打中心脏,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和孩子。我想,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我抓着来抬我的人的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跟他说:我老婆,我还没出生的孩子……

我在医院里躺了十天,烧得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好几次,我闭上眼睛看到牛头马面拿着镣铐来铐我,我和他们打,我往回跑,我拼了命地想活,为了你,为了孩子。

我终于活了下来,从医院拼命跑回家想见你和孩子,却只从娘那里得到消息:我的孩子没有了,在端午那天和南嘉木一起死了。

你却跟我说,你已经替我还清了所有孽债,你要和我和离。

拼了命地为你和孩子活下来,却只得到这个结局。

你凭什么用我的孩子帮我还所谓孽债?傅兰君,今天我好恨你。

顾灵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兰君:

今天我整理了所知所识的文化界与新闻界众人名片交于杨副官,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拿给阿蓓,用舆论造势解救繁星。

希望可以救繁星免于牢狱之灾吧。

仿佛是云山大哥的事件重演,我在无奈的同时,更多觉得惶恐,从云山大哥到嘉木再到繁星,我怕有一天会是你。

真该死,我为什么要那么狂妄,在自己还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大地认为可以让你幸福,把你拖到顾家和我自己的泥潭里来?

顾灵毓 壬子年八月廿四字

兰君:

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去祭拜南嘉木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

这两年来,我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压抑,我心里有话难以对活人倾诉,只好去故友们的坟前唠叨。

你来了,我只好躲在一边,原谅我偷听了你对嘉木说的话。

那些话就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你对他诉说衷情,说你们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事,你真的是爱着他的,你从来都未爱过我,只是在没有他的时候屈就我,然而你的心里只有他。

无法再听你细细诉衷情,我只好狼狈离去。

我是否是输给了时间呢,如果与你相遇早于他,你是否会对我青睐有加?

如果有来生,让我们早早相遇吧。

还有,原来你竟以为,在斋普尔的玫瑰都是他送的。多可笑,我多可笑。

顾灵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兰君:

你竟要杀我。

但你终究没有杀我。

谢你不杀之恩,谢你不杀之情。

滴水之情,我愿涌泉相报。

顾灵毓 己酉年五月初四字

兰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为雪儿的病。

他已经病了好几天,烧得厉害,无论如何都退烧不下去,哭闹个不停。我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想要哄他睡着,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间唯一的一点羁绊也就没有了。

我爱他,他是我的骨血,是你留给我的唯一能证明我们也曾亲密无间过的人证,尽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边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这就足够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为他祈祷,为自己消业障,风言风语里都说是我杀孽过重报应到了孩子身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实情,望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里,我去了一趟别院,隔着窗子望了望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常常来看你,在夜深人静你已入睡的时候,尽管这满院子的玫瑰扎得我眼睛和心脏生疼,我只想见一见你。

说你疯了,关你在山上,说要报复你,其实也不过是怕你疯跑到巡抚衙门去喊自己是革命党,殉情于南嘉木。

我依旧爱你,尽管你要杀了我并且差点杀了我,我还是爱你,卑微入尘埃地爱着你。

顾灵毓 辛亥年八月初三字

兰君:

今天是雪儿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偷偷让奶娘抱着他去了学校,让她假着去找璧君的借口,给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爱他吧。

奶娘回来后把你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的细枝末节都详细地告诉给了我,听到雪儿喊了你“娘”,我没出息地掉泪了。

如果你爱我,那有多好;如果你爱我,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顾灵毓 癸丑年四月初九字

兰君:

今天你走了,带着雪儿走了。

我拜托阿蓓,让她悄悄把一张汇丰银行的存折和几张英国护照塞进了你们的行李里,你们迟早会发现的。

上个月我得到消息,袁大总统在秘密策划内战,对未来我很悲观,我想,内战一开,接踵而来的会是半个世纪的动乱,其复杂的程度远非清末状况可比。

我是军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负,肩上更担负着嘉木和繁星的嘱托,即使爱情成飞灰,我只剩下半个我,也要为了这抱负和嘱托而活下去,我不愿再牵累你,不愿再牵累任何人,只想毫无顾忌地投身到这场革命里去。

家产我已经私下悄悄变卖了,我亦给母亲、二婶和璧君办了美国护照,打算送她们去美国,自己只身待在国内。

祝好,祝你下半辈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吗?在乡下时,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场雨。

顾灵毓 癸丑年四月廿七字

兰君:

今天我找璧君谈送她出国的事情,她同我说,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着我。我辜负她太多。这两年来,我在心中生出些对她的怜悯,我看她如同看当年的我。

但怜悯里无法生出爱来,我努力表现得像个好丈夫,表面上放下与她哥哥的龃龉(虽然,并不只是因为她),对于她所有亲戚的生日,我都让杨副官记得提醒我备足礼物,我与她每周去听一次戏,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们十分恩爱。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对她毫无爱意,我能做到的,无非是用余生演好一场戏,让她可以告诉别人,她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对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于你,你于我,我于程璧君,这个世界的爱情就是如此错位,谁也不能圆满。

顾灵毓 癸丑年五月十五字

兰君:

你在英国还好吗?

今夜我在黔阳,白天刚刚打过一场恶仗,我们收复了黔阳城。

这段日子我很快活,这是无关爱情的半个顾灵毓此生最快活的时候,我明确地知道此时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心里没有半点犹疑,更没有理智与情感的痛苦交锋,我很快活。

时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说出来了。

兰君,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加入了同盟会,早在光绪三十三年,嘉木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入同盟会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抱着在新军中鼓吹传播革命的心而归国投军,我是他率先要争取的目标,他同我讲了一整年他们的革命思想,最终我被他说动入会,但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属上线,新军和革命党内四处透风,为保我安全,他对我党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严格,宁安革命党中,仅有两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宁安革命党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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