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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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蒋固北才“嗯”了一声:“想必景小姐是怪我多余了。你那么有本事,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镯子:“上次你要卖了它给保育院筹款,这次又要抵押它充挂号费,看来你也并不怎么喜欢它。既然不喜欢,那我收回便是了。”

景明琛以为他在开玩笑,讪讪地探身去抓镯子:“我哪有,不过是事情紧急……”

蒋固北却将手一缩,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

景明琛傻眼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来不及与他争辩,走廊尽头突然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明琛循声望去,许久不见的妈妈和大姐正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一惊,迎上去,走到半道中就被妈妈姐姐抱了个满怀。

妈妈一边轻轻地打她一边哭,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蒋固北已经不见了。

想必也是他通知了她家里人,说她人现在在医院吧。

幸运的是,从文挂过水后很快就退了烧。

拗不过妈妈和姐姐,景明琛回家吃了一顿饭。景家在重庆新买了房,为相互照应,大姐家也安顿在景家隔壁,景家的日子比起在武汉时倒也不差什么。

令景明琛揪心的是,父亲病了。

父亲年逾花甲,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南来一路饱经风霜,不免落下点病,自入川后就小病不断,这两日更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景明琛坐在床边满怀愧疚地喂他吃药,一边想起方才和母亲的争吵,母亲的意思是给她在政府里找个文职,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的保育院老师,什么老师,说穿了不就是保姆!自己家里有父母不侍奉,跑去吃苦受累看别人的孩子,图什么!已经顶着连天炮火把人送到了重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景明琛当然不肯,如果说当初进保育院是为着小梁军官和自己那点“朱门酒肉臭”的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经历了这许多艰难后,她倒真对这群同生共死过的孩子有了感情,天天听他们喊景妈妈,感受着他们的信任和尊敬,仿佛真的成了他们的母亲。

也因此对自己的父母有了愧疚之心,她小心翼翼地同父亲说:“爸爸,对不起。”

景先生宽容地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当年我不也是把你爷爷奶奶的话当耳旁风,硬要跑去日本留学,参加什么革命,把你爷爷奶奶吓得要死。”

他把手放在景明琛的手背上:“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半晌,他又叹息道:“我对你们姊妹兄弟,没有别的期望,只是盼望你们能珍重性命罢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靠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景明琛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姐。

距离上次见到二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母亲说二姐忙得很,已经两三个月没着家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两天后景明琛带一批孩子向乐山保育院转移,她惊奇的是,竟然在队伍里发现了蒋固北。

蒋固北咬着烟搂着小三子的肩膀对景明琛说:“景小姐做人这么粗心大意,晚上看急诊都能忘记带钱。我怕要是您自己上路,还没到乐山就把我儿子给丢了。正好,阡陌如今也在乐山,我要去看他,捎带给你们做个保镖吧。”

他的弟弟蒋阡陌在武大读书,年初武大也迁到了乐山。

景明琛觉得奇怪,他和蒋阡陌同父异母,听明宇说,蒋固北和小妈关系恶劣得很,对过世的蒋老先生也是颇多怨气,怎么倒和这个弟弟关系不错?

无论如何,多一个保镖总是好的。

蒋固北一路护送着他们到了乐山,下船后一行人步行去乐山保育院,他们从宜昌到重庆后本就没休整两天,为腾地方出发得仓促,到乐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大家又饥又渴,困倦得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不是这个掉队了就是那个摔倒了。景明琛跑前跑后,一会儿提醒这个不要打瞌睡,一会儿提醒那个手抓紧,蒋固北蹙眉看着她:“你这样不行的。”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蹲下身翻出一大捆麻绳:“你让孩子们排好队,咱们用麻绳系住他们的手腕拴成一串,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掉队了。”

景明琛佩服地看着他:“你真厉害,连这个都想到了!”

蒋固北一边给孩子们系麻绳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们做商人的嘛,总是比较步步为营。”

他拿第一次见面时候她说的话嘲笑她呢,景明琛的脸红了红。

蒋固北却牵着绳子走到她面前:“抬高手。”

景明琛莫名其妙地举起双臂:“干什么?”

蒋固北屈腿蹲下,双臂环过她的腰,把麻绳在她腰上绕一圈,结结实实打个结:“你看你,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低头看腰上,他打了个蝴蝶结。

蒋固北扯一扯手里的麻绳:“走嘞。”

他牵着这一串“蚂蚱”往前走,夕阳晚照树影婆娑,这座位于西南深山中被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所环抱的嘉州小城尚未受太多战火波及,在晚风与余晖中透出世外桃源般的心旷神怡,不远处隐约飘来岷江上船工号子的歌声。

“ 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

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

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

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

景明琛被蒋固北用绳子牵着往前走,她望着他的背影,蜀地湿热,又是连日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半,他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景明琛忙让孩子们从各自背包里拿出伞来撑上,然而风大雨疾,很快就有人被风雨抢走了手中的伞。

蒋固北把自己的伞让出去淋雨前行,没走几步却觉得头顶被伞遮住,他回过头,景明琛紧贴在他身后,努力伸着手臂用伞遮住他的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去,砸在她的眼睛上,她抹一把雨水,傻乎乎地冲他一笑。

蒋固北的心蓦地一暖:“傻瓜,我不怕淋雨。”

景明琛却很固执:“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挑挑眉:“那既然这样……”

他屈膝蹲下身来,双臂向后穿过景明琛的膝弯把她背起来:“这下两个人都不用挨雨淋了。”

蒋固北就这样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一把伞遮住两个人,一方小世界,把凄风冷雨隔绝在外。景明琛趴在蒋固北的肩头,蒋固北问她:“你说再也不想看我被雨淋了,你见过我淋雨?”

景明琛乖巧地“嗯”一声:“我见过,那一年在墓园,我其实也在,我看见你淋雨,看见你跪在地上哭,那时候我很想去给你撑一下伞,但没敢上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淋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见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笑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一次,我在我父亲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块墓碑。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吧,我少年时在赌场里遇到过一位贵人,他拯救了泥足深陷的我,让我回到学校,但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没有回应,蒋固北只感受得到扑在后脖颈上均匀的呼吸声,景明琛太累了,在他背上睡着了。

蒋固北轻轻一笑,没有再说。

没关系,我的故事,你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来听。

第四章 乐山乐山

“明琛:

见字如面,武汉一别已近一年,你在乐山是否安好?理查德医院前几日的捐款保育院是否已经收到?

我在重庆一切皆好,理查德医院已走上正轨,景伯父的身体由理查德照料,你大可放心……蒋家的战争还在继续,小妈和“舅舅”依旧把小北与我视作眼中钉,这我倒并不在意,唯一令我担心的是小北。我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只从牌桌上判断,近日来笼络我的太太名媛愈发多了起来,恐怕都是冲小北而来。但我又听闻小北在生意场上与人结下梁子,有一位金氏贸易的金先生,与蒋氏在生意上颇多冲突,棘手之处,传言这位金先生与中统局许先生有亲戚关系,对了,你还记得傅秋荻吗?重庆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她与许先生有些暧昧,总之,一团乱……”

看完顾南荞的来信,景明琛支着下巴愣了很久。

年前蒋固北护送她和孩子们来到乐山,一等他们在乐山保育院安顿下来,蒋固北就又回了重庆。这半年来她和蒋固北身处两地,并未有任何联络,她只知道蒋固北在战前就把蒋氏产业迁移到了重庆,却不知他在生意场上还与人有这样多的龃龉。

夕阳彻底落下去,寒气从窗子里侵进来她才放下窗户。屋子彻底陷入黑暗,桌子上油灯里的灯油已经枯竭,她弯下腰打开柜子门,摸索着拿出小半截蜡烛点上,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熹微的光。

她就着这点光线给顾南荞写回信。

“南荞:

展信佳,理查德医院汇款已收到,代孩子们谢谢你们贤伉俪。

我在乐山也一切都好,乐山虽是西南小城,但风景秀丽民心淳朴,并不输武汉重庆这些大城市……”

写到这里,她抬头环视一眼四周。

昏黄灯光里,这间屋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什么可以称得上家具的东西,连衣橱也没有,她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都还放在大藤箱里。回想起在武汉家中三姊妹那一间比这个屋子还大的衣帽间,景明琛也只好苦笑一声,叹一口气。

她并非有意要说谎,只是如今爸爸是理查德医院的病人,以妈妈的脾性,绝对已经和南荞打成一片,自己写给南荞的信,多半会被妈妈打听到内容。

乐山这个地方确实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但这些都无法消除外来者的困窘。小小一座城,突然涌入一所大学一所保育院和各色人等,原本安逸的生活便骤然间局促紧张起来,再加上日本人的封锁,物价连连上涨,保育院拿到的政府拨款又有限,大家的日子便不得不尽量节俭。

冬去春来,最近换季时分又疫病高发,景明琛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她想了想,还是在信里写道:

“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最近院中传染病流行,医务室药品储备不足,你可否托人捎一批奎宁到保育院来?不胜感激。”

写完信,她把信纸折成三折塞进信封里,打算明天去县上邮局寄掉。

突然间门被推开,一阵凉风卷进来,伴着一线油灯的光芒和一个慵懒的嗓音:“哟,景小姐写信哪,给谁写?情郎?”

门扇上斜倚着一位妙龄女郎,比景明琛略大两岁,昏黄光线映出一张似笑非笑的妩媚面孔,质地像油画,但文艺复兴时的油画里绝无这般美丽却轻佻的姿容。

景明琛心里厌烦她,赶紧把信塞好,问她:“你来做什么?”

女郎端着油灯走到桌子前,倾一下手里的油灯倒了半盏灯油在景明琛的灯里:“别那么大火气,我看你灯油用尽了,来分你半盏。蜡烛可要省着用,应急的。”

景明琛硬邦邦地道:“那真是多谢你了,不早了,我要睡了,晚安。”

女郎耸耸肩,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景明琛跟过去,一等她出门就“砰”地关上了门。

她走回桌子旁坐下,吹熄蜡烛,支起窗户放月光入户,双手撑着脸望着外面庭院里的月色发呆,方才那位女郎也是保育院的老师,姓任,大家都称呼她关小姐。这位关小姐为人轻佻妖艳,常给保育院里来往的男士们飞媚眼,跟异性说话总是一副撒娇口吻,习惯性地想要从对方那里讨点好处似的。

景明琛很不喜欢她,相对而言,她蛮喜欢院长曹小姐,曹小姐留齐耳短发,人也和头发一样干脆利落,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感觉。

而且曹小姐也是金陵女大毕业的,算起来还是她的学姐,那位关小姐则是上海人,听说她是上海某所学校毕业的。奇怪的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也没有人来保育院找过她。

一个轻浮且背景神秘的女人,景明琛对她敬而远之。

偏偏关小姐好像觉得她挺有趣似的,总是来逗弄她,每次逗到她生气才笑眯眯地走开。

神经病!

景明琛在被窝里气呼呼地想。

转一个身看见窗前的月光,心里不免又想起故人来。南荞在信里说蒋固北生意上遇到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讲不清楚,还有傅秋荻,怎么又有傅秋荻呀。

算了,等有空了找蒋阡陌问个清楚好了,陷入睡梦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蒋阡陌去年随学校迁到乐山,如今已经升上二年级。在武汉时景明琛和他并无交集。到乐山后,蒋阡陌周末常跑来保育院和孩子们玩,老师里数景明琛和他最投缘,两个人都从武汉来,在武汉的交际圈子多少有交集,蒋阡陌也是听过“景小公子”花名的,便开玩笑地喊她一声“三哥”。

惦记着蒋固北的事,景明琛等了他很久。说也奇怪,没正经事的时候他老在眼前晃,有正经事了倒不见他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整整大半个月时间都不见他踪影。

其间保育院倒发生了件大事,院长曹小姐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有事情紧急调任,很快会有新院长来接替自己的工作。

曹小姐离开后的那个周末,蒋阡陌终于来了。

蒋阡陌今年才十七岁,是个还在蹿个头的少年,面孔圆而白皙,有一双弯弯的微笑眼睛和一张翘翘的微笑嘴巴,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没正形似的。

今天他的脸上却有点愁相,一到保育院就东张西望的,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孩子们那边一散,景明琛就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两个人在海棠树下蹲下来:“我有事问你,你姐姐在信里说你哥哥生意上遇到些麻烦,你知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不等蒋阡陌开口,背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想知道,直接问我不就得了。”

景明琛回过头去,隔着一树盛开的海棠花,蒋固北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他生得高,英俊面容半掩在淡粉色海棠花后,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人间四月天,有清风路过,带起花瓣纷飞,地面上疏影晃荡,空气里暗香浮动。

一刹那,景明琛心中有千树万树繁花盛开。

蒋固北带来了顾南荞的回信,还有景明琛信里请求的奎宁等一大包保育院急缺药品。景明琛高兴地谢过了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那堆药里各分出一点打包好,吩咐小三子:“把这些给隔壁邻居送过去。”

小三子不情不愿地去了,景明琛向蒋固北解释:“孩子们没规矩,和邻居相处得不是很愉快,被人家骂没有教养的下江佬。我听说他们家孩子也在打摆子,送点药过去,缓和下关系。”

蒋固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三小姐都懂得人情往来了。要是景太太知道了,八成又要哭小囡囡吃苦受罪了。”

景明琛脸一红,岔开话题:“你怎么来了?”

她这屋子里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坐,蒋固北只好将桌子上的东西向里一推,长腿一跨坐在桌角上:“来看看阡陌,也来考察下乐山有没有生意可做。”

景明琛好奇:“乐山有什么生意可做?”

蒋固北笑:“凡有人就有生意,何况乐山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做营造盖房子,开井采盐,哪个不是生意……你不会又要说我狡诈商人吧?”

景明琛跺脚:“哪辈子的老皇历了你还提!”

蒋固北笑着一摊手,不再说话。

他这样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条长腿悬空晃着,脚尖老是差一丁点就碰到她的小腿,让她有点心慌,景明琛垂下眼睛,问:“既然是来考察生意的,那应该要待好几天吧?”

蒋固北“嗯”一声,鼻音浓重依旧含着笑意:“是会多待几天,要麻烦三小姐尽尽地主之谊了。”

景明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定一定。”

然而第二天蹲在后院砌砖头垒猪圈的时候,蒋固北才豁然明白过来。

他从景明琛的手里接过一块砖头,抹平泥面砌上去,抬起手肘抹过额头擦一把汗,对景明琛冷笑:“三小姐这还真是尽地主之谊……把我当长工用啊!”

景明琛心虚地“嘿嘿”傻笑,一边递砖块一边解释:“没办法,保育院资金紧张,我们总得想办法开源节流,自己养点鸡鸭猪什么的,可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有多余的也能拿去市集卖,你不知道,如今一个鸡蛋卖多贵!”

蒋固北看着她,心里的柔情如花芽遇春风般肆意萌发。为方便干活,景明琛穿了一身布衣长裤,不施粉黛,脸上汗一道泥一道,脸蛋红扑扑,像个俏丽的小村姑。这可是景三小姐呀,景家的小姐,何曾为了鸡蛋的价钱操心过?

几个月不见,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已经能勉强扎成一个短短的麻花辫,用皮筋绑了翘在脖颈后,干了半天的活儿,刘海从耳根后落了下来,蒋固北伸手帮她拢到耳后,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别动。”

他站起身来,攀住一旁海棠树的枝条,折下一朵海棠花,用花枝挽起她的刘海簪在鬓角:“这样头发就不会落下来了。”

景明琛屏息凝神等他簪好,待他转过头去继续砌砖头,才伸出双手,捏了捏发烫的耳朵尖儿。

方才他俯身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淡巴菰气味笼罩了她,让她头一次觉得这种气息不难闻,仿佛他的烟草香里带着海棠香似的。

可是海棠怎么会有香味呢?

蒋固北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午饭时间还没到,猪圈鸡窝就都已经垒好。景明琛带他回自己房间洗手,端着水盆回来时,见他正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书看。

她放在桌上的是一本法文版的《双城记》,是从武汉带来的不多的书籍之一。

蒋固北见她回来,扬起手里的书问:“这是本什么书?”

景明琛放下水盆:“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讲的是法国大革命的故事,很好看的,我从十四岁一直看到现在。”

蒋固北笑:“一本书可以看十年,那肯定是非常好看了,只可惜我不懂法文。”

景明琛惊奇地道:“我听明宇说你在上海报关行做过事,怎么会不懂法文?”

蒋固北解释说:“利兴昌当年的业务多与英国人往来,法国客人很少,有懂法语的人负责。”

景明琛点点头:“也是,比起英语,法语到底说的人较少。我是因为当年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国人开的才会说法语,从小学起,法语学得倒比英语还流利些。不过,这本小说原文是英文,你可以找来看看。”

蒋固北笑着摇摇头:“我所懂的英文也不过是些日常用语和商业术语,阅读小说恐怕还差些功夫。”

景明琛略一思索:“那也没关系,你等我把它翻译成中文给你看啊。”

蒋固北“扑哧”一笑:“那么,静候佳音了,大翻译家。”

景明琛也笑了,颇有些羞赧,她自己也察觉出自己的推荐有些过于急迫了。可是,人就是这样的,总想把喜欢的事物分享给喜欢的人,他想不接受都不行。

突然间,不速之客出现,打破了景明琛的好心情,关小姐手臂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巾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香皂,进门便冲着蒋固北粘过来:“蒋先生今天可真是辛苦了,我这儿有没用过的毛巾和香皂……哎呀,蒋先生也喜欢《双城记》呀,我也顶喜欢这本书,尤其喜欢这本书里的一段话……”

景明琛冷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她这种人会喜欢《双城记》?什么一段话,无非是像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一样,只看过开头那段“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罢了!看她的样子,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到蒋固北身上,扎眼睛!她抢白道:“不好意思关小姐,那本书是我的,蒋先生不懂法语,也没看过《双城记》。”

关小姐回头看她,一双漂亮眼睛里流动着惊讶:“哟,是吗,那蒋先生懂不懂英文?正好我有一本英文原版书可以借给你,不如去我房间拿?”

她还想把人拐进房!景明琛气急,上前一步用威胁的语气低低说道:“Loin de lui.(离他远点。)”

关小姐无辜地眨眨眼睛:“Le coeur de l'homme aime la beautéest tout.(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景明琛咬牙:“C'est mon fiancé。(这是我的未婚夫。)”

关小姐败下阵来,耸耸肩:“好吧,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午饭做好了。”

她转身走出去,景明琛翘着下巴看她的背影,得意扬扬的。一回过头,蒋固北正疑惑地望着她:“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景明琛敷衍他:“没什么,对了下书里的台词。走吧,吃饭去。”

蒋固北原以为垒猪圈和鸡窝已经尽了长工的职责,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景明琛一脸歉疚地告诉他,今天她还有事情要做,那就是春耕。

也罢,难道他能眼睁睁看着保育院一群妇孺独自开荒?只好认命地跟上。

保育院附近有一片荒地,之前曹小姐托关系向政府要了来,打算垦荒种地,既能给保育院添些菜肴,也能锻炼下孩子们的生活能力。

那片荒地面积不小,足有十几亩,只靠人力当然不行,保育院便向附近的农户借了些农具和几头耕牛。

这次垦荒任务艰难,保育院出动了所有劳动力,还找了些外援,蒋阡陌便带着几个武大的同学来帮忙了。一行人起个大早在荒地会合,出发时天将亮,到达时露未晞,清晨田间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青草味,这块田间没有海棠,景明琛闻着蒋固北身上的淡巴菰气味,仍觉得好闻如昨日。

大家都是城里来的少爷小姐,谁也没有犁地的经验,便请了邻居大哥来做教头,这位邻居正是景明琛送奎宁的那家,看在奎宁的分上,大哥对他们很是慷慨,不仅答应做指导,还牵来了自家的耕牛。

他把一群人分成几个小组,向他们演示了下如何犁地后,大家便分组开工。

景明琛自然是和蒋固北分在了一组,两个人拿了一副犁便要下地,邻居大哥扯起嗓子喊住他们:“少爷小姐,你们是要去跳舞吗?鞋子脱掉,裤腿挽起来!”

景明琛和蒋固北相视一眼,半天,景明琛粲然一笑:“没想到也有你不懂的东西。”

蒋固北弯腰去解鞋带:“这有什么稀奇,我就是个生意人,又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景明琛穿的是浅口布鞋,左右一甩,两只白皙的脚掌就踩在了黑色的泥土上,她又弓下腰来挽裤腿,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羊脂小腿。她今年二十四岁,却因骨架生得小,倒像个十六七岁还没成年的小姑娘。

蒋固北将绳子缚在肩头,景明琛在后面扶着犁。蒋固北只穿了白衬衫和长裤,粗粝的麻绳紧贴着他的背,发力间随着他的背肌和肩胛滑动,景明琛看得脸有点发烫,忙别过脸去看别人。

她不知道,蒋固北也和她一样。

有时他弯下腰,便从余光里看到身后她的一双赤脚,踩在湿润的黑泥地里,沃土从她的脚趾缝里钻出来,黑白分明对比强烈,非常扎眼。

她走过的地方,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有时会隐没在他的脚印里,就像那一年在宜昌的江边。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两天下来,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

第三天,终于轮到了蒋固北和景明琛用耕牛和耧车,景明琛等待已久,急不可耐地想要跳上牛背,那老牛却好像不想被个女娃儿驯服,固执地不肯趴下来让她骑上去,景明琛好话说尽,脸都急红了。蒋固北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长臂一伸把她送到牛背上:“走喽!”

干了一辈子活的老牛,对于犁地这种事已经是老手,一下地不必人驱使就知道拉着耧车向前走,景明琛骑在牛背上回头笑:“我这算不算偷懒哪?”

她晃荡着双腿,一双白嫩的脚丫因为这两天的耕作添了些伤口,还粘着湿润的黑泥。

微风徐徐,鼓动着她的衣衫,灰色的上衣里灌满了风,她像只欲乘风而去的鸽子。骑牛耕地这种事情,景三小姐自然是从未做过,她满肚子的喜悦,压抑不住,便像蝴蝶一样破茧而出漫天乱飞。蒋固北突然想逗逗她:“俏村姑,唱个山歌来听听啊。”

景明琛歪头想了想:“山歌……四川的不会,广西的行不行?”

她有位广西同学,曾经教她唱过一支山歌。

蒋固北倒没想到她真的会:“随便哪里的。”

景明琛略略思索了下,清清嗓子,开口唱: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呀他找不到,叫我怎么好。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我跑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声音稚嫩,全无民歌那般高亢嘹亮的气势,蒋固北却听得失了神。

不远处的油菜花田里金光灿烂,更远处的江面水光潋滟,山风吹过黄昏,飞鸟路过夕阳,带来树叶“簌簌”的晃动声。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为她的歌声做和声。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晚上道晚安前,蒋固北问景明琛:“明天不会要我去跟你们开矿挖井吧?”

景明琛脸一红,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把人往坏处想。快去睡吧,明天有好节目等着你。”

她所说的好节目,是游江。

乐山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交汇之处,县名取“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意,正是春天百花盛开江水暖的时节,乘船游江,再合适不过。

景明琛特地换下了平日穿的简便衣裤,从藤箱里取了旧时做学生时的衣裳出来,一身浅桃红的棉织旗袍外罩白色毛线开衫,搭配浅色长袜和黑色圆头浅口皮鞋,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折了一朵海棠花簪在鬓角。

然而她雀跃的心情却在看到关小姐的时候消失殆尽。

关小姐穿了一身翠绿色的织锦旗袍,晨光下流光溢彩的,她有着极女性化的身材,凹凸有致,裸露在外的双臂白皙修长。

和她相比,景明琛就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女学生。

她怎么会知道他们今天的行程!她就邀请了蒋固北和蒋阡陌,还有几个昨天帮过忙的武大学生。

她恶狠狠地看着蒋阡陌,蒋阡陌凑到她耳边道歉:“三哥,我对不起你,昨天不知怎么就把风声说漏了……”

景明琛冷哼一声,还能为什么,色令智昏呗,看他一双眼珠子都要粘到关小姐身上了!

肤浅的男人!

景明琛气呼呼地上了船,突然听到“哎哟”一声,转头看,关小姐上船的时候脚崴了一下,被蒋固北伸手搀住了。

心情愈发恶劣,这个关小姐,肯定是故意的。

然而当船在水面上滑行起来,江风拂过面颊时,再糟糕的心情也被驱散了,嘉州多海棠,夹岸树影婆娑,粉云艳染,景明琛望着蒋固北,仿佛又闻到了臆想中的那股海棠香。

脸一红,她转过身去,趴在船舷上用手去撩江水,阳光照耀着江面,江水倒并不冷,有花瓣被风吹落在江里随水流,景明琛用指尖拈住一瓣,举起手对着阳光翻覆看,她的指尖粉而透明,就像这海棠花瓣。

突然间,关小姐问:“景小姐,这江水暖不暖哪?”

景明琛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慵懒地回答一声:“暖。”

关小姐“哧”地笑了:“果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几个年轻学生也被逗笑了。景明琛这才反应过来被她下套了,恼怒地想要站起身来,谁晓得动作太大,险些栽下船去,幸亏蒋固北伸手拽住她用力一扯,把她抱了个满怀。

关小姐忙忍笑道歉:“对不起,我看你都快睡着了,这才开个玩笑。”

景明琛被蒋固北抱在怀里,他的怀抱晒足了太阳,暖烘烘的让她不想离开。

这一刻,她倒是没那么想以牙还牙了。

蒋阡陌提议:“光游江有什么意思?咱们也学古人兰亭雅集,来个乐山雅集,曲水流觞,觥筹交错,如何?”

他的同学即刻响应:“好主意,恰好我带了酒。”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酒壶,把酒壶用带子系在船舷上然后放进江水里:“让江水浸一浸,去去热气。我们定个规矩,每个人说一个乐山的典故,说得上才许喝酒。”

小船随水流,举目已隐约可见远处的大佛,蒋阡陌举手:“我先来!你们看后面的大佛。”

大佛巍峨如山,山即是佛,佛即是山,满目慈悲,俯瞰世间。

蒋阡陌娓娓道来:“这尊乐山凌云大佛修建于唐朝,据说是以前三江汇流处沉船事故多发,有位海通和尚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号召修佛镇妖,说来也奇,传说自从大佛修好后,确实再无沉船事故发生。大佛慈悲之名也由此传遍天下。”

说完,他朝着大佛的方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眉开眼笑地把酒壶从江水里拽出来,痛饮一大口。

一位武大同学却冷笑一声:“我才不信什么大佛慈悲,大佛如果当真有灵,难道现下中国所遭受的灾难不比唐朝的水患更沉重,怎么不见这大佛显什么灵?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些无稽之谈也相信,我看多半是开山凿石,碎石落入江水中对河道起了影响,这才减轻了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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