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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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固北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扳倒许先生已经费了我们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再扳倒赖先生绝无可能。更何况,上次对付许先生已经是拉拢了军统的人,这次对手就是军统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对了,秋荻,你没有把姜韬回重庆的事告诉林羡鱼吧?”

傅秋荻摇摇头:“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而坚定地说:“即便我告诉他,他也不会出卖我们的。”

蒋固北站起身来:“就这么决定了,没有人知道老姜秋荻你们两个离婚是权宜之计,也没有人知道老姜已经秘密回了重庆,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过几天秋荻你以探亲为由开车去重庆郊外,我在那里安排人接应你们,送你们坐船去乐山,你们再从乐山走,去别的地方。”

他把目光转向傅秋荻,眼神锋利:“记住,这几天千万不要显出什么异样来,一切照旧。”

傅秋荻和姜韬对望一眼,点点头。

傅秋荻和姜韬出逃,是在一个周五的早上。

蒋固北早已打探清楚,前一天赖先生有事离开重庆,要过三五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时,傅秋荻和姜韬早已蝴蝶双飞无觅处,他也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早晨八点半,傅秋荻拎着几只礼盒走出家门,旁边的邻居正在晒被子,见到她便打招呼:“傅小姐,去看亲戚啊?”

早几天在麻将桌上傅秋荻就说起自己在近郊有个亲戚,最近身体不大好,要去看一看。

“穷亲戚麻烦就是多,你还不能不搭理,否则人家说你野鸡飞进凤凰窝就忘了本了。”

在麻将桌上,她不无嗔意地提起这件事,引得牌搭子太太们纷纷附和吐苦水。

傅秋荻冲邻居点点头:“亲戚一场,去看看。”

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很久了,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略佝偻的男人,戴着一顶帽子,满脸碎胡茬子。

邻居眼尖,认出这不是傅秋荻平时的司机:“傅小姐,你换了司机呀?”

傅秋荻笑着说:“哪儿啊,给我开车的小赵家里有事,推荐了他叔叔来,不要看他叔叔年纪大,人家可是十几年的老司机。”

这位“老司机”,自然就是姜韬。

这位邻居是在他与傅秋荻离婚那年搬来的,与他没见过几面。即使是老邻居,恐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半老头子竟然就是那个西装笔挺油头光亮的纨绔姜先生。

傅秋荻一只脚踏进车门里,还不忘探身出来问邻居:“我亲戚家自己有种新鲜瓜果,陈太太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带些回来。”

多友爱多贴心的好邻居!任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陈太太目送着这辆车子驶出去,一直消失在转弯处。

车子向前开,一直开到快出市区,突然间,傅秋荻提心吊胆起来。

她看见前面设着哨卡,几个人站在那里,正盘查着出城的车辆。

此时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开过去,傅秋荻双手交握,内心默默祈祷着。

他们的车果然被叫停了。

傅秋荻把车窗摇下来,摆出一张如花笑靥:“这是出了什么事呀?”

对方也认得傅秋荻,忙敬了个礼:“原来是傅小姐,城里出了点事,上头命我们在这里盘查出城车辆,寻找可疑人物。”

傅秋荻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辛苦你们了。”

对方说着话就要探头进来查看,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呵斥:“傅小姐的车子,也是你检查得了的吗?”

林羡鱼不急不缓地走过来,那盘查的人忙缩回头赔笑:“这个,上头有命令……”

林羡鱼向傅秋荻点点头:“上头的命令还是要执行,傅小姐多包涵。”

他朝车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姜韬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傅秋荻看着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林羡鱼抬起手:“没问题,放行。”

傅秋荻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

哨卡打开,车子刚刚重新发动起来,傅秋荻却又听到林羡鱼喊了声“等一下”,心再次提起来,她抬起头,用毕生演技做出一副最无辜最茫然的表情:“怎么了?”

林羡鱼望着她的眼睛,轻轻说:“再见,傅小姐。”

傅秋荻点点头,车子开了出去,朝着郊区驶去,林羡鱼脊背笔直,如标杆一样望着那车子的背影,一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天,景明琛在乐山渡头接到了乔装成农夫农妇的姜韬和傅秋荻。

他们夫妻没有在乐山久留,只待了一夜,便辗转前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临走前,傅秋荻欲言又止地对景明琛说:“如果有机会,拜托你代我向林羡鱼说一声谢谢。”

她确定,像每个人都必会死去那样地确定,林羡鱼认出姜韬来了。

以他的聪明,必定一眼就识破了这是一场一去不还的逃亡,他也知道赖先生对傅秋荻的心思,只要他拦住这辆车,向赖先生汇报,在赖先生处就可再卖一个天大的人情,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他没有。

只这回手下留情,她就应当记他一辈子恩情。

姜韬和傅秋荻离开后半个月,重庆那边蒋固北传来消息,林羡鱼被撤职了。

他离开了军统,扳倒许先生的丰功伟绩就此一笔勾销,他在军统,从此再无远大前程。

这一年回重庆过年时,景明琛和蒋固北去看林羡鱼。

他成了白丁闲人一个,景明琛和蒋固北到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坐在摇椅里,望着庭院里的枯枝败叶出神。

蒋固北对景明琛说:“我有事情想单独和林先生聊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又看林羡鱼一眼,乖巧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蒋固北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你被撤职,是因为赖先生认为那天放走傅秋荻是你失职。”

林羡鱼轻轻一笑:“是啊,你看,特务就是这样没有人性不讲情面,任你有过天大的功,只要出一点小错,立刻弃如敝屣。”

蒋固北笃定地说:“你不是失职,你是渎职,你认出老姜了,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林羡鱼没有否认,蒋固北轻声问:“你这样,甘心吗?”

林羡鱼叹息一般地说道:“如果你爱的人,深深爱上了别人,那又有什么法子呢。蒋先生,你告诉我,如果三小姐另有所爱非君不可,你会怎么办?”

蒋固北怔了一怔,回答道:“我会送她风光大嫁,送她金山银山,送她一世衣食无忧。”

林羡鱼点点头:“我没有蒋先生这样阔绰,我没有金山银山,只好送她一世平安。”

蒋固北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再次感叹了一遍那年林羡鱼找他联手时他说的话以示肯定。

“我原以为你是枭雄,没想到,你果然只是情种。”

他推开门走出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头说:“秋荻让我代她对你说一句谢谢。”

林羡鱼没有回头,他只是摆了摆手。

蒋固北牵起景明琛的手离开,他轻声对景明琛说:“还好你爱的也是我。”

景明琛回头望了一眼,门大开着,白炽的阳光流泻在洋灰地上,显得如月光那样凉,窗户洞开着,风灌进来,鼓动着白色的窗纱,林羡鱼背对门而坐,像一个迟暮老人,摇椅晃来晃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旁的无线电里正传出来唱戏的声音,唱的是“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像是一扇门突然被打开,光线溜进来,瞬间把一间黑屋照得亮堂堂。景明琛蓦地想起那一年在台下等傅秋荻演戏,沈蓓唱起牡丹亭,她觉得似曾相识却总也记不起是在何处听过。

她想起来了。

是在陆军医院里。

民国二十六年,林羡鱼战场负伤,进入陆军医院救治。有一回她去陆军医院采访,路过他所在的病房,听见有人在小声哼唱“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哼歌的病人,全身包裹着绷带,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摇椅摇得久了,困意也被摇了出来,林羡鱼坐在摇椅上慢慢地睡着了,他梦见了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

民国二十一年,《牡丹亭还魂记》在上海公演,一时间火遍全城,整整一个月,上海最热门的话题,都是《牡丹亭还魂记》和饰演杜丽娘的新晋电影女明星傅秋荻。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乞儿,每天从国泰电影院门前经过,看见大大的招贴画上有个清丽的杜丽娘,这个杜丽娘可真好看,他真想进电影院去看看。

终于让他得到了一次机会,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一张没检过的电影票。他捏着电影票大摇大摆地去检票,却被检票员一把推搡在地上,嘲笑他:“哪来的小瘪三,电影票是偷来的吧?”

他倒在地上,攥紧了双拳,羞愤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带着栀子花香的手绢帮他扑了扑身上的尘土,又擦干净他的手,领着他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又领他到检票口:“谢谢你喜欢看我的戏,进去吧。”

他回头看,那年轻的女演员笑得很美很甜。

她的一双柔荑真温软,他那时就发誓,要让她的双手永远温软。

这份温软,若他给不了,别人能给,也是好的。

更何况,那一天他放她和别人远走高飞,她还回头望了他一眼。

倾我一生情,得你一眼回看。

他这一生,如此也便够了。

第八章 武汉武汉

蒋先生:

见字如面

近来不知怎的,尤其的想念你。看书的时候想念你,做教案的时候想念你,在朝露未晞的清晨里想念你,在花香浮动的黄昏里还是想念你。每当想念到恨不得立刻回重庆见你时,我只好继续翻译那本《双城记》,不知道你家门外那些银杏树怎样了,想念它们飒飒的响动声,哎,不知道这战争何时才能结束,只有当结束的那天,所有分离的人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团圆吧!

一阵风突然吹进来,吹熄了景明琛桌子上的油灯,信还没有写完,她只好摸索着打开柜子找备用蜡烛,然而刚摸出蜡烛还没点上,门却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同事满面红光,兴奋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把:“你还点什么蜡烛!外面火把都挥舞起来了呀!”

景明琛不解:“外面怎么了?”

同事一跺脚:“你这个傻东西,日本人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景明琛呆立在原地傻傻地握着小半截蜡烛,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像是一只快活到疯癫的小鸟。

她和同事拉着手跑出房间去,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孩子们手拉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仰头望着妈妈们,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渴望。景明琛望着这群乖巧得出奇的孩子们,鼻子突然一酸。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壮着胆子问:“景妈妈,外面都在说日本人投降了,是真的吗?”

景明琛镇定下情绪,把狂喜和心酸全部暂时压下,郑重地向孩子们宣布:“是的,宋老师向《诚报》的记者确认过了,日本人真的投降了,无条件投降。”

欢呼声瞬间掀翻了这个小院,有孩子跳着举手:“景妈妈,外面人都在狂欢,我们可以上街去吗?”

走!上街去!狂欢去!

街上已经是狂欢的海洋,从保育院到县城里,一路上爆竹声不断,满地红纸屑像是开遍了漫山的杜鹃花,很多人的手里都举着火把,火光把整个乐山县城变成了明亮的白天。孩子们小鸟一样在街上飞奔着尖叫着,混杂着各种“胜利”“回家”的口号声。

景明琛随狂欢人群一起前行,游行到护国寺前时,有驻军军乐队吹响了号角,听着号角声,景明琛突然怔住。

护国寺里是降落伞厂,这里生产出的降落伞被送往军队中,装备在飞机上,随着那些空军战士飞向全国各地,她也曾有一位朋友是战场上背着降落伞的蒲公英,年轻的生命却被风吹散,没有等到结束的这一天。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未能与她共舞的翼明弓,想起了妻承夫志的沈蓓,想起了马革裹尸的梁亭月,想起了以身殉情的陈醉,想起了怀着秘密逝去的父亲,想起了埋葬在滇缅公路旁的蒋阡陌,想起了葬在无名坟墓中的二姐。

八年了,这一切终于结束,而在这八年里,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亦失去了那么多。

夜渐深沉,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同事们领着孩子回了保育院,景明琛却没有回去,她独自来到了青衣江边。

她的手里提着酒和香烛纸火。

黄表纸折成小船儿放进水中,愿它能顺河而下,直漂到冥府去,给那里的人们带去胜利的消息,酒喝一半洒一半,邀请逝去的亡魂们和自己共享这度过大劫的喜悦。

直到过了三更,她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保育院。

同事已经等了她很久:“你怎么才回来?刚刚重庆有电话来找你,蒋先生说,等你回来了,回他一个电话。”

酒精麻醉了神经,景明琛微微笑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号码:“麻烦为我转接北公馆,找蒋固北蒋先生。”

没一会儿,电话里便传来了蒋固北温柔的声音:“喂,你刚才去哪儿了?”

景明琛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坐着真舒服,她也懒得再站起来,索性整个人靠着桌子:“我去江边了,告诉我姐姐、我爸爸、小梁军官、梁太太、阡陌、翼长官、沈先生这个好消息。”

她喝醉了酒,又是在对心上人说话,声音绵软带着浓重的鼻音,娇气得一塌糊涂,蒋固北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景明琛傻傻地笑:“嗯,我开心。胜利的消息来得好突然,我给你写的信都还没寄出去呢……”

蒋固北低低地笑:“不用寄了,我亲自去乐山拿。”

没有回答,只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景明琛就这样抱着话筒坐在地上睡着了。

蒋固北说了要亲自来乐山拿信,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

每次景明琛问他,他都说自己忙得实在脱不开身。

景明琛也知道这话是真的,战争结束,当初迁来西南的人都想着回家去,蒋氏偌大个公司,是去是留,去哪部分留哪部分,蒋固北作为老大,这些事情都要他来定夺。

且不说重庆,就连乐山,千千万万外来的“下江人”也在为返乡而忙碌奔波。

她只好乖乖地等,等他来找她。

在等的过程中她也没闲着,保育院是因战争而成立,如今战争结束,保育院自然也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解散只在早晚。战争一结束,就陆续有家长找来要领回孩子。是以这半年来,景明琛为孩子家长们的团圆和保育院的善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一直忙到油菜花再开的季节,乐山保育院终于迎来了它的解散之日。

一起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一起经历过饥饿疾病大轰炸,虽然艰苦,但大家都对这艘汪洋之中曾为自己提供避风之地的小舟充满了爱与眷恋。

散伙饭还是要吃,解散这天,孩子们又一起合唱了保育会的会歌,怀念了在“八·一七大轰炸”里遇难的同学们,有很多离开了保育院各奔前程的孩子也回来了……

看着这一切,景明琛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怅然若失。

蒋固北没有来。

上个月她就给他写过信,说保育院这个月就要解散了,邀请他来吃散伙饭,他答应了要来,然而现在饭都吃完了,他还是没有来。

吃完饭,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到外面玩耍,景明琛独自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到油菜花田里,折下一枝油菜花,拿在手里胡乱抽打着往前走。

突然间,她听到一个熟悉的清朗的声音:“景小姐,油菜花何辜啊,要受你鞭打。”

景明琛惊喜地回过头,蒋固北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他只穿着白衬衫,西装外套挎在臂弯里,英俊潇洒一如当年模样。

隔着绵延无际的金黄的油菜花田,他冲她张开双臂:“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两个人牵着手在油菜花田里走,景明琛问蒋固北:“你重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蒋固北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但是,既然当年是我送你来的乐山,当然也该由我把你接回去啊。”

他顺手摘下一朵油菜花簪在她的鬓角,手顺着她的头发向下滑,在发梢稍作停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长发及腰,真好看。咦,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等到头发长到当初那么长,就要我娶她来着。”

如今战争结束了,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不少。

看着他眼睛里盈盈的笑意,景明琛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蒋先生,你为什么喜欢我?”

蒋固北觉得好笑,反问她:“怎么,你觉得你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吗?”

景明琛颇有些苦恼:“是啊,我人傻,一无所长,长得也不像别家女孩子那样妩媚漂亮。”

蒋固北“扑哧”笑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我喜欢你傻头傻脑,不沉醉物质,不留恋过去,永远向前看,比起那些已经逝去的强大,更关注尚在成长中的幼小。我喜欢你是一棵树,不依附,靠自己的双腿站立。你让我尊敬,让我怜惜,让我看到爱和希望,当我疲惫的时候,想到你就又充满力量,一想到你,我的心里就满是欢喜,像春天到来,千树万树的花开。”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告白,听得景明琛耳朵尖儿发烫:“蒋先生,你是在写新诗吗?”

蒋固北哈哈大笑着揉一把她的头发。

突然间听到背后有人喊:“回头,朝这儿看!”

蒋固北和景明琛双双回过头,只见一个英挺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拿相机对着他们。

时光就此被定格,那年轻人朝他们跑过来:“爸!妈!我回来了!”

是小三子。

历尽满目疮痍,穿越枪林弹雨,他终于平安归来了。

乐山保育院解散后,景明琛终于卸下担了七年的“妈妈”的重担,回到重庆,重新做回别人的女儿。

战争结束,景家自然也要回武汉老家,只是船票难买,加上等待景明琛,故此一直拖延着。如今景明琛回来了,景家的回乡计划也就重新提上日程,明宇托关系搞到了船票,景家的回乡之日就定在五月份。

又是一次大的迁徙,有些带不走的东西需要卖或扔,有些船上用得着又没有的东西需要买,景太太还要买一些重庆特产带回去给当初留守武汉的朋友。回到重庆后,景明琛几乎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陪母亲逛街买东西。

启程前一个星期,景太太突然又想起有什么东西没买,硬是拖着景明琛上街,景明琛百般不情愿,却还是被拽出了家门。

景太太要买的是虫草,景明琛跟着她去了中药铺子,景太太挑剔,对摆在外面的货色一概不满意,店主只好带她去里面选上等货色,景明琛跟着走进里间,看母亲和店主讨价还价,觉得好生无聊。

突然间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整个人立刻警觉起来,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果然!

是蒋阡陌的舅舅宋先生。

宋先生问伙计:“有没有砒霜?家里最近闹耗子,买了许多灭鼠药都不管用,我想砒霜兴许有用。”

伙计麻利地给他称了一包砒霜,宋先生付了钱便拿着砒霜走了。

景明琛满腹狐疑地悄悄跟了上去。

她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宋先生,跟着他穿街过巷,突然间,宋先生在一个横插的小巷子前被人堵住了,景明琛忙停下脚步,躲在拐角处探出一点头来暗中观察。

宋先生的身材宽阔,那人一直被他挡着,宋先生像是在和那人争吵些什么,两个人互不相让。

吵了大半天也不见分晓,这时有孩子跑过,宋先生喊住那孩子,给了他几文钱,又把那包砒霜递给他,那孩子便把砒霜往怀里一揣,一溜烟跑了。想必是他这边被人绊住了,便请那孩子跑一趟腿。

这绊住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天气热,宋先生又体胖,和人吵得久了,他便不耐烦地扯开领口,肥胖的身躯晃了晃,终于露出对面那人的面目来。

看到那人的脸,景明琛的耳朵里“嗡”的一响。

是他!是他们那年在云南遇到的杀手!那杀手冲着蒋固北而来,却让蒋阡陌做了替死鬼。

他的颧骨上有一颗大大的痦子,景明琛当初慌忙间瞥见一眼,从那之后再难忘记。

没有想到,这个杀手竟然是宋先生派去的!

她惊骇地捂住嘴巴,猫一样地悄悄溜走。

她直奔北公馆而去。

终于到了北公馆,景明琛却被阿大告知今天蒋先生不在北公馆。

“不知道那边的蒋太太抽什么风,突然要请先生吃饭。这不,先生两个小时前就出发去蒋公馆了,现在酒都喝起来了吧。”

蒋太太请蒋固北吃饭……景明琛脑袋里突然警铃大作,她想起了宋先生买的那包砒霜。

那包砒霜有问题!什么灭鼠,他根本就是想要毒死蒋固北!否则为什么一包老鼠药还那么紧急,非要找人跑腿送回蒋家去?他怕的是赶不上这顿饭!

来不及解释,景明琛吩咐阿大:“快!开车送我去蒋公馆!”

到了蒋公馆,车刚熄火,景明琛就推开门跳下来撒腿往里跑。

此时的饭厅里,只蒋太太和蒋固北两个人对坐着,蒋太太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手里端着一杯酒:“这几年,蒋家多亏有你,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对你说一句谢。今天请你吃这顿饭,是想将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站起身来,双手把酒杯递给蒋固北,蒋固北望着她,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嘴角微勾,脸上带着疏离的笑看着她。

景明琛冲到饭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大喊一声:“不要喝!里面有毒!”

听到她这一声吼,蒋太太一个哆嗦,手里的杯子滚落到地上,醇香的酒泼到地上,蜷缩在桌子下睡觉的小狗闻到酒香,好奇地一舔,顷刻间便四肢抽搐,僵死在地上。

景明琛跑到蒋固北身边,惊魂未定地握住他的手。

蒋太太慌了神,失魂落魄地辩白道:“我都是为了我们阡陌,仗打完了,阡陌要回国了,我不能让他回来后还看别人脸色,我只有杀了你……”

景明琛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阡陌回不来了!阡陌早死了!阡陌早就死在云南了!”

蒋太太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景明琛不再搭理她,而是抬头看着蒋固北:“蒋先生,我今天看到那个杀死阡陌的凶手了,原来他是和宋先生一伙的,当初那个杀手是宋先生派去云南的!”

宋先生回到蒋公馆的时候,饭厅已经打扫干净,只有蒋太太一个人坐在里面。

宋先生忐忑不安地问蒋太太:“姐姐,怎么样?那小杂种死了没?”

蒋太太只是回答他:“我都已经办妥了。”

宋先生理所当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蒋固北已经死了,他长舒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这下我就放心啦,等到咱们阡陌回来,把公司一接手,远大前程等着他呀,咱们阡陌在国外读的是工商管理吧?不比这个跑码头的小杂种强多了!”

蒋太太打断他的话:“学诚,姐姐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宋先生不明所以:“姐姐对我当然好了,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啦,要不是姐姐,我现在恐怕还在宁波乡下打鱼呢。”

蒋太太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我倒是很怀念在宁波乡下打鱼的那段时间。咱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候日子真苦,赶上荒年只有螃蟹可以吃,要是能吃上一回猪肉,你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看着你高兴,心里也就高兴,那时候你真容易满足,我也真容易满足。”

宋先生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想宁波了,咱们就回宁波住一段时间。”

蒋太太端起一杯水递给他:“好呀,咱们回宁波去,不知道家里的破土屋还在不在。你跑了这一路,渴了吧?来,喝杯水。”

宋先生接过水一仰脖一饮而尽。

清水穿肠而过,在胃里烧得火辣辣的疼。宋先生捂着肚子,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的姐姐。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便四肢一伸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姐姐俯瞰着他,轻声对他说:“你自己买的砒霜,也尝尝它的味道吧。”

蒋太太病逝于蒋家启程回武汉的前一天。

蒋固北去看她,哀莫大于心死,她的房间里满满都是死亡的气息。

昔日张扬跋扈的蒋太太蜷缩在床的一角,在被子下瘦成一副枯骨,看到蒋固北来,她虚弱地冲他微微一笑:“你来啦。”

蒋固北在她床边坐下,想了半天,也只好说一句:“你多保重。”

蒋太太示意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蒋固北从里面发现了一沓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都是这些年他假冒蒋阡陌写给蒋太太的家书。

蒋太太接过去,贴着心口抱在怀里:“我还老是想,为什么这孩子只写信,照片也不寄给我一张。又一想,这孩子从小就任性,还愿意给我写家书,已经算得上是懂事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些信竟然都是你写的。”

蒋固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蒋太太喘一口气,自己说下去:“这孩子和你,关系很好吧。”

蒋固北鼻子一酸,他点点头:“是的,他是为救我才死的,他一直很喜欢我这个大哥,我也很喜欢他。”

蒋太太笑一笑:“是啊,谁不喜欢他呢,阡陌是个好孩子,和善热情,不像我。”

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半天,问:“你觉得我很讨厌吧,明明破坏了人家的婚姻,还这样跋扈,好像一个受害者。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和你母亲一样怨恨你父亲。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只把她当一架青云梯,最初我也这么以为。直到后来,我进了蒋家,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你父亲早爱上了你母亲,我之于他,倒只变成了一个承诺一份责任。当年他离开宁波时对我发誓,无论如何一定会娶我,可是真嫁给他后,我才发现他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很怨恨,怨恨你父亲,怨恨你母亲,也怨恨你。我知道我怨恨得毫无道理,可是女人的怨恨就是这样的。看在我人之将死的分上,你别怪我。”

她摸索着那些信,从中间抽出一封:“你写的信真好,和阡陌的口气一模一样,要是不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认不出是假的。我最喜欢这封,反复读了好多遍,你再给我读一遍吧,你知不知道,你们兄弟俩的声音,其实也是有些像的。”

蒋固北接过那封信,抽出信纸,果然是读了很多遍的样子,信纸已经泛起了毛边。

他清一清嗓子,读出来:

“母亲大人敬启,儿到英国已有半年,前半年一直忙于学业,昨天终于有空和同学们一起去郊游。伦敦是个截然不同于武汉重庆和乐山的城市,长年都是雾蒙蒙的,我们顶着小雨去了大英博物馆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这是他想象中弟弟应该有的人生。

弟弟原本,也是可以有这样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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